楔子

那天早晨醒來,照例懶在**,打開手機漫無目的地瀏覽。突然,一份《警方通報》映入眼簾:

1992年3月24日,我市鼓樓區原南京醫學院發生一起殘忍殺害在校女學生林某的案件,造成很大社會影響。案發後,公安機關迅速調集精幹警力,組成專案組全力開展偵破工作。因破案條件不足,凶手沒有明確。28年來,專案組牢記職責使命,堅持盯案不放,采取多種措施,鍥而不舍地持續攻堅。2020年2月23日,專案組偵查取得重大破案線索,於當日淩晨抓獲犯罪嫌疑人麻某某,一舉破獲此案。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

南京市公安局

2020年2月24日

我擦了擦眼睛,生怕看錯,又仔細看了一遍。沒錯,說的就是南京“3·24”案!我頓覺血脈僨張,心情激**,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28年前。

1992年2月20日,我受公安部政治部派遣,到南京市公安局掛職鍛煉,被分配在鼓樓分局任副政委。3月24日傍晚,我冒著細雨,從最南邊的五台山派出所騎車回到分局。分局位於一條窄巷之中,剛到門口,就見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老張,臉色冷峻,坐上刑警隊停在分局大門左邊的警車,亮起警燈,一閃一閃地疾馳而去。

快半夜了,我正在收拾辦公室桌上的文件,準備下樓睡覺。老張“砰”的一聲把門推開,走了進來,來到他的桌子前,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就喝了一大杯。接著,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小盒清涼油,用手指蘸了,使勁往太陽穴上抹。

那時分局的辦公條件較差,我和其他三位局長、副局長擠在一個辦公室。擠也有擠的好處,一個月下來,我和老張他們已經很熟,便問他:

“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休息?”

“休息?我看這段時間誰也別想休息了!”見我有些訝異,他便簡要地告訴我今天出現場的情況。

下午5點左右,分局刑警隊接到轄區內南京醫學院保衛處的報案電話,說該校女生林伶20日晚自習後失蹤,至今未歸。刑警隊立即派人去該校調查,最終在教學樓天井內的窨井中發現一具女屍,經辨認正是林伶。法醫初步檢驗,被害人係被鈍器擊打頭部並遭強奸後,倒按入窨井中窒息而死。

說罷這些,他遲疑了一下,用征詢的眼光看著我說:“這幾天你能不能跟刑警隊一起跑跑?既熟悉熟悉刑偵工作,也多個人手。我這邊要經常跟市局五處碰情況,有些事老弟你就代勞一下。”

3月初,老局長調往市局,新局長兩天前才到任。就在這個當口兒,發生了這個案子,老張確實壓力很大。我就是來鍛煉的,這正是個好機會,於是立刻應允。

第二天一早,老張把我帶到刑警隊,逐一作了介紹。

隊長朱建國正好要去南醫現場,便拉我一起上了車。老朱出身警察世家,父親退休前是市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南京解放後的大要案,幾乎都是在他指揮下破的。大概從小受家庭影響,老朱對刑偵工作也是既癡迷又敏銳,破過不少案子。

從那時起,我就和分局刑警隊一起,參加了對犯罪嫌疑人的排查摸底工作。日複一日,我從老朱和他手下的那些刑警身上,學到了很多書本上沒有的東西。

我原以為排查十天半個月,疑犯就會冒出來,沒想到斷斷續續查了三個月,雖然先後排查出過好幾個,但是最後都被一一否定。

這一期間,我們每天都在南醫附近的大街小巷轉悠,也記不得自己走訪了多少對象。由於不斷跟當地人說話,我那帶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話,不知不覺也變成了可以亂真的南京腔。據事後統計,全市民警共走訪排查了1.5萬人。

7月4日,南京市公安局在《揚子晚報》發布疑犯的模擬畫像,發動市民舉報線索,大規模的排查就此結束。

不知是因為勞累,還是因為生活沒有規律、飲食不夠衛生,9月中旬我因轉氨酶居高不下,在南京鍾阜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仍不見好,11月20日被部裏派來的同事接了回去。

我人回到了北京,心裏卻時常想起“3·24”案,因為這是我入警以後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參與調查殺人案件。

時間一年年過去,後來我每次到南京,都會跟鼓樓分局當年一塊摸爬滾打的刑警問起它。然而,隻要一提“3·24”案,大家原本高高興興的神情立刻黯淡下來。這成了我們的一塊心病!

如今,水滴石穿,在一茬又一茬民警的努力下,終將凶手捉拿歸案,28年的懸案一舉告破,我怎能不激動?!

待心情稍稍平靜下來後,我從手機裏找出一個不常聯係的號碼,撥了過去:“是老朱嗎……”

我因病回京後,朱建國曾讓他妹妹來探望過我,後來聽說他當了分局副局長、市局刑警支隊長,之後又擔任副區長、公安分局長。2004年,他還被公安部五局聘為公安部特邀刑偵專家,一直幹到2014年。但遺憾的是,無論我到南京,抑或他到北京,我倆居然都參商相違,未能相見。

耳邊傳來了接聽的聲音,是老朱!他的聲音一點兒沒變,還是那股濃濃的南京味。

盡管多年未見,老朱也一下子聽出了我的聲音:“噢!老楊!!!你好啊,老楊……”

我們先說了一些彼此的近況,然後聊起了“3·24”案。當年,校衛隊員在南醫教學樓廁所發現一個可疑之人,問他是哪兒的,對方脫口而出:“對過的。”老朱在一次案情分析會上專門提到這個細節,認為應該重視這句話,它很有可能指的是與南醫一街之隔的建鄴區那一片。如今,凶手正是在建鄴區的石鼓路家中被抓獲的。

我提起了這件往事,老朱卻不願多談,隻是說:“當時也排查了,不知怎麽就沒查出來。”

電話粥煲了一個多小時,最後老朱發出邀約:“老楊啊!抽空來南京吧,好好聚聚!咱們現在不是都退休了嘛?”

是啊!過去大家都忙,現在都是閑人了,光是在電話裏你來我往地聊,我們都覺得不過癮。從春天等到夏天,夏天一過,新冠肺炎疫情稍有緩解,我就啟程去了南京。

抵達南京的那天晚上,我行裝甫定,老朱就來賓館看我。

多年未見,他的身形相貌居然一點兒沒變。簡單的寒暄之後,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我說:“這次來南京的活動我來安排,你想見哪個,我來召集。不過,明天白天先帶你去轉轉。”

第二天,他帶我參觀遊覽了牛首山、秦淮河。別看我曾在南京待過大半年,這些地方我可都沒去過。晚上,他又把好幾個我熟悉的老朋友召集到風光旖旎的秦淮河畔,為我接風洗塵。當年的精幹刑警,現在大多成了兩鬢斑白的老者。多年不見,大家有說不完的話。說來也巧,那天正好“3·24”案凶手被法院判處死刑,回想起當年我們為此案所付出的辛苦、所承受的煎熬,大家不勝唏噓。

次日,我告訴老朱,我要自己走走。

我第一個去的地方,是大方巷。這是一條北京胡同似的普通小巷,東西長不過五六百米,但是它卻是我在南京最熟悉的地方。那時的鼓樓分局就在這條巷子的9號,它是我掛職鍛煉十個月的棲身之所。不過,分局現在早已遷往他處,原先院子裏的那三座褚紅色民國小樓,也被拔地而起的居民樓所替代。

沿著這條喧鬧的市井小巷往西走到頭,是民國時期公館集中的區域,那時我常常一走而過,熟視無睹,如今牆上都掛上了銘牌,原來它們過去的主人是薛嶽、陳布雷……

穿過當年行走過無數次的街巷,我第一次進入了鼓樓公園,登上了鼓樓。這是一座始建於明代的高大寬敞建築,鼓樓區因它而得名。環顧四周,高樓林立,隻有西南方向的南京大學標誌性建築——北大樓,風格與鼓樓相映襯。繼續往東,又是第一次,登上了北極閣、雞鳴寺。北極閣頂上的宋子文公館,尚未對遊人開放,雞鳴寺卻遊人如織。據介紹,該寺至今已有1700多年的曆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杜牧),它就是這四百八十寺之首。從雞鳴寺下來,穿過明城牆,終於看到了我在南京鍛煉時一直沒機會來的玄武湖。與杭州的西湖相比,玄武湖命運多舛。別看它現在也是一泓碧水,改革家王安石任江寧府尹時,為了增產糧食,曾經“廢湖還田”,玄武湖被改造成農田,直到兩百多年後的元代,才重新變田為湖。

僅僅過了一天,老朱又過來陪我。

我們聊故舊,聊往事,自然也聊到了他已經故去的父親。那年夏天,一有空我就往老爺子那裏跑,聽他講南京解放後發生的那些大案。後來根據那些訪談筆記,與友人合著了一本《金陵懸案》(群眾出版社2000年出版)。

說著說著,我突然冒出個念頭:“我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這幾天你就給我講講你辦過的那些案子吧,看看能不能也像老爺子那樣,把這些故事留給後人。”

因為我知道,老朱對刑偵工作的悟性,一點兒不比他父親差,甚至可以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他主政刑警支隊時,又破了不少精彩的案子。

老朱馬上擺擺手:“那都是過去的事兒嘍,現在的技術條件比那時好太多,再講過去的案子還有什麽意思?”

我不同意他的觀點:“過去的案子也自有它的魅力,描寫破案的小說如《福爾摩斯探案集》,問世多少年了,現在不是照樣有人讀嗎?我女兒小時候,為了培養她的閱讀興趣,我給她買了一本《中國古代奇案故事大觀》,她居然反複讀了五六遍,可見無論老少,對破案故事都喜聞樂見。況且,在現實生活中,案子都是靠人來破的,技術條件再好,也需要有責任心強、目光敏銳的人來做。從這個意義上說,你那些破案經驗,在今天仍然可供後人借鑒,不把它們記錄下來,有點兒可惜了!”

他還是有些猶豫,說:“我們的刑警跟國外單打獨鬥的偵探不一樣,我們公安機關的偵破工作靠的不是哪一個人,而是集體的力量。比如說偵破思路,多數情況下都是在集體討論研究下形成的,很難說哪個案子就是誰破的。就算我在一些案件的偵破時提出了正確的思路,也可能其他同事也是這麽想的,或者他們的一些想法啟發了我。”

這個嘛,我當然知道,不過老朱這個人就是謙虛,生怕掠人之美。

他這麽說,也有道理,我想了一下,說:“那我們就采用小說的寫法吧,隱去所有的真實姓名,主人公也不等於就是你,而是眾多刑警形象的集合體。”

聽我這麽一說,老朱思索了一下,才微微點頭:“這樣還差不多,因為如果用了真實姓名,幾十年前的事了,萬一我記得不夠準確,掛一漏萬,不是給別人心裏添堵嗎?就算是那些涉案人員,當年法律已經給了他們相應的懲罰,如今他們有的已重返社會,有的留有後代,我們也不應該再去幹擾他們的生活。”

老朱想得周全,我完全讚成。

說罷,他呷了一口茶。

見我已經打開了筆記本,期待地望著他,他便抬手指著遠處的那座凸出在天際線的高樓,說道:

“你看,這是南京有名的金陵飯店,要講,我就從發生在那裏的盜竊案講起吧!”

他這一講不要緊,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從那天開始,老朱竟斷斷續續接連講了十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