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1998年3月24日,陳洪生再次來到日本。這一次,他住在東京的一家旅店裏。

之所以這樣做,陳洪生是有所考慮的。

隨著案情的進一步明朗化,本田枝子想取得遺產的心情越來越迫切,目的也逐步公開化了。她已經不想做更多的掩飾,對陳洪生一本正經的態度感到惱火:你陳洪生是我本田請來的律師,沒有我,這筆財產早就交給國家了,你應該聽我的。

春節期間,按中國人習俗,親朋好友熟人之間應互致問候,本田枝子一連數天沒有消息,直到正月十六才給陳洪生打了電話。

她還沒講兩句話就說:陳律師,就按原來講好的,到時候我給你20萬元吧。

陳洪生聽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本田卻掛了電話。

這次下了飛機,陳洪生在機場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早已過了午飯時間,本田才姍姍來遲。和陳洪生見麵後,她也不解釋遲到的原因,更沒去問陳洪生吃飯沒有。

本田麵容憔悴,臉色陰沉。

為了取得遺產,她奔波折騰了三四年。從日本的茨城到大阪、東京,從中國的津門到金壇、東長,一路上都留下了她的腳印和汗水。她是在不斷與人較量中前進的。從山口開始,到錢國法、戚永榮。現在麵對的,應該說是何桂英和陳洪生了。對付何桂英,應該不成問題,東長那邊自己已基本上取得支持。但是,陳洪生看來不像想象中的那麽簡單,要費點兒力氣。可她本田不怕,這麽多的崎嶇險路都已經走過來了,還怕什麽溝溝坎坎。她從小養成不服輸的脾氣和逆反心理,哪怕千難萬難,想得到的東西,千方百計一定要得到。

不住在本田家裏,主要是易於陳洪生擺脫她的幹擾和控製。

本田也覺察出什麽,她強忍住心頭的怒火。

初春的日本,依然潮濕寒冷。

白天,也許由於太陽的溫熱浸潤了土地,萬物便有了幾分蓬勃生機;而到了夜晚,人們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很是清冷。粉紅色的櫻花全都藏起了它們的笑臉。

這次來日本,本田墊付了12000元人民幣給陳洪生。後來陳洪生發現數額不夠,提出要本田枝子再增加幾千元。本田一直沒吭氣,直到陳洪生住了下來,本田仍對費用隻字不提。

陳洪生隻好當著本田的麵,與真砂商量:如果拿到遺產,再從財產中扣除掉,費用不足部分由真砂公司墊付。

真砂爽快地同意了。

26日,陳洪生和真砂、本田一同到了大阪。

下午1點,陳洪生在山口的辦公室辦理了財產的交接手續。

至目前為止,何淑珍遺產尚存3200多萬日元,還有一些金飾品及照片等遺物。

陳洪生在家庭裁判所的記錄簿上簽了字。

這麽多現金,顯然不方便攜帶。陳洪生按照事先計劃好的,將錢由當地三和銀行匯往東京今出屋公司賬號上。

錢匯出之後,陳洪生又和山口馬不停蹄地趕到葛城,再轉乘出租車來到何淑珍骨灰存放處——一座叫錫仗院的寺廟。

寺廟內冷冷清清。隻有一炷香火孤零零地冒著青煙,香氣並不很濃。鍍金的佛像在高大的屋頂下朝人們無聲地對視。跨進門檻的時候,一道靈光在人的上空升起。

何淑珍的牌位擺放在上麵。陳洪生跟在山口和寺廟管理人後麵,祈禱死者亡靈早日升天安息。

管理人是一個年過五十的紅臉漢子,和大多數日本人一樣,話不多,給人謹慎小心的感覺。從他和山口斷斷續續的交談中,陳洪生隻聽懂“真可憐”“不簡單”之類的話,看來是在議論何淑珍。

按照日本習俗,寺廟管理人已將何淑珍的骨灰分成一大一小兩份,小份裝在一個器皿中,是留給後人供祭的;大的裝了盒子,是準備入土的。

在知道陳洪生他們的來意後,管理人告訴他們,一個叫本田枝子的女人已經來過。他答應她,無論誰來取骨灰,都要給她留下一點兒,讓她盡盡孝心。

於是,陳洪生從骨灰盒中小心翼翼撿出兩塊小骨片,算是留給本田的。

錫仗院的大門沉重地關上了。

九泉之下的何淑珍,也許以為就要回到她日夜思念的那塊土地了,連陳洪生也感受到她的靈魂在欣喜地顫抖。

回到大阪山口的辦公室,已經是下午5點多鍾了。

陳洪生為事情的迅速辦結深感慶幸,由衷地感激山口的真誠相助。

他感到人的真誠是沒有國界的。他邀請山口和真砂一起共進晚餐。

山口擺擺手,說還有其他事情要辦。

陳洪生再三道謝,就相互告辭了。

陳洪生和真砂江美趕回旅館,本田正坐在房間的沙發上看著電視。

吃飯的時候,陳洪生和真砂說說笑笑,都覺得蠻輕鬆的,卻發現本田悶悶不樂,埋頭隻顧吃飯,並不搭話。一會兒,本田忽然又與真砂親熱起來,左一口真砂小姐,右一口真砂小姐地攀談起來,並不理會陳洪生。

很快,四周的空氣變得有些僵硬。

陳洪生便主動跟本田說:我們今天已經把錢接下來了,你說說看法吧,有什麽要跟我談的。

陳洪生想讓本田談談對這件事整個過程的看法。

沒有什麽,我們按合同辦就是了。本田簡短地回答。

陳洪生聽了一愣。

他知道,本田把他的話,理解為他跟她要錢,談收律師費的事了。按協議商定,遺產繼承按遺產定額的3%收取代理費。

這也沒什麽可說的,可本田的口氣明顯不對頭,而且提出這些費用,包括東長市律師的代理費。這個東長市律師當時隻是掛了名,合同上並沒有。

陳洪生知道,她準備攤牌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也不吭聲了。

真砂顯然也不適應這個場麵,在一旁不作聲。

吃完晚飯,三個人上了大阪—東京的火車。

列車沿著新幹線飛馳,兩旁的電線杆和建築物飛快地往後倒去。車廂裏燈火通明,旅客們有的看書,有的閑聊,有的在車身有節奏的運動中打起了瞌睡。行李堆上了鋼架,但骨灰盒放在上麵顯然是不合適的。

陳洪生不由得朝本田看看。

因為這時候隻有她接過來是最合適的了。

她卻裝作沒看見。

陳洪生感到奇怪:你不是她的幹女兒嗎?

真砂這時打起圓場說:算了,我來拿吧。

說著,她捧過了骨灰盒。

返回東京已是27日淩晨1點了。由於出發時擔心當天不能回來,已經將房間退了,這會兒那旅店回答說房間已住了人,恕不接待。他們連續跑了附近街上的幾個旅店,都已客滿,隻好又回到那家旅店。好說歹說,人家總算空出了兩個房間,他們這才住了進去。

人住下來了,骨灰怎麽辦?

陳洪生找來幾張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和毛巾將骨灰盒和其他行李一道交給旅店保管。

中午吃飯的時候,本田仍然氣呼呼的,那張富態的肉臉繃得緊緊的。飯吃了沒一會兒,就和陳洪生大吵起來。

本田重提東長市那個掛名律師的事情,顯得很委屈,對陳洪生說:做人要有良心。

陳洪生一聽,不由得也火了:你也配提“良心”二字!你還有什麽良心可言?

陳洪生越想越氣憤,忍不住聲音也高了。

周圍桌子上的客人不由得都朝這邊看來,雖沒什麽人聽得懂漢語,但從語氣上他們判斷出,這兒正在爆發著一場劇烈的爭吵。

真砂不時兩邊勸著。她要本田冷靜些,不管怎麽說,陳律師大老遠跑到日本來,是為你們辦案的,你應該配合才對。

本田哭著,肩膀在不停地顫抖,淺綠色的羊毛衫被揉皺了角。抹過淚痕後的本田,臉上已沒有了往日飛揚的神采,中年人的傷心和疲憊一覽無遺地展現出來。

送走本田後,陳洪生反複考慮:任性的本田此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她的想法,用中國的說法就是已經鑽進了牛角尖。遺產繼承問題,目前已到了節骨眼兒上。遺產雖已從山口手中轉出,但麵臨著的是由本田還是陳洪生處理,處理的結果顯然大不一樣。關鍵問題,是本田在爭奪這筆財產。

從房間往下望去,道路上人湧如潮。東京是繁華而擁擠的城市,處處散發著現代化都市亢奮的**與魅力。新築成的一條條道路,在拔地而起的高樓間穿梭、流淌,東京古老的城市之風湮沒在喧囂的塵世之中。

身在異國他鄉,陳洪生這時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苦悶。

心中諸事訴與何人?本田的無知任性和肆意妄為,讓人難以把握,誰也不能保證這個憤怒的女人會幹出些什麽。

他突然想到,應該立即更換住處。

他當即就換到了另一家旅館,要真砂暫時對本田保密。

29日,真砂告訴陳洪生,錢已由大阪匯到東京今出屋公司的賬上。陳洪生說,準備回國後再作處理。

這幾天,本田枝子一刻也沒閑著。她已經感到陳洪生是不太可能將這筆錢交到她手中了。她感到很生氣,你陳律師吃、住、行的費用都是我付的,為什麽財產就不想給我?當她知道那筆錢在今出屋公司的賬上時,就想到真砂,如果真砂肯放錢其實也是一樣的。現在和真砂搞好關係,比什麽都重要。

她和真砂聯係,自我感覺平時和真砂處得還不錯。

真砂和她通話也很親熱,但就是不肯答應放錢給她。

本田一遍遍地把自己的理由講給她聽,真砂隻是說:“陳律師這麽遠跑到日本辦案,你應該支持他,錢的事情是陳律師一手辦的,沒有他的同意,公司也不好放錢。”

本田有些泄氣。

真砂勸她:不管怎麽說,你應該配合陳律師把這個案子辦完,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何必像現在這樣,大家都別扭。

本田辯解說:不是自己的錯。

真砂打斷她的話說:不管怎麽說,過兩天陳律師要回國了,還要經過香港辦事,你還是多陪陪他,正好也可以多談談。

本田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臨走的前一天,真砂陪著本田過來了。陳洪生回程的機票已買好,是31日上午香港國泰航空公司班機。

本田自言自語地說:回去的時間差不多。

真砂問:誰回去?

本田說,我要回去,到東長市去。

陳洪生沒有多想,說:幹脆骨灰請你帶過去算了,我要去香港辦事,骨灰在身邊不方便。

本田答應了。

過了一會兒,她想了想,又不願意了,說:陳律師還是你帶吧。

真砂扯了她衣服一把。

她朝真砂看看,才不吱聲了。

31日上午,陳洪生鄭重其事地將何淑珍的骨灰交到本田的手上。

本田伸手接過了。

陳洪生再三叮囑,本田要保證將骨灰帶到何桂英那兒,並要本田寫收條。

本田說:陳律師你不要這樣說。

陳洪生奇怪地問:怎麽了?

本田說:我不同意什麽“保證”的寫法,像犯人似的。

陳洪生說:你總要有個收據吧。

本田這才拿起筆,寫了起來。

收條

我本人本田枝子現收到陳洪生律師交給我的何淑珍的遺骨灰,送到何桂英家中,何桂英確認後,給陳律師收條。

本田枝子筆

1998331

真砂作為見證人簽了字,後來有事先回去了。

陳洪生和本田經過中轉站,到達機場,一路上兩個人的話很少。

就要登機了,陳洪生站了起來,拎起皮箱。

本田不知從哪兒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卷什麽東西,塞進陳洪生的右邊西服口袋。

這是幹什麽?陳洪生問。

我們不是已經和好了嗎?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本田枝子有些尷尬地答道。

陳洪生伸手掏出來一看,是大約三四萬日元。你留著吧,我不會要的。

陳洪生返身丟給了她,一腳跨了出去。

陳洪生前腳剛走,本田隨後就到了東長市。

她把骨灰留在了日本,並且以何桂英口氣寫了一份關於何淑珍骨灰問題的意見,大致意思是:由於自己雙目失明不能前去日本,骨灰就留給何淑珍養女本田枝子安葬。

本田哭著讓何桂英摁手印。

何桂英心一軟,摁上了。

做好這一切,本田就問何桂英:讓陳律師帶回來的金銀首飾你們拿到沒有?

大家自然說沒有。

本田說:這個陳律師心真貪,連金銀首飾都想拿去。

何桂英女兒女婿想了想,覺得不可能。

本田說:不可能,那他為什麽不送來?

第二天,本田喊上何桂英、邵學雲和何忠平到了南京陳洪生的辦公室,開口要問陳洪生的說法。

陳洪生說:現在遺產還沒發。

她眼珠一轉:還有首飾呢?

陳洪生說:那是遺產的一部分,到時候該給誰就給誰。

本田說:什麽到時候?你就是不想給他們吧!你要把東西扣多長時間才發·

陳洪生說:案子是我辦的,我自然會等案子結束的時候辦理,你就不用操這個心了。

本田一聽這話急了:我不操心!我費了那麽多時間、精力,花了那麽多的錢,我不操心誰操心?

你支出的錢請放心,到時候肯定要和你算賬,你花的精力我也知道,也會補償給你。

本田根本不想聽這些話,或者說,她要聽的不是這些話。

陳洪生責問道:為什麽不把骨灰帶回來?為什麽說話不算數?

我害怕。本田忽然覺得這句話講得很不是時候,就補充了一句:我姨媽現在又沒有意見,這有什麽。

陳洪生心裏笑了起來:本田,你真的認為自己很聰明嗎·

離開陳洪生那兒,本田又直奔東長市公證處。

這一次,她在何桂英那條件極差的家中一住就是二十天。

連邵學雲都在心裏說:這女人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