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時間到了1997年。

戚永榮那邊傳來消息,錢國法的“養子”公證被津門市高級法院推翻。幾乎與此同時,日本最高裁判所也對本田上訴“告財產管理人一案”作出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宣告本田想從日本直接繼承遺產的夢想破滅。

本田枝子想,在日本肯定不行了,幸好在中國東長市那邊,已經順利進行,而津門市公證處的敗訴,則讓本田看到了勝利的曙光。看來當初到大陸去,這一步棋算是走對了。

她把自己已經成為何桂英委托代理人的事情,得意揚揚地告訴了三浦次郎,言語之間頗有炫耀自己的意思。

誰知三浦律師長長歎了一口氣,說,你犯了一個錯誤!你原可以及早告訴我全部情況,如果我能早點知道你在中國的進展情況,與財產管理人的官司就不必這樣較真兒地打下去,直到上訴到最高裁判所。因為我們激怒了山口,她又知道你的底細,你認為她會讓你如願以償嗎?完全可以斷定,隻要你一出現,山口絕不會放出一分錢的。你太自作聰明了!

三浦很不客氣地教訓她。

早在兩個月前,最高裁判所的法官就發函給三浦,告訴他本田的官司從一開始就是無望的,她不可能打贏這場官司,要三浦勸說本田就此罷手。

其實,他三浦何嚐願意跟著本田窮折騰,作為律師,他不可能不了解本田具有什麽樣的法律地位。本田過高的期望值和窮追不舍的旺盛精力,使他常常處於趕鴨子上架的困頓和無奈之中。他感到可怕,這是個厲害的女人。

然而,本田的大陸之行既然取得如此重大的成果,為什麽不早點跟自己通個信息,使自己在最後一刻明智地撤訴。如果是那樣的話,他三浦既保住了免於敗訴的麵子,又可以給最高裁判所法官一個人情,更重要的是緩和了與財產管理人山口久美子的緊張關係。

本田枝子愣在那裏。

她清楚地明白了兩點:一是要實現自己的如意算盤,顯然還不是件容易事;二是三浦律師,她的智囊將離她而去。

不過,本田並沒有泄氣。因為在中國大陸她已經有了非常好的布局。

本田帶上一份財產分割協議書,直奔中國。

此刻的本田枝子簡直心急如焚。這時她仿佛一個賭紅了眼的賭徒,她要到中國大陸來增加她的砝碼。

炎夏的蟬們正拚命地嘶叫,完全不理會本田心中的煩躁。

戚永榮看了本田起草的財產分割協議書,沉吟起來。

本田說,這個官司實際上是我打的,隻是借了何桂英的名義,這些大家都知道,這一路上的車旅費,以及所有費用全是我掏的,何桂英一分錢也沒出,財產應當怎樣分配,還不是明擺著的事情。

戚永榮卻有不同看法。

他說,你所墊支的費用在分配前可以算賬支付,但何桂英是何淑珍的合法繼承人這是不爭的事實。從法律和道義上講,我都應該保護當事人的利益。至於你付出的勞動,我們也有數,在分配中會適當補償一些,但你終究不是何桂英的近親屬,咋好由你來繼承?

因為擺在戚永榮麵前的,是一份既不符合法律規範也不尊重道義的協議書。

按照本田的協議書:給津門市錢國法5%,安慰安慰他;何桂英那兒給15%,農村人又不會花錢;其他給個5萬元錢就高興得不得了;而本田枝子卻想得到80%。

我不能同意。戚永榮說,這樣做明顯違反了法律,我絕對不能答應。

戚永榮希望本田能拿出一個穩妥的、對各方麵都比較公平,又大體上不能出乎法律規範的方案。

本田火了,說:不管誰繼承不繼承,我都應該得到這筆財產。

本田可能感覺到口氣太硬了一些,又軟下來說:戚律師,你有沒有替我想想,我一個女人家,為這事吃了多少辛苦,耗了多少精力,好幾次我都差點兒累暈倒了,這你不是不知道。

戚永榮回顧這件官司的始末,自然也想到,如果不是推翻津門市的假公證,財產已經被津門市的假養子得去,而合法繼承人的權利確實也無法得到保全。從這層意義上說,本田也還是有功勞的。

戚律師猶豫了一下,緩聲勸她:你的要求以及你的功勞,我們可以向合法繼承人提出,並盡量考慮給予一定的補償,不過按80%比例分得財產是不合法的。作為一個律師,我絕不能這樣做。

有什麽不能?本田瞪大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很有道理,考慮得很周全,想不到戚永榮仍然不同意,忍不住一陣激動,哭了起來。

她一屁股猛地坐到了藤椅上,椅子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音。她抹了一把眼淚,前額的頭發掛在鼻子尖上,傷心地邊哭邊說,聲音也越來越大。

隔壁辦公室探出幾個好奇的腦袋。戚永榮覺得不能在這兒跟她糾纏了,便推說有事,提了皮包便走。

第二天早上,剛剛到辦公室,戚永榮就發現本田已在那裏等他。

戚永榮想轉身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本田一臉微笑:早上好!戚律師。

戚永榮無可奈何地應了一句。

戚律師,我昨天與三浦律師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這樣比較好。本田說著從包裏掏出一樣東西。

戚永榮原以為本田聽進了自己昨天講的話。

這會兒隻見本田那肉嘟嘟的手指打開紙頭,“協議書”三個字跳入眼簾。內容仍是關於遺產分割問題,本田提出在日本發還,數額比例仍為本田80%,何桂英15%,錢國法5%。本田已簽上自己的名字,她讓戚永榮代表何桂英簽字,最後她再去找錢國法。

我不能答應!戚永榮斬釘截鐵道。

他心裏很清楚,這不隻是財產比例問題,還牽涉到繼承人的範圍。

因為除何桂英外,何淑珍1993年去世時,她的小妹妹何臘梅還活在人世,其子女可以繼承母親應得的那一部分遺產,何臘梅的兒子塗鎖林也已辦理相關的公證材料。

本田仍然微笑著。

她走近戚永榮,輕輕柔柔地說:戚律師,昨天怪我不好,你就不要生氣了。

但戚永榮低著眼睛,沒有看她。

我倆應該什麽事都好商量的,這樣吧,這次你就關照一點,到時候我從我那裏匯20%到你的賬上,行吧·

本田輕輕地幾乎耳語似的說道。

80%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樣,我是違法的。戚永榮壓住自己的火氣,對本田說,即使對你再照顧,也隻能把爭議部分的40%分給你,這已經是最大限度了。

“咚,咚!”發怒的本田將戚永榮桌上的辦公用品一股腦兒用肘部掃**到地上,砸碎的墨水瓶跳到戚永榮的腳邊。

本田將協議揉成一團摔到老遠,哭起來:你給不給,給不給,啊,為什麽……來找你?我瞎了眼!

本田想不通,為什麽自己找來的律師會不幫自己講話。在她眼裏,我請律師是花了錢的,律師就應該為我說話,為我服務。

本田此時又想起了何桂英。

於是,東長市諭興鄉黃橋村的村頭,又出現了本田枝子的身影。

姨媽,我又來了!本田親熱地拉著何桂英的手。你看我給你帶來什麽了,她神秘地從包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何桂英手掌中。離開金壇之前,她在一個小商品市場買了鍍金戒指和手鏈,又買了兩個首飾盒,分別裝了進去。

什麽呀?何桂英把臉轉向一邊,用手顫巍巍地撫摸著。是戒指·

對了。本田拿起那金光閃閃的東西,輕輕地在陽光下擺了擺,隨後給老太戴上。

哎呀,這不好,又讓你花了這麽多錢。老太連連說著,老太這輩子也沒戴過金首飾,這閨女多孝順,多貼心啊。

你過來!本田喊過邵學雲,遞給她一個小綢布盒子,這是給你的手鏈。

邵學雲興奮得臉通紅,抓著手鏈不知往哪隻手上戴。

本田緊挨何桂英坐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何桂英轉過頭來,問道:怎麽了?

姨媽,你不知道,錢國法那邊的案子雖然了結了,但是還有好多事情,我已經覺得受不了了。

你也真不容易,把這麽大的事情辦下來。你這孩子也真能吃苦。何桂英感慨地說。

姨媽,幸虧有您老人家的幫忙,不然我媽媽名下的這筆財產真不知要落到什麽人的手中。

快別說了,都是自家人,你對我們又這麽好。

姨媽,我已經想好了,本田輕輕握住何桂英的手,慢慢地說,我過幾天回去先把財產收下來,然後匯款70萬元人民幣到金壇,請金壇公證處給你們,這70萬元中,給金壇的三姨家一部分,怎麽分你們商量,就算我對兩位姨媽盡的一點孝心吧。

本田已對戚永榮恨得牙根癢癢。如果他答應代何桂英簽個字,何、錢兩方的支出至多不超過50萬元人民幣,並且可以少費好多口舌。戚永榮不答應,自己隻好到這兒做工作。本田知道,何臘梅的兒子塗鎖林不是個省油的燈。

何桂英一家聽到本田要拿出幾十萬塊錢給他們,頓覺喜從天降。對於窮困中的人們來說,確實如本田所說,一點小恩小惠就足以使他們感恩戴德。更何況,這件事都是由本田在操辦,人家隻是借了她何桂英的名而已。

哎呀,這麽多錢!老太想說什麽,感到女兒女婿正用眼睛盯著自己,連忙改口:行,行,隨你,隨你。

還有件事,戚律師總不肯跟日本律師聯係,我都急死了。時間拖長了,說不定日本那兒把媽媽的錢給錢國法或者交給國家,那就壞了。我想,幹脆我們重找個律師。

好,好的。老太直點頭。

本田心裏很得意:錢國法已解決掉了,剩下的何桂英像麵團一樣,隨我捏揉,隻要何老太在我手裏,你戚永榮能把我怎樣?看我炒你的魷魚!

第二天,本田帶上何桂英和邵學雲到東長市公證處,以何桂英的名義辦理解除戚永榮與何桂英委托關係的協議。理由是戚永榮不能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隨後,本田與邵學雲一起將協議書送到戚永榮家裏。

戚永榮怔住了。

他知道,所謂的理由都是幌子,關鍵是沒有維護她的不合法權益,他得罪了本田枝子。

何桂英不放心地問:你不是還有事情沒辦好,沒有律師咋辦?

找律師?本田笑了起來:你就不用擔心了,天底下律師多的是,有的律師還愁辦不到案子呢,當然,要找就找能幹的。本田堅定地說。

姨媽,本田看著何桂英蒼老的麵孔,這是一張飽經滄桑和艱難的臉,老人斑爬滿麵頰,分不清顏色的衣服打著幾個補丁。看著看著,本田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從這段日子的交往中,她已感受到何桂英和她家人的純樸善良。

姨媽,過幾天我就回日本了,你要當心身體,等我把錢匯來後,你不要太節省了,該吃就吃,該穿就穿,還有,以後我每個月寄錢給你用。

本田枝子回日本後沒有完全食言,她開始給何桂英寄錢,每次300元人民幣,總共隻寄了4次,共計1200元。

1997年8月24日,本田枝子通過東長市公證處的介紹,和何桂英一起找到江蘇同仁律師事務所的陳洪生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