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查到點眉目,但還沒查完,給你發消息主要是想著先給你提個醒。”

沈樞遇到正事時也不廢話,直奔主題:“這十年褚行昌做過的科研項目太多,要想都篩查一遍還需要些時間。但你也懂的,像他這種有高校行政職務在身的人,需要花大量時間去維護關係人脈,絕大部分科研項目其實就是拿他的名頭掛個名而已,之後都是交給手下教研組其他老師或者博士碩士生去做,他自己沒那個精力。”

“不過客觀來說,可能是因為褚行昌近些年一直想參評院士,比較愛惜自身羽毛,所以但凡掛著他名的項目,質量上把關都還行。小毛病倒是也有,但都比較巧妙,就是都屬於那種,你明知道他大部分科研成果其實就是個理論假設,不具備實操意義,但國內理工院校的學術研究嘛,說穿了大部分都這樣,它也不要求科研成果必須得有什麽實操性,所以還真沒法找出什麽大毛病來。但是,”沈樞正色道,“兩年多前,倒是有個科研項目,像是有點問題。”

“什麽問題?”

沈樞道:“那個科研項目在出最後的結項報告之前,曾經做過一次密級調整。也就是說,原先屬於公開級的科研項目,在結項之前突然申請調整成了涉密級。這種操作你要是說它不合規,那確實也有點,但如果說是為了補救某些偶然疏漏或者意外差錯才這麽辦,那也確實是無奈之舉,沒法苛責。至於當時究竟是為什麽才會這麽做,具體我還沒問到,還得再等等。”

葉丞道:“為什麽說跟鍾酉酉有關係?”

沈樞說:“因為,當年鍾酉酉博士畢業論文的選題,就是脫胎於褚行昌的這個涉密科研項目。”

工科碩博生在準備確定畢業論文的選題方向時,依慣例會優先考慮與導師的研究方向保持步調一致,或者索性就從導師的某一重點科研項目中選取一部分議題,從而作為自己的論文研究方向。這種做法既便於後續實驗開展,不致使研究輕易流為空中樓閣,也便於推動科研項目本身研究進展,一般是屬於一舉兩得的做法。

沈樞又說:“所以我覺得你也可以去問問鍾酉酉,看她知不知道有密級調整這回事。畢竟當年她也參與過這個項目。”

葉丞問道:“密級調整是什麽時候的事?”

“兩年前的春天,四月份吧。”沈樞說,“其實算起來那會兒鍾酉酉已經博士畢業離校了,不一定能知道什麽。但隨便問問嘛,又不會怎麽樣,你倆現在關係應該也算是破冰了,她總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不肯跟你講吧?”

葉丞靜默片刻。“剛才鍾酉酉跟薑敏接了一通電話。提到兩處,有些奇怪。”

“哪裏奇怪?”

“薑敏薑老師在電話裏提到褚行昌的時候,她的反應很冷淡,明顯不願意多談。另外,輔江大學最近在籌備百年校慶活動,薑敏邀請她回校,她也表現得很遲疑,像是存在什麽顧慮。”

“可是你之前不是講說,小姑娘讀博那會兒就跟褚行昌鬧得不大對付嗎?如果說她是因為不願意見到導師,才不想回校參加慶典,也不是說不過去。”沈樞說,“還有什麽?”

“還有,薑敏在提到鍾酉酉目前的工作單位時,用到的字眼不是潤恒科技,而是畢方。”葉丞輕聲說,“一個人如果想要表達工作地點,第一反應說出來的,不應該是一個總部的名稱。”

沈樞微頓了頓,才說:“你是覺得,薑敏以為鍾酉酉現在的工作單位是在畢方總部?鍾酉酉去潤恒科技工作的事有意瞞著薑敏不知道?”

他緩緩籲了一口氣。

“要真如你所說,再想想小姑娘從畢業離校之後就突然性情大變,本來是大好前途卻放棄畢方總部的職位去了潤恒科技,並且在那邊屢次捅出大簍子都沒被辭退……這些加在一起,那,恐怕情況就有點深了啊……”

葉丞目光微掩,不置可否。

“褚行昌剩下的項目違規問題先不忙查。幫我具體查一查兩年前褚行昌項目突然調整密級的緣由,越詳細越好。”

沈樞一時沒回應,片刻後忽然幽幽道:“葉工。”

“什麽?”

“我以前倒真沒想到,你喜歡上人之後的表現居然是這樣的。虧我還擔心過你這麽些年一直單身,不懂得如何照顧女孩呢。但我跟你說啊,追女孩子呢,不能隻是埋頭操心低調做事,你還得嘴甜知不知道?嘴甜還愛笑的男孩子運氣才不會太差。可你看看你,自打出生都快三十年了,你笑的次數不說百年難遇吧,但也不比那古代的褒姒多多少,跟女孩子相處的時候這樣可不得行啊……”

葉丞隨手掛了電話。

葉丞返回書房的時候,例會尚未開始。

鍾酉酉來時穿得單薄,此時身上搭了件薄毛毯,握筆寫字的坐姿一如既往的端正,表情卻仿佛有點心不在焉。見葉丞端著薑湯進來,不著痕跡地將正在寫寫畫畫的筆記翻了張頁,葉丞坐下來的時候,又往旁邊讓了讓,同時若無其事地瞟過去一眼。

窗外夜色四合,光與影都安靜,兩人一時未做聲。葉丞在微微斂眉的時候,有熟悉的內斂的鬆木香調隱約浮動開來,清淡而穩定。

這是他一直以來慣用的香水氣息,一如葉丞始終冷靜自持的性情。鍾酉酉此前曾經不以為意,是直到近年才逐漸體會,一個成年人,若能在人生洪流之中始終保持情緒的穩定與理性,已是實屬極難得的修行。

縱觀過往,無論是生性平和的薑敏,還是強勢厲色的褚行昌,都曾在人前露出情緒失控的狼狽樣子。可鍾酉酉還未曾見過葉丞失態的模樣。歡愉抑或煩憂,乃至憤怒傷悲,在他身上都表現得不夠鮮明,像是激流被匯入了川海,總可以掩飾得不動聲色。如果不是薑敏在電話中偶然提起相關話題,鍾酉酉甚至都不會去試圖想象,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有沒有過被情感主宰,被多巴胺支配,乃至因其他本能而衝動的時候。

線上會議的攝像頭與麥克風設置的都是單方麵關閉狀態,葉丞在臨時打開麥克風宣布會議開始的時候,鍾酉酉再次若有所思地打量過去一眼。

她自認打量得隱蔽,總歸葉丞麵色如常,像是什麽都沒察覺一樣。然而過了兩分鍾,正準備捧著薑湯灌下去,冷不丁聽到葉丞道:“過去三年我沒談戀愛。”

“……”

被戳中心事的鍾酉酉頃刻間麵紅過耳,與此同時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薑湯大半都被潑到了桌子上,趕緊手忙腳亂又去尋紙巾,然而不小心按到麥克風鍵,那兩聲沒有被及時捂住的咳嗽傳入會議現場的瞬間,鍾酉酉簡直想當場升天。

即使很快被重新關閉了麥克風,會議另一端的韋昀也還是暫停了匯報,朝著攝像頭的方向看了過來。

餘下眾人同樣表情各異。都是畢方研發中心的管理層,麵麵相覷之中,趙明義輕咳了一聲,打破死一般的靜寂:“葉丞?”

隔了一會兒,才從麥克風裏聽到葉丞的聲音,簡潔道:“沒事。繼續。”

在那之後的接連數日,趙明義怎麽看怎麽都覺得葉丞的舉止有些奇怪。

盡管從能力上來說,葉丞依舊無可指摘——作為分管整個集團研發控製權與決策權的最高管理人員,又兼親自把控LUR項目與仿生技術項目兩大研發重點專項,需要處理的事務遠比趙明義幾人要複雜繁冗得多,可葉丞就是有能力將每件事都處理得幹淨漂亮。每次遇上老總虞鬆石,無論被問及什麽,葉丞都能做到事無巨細了如指掌,甚至偶爾還能幫回答不充分的趙明義崔通幾人找補幾句,但是,無論是連續兩周周五雷打不動的線上聽會要求,還是偶爾在接到一些短消息時眉眼輕抬的反應,以及那一天周例會上,某聲高度可疑的,疑似女生的咳嗽,對於葉丞而言,都絕對屬於十分不合常理的現象。

這可是葉丞。

生理年紀比趙明義小一輪,工作經驗卻幾乎跟趙明義一樣久,十幾年來一直保持充沛精力,全年無休,日均睡眠不足六小時,活得像個事業機器,背地裏甚至被人稱作禁欲狂魔的葉丞。

趙明義看在眼裏,等到臨近中秋的周五,葉丞又提出線上聽會的時候,終於沒忍住,卡著下班時間點堵進了葉丞辦公室。

葉丞手挽風衣正準備離開,聞聲抬眼道:“還有事?”

“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之前跟你提過,咱們研發中心現在人手不足的事。”趙明義隨便找了個由頭,“各事業部報上來的招聘需求我匯總發你了。”

“我已經看完並返回意見了。”葉丞道,“還有別的事?”

“還有就是,問問你中秋假期這幾天具體哪一天有空。”趙明義沒想到他能處理得這麽快,口結了一瞬,才又旁敲側擊道,“既然你之前說中秋當天沒空,要不咱們就改個其他日子聚聚?”

“中秋節過後我請客,地點你們隨意選。”葉丞看了眼牆上時間,說道,“中秋這幾天不一定有空。”

“是不一定有空,還是一定沒空啊?”

趙明義見他一副急著要走的架勢,索性直接問了出來:“你最近逢周五就踩點下班,連LUR項目的重要周例會都在線上聽,到底是有事比周例會重要,還是我們幾個黃臉婆子的臉你看膩了,還是,你最近談對象了?”

“……”

葉丞停頓一瞬,說道:“我應該沒耽誤工作。”

“是沒耽誤,工作上的事不放心誰也不會不放心你。我也不是說這個。但那天周例會上有個女孩子在你那邊咳嗽,這大家可都聽見了啊,你要不給解釋解釋?”

趙明義完全放棄了拐彎抹角,緊追不舍道:“你什麽時候開始談戀愛的?之前也沒聽你提過啊。這剛來晏江市就談戀愛,什麽時候認識的啊?女孩子在哪裏工作呢?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比你大還是比你小?是自己認識的還是別人介紹的?家世怎麽樣?人品怎麽樣?靠譜嗎?”

葉丞道:“我沒有談戀愛。”

“也不是說不能談,相反你老大不小了,想談那是好事。但葉丞啊,以你現在這身份地位,你也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麽情形。咱也不是說非要惡意揣測人家,而是提醒你甄別那種別有用心的女孩子,圖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別的什麽東西,那這種女孩子咱該拒絕還得拒絕,你曉得伐?”

葉丞道:“我沒有談戀愛。”

趙明義壓根就沒聽葉丞說什麽,兀自又道:“要不約出來一起吃個飯,我們先替你把把關?”

葉丞看過去一眼。“我沒有談戀愛。”

趙明義哦哦兩聲,像是聽進去了,想了想,又道:“你們談戀愛到什麽地步了?兩個人觀察期放久一點沒關係的,婚姻總歸是人生大事,最好不要著急。不過要是實在感覺緣分到了想結婚,到時候婚禮上我讓我女兒給你當花童好伐?”

“……”

葉丞直接拎上外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