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辦公室內有片刻靜寂。

葉丞與韋昀均不搭腔,高旭光梗著脖子眼神不定,半晌不肯說一句軟話。過了一會兒,方才的秘書再次來敲門,看了看在場幾人,臉色尷尬,像是突然遇到了什麽難以啟齒的事。

葉丞看過去一眼,語氣平靜:“怎麽,是月餅禮盒不夠幹淨?”

秘書意外地望過來,才硬著頭皮實話實說:“在辦公區發月餅的時候,從禮盒裏麵掉出來好幾個信封,裝的全是,咳,全是大額現金……”

高旭光麵上驚疑更甚,直直看向葉丞。後者卻麵色不動,像是對此早有預料:“既然裝錯了東西,就盡快聯係對方還回去。”

秘書醒悟過來,忙哦哦兩聲,轉身欲走,趙明義那把煙嗓在身後伴隨敲門聲響起來:“辦公室裏這麽些人呢?”

趙明義人到中年,是個中等個子,有些脫發,還缺乏身材管理的胖子,然而麵相寬厚穩重,又比較愛幹淨,倒不顯油膩。他身後還跟著仿生技術板塊另一位負責人崔通,也是一起空降來的高管,雖然年紀隻比趙明義小三歲,但眼神靈活跳脫,身形瘦削,邊幅也不甚講究,看上去倒跟趙明義不像是同齡人。

兩人跟葉丞三言兩語匯報完正事,見高旭光一臉的不對付,韋昀也在一旁麵無表情,心裏猜到了七八分,走的時候便順手也將辦公室裏幾個人一並給扯走了。

等將幾人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聽秘書跟韋昀描述了個大概,趙明義轉向高旭光的目光便有些一言難盡。

“看我做什麽。就算合作單位今年送的月餅盒裏有現金,也不能代表往年送給郭總的月餅盒裏就也有現金。郭總兩袖清風多年,不可能收受賄賂。”高旭光語氣冷硬,“合作單位又不是不清楚郭總的脾氣,自然不會塞那種髒東西。倒是有些人,平日裏就行不正坐不直,合作單位在月餅盒裏夾帶東西,明明自己想收,還要在人前演戲,真是惺惺作態。”

“你這話就太雙標了。”趙明義肅然道,“我沒跟郭兆勳共事過,他什麽樣的人我不評論。但葉丞這些年為人如何正直我是看在眼裏的,絕不可能受賄。再說,他要是真想受賄,以他那腦子跟脾氣,用得著在你麵前演戲?他神不知鬼不覺辦事的法子多了去了。”

“還為人正直呢,”高旭光陰陽怪氣道,“三年前,為了利益違背競業協議,跟畢方暗通款曲的人難道不是他葉丞?說他正直,也好意思說出口?”

趙明義給堵得叉腰說不出話,一旁始終沒怎麽吭聲的崔通突然小聲開口:“說起這個,我其實一直有個疑問……”

“說真的,葉家家底擺在那兒,別說葉丞坐吃山空三輩子也花不完,他自己又從十六歲讀博那會兒就開始賺錢,自己名下光別墅就有兩套,三年前至於為了錢去違背競業協議?還有,要真是為了錢,他就不可能從尼恩離職。尼恩給他的待遇是最優渥的。”崔通壓低聲音,認真問道,“而且,你們到底有誰知道,三年前他究竟是跟畢方什麽人提供的什麽技術支持?這事感覺藏得特別嚴,我至今都沒聽說過任何消息。”

幾人聞言,不約而同看向同葉丞共事最久的趙明義,後者愣了愣,攤手道:“看我沒用,我也不知道啊。”

“不過,”趙明義回憶道,“三年前競業協議那事確實發生得很突然。”

“葉丞從尼恩辭職以後,就回國一直待在輔江大學幫著搞科研。本來什麽事都沒有,突然有一天就傳出來他違背競業協議,被尼恩起訴,正在被調查的消息。而且,那時候他不光傳出這一件事,參與校內派係傾軋,還有什麽亂七八糟師生戀的傳聞,都是那會兒一起被爆出來的,還都傳得有鼻子有眼。”

“我當時聽說以後立馬給他打電話,他給我的說辭是這些純屬子虛烏有,等法院結果一出來,自然就能平息掉。我那會兒也忙,看他心態還行,也相信他不會做出這種事,就沒多問,沒成想過了一陣子,葉丞自己突然親口承認了存在違背競業協議的行為,還跟尼恩達成了私下和解。”

“不過,雖然是和解,實際上跟被封殺也沒區別。這三年葉丞不得從事任何商業研發行為,加上被輔江大學解聘過,也沒有合適的高校肯聘用他。這對他來說肯定也是傷筋動骨的事,不然不至於在導師實驗室待三年都一無所成,連篇二作的論文都沒發過。”

“但是,”趙明義鄭重道,“我相信,就算葉丞當年違背了競業協議,那也是一時誤入歧途,或者是受人蒙騙。他絕對不是那種蠅營狗苟之人。現在他好不容易算是肯重新振作,舊事你們聽聽就算了,別在他麵前提這些。”

崔通擺了擺手,表示明白。趙明義手機在這時候響了一聲,低頭一看,咦了一句。

“葉丞說他周五下午有事,LUR項目的周例會他會在線上聽。”人到中年,飽受自家小孩上學摧殘的趙明義抬頭疑惑道,“他又不用提前下班去學校接小孩,能有什麽事?”

雖然不必去學校接小孩,可是對待曾經的詠鵝少女鍾酉酉,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跟對待小孩子也沒什麽區別。

晏江市這兩天突遭降溫,葉丞在周五前往火車站的街道兩側人均都是外套緊裹的打扮,等到車站接到鍾酉酉,後者站在步履匆匆的人流之中,除去一身與秋季陰雨天氣格格不入的輕衫薄裙外,因為寒冷而微微泛白的臉上還流露出一絲因天氣驟降而猝不及防的懊惱與茫然。

葉丞將風衣脫下來遞給她,鍾酉酉遲疑著接過去,揚起臉來看了看他。

雖說蒙受恩惠已有諸多先例,可印象中上一次借穿對方外套還是在幼年。彼時的故鄉極難得地下了場大雪,大人們抱怨出門受阻的時候鍾酉酉卻興奮地奔去雪地玩了個痛快,到黃昏時分才終於累極,再醒來便發現自己正被葉丞一顛一顛地背在背上,原本玩得濕透的外套被他握在手裏,而她從頭到腳被密實包裹住的,是他自己的羽絨長衣。

華燈初上,十幾歲的葉丞隻著一件薄薄毛衣,背著她走得很平穩。光線像霧又像紗,鋪陳在他的臉上,睫毛深長,眼眸微垂,呼吸之間有大團冷氣。可她那個時候被他裹得很仔細,周身都暖烘烘懶洋洋,甚至仿佛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

葉丞的風衣對於鍾酉酉而言有些寬大,但四肢百骸頃刻間被暖意收攏,將晏江市絲絲縷縷的秋涼都隔絕於屏障之外。兩人從車站離開的路上交談不多,車內安靜,直到鍾酉酉接到電話,是來自大學時代的輔導員薑敏。

鍾酉酉像是有些猶豫,對著來電顯示望了片刻,才接起來。然而接起來的瞬間眉眼間那點殘存的桀驁便消弭不見,語氣裏甚至帶上一點柔軟鄉音,像個天真的小孩在不由自主對著長輩撒嬌,全然不見平日裏對待旁人時那些陰翳又鋒芒的棱角。

葉丞聽兩人在電話中絮絮交談生活瑣事,並不意外這些年鍾酉酉會對薑敏形成強烈的情感依賴。

幼年時期未曾從原生家庭處汲取到足夠親情與愛意的小孩,長大後另尋他人來達到情感投射與寄托是常情。而在鍾酉酉大學讀書期間,即便是受人之托的葉丞,也會因為長時間的遠隔重洋而無法周全左右,既如此,在那段時期裏給予鍾酉酉母愛一般關懷的薑敏,能逐漸令鍾酉酉全身心感到依賴乃至產生孺慕之情,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葉丞曾經目睹鍾酉酉對薑敏的親昵。七年前的暑假他曾經再度短暫回國,前往輔江大學學院教學樓遞交項目材料時,聽到二樓輔導員辦公室傳來響動。葉丞在路過時瞥進去一眼,便正好見到辦公室門敞開的裏麵,鍾酉酉趴在薑敏的辦公桌前,捧著一碗芒果冰沙,在翻一遝打印好的資料。薑敏站在她的身側,一手挽起她的頭發,一手拿著梳子,動作溫柔地將她的長發一點點梳理好。

小姑娘的頭發並不似性格那般倔強,反倒細軟柔滑。薑敏花了半天工夫,才弄成一對漂亮的麻花辮。

那也是葉丞第一次見鍾酉酉紮雙辮。鼻尖之上的眉眼恬靜,明亮如小鹿一般。頭毛茸茸,唇角彎彎,穿一件薄紗裙,是一派少女該有的天真模樣。

葉丞在原地駐足片刻,直到薑敏察覺,笑著打了聲招呼,接著鍾酉酉也抬起頭來。

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鍾酉酉先是一怔,隨即眼神便有些不大自然。

自從那年新年過後,葉丞離開輔江大學前往國外尼恩繼續工作,兩人已有半年的時間不曾聯絡。或許是時間作祟,再次重逢的鍾酉酉麵對葉丞時像個不情不願被拉出來會客的小孩,亦步亦趨挨在薑敏身側,嘴巴緊抿,一句話不說。非得等薑敏寒暄完叫她,才不大自在地叫了一聲葉老師。

葉丞時任輔江大學最年輕的明星客座教授,這一稱呼雖在校園裏時常聽到,可從鍾酉酉口中念出來,總微妙透出陌生。葉丞眉間微微一挑,嗯了一聲,薑敏將鍾酉酉從身後摸出來,笑著打趣道:“怎麽像是很生分的樣子?你今年不是還跟葉老師一起過的新年嗎?”

提起新年,鍾酉酉便更不舒展,大半張臉都埋進薑敏的臂彎,一聲都不肯再吭。薑敏逗了幾句都不見回應,又笑著道:“是不是當時哪裏淘氣,給葉老師添麻煩了呀?”

雖是問話,語氣卻溫柔,簡直像是幼師在對待幼兒園的小朋友。可鍾酉酉聽罷卻愈發戒備,眼神閃爍地朝葉丞瞄過去,再瞄過去,始終不肯吭聲。

葉丞原本還有些莫名,見狀才恍然想起,他手中確然掌握了一些鍾酉酉的不良信息。

——出入成年人聲色場所,奇裝異服,代寫作業並收取費用,甚至險些卷入團夥組織作弊的刑事案件,隨便一件被他向學校講出口,都足以令鍾酉酉的未來偏離原本光明軌跡,創深痛巨,傷筋動骨。

葉丞心中了然,麵上卻依舊平靜,隻輕描淡寫地接道:“不會。一切都很好。並沒有給我添任何麻煩。”

時至今日,葉丞偶爾回想起那一瞬間鍾酉酉放鬆肩膀並回望過來的反應,總覺得如果鍾酉酉的手中有一份最信任人員名單,那麽應當是直到那一年的暑假,他在薑敏麵前替她遮掩了過往之後,才得以榜上有名。

在那之後,他們一度相處愈近,關係親密。仿佛兄妹,又比兄妹更意氣相投;仿佛朋友,又比朋友更濡沫依賴。可卻也正是這份投合與信任,在三年前葉丞承認自己違背與尼恩簽下的競業協議,與畢方達成暗中利益交易時,才會令鍾酉酉感到難以置信與怒不可遏,進而寫下了那封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絕交信。

如今看來,自始至終都在那份信任名單上的,且一直穩居前三的人,大約也隻有一個薑敏了。

從車站回去的路上鍾酉酉一直在同薑敏通電話。

最開始自然是鍾酉酉關心薑敏的病情,所幸控製得都還不錯;接著薑敏便提到愛人褚行昌,作為輔江大學機械學院院長,同時也曾是鍾酉酉直博期間的導師,因為近期開學,兼之要準備年底多項科研項目匯報和次年院士增選的事宜,已經忙得好些天都見不到人。

“我跟你褚老師雖然是夫妻,而且還是在同一所高校,但彼此工作上的事務其實不怎麽幹涉。不過他這些年一直很掛心院士增選的事我是了解的,他自己也說明年能評上的可能性很大,那就希望他明年能順遂心願吧。”

薑敏的聲音自鍾酉酉的話筒中傳出,在安靜的車內顯得溫柔而清晰,頓了頓,又輕歎一聲:“其實,要是這次還評不上的話,我也想著要不要勸他別再執念那麽重了。評選院士哪裏就很要緊了呢?科研這個事情,本身就是不可以過分執著於名利的事情呀,對不對?”

鍾酉酉低低應了一聲。薑敏又柔聲道:“對了,酉酉,你從博士畢業之後就一直沒回過學校,過些天就是輔江大學的百年校慶,要不要回來看看?薑老師到時候請你吃飯,就咱們兩個,單獨去吃好吃的,你說好嗎?”

正值車輛轉彎的時候,葉丞瞥向後視鏡的無意間,便看到鍾酉酉微微蹙眉,竟是為難的樣子。

“最近大概不行。”她小聲說,“有些事需要忙一下。”

“最近畢方的事情很多嗎?”薑敏不以為意,仍舊在電話裏笑道,“還是說,我們酉酉最近遇上了什麽桃花,忙著談戀愛了呀?畢竟是個大姑娘了,到了該經曆這種事的年紀,不要害羞嘛……”

再往後的通話音量被鍾酉酉迅速調低,一直到聽不分明的程度。不知薑敏在電話中又補充了些什麽,鍾酉酉起初還能含混應上兩句,到後麵顯然就招架不住,臉朝向車窗一側,低低反複說了幾遍“不是”“沒有”“真的”,語氣著急又認真,堪比在跟人爭論真理,過了片刻卻又突然一頓,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一直到跟薑敏掛斷電話,兩人抵達目的地下車,鍾酉酉都還是一副在思索人生哲理的恍惚模樣。

隨後兩人一路電梯上行,中間葉丞接到沈樞的短消息,看了一眼後微微凝眉,再抬起頭時,便察覺鍾酉酉盯著他一臉的欲言又止,卻又在他望過來的瞬間迅速撇開了臉。

葉丞輕聲道:“有話要說?”

鍾酉酉明顯欲蓋彌彰,偏偏又要強行嘴硬:“沒什麽!”

葉丞看了看她,沒有追問。兩人回到家中,直接去了書房,葉丞將線上會議的軟件打開,見距離周例會還有一點時間,便暫時離開,去了陽台給沈樞回電話。

後者很快接起來,不等寒暄,葉丞開門見山道:“你說褚行昌的科研項目有問題,還跟鍾酉酉有關係,具體指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