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年會(上)

1月是年會月。大多數公司和企業都會在這段公曆新年已過、農曆新年未到的時間裏召開年會,總結過去,展望未來。

魯子敬供職的昭陽集團年會已經開始了一小時,大領導二領導三領導依次上台發言,在舞台燈光的襯托下紅光滿麵,意氣風發。昭陽集團的前身是昭陽建築設計院,借著國家大搞基建、城市大肆擴容的東風,十幾年來迅猛發展,業務領域也拓展到建築設計、城市規劃、城市建設等方麵,雖很少見於媒體報道,卻是實實在在的行業巨頭。

一襲紅毯分隔左右,左側是規劃設計院,右側是建築設計院。這是集團最核心的兩個公司,一個代表集團輝煌的過去,一個代表集團未來的方向,彼此合作,又存了相互競爭的意味。

魯子敬麵帶微笑地坐在大廳第二排靠左的圓桌前。但第一排卻是單數桌,大領導們所在的一桌擺在正中間,不偏不倚,以免叫人生出對兩家公司厚此薄彼的感覺來。魯子敬所在的部門是規劃設計院最重要的部門之一——規劃一部,因此能排在第二排;他的職務,是規劃一部規劃二科的副科長。規劃一部有正副總監、三個科,滿編應該有八個中基層管理者,現在坐在他們這張圓桌上的也是八個人——正副總監、三個副經理、三個年輕漂亮的女生。

是的,三個科都沒有科長,都由副科長主持日常工作。

魯子敬用餘光掃了眼並肩而坐、時不時低聲交談幾句、露出會心微笑的兩位總監——侯潮生和於躍文——心想這兩個人居然能如此融洽的相處配合,不得不佩服於躍文的本事。

於躍文是60後,建築設計科班出身,在建築設計院幹了二十年,規劃設計院成立後被抽調過來搭班子,以副總監的身份主持了整整一年工作。以他在行業內的資曆和個人能力,當個部門總監綽綽有餘。就在他以為有機會被提拔成總監時,集團卻從挖了一個比他小十歲的侯潮生過來,直接就是正職總監。

侯潮生比於躍文小十歲,膚白俊俏,眉宇間還秀出幾分江南秀士的靈動來。他跟於躍文坐在一起,就好像一位前輩在提攜聰慧的後輩;而後輩也非泛泛之輩,不僅人際關係搞得好,兩年來還憑著幾個大單坐穩了總監的位子。

於躍文服氣嗎?肯定不服。兩個總監,一個有能力,一個有資曆,規劃一部又是規劃設計院最核心的部門,自然大大小小的事務都要管。原來一科長有自己的想法,對事事插手的於躍文很是不滿,幾個月前被幹掉了。

當然不是真的人身毀滅,不過還是創造了規劃設計院成立以來第一個被正式開除、而非禮貌勸退的基層幹部,一分錢的賠償都沒拿到。

所以說侯潮生和於躍文壓根兒就不想要正職科長,每個科有個副科長幹活就夠了,還能用科長當胡蘿卜來讓副科長們乖乖聽話。

三個副科長,分別是吳登、魯子敬、馮靜。吳登和馮靜都是70後,反倒是魯子敬這個即將進入人生第三個本命年的年紀最小。

吳登是東北人,能說會道,坐在侯潮生旁邊,和於躍文一左一右地“侍奉”總監大人,紅光滿麵,各種顏色的笑話一個接著一個,幾句話就能哄得人開懷大笑。坊間關於他繼任科長的呼聲很高,單看資曆,他確實最有希望。他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而侯潮生和於躍文,顯然也沉浸在除掉“害群之馬”的喜悅中。部門去年指標完成不錯,他們自然能夠穩穩當當的繼續執掌一方。

魯子敬和馮靜坐在於躍文的一側。馮靜和魯子敬一樣話不多,偶爾禮節性的舉杯。她所在的三科負責綜合性事務和法務等支撐性工作。馮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是部門中公認的“勞模”,部門內外各種事務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至於陪坐的三個姑娘則是全公司有名的三朵鮮花。三個姑娘,貌似花瓶,其實都不簡單。趙依眉八麵玲瓏、是部門的紅人,兩位總監跟前都說得上話。隻要她在,空氣仿佛都會多一抹亮色。陳殷深得前任科長重用,科長被“幹掉”後像是失去靠山,卻並未表現出慌亂和病急亂投醫來,依舊波瀾不驚的做好本分。單是這份沉穩,就讓魯子敬對她刮目相看。劉青是吳登帶出來的,凡事唯吳登馬首是瞻。不過魯子敬知道,劉青是於躍文的人,隻是表現得像吳登的腦殘粉。

魯子敬閑來無事給公司大大小小的管理者排了官職。各部門的總監、副總監是百戶、試百戶,各科室的科長、副科長是總旗、小旗;至於公司老總和副總們則是鎮撫、千戶、副千戶;集團的幾位大佬便對應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體係完備、出缺不易。魯子敬隻能屈就小旗。

魯子敬望向前排。建築和規劃兩院的老總們和集團領導層都來了。魯子敬看過去的時候,正好迎上兩道清澈的目光——袁寧,魯子敬的老上級,規劃設計院負責對外合作事務的副總。魯子敬心領神會,起身離座,走出大廳,去放了趟水,回到走廊上。

不久,袁寧也出來了,見魯子敬站在一根圓柱旁,稍一側身就能擋住從大廳出來人的目光:“你啊,還是這麽小心。”

魯子敬他朝大廳方向投去一瞥:“江湖險惡,不得不防。”袁寧的臉色比前次見麵更差了,睿智的目光中略帶一絲憔悴。“你多休息。”魯子敬點到即止。袁寧這樣的女強人,一定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會在恰當的時機做出恰當的選擇。

袁寧捋了捋額前的碎發:“怎麽,受不了那幾位,出來透透氣?”不等魯子敬答話又道,“不要說什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不愛聽。”

魯子敬為之語塞。袁寧長得不算漂亮,可總能用智商和情商碾壓那些跟不上她節奏的人。他決定換個話題:“聽說集團有意市裏的地鐵項目?”

“對。”袁寧很直接:“我最近就在跑這件事。不過,難搞。競爭對手不少。說實話,我們之前做得那些方案,一點希望都沒有。”

魯子敬再次語塞。他之所以會問這個問題,正是因為周易航的計劃。

袁寧沒有多說什麽:“新年新氣象,你啊,早就好弄個科長當當了。機會不等人。”

魯子敬心下一動,像是抓住了什麽,又一閃而過。

“先問問自己想做什麽,不要為了什麽顧全大局去委屈自己;委屈出來的東西怎麽都做不好的。但從本心。”袁寧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記,轉身走了。多麽明顯的暗示,不,是明示。

魯子敬從圓柱的陰影下走出來,在麵朝一樓大堂的欄杆前停下。袁寧消息靈通,又是公司高層,她說的機會,難道是讓自己去競聘科長?可吳登才是科長的熱門,侯潮生和於躍文,是不會讓部門出現兩個正職科長的。魯子敬揉揉太陽穴,餘光所及,一抹亮黃躍入眼簾。

同樣站在欄杆前凝望前方,被燈光勾勒出柔美的側臉。簡簡單單的馬尾辮垂在腦後,清清爽爽,不失優雅。

今晚的二樓大廳被昭陽集團包場,能出現在這裏的,隻能是集團的員工。魯子敬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看她的年紀不大,或許是新調來的。

仿佛感覺到魯子敬的目光,她微微扭頭。四目相交,又錯開。既不冷傲,也無驚詫,卻讓魯子敬感受到平靜中蘊藏的力量。

隻一瞥,她便轉身走回大廳,步伐堅定。

此女不簡單。

魯子敬被人拍了一記,扭頭望去,是侯潮生。

“侯總。”魯子敬連忙道。該有的姿態禮數,他從來不缺。

侯潮生站到他旁邊:“裏麵烏煙瘴氣,出來透透氣也好。”

這句話,魯子敬沒法應和,一不留神就是坑。

侯潮生:“你也是老員工了,你的表現大家都看在眼裏。三個科都沒有科長,新年也不是沒有機會的。”

魯子敬一驚,這算什麽?**裸的明示?拉攏?麵上卻誠惶誠恐:“唯侯總馬首是瞻。”

侯潮生:“自家兄弟就不必客套了,關鍵是要團結。”

魯子敬說了聲“明白”。

侯潮生拍拍他肩膀去廁所了。

魯子敬決定再站一會兒,看看還有什麽人出來。

果然,於躍文那魁梧的身影很快就出現在大廳出口。他果然不放心讓侯潮生一個人出來晃**。他看到魯子敬站在欄杆前便走過來問:“看到侯總了?”

魯子敬:“他去廁所了,跟我聊了兩句。”

於躍文目光微顫:“說什麽了?”

魯子敬:“讓我們要團結。”

於躍文神色一滯。近來最不團結的事情,莫過於他跟前任一科科長鬧矛盾。那廝是他招進來的,也是經他推薦才當上科長的。可那廝跟外頭接觸多了,心思也跟著多起來,不僅瞞著他搞小動作,還繞過他去抱侯潮生的大腿,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於躍文幾十年老江湖,豈能坐視白眼狼反水,便狠狠打壓了幾回。

沒想到那廝不僅公開不服從他的安排,還把事情鬧到公司高層,連集團都聽說了,隔壁建築設計院的人更是煽風點火,說什麽以權謀私、中飽私囊。

作為經常接政府大單的集團公司,昭陽最在意的就是風評。集團高層聽說這件事後,立刻做出棄卒保車的決定。

於躍文扶了扶眼鏡:“是啊,要團結,部門再也吃不消內鬥了,公司也吃不消。大家都是一條戰線的。”

魯子敬點頭稱是。

“新年,你有沒有什麽想法?”於躍文忽然發問。

“有。”魯子敬很幹脆,倒讓於躍文有些意外。“有人讓我去競聘科長。”魯子敬決定試探下他的態度。

“誰讓你去?”於躍文笑眼眯眯,不懷好意。

“袁寧。”魯子敬知道於躍文跟袁寧不對付,於躍文幾乎不會去找袁寧求證;就算問了,袁寧也會大大方方的承認,讓於躍文吃癟。

於躍文露出果然是她的神情來:“你想嗎?”

魯子敬:“當然想。升職才能加薪,就算升不了職,三月份還要請於總幫忙申請加點薪水,我們在這邊就隻能仰仗您了,養娃燒錢啊!”

於躍文笑了,魯子敬半真半假的話,他自然能聽懂。關鍵是魯子敬說到了他的心裏——養娃。於躍文老來得子,寶貝的不得了,自然感同身受。“有機會我一定爭取。”說完笑著朝廁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