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地方隻有我們知道
有一個地方,隻有你和我知道,我知道隻有我們知道。
——吳亦凡《有一個地方》
1.
十三歲的夏天,喬星星無師自通,在家裏電腦裝上了第一款網絡遊戲,《仙境傳說》。那時候網遊在中國方興未艾,《傳奇》和《仙境傳說》兩分天下,《魔獸世界》還未橫空出世。
喬星星給自己的角色取名叫驚鴻,真實地反應出一個剛剛邁入青春期少女的瑪麗蘇情懷。
注冊好賬號,喬星星開始去打怪練級。首都城外是最低級的魔物,不會主動攻擊人,新手殺兩隻能升一級。喬星星用了大半天,升到了十級,可以自由選擇職業。喬星星《哈利波特》中毒太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法師。
成了法師,除了手中武器從初學者之刀換成了魔杖外,並沒有什麽不同。喬星星依然每天準時準點上網,在首都門外殺最低級的魔物。有很多新人同她搶怪,好不容易有落單的怪,喬星星見它長得可愛又舍不得下手,於是她忙活一天,也殺不到多少怪。
最痛苦的,是升級越來越慢,殺幾十上百隻,都升不到一級。
於是喬星星一邊殺,一邊操作著驚鴻一邊無聊地念詩:“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有個紅頭發的騎士吊兒郎當地走過來,問她:“你在幹什麽?”
“打怪,升級。”
“……”
然後喬星星看到了他的咆哮:“你一個法師為什麽要用棍子敲!用法術!火箭術!燒死它們!”
於是喬星星手忙腳亂,調出火箭術,一大簇火箭從天而降,猶如隕石流星,砸在怪物身上,一旁飄起傷害值“1”。
“怎麽回事?”喬星星大惑不解,“還不如用棍子敲。”
騎士打出一連串的省略號,半晌後,問喬星星:“你的點,是不是都加力量上了?”
喬星星點頭。
騎士崩潰:“你一個法師不加智力為什麽要加力量啊!你真的想用棍子敲一輩子的怪嗎!”
“那怎麽辦?”喬星星難過地問。
“刪號重練吧。”他一臉誠懇地說。
“不!”喬星星拒絕,“我才不要!”
他攤攤手,盤腿坐下草坪上,饒有興趣地看喬星星用法仗敲毛毛蟲。喬星星好奇地問他:“你不去練級嗎?”
他搖搖頭,指了指喬星星和她麵前的毛毛蟲:“玩遊戲,不就圖個開心嗎。”
喬星星一個月後回想起來這句話,才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自己很搞笑。
差不多浪費了一下午的時間,喬星星崩潰地看著自己的經驗值,坐在她對麵的紅發騎士終於站起來了,拍拍屁股,給喬星星發來組隊邀請。
喬星星看了一眼他的人物名字:轉角遇到怪。
喬星星:“……”
然後喬星星看著比自己高出四十級,裝備閃閃發光的騎士,點下了拒絕。
轉角遇到怪:“……”
驚鴻:“……不好意思,第一次組隊,點錯了。”
和騎士組隊以後,喬星星終於第一次離開了首都門外的那塊草坪。然後作為一個年滿十二歲的未成年少女,喬星星的世界觀還沒來得及建好就被顛覆了。
這個遊戲裏居然有咕嚕咕嚕的海底世界!
這個遊戲裏居然有全年下雪的聖誕村!
這個遊戲裏居然有幽靈出沒的地獄!
這個世界裏居然有一望無際的沙漠!
“我感覺自己在環遊世界!”喬星星興奮地說。
走在她前麵的騎士回過頭,誠懇地對她說:“……閉嘴。”
自從喬星星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後,她發現自己其實很有當一名法師的天賦。
因為她需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轉角遇到怪在前麵擋住怪的去路,她就站在他身後放魔法,這沒有任何技術含量。
“怎麽沒有技術含量了!”他欲哭無淚,“你為什麽要用冰箭去對付冰係的怪!”
喬星星斟酌著用詞:“異性相吸、同性相斥。”
轉角遇到怪:“……”
過了一會兒,轉角遇到怪在隊伍對話框抓狂:“你怎麽不在了!”
驚鴻:“點技能點錯了,點成蒼蠅翅膀,飛了。你在哪裏?我的地圖怎麽全黑了?”
轉角遇到怪:“……”
他心塞完了,才對喬星星說:“這個地域屏蔽了地圖。”
喬星星崩潰了:“那怎麽辦!”
轉角遇到怪:“你等等。”
過了一會兒,他傳了一張圖給喬星星:“我畫了一張地圖,你看看你附近有什麽建築物,匹配好了給我說。”
驚鴻:“撲通。”
轉角遇到怪:“怎麽了?”
驚鴻:“給大爺跪了。”
將近三個月的暑假,一晃就過去了。
“我明天不上線了,”喬星星說,“要去學校報道。”
對方點點頭,問:“你多大?”
“13歲,”喬星星老實地說,“準備上初一。”
“……”
喬星星心裏一緊,怕對方嘲笑自己是小孩子,再也不跟自己玩了。
但是他沒有,他認真地說:“晚上早點睡,別開學第一天就遲到。”
喬星星福至心靈:“你開學第一天就遲到?”
“……”他淚流滿麵,“學長這是在善意提醒你,不要揭人傷疤!”
喬星星好奇死了:“你受懲罰了嗎?”
“在升旗儀式上當眾唱歌。”
“你唱了什麽?”
“《十年》,”他說,“校長點的歌。”
“唱來聽聽。”喬星星說。
他發了一個邪魅狂狷的表情,沒有回答。
這個時候,有個獵人從他們麵前走過,他的寵物屁顛屁顛跟在身後。
“他們帶的寵物是什麽?”喬星星好奇地問,“好帥啊。”
“在古城抓的,”轉角遇到怪解釋道,“死亡之城,那個是死靈騎士。”
“長得和你好像啊。”
“嗯,”他點點頭,“死靈騎士的形象和劍士的形象是一樣的。”
喬星星小心翼翼地說:“我,我也想要一個。”
轉角遇到怪看了看喬星星32級的等級,爽快答應:“走吧。”
好幾年後,喬星星終於升到了2轉99級,走在大街上,才終於有人拿正眼看她:那個99的法師,要不要組隊去古城?
他們兩人被傳送到古城,幽靜得讓人不寒而栗,整個屏幕都是骷髏腦袋,喬星星欲哭無淚,想回家,又想要寵物。
“對了,”轉角遇到怪說,“別死了,死了要掉經驗。”
話音剛落,剛剛一轉角,一大批怪蜂擁而至,在兩個人身上碾壓而過。
喬星星躺在地上,盯著清空的血槽,把鼠標挪動到他的名字上,“轉角遇到怪”五個字氣得她牙癢癢,真誠地對他說:“刪號重練吧。”
2.
第二周喬星星上線,轉角遇到怪找她交易,給了她一顆沒見過的蛋。喬星星打開來,是一隻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死靈騎士。
“可以改名嗎?”喬星星緊張地問。
“可以,但是隻能取一次。”
“那算了,”喬星星說,“要好好想。”
過了一會兒,喬星星站著很久沒動,死靈開口了:“主人,我餓了,賞我點吃的吧。”
喬星星還是沒動。
轉角遇到怪私密喬星星:怎麽了?
“掛機!我在寫作業!完全不會寫!數學太難了!”喬星星哀嚎。
他很疑惑:“數學有什麽難的?”
喬星星當機立斷,把他拉入黑名單。
過了一會兒,喬星星還是寫不出數學題,把他從黑名單裏放出來,他出來一連串省略號,問喬星星:“你家電話多少?”
喬星星潛意識打出電話號碼,點過確定之後才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屏幕。忽然電話鈴聲想起來,喬星星捂住嘴,還是忍不住尖叫起來。
電話鈴響個不停,喬星星已經緊張到鑽到床底下躲起來。過了一會兒,電話停了,喬星星崩潰:“怎麽辦!忘記接電話了!”
然後電話又響起來,喬星星一邊掐著自己大腿,一邊接起來:“你你你你你你你好。”
他的聲音是同齡男生中少有的清爽幹淨,他笑著問:“你作業寫完了嗎?”
他的聲音大約是有魔力,喬星星一瞬間麵紅耳赤,渾身發抖,用手纏著電話線,囁嚅道:“沒……”
他輕聲笑了笑:“不介意的話,我給你講題吧。”
“喀嚓”一聲,喬星星心跳加速,雙腿一軟,被電倒在地,扯斷了電話線。
秦席世界觀再一次被刷新——原來世界上真的有人會被電話線絆倒。
等了一會兒,喬星星在他的指點下寫完了作業。掛掉電話,紅著臉嬌羞地爬上遊戲,給他說:“謝謝。”
穿著凜凜的鬥篷的騎士笑了笑:“不謝。”
“對了,”他問,“還沒告訴你,我叫秦席,你呢?”
“喬猩猩!”
“……”
“不對!打錯了!是喬星星!”
從此以後,秦席天天帶著喬星星去打猩猩。
初一快結束的時候,秦席給喬星星講完月考試卷,忽然說:“我給你寫信吧。”
“哐當”一聲,喬星星再次被電話線絆倒。
那天以後,喬星星頂著炎炎烈日,每天跑三次學校收件處,終於在一個月後,收到了秦席的信。
經過風吹雨打,信封皺巴巴的,拆開信來,裏麵已經被水泡成了湯。喬星星趴在課桌上,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好友被嚇了一跳,問:“喬星星,你怎麽了?”
秦席知道這件事後,再次心塞許久,他給喬星星說:“你別難過了,我寫的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秦席給喬星星寫的信總是很簡短,男生好像大多都不擅長書信。
有一次,喬星星他們學校換了新的校服,男生是白色襯衫加黑色長褲,喬星星在遊戲裏發花癡,說:“好帥好帥的!跟拍偶像劇一樣!”
轉角遇到怪:“……”
又打了一會兒怪,他才說:“沒有我帥。”
喬星星覺得天賜良機,說:“打滾求照!”
過了兩個星期,喬星星收到他的照片。從學生證上撕下來的,方方正正的一寸照片,男生剃著粗頭,漫不經心地看著鏡頭,五官輪廓分明,劍眉斜飛。
“天啊!”好友湊過來,瞪圓了眼睛,“這是誰!好帥!好帥!”
“要你管!”喬星星搶過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日記本裏。
那個周末,喬星星去拍了一組大頭貼。還特意要了美白磨砂,結果照片衝洗出來,仍然算不上好看,普普通通的相貌,旁邊畫了一大堆星星。喬星星回答家中,講照片鎖起來,好在秦席從來不主動提出要看她的照片。
他給喬星星寄過唇膏和護手霜,是他去英國旅遊的時候買的,他放盒子裏放了一張紙條,說不知道給她買什麽好,見班上的女孩子都會用這些。
喬星星抱著盒子,傻笑了一晚上。她覺得,秦席好像也會有不擅長的地方。
上學之後,喬星星的重心也不再是打怪練級,喜歡在遊戲裏滿世界跑。剛巧那個時候,全服刮起PK 熱潮,秦席一上線,喬星星就激動地給他說:“你終於來了!”
“幹嘛?”他問。
“來PK。”喬星星摩拳擦掌。
進了PVP,一分鍾後,喬星星淚流滿麵地躺在地板上:“不服,再來。”
過了三局,喬星星終於找到問題的關鍵,對秦席說:“你把你身上的防魔裝備脫了,再來。”
秦席:“……勝之不武,喬星星你好意思麽?”
喬星星肯定地點了點頭。
秦席一臉心塞地脫下全身所有裝備,坐在地上,看著喬星星金木水火土,各種魔法都放了個遍,最後好不容易把他冰凍住了,然後隻見喬星星雙擊鼠標,走到他麵前,用法仗“哢嚓”一聲把冰敲碎了。
轉角遇到怪:“…… ”
驚鴻:“…… ”
秦席忍無可忍,一個狂擊,赤手空拳,把喬星星打得滿地找牙。
從此以後,喬星星再也不找秦席PK。
多年以後,喬星星時常想起這些片段,不是什麽大事,也沒人讓人淚流滿麵的一幕,又瑣碎又普通,可是卻真的讓她懷念了一輩子。
喬星星十六歲生日那天不是周末,上了晚自習回家,她央求了父母好久才允許她上遊戲。一上線,喬星星發現秦席就站在她旁邊。
他露出一個笑容:“你來了?”
喬星星不知道該說什麽,隔了一會兒,才回答:“嗯,來要我的生日禮物。”
秦席笑了笑,放了一個傳送之陣:“帶你去個地方。”
喬星星踏入陣中,屏幕一變,他們站在一個巨大的山峰之中,天邊晚霞透過雲層照射出來,整個世界都在腳底,大地、陽光、河流和詩章。
電話鈴聲響起來,喬星星接起來,聽到他低沉的聲音,溫柔地說:“驚鴻,生日快樂。”
那一刻,喬星星忽然感動得落下淚來。過了好久,午夜十二點,喬星星才收起自己的感動。
“你怎麽找到這裏的?”喬星星問。
“有一次用蒼蠅翅膀,隨機被傳送到這裏。應該是遊戲的bug,不對外開放。”
喬星星說:“怪不得,不然誰會知道這裏。”
他聳聳肩。
喬星星說:“你以後會帶別人來這裏嗎?”
秦席翻了翻白眼:“除了你還有誰。”
喬星星在電腦前一愣,手中的水杯打翻,淋濕了鍵盤。她手忙腳亂,抽了桌子邊的衛生紙來擦鍵盤,於是對話框出現一連串亂碼:“nadksfaksdnfdas”
“……”秦席麵無表情,“你又把水打倒了?”
過了一會兒,喬星星收拾好了鍵盤,爬上來,說:“這個地方,隻有我們知道。”
喬星星強調:“這是我們的秘密。”
風吹起來,樹影婆娑,滿世界的櫻花飄落,背著十字劍的英俊男子,同她肩並肩站著,眺望眼前這瑰麗山河。
3.
喬星星生日過完的第二天,喬父走到喬星星的房間,當著她的麵將網線剪掉。
“你幹什麽?”喬星星無比憤怒。
“你自己知道為什麽。”喬父很嚴厲地說。
喬星星想了很久,猛然反應過來:“你們昨晚偷聽我電話!”
“什麽叫偷聽!好的不學,淨學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喬星星一邊哭一邊說:“我們不是!”
喬星星和家裏人大吵一架,他們堅持認為喬星星走在了人生歧路上,不僅將電腦賣掉,更是翻出了秦席寫給喬星星的信,當著她的麵,一把火燒了。
喬星星呆呆地看著眼前跳躍的火焰,哭得撕心裂肺。
接下來的一次月考,喬星星發揮奇差無比,名次下滑了一百多名。
喬父再一次震怒,差點一巴掌扇在喬星星臉上:“你看看你!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
喬星星靜靜地看著他:“我不是為了他。我現在才知道,我活了十六年,原來隻是活給你們看。”
“那我活得好與不好,同我自己又有什麽關係?”
喬父盛怒,一巴掌終於落下來。
喬星星捂著臉,冷冷地說:“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我也當沒有你這個父親。”
之後的兩年,喬星星拒絕與他說話,兩個人形同陌路。
喬星星再也沒有收到過秦席的來信,她給他寫過很多信,最終都石沉大海。後來有一天,喬星星終於放棄,她覺得父親有一句話其實沒有說錯,網絡的世界,確實很脆弱。
關掉電源,拔掉網線,刪除ID,兩個人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再過了兩年,喬星星升入高三,喬父生了一場大病。
中年人多多少少有些毛病,喬父是工程師,趕工畫圖,第三天的時候就暈倒了。喬星星從學校趕去醫院看他,他掛著點滴,看著喬星星,兩個人誰也沒說話,過了很久,喬星星終於開口:“爸。”
這樣才又算是和解,雖然回不到原來那樣親密無間,喬星星每天下課就去醫院同母親一起照顧喬父。其實也不算大病,喬父在醫院養了一個月,氣色漸漸好起來。
喬星星一診成績出來,發揮不錯,勉強能上一本。喬父很開心,說請喬星星去你開的日本料理店吃飯,喬星星去到店裏,她媽媽坐在那裏。
“他不好意思來見你。”
喬星星拖了鞋,看到母親遞過來一個大箱子:“你爸讓我轉交給你的。你寫的信都被你爸爸攔下來撕了,那個男孩寄過來的信,都在這裏了。後來你爸爸給他打過一次電話,讓他不要再來打擾你。”
喬星星一怔,卻不伸手去接信,說:“爸爸他…… ”
“他大病一場,看開很多事,當時以為自己得了重病,一直說對不起你。你不要記恨他,他也是……太擔心你。我們都看得出來,這兩年,你過得不快樂。”
“現在時代漸漸發展,你爸爸也明白自己當初是保守愚昧,人生在世,其實過得開心最重要。”
喬星星伸手去拆信,秦席兩個字,兩年不見,她忽然覺得好陌生,好陌生。
十八歲那年冬天,喬星星坐上火車,背著厚厚一疊他寄給她的書信和卡片,去往北方,去往秦席的故鄉。
她在夜裏醒過來,揉著眼睛,轉過頭,看見窗外大雪紛飛。
銀妝素裹,像是童話裏的世界。
按照秦席信件上留下的地址,喬星星找到了秦席的學校。全市最好的學校,人盡皆知,一路上出租車司機一直自豪地說:“我女兒也在那裏讀書。”
學校停課,喬星星說了許多好話保安才同意放她入內。學校很有年代感,修得大氣漂亮,屋簷和樹梢鋪上一層細細的雪。
這裏是他生活了六年的學校,如今他已經從此間畢業,留下白茫茫一片。她走過飯堂、運動場、籃球架、教學樓……她幻想著他就站在這裏。
他玉樹臨風地站著,似笑非笑地叫她的名字:“驚鴻。”
她就像是生活在他的平行世界裏,與他一同歡笑,一同成長,卻從未真正參與到他的人生。
這是多麽教她難過的一件事,這世界這樣小,竟然讓她遇見他,這世界又是這樣大,竟然一轉身,就再也不見了他。
喬星星最後是在學校的公告欄上看到秦席名字,在優秀畢業生一欄裏,秦席的個人簡介同旁邊的人相比十分簡潔。
07級畢業生,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全省理科第三,F 大軟件工程係。
他的照片還是當年那張,簡單的寸頭,對著鏡頭漫不經心地看過來。
喬星星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然後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你還記得我嗎?”她輕聲問,“秦席,你還記得喬星星嗎?”
這天夜裏,喬星星連夜乘坐火車離開哈爾濱,深夜裏聽到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轟隆,轟隆。像是一顆柔弱的心,被碾碎在風中,慢慢飄散。
回到家中,喬星星像尋常一樣吃了兩碗飯,陪著媽媽去樓下散步,然後第二天起床,她打開電腦,登錄遊戲。
她身上閃著滿級才有的光環,好友列表和工會列表卻都隻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是灰色的,他不在線上。可是喬星星還是調出了對話框,打了很多字,又一一刪掉。
喬星星一個人去到山頂,這裏還是沒有人,但是製作人已經修改了當初的bug。
這裏再沒有風,也再沒有櫻花開成的海。
喬星星翻出包裹裏的寵物,放出了和他秦席的角色長得一模一樣的死靈,兩個人靜靜坐著,到了最後,她還是沒有想好給他取什麽名字。
喬星星在午夜十二點下線,對話框提示“是否確定刪除《仙境傳說》?”
鼠標停留三秒,她點下“是”。
鍾聲響起,美夢破碎,灰姑娘要回家。
4.
這年六月,喬星星高考結束。她成績時好時壞,波動恰似正弦函數,高考遇上臨界點,不好不壞。考了個二本的分,要選好的專業,隻能上三本。
“要不念這裏吧,”喬父拿著報考手冊研究了好幾天,“掛名F大的三本,聽說有時還有F大的教授去講課,你不是一直想去F大嗎?”
喬星星怔怔地看著父親手指的學校,半晌,扯出一個自嘲地笑容:“好。”
她曾經可以與他並肩而立。
她覺得自己再也配不上他。
大學新生報道,喬星星提著行李箱一個人去了。學校大門算不上宏偉,有點稀稀拉拉的冷清。校門口倒是停了許多豪車,吊兒郎當的男生,背一個簡單的黑色書包。
並不是每個人都帶著夢想來到這裏,喬星星甚至覺得,自己也失去了夢想。
喬星星的上鋪是一個精靈古怪的女孩,她從小成績不好,但是家裏堂兄表姐們都在F大,稍微有空就往F 大跑,不光自己跑,還帶著喬星星一起。
喬星星再次見到秦席,是在這年深秋。天文預告說有一場流星雨,學生們最愛新奇,自發地組織去了山頭。喬星星被上鋪也拉了去,她無奈地說:“我對流星雨沒什麽興趣。”
上了山,好友停下來,指著天文台旁邊站著的一個人說:“那是秦席。”
夜晚的光線不好,喬星星影影綽綽,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他站得距離人群並不遠,不斷有人找他說話,可是她還是覺得,他好像很遠很遠,離整個世界,都好遠好遠。
“F大的男神,大三就拿到了美國全獎offer,”好友給喬星星解釋道,“他旁邊的那個,係紅色圍巾的,是他女朋友,F大的女神,也要和他一起出國。天作之合,說的就是他們。”
有流星滑過。
看一顆流星,許一個願望。她看著他的背影,忽然之間美夢成真,她已別無所求。
“哎,其實有一個八卦,說秦席學長的前女友,和驚鴻學姐同名。”
喬星星一愣。
“因為最初驚鴻學姐追他的時候,他都很冷淡,從來不理會。後來有一天,她好像是找他一起作實驗,旁邊有人叫了一聲驚鴻過來和我們一組。秦席學長就停下來,走到她麵前,問她,你叫驚鴻?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那個驚鴻?學姐點點頭,說是。”
“然後呢?”
“後來秦席學長好像態度就好很多了,慢慢和她成了朋友,一起去考托福、GRE、搞競賽什麽的,然後拿到美國的offer之後,才正式在一起的。”
“這也……不能說明什麽吧。”
“嗯,也有不過和秦席學長一個高中畢業的人出來澄清,他一直沒有女朋友的,他們學校也沒有叫驚鴻的女生。哎呀這些八卦,我們聽聽就是啦,他們那種天之驕子,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
喬星星低下頭,慢慢捋好了筆記本翹起來的角,淡淡地說:“是啊。”
那天夜裏,喬星星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她穿著遊戲裏法師的衣服去找他,對她說:“秦席,我是驚鴻。”
他被嚇了一跳,嫌棄地對她說:“驚鴻?你怎麽這麽醜啊。我有女朋友了,你不要再來騷擾我了。”
場景變換,她站在,耳邊是獵獵風聲,喬星星在夢中被驚醒。
月光落在地板上,她抱著被子,偷偷地哭了。
5.
下學期的時候,有一天喬星星他們C++老師有急事出差,本來說取消這節課,後來找了個人來上,找的這個人,恰好是秦席。
一百多個人的教室,他穿著簡單的黑色體恤站在講台上,笑著說:“我比你們大兩級,叫我秦席就好。”
教室裏女生各個立馬正襟危坐,一手拿筆一手拿手機,忙得不亦樂乎。
上課沒多久,好友就給喬星星偷偷說:“學長上課上得真好,我居然都聽懂了,今晚回家就想寫九十九行代碼給他表白。”
喬星星覺得羞愧難當,咬了咬嘴唇。他當初給她講了那麽多題,結果她還是隻能考成這樣。要是讓他知道了,他肯定會很失望。
“他們都說,像秦席學長這樣的高富帥不應該來學軟件,應該去學金融。他家裏好像在那方麵也很有背景。”
喬星星一怔,筆戳破了草稿紙。
昔日的戲言猶在耳邊,她說:“我以後想去學軟件,畢業以後就去盛大就職,給《仙境傳說》當程序員。”
他嘲笑她:“哪有女生當程序員的道理?”
“可是我真的好愛這款遊戲,”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想一生都和它在一起。”
他淡淡地說:“一款遊戲的壽命太短了,一眨眼就消失了。”
是他說的,遊戲的壽命太短,等有一天,它消失了,我們還要向前看。
明明是他說的。
秦席去美國留學前,全校選出四名本屆最優秀學生,在禮堂開了一次交流會。個個都是金手指大開,稱得上是傳奇。偏偏秦席是壓軸的那一個,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一上台全場掌聲和尖叫聲排山倒海。
他站在講台上,燈光之下,英俊得不似凡人。她隔著一排一排的距離凝視他,他表情淡淡地,講述自己的經曆。
沒有人知道,還是這個人,會一臉嫌棄地幫她清空包裹裏撿來的垃圾。
會淚流滿麵地躺在沙漠上,一臉無語地問她:“我都擋在你麵前了,你還跑什麽跑?”
會笑著對她說:“驚鴻,我在未來等你。”
最後一個環節,自由提問,女生們竊竊私語,卻沒有人敢向他提問。喬星星忽然舉起手,那一刻,他像是有感應似的,一瞬間抬頭看到她的方向。
“學長,”她拿著話筒站起來,問,“你有沒有遇到過無能為力的事情?無論你多努力,都覺得沒有辦法實現的事情?”
他忽然一愣,失神地看著前方。
全場鴉雀無聲,過了幾秒,他靜靜地開口:“有,有一件事,是我一生的遺憾。”
偌大的禮堂,燈光璀璨,隻有她和他相對站立。
她聽見他的聲音:“有一個地方,我再也回不去。”
在這一瞬間,她竟然痛到無法呼吸。
那一年她十五歲生日,她說:“這個地方,隻有我們知道。”
2011年12月30日,《仙境傳說》關服,對一款遊戲來說,已經稱得上壽終正寢。九年的時間,傳說老去,故人各奔東西。
主持人已經開始尋覓下一個提問的學生,喬星星低下頭,從後門離開了禮堂。
室外藍天白雲,夏天的蟬鳴此起彼伏,有戀人手牽手在街邊買了一杯酸梅湯。
她蹲在紫荊樹下,放聲大哭起來。
為他們曾經有過的年少記憶,為他們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時光。
再見,我的男孩。
再見,秦席。
6.
二十四歲這年,喬星星去了一趟西藏。她大學畢業,學會了穿著打扮,笑不露齒,把頭發微微攏在耳邊,也會被人誇溫柔美麗。
女孩子啊,最最無能為力的,是她的心成熟得太早,而她的美,卻來得太遲。
洗過澡,喬星星披著頭發,拉開屋門,聽到庭院中有吉他的聲音。她推開門走出去,看見中庭的菩提樹下坐著一個遊客,橘色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英俊得不像話。
他彈的是《仙境傳說》的主題曲,時隔多年,她竟然再次聽到這熟悉的旋律,千頭萬緒,往事迎麵撲來,年少時光一幕幕在眼前飛逝而過,喬星星忍不住難過到流下淚來。
一別這麽多年,他們經曆了各自的悲歡哀樂,再也不是當年結伴去下著雪的聖誕城打裝扮成聖誕盒子的怪物的雙人組了。
再也不會轉角遇上一大波怪,被瞬間秒殺,她躺在地上一邊淚流滿麵一邊對他說:“刪號重練吧。”
海底深處的人魚、森林中的木屋、日本城的櫻花、山穀之上的白雲……他打電話給她講數學題,他的聲音幹淨明朗,他說:“你做一條輔助線,從A連到B。”
往事一幕一幕,從眼前飛逝。
她站在暗處,他坐在明處的燈光下。
她能看到他,他卻看不到她。
一曲終畢,喬星星走上去,裝作隻是一個普通的遊客,拍了拍手,說:“彈得真好聽。”
他抱著吉他,搖搖頭,說:“謝謝。”
“這是什麽歌?”
“《For Ragnarok》,”他說,他的聲音低沉,在夜裏就像是一個遙遠的夢,“仙境傳說。”
那真是一個太過遙遠的夢,夢醒來,發現他們已經長大成人,各奔東西。
他抬起頭,隱約中看見她的淚光。她狼狽地擦掉眼淚,說:“抱歉,突然想到一些往事。很多年前,有個人對我說,總有一天,會用吉他為我彈一首歌。”
“後來呢?”他問。
“沒有後來,”她說,“人海茫茫,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他。”
他低下頭,手指滑過琴弦,連出一個漂亮的和弦。一陣長風吹過,樹影婆娑。
喬星星靜靜地看著他,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站在他身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未婚夫推開房間的門,站在庭院外,叫她:“小星,回來了。”
她揮揮手,說:“好的,就來。”
喬星星回過頭,看著身邊的秦席,她眼中還有尚未退去的眼淚,淚光閃閃,她笑著同他說:“那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他說。
她轉過身,一步,兩步,她沒有回頭。
明明知道此次一別,又是人海茫茫,可能一生都無法再相遇,可是她還是沒有回頭。
“你為什麽沒有回頭?”
我忍不住好奇地問她,22歲這年,我在一家行業巨頭的遊戲公司找到人生第一份工作,辦公桌就在她旁邊。有個周末,我同她加班到深夜,我問她為什麽要選擇遊戲行業,她便同我講了這個故事。
她站在公司的落地窗外,整座城市燈火通明,過了許久,我才聽見她說:“我再也不是十八歲的時候,那個為愛奮不顧身的小姑娘了。”
如果那個夏天,她跟隨父母出去旅遊,又或者在滿屏幕的遊戲中,選擇了其他的甲乙丙丁,那麽她的一生,就將會是別的模樣。
生活並非小說,他們在虛擬的世界裏相識,在現實的世界裏分開。
如此,已經是很公平了。
她十三歲那年夏天,第一次遇見他,他身後掛著一把巨劍,一頭漂亮的紅發,誠懇地對她說:“刪號重練吧。”
她衝他做了一個鬼臉,說:“我才不要!”
首都的櫻花落了一地,聊天窗口上有人在用小喇叭喊話:“收蒼蠅的翅膀,五塊一個,五塊一個。”
這是全世界最普通的一天,有人在這天出生,有人在這天死去,他們相遇在這一天,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千裏萬裏。
“我想起熟悉的街道,想起逝去的美好,有一個地方,隻有你和我知道。”
可是那一個地方,你和我,都再也回不去。
後記:
還記得寫這個故事的夜晚,那段時間課業很重,一大堆的考試。我一個人縮在香港宿舍的沙發,一直寫到天亮,頭痛欲裂的爬上床睡覺,心跳非常快,那時候好擔心自己會死掉。
後來重看這個故事,非常難過,因為想起小學的時候,和大家一起玩遊戲的時光。
那時候網絡很脆弱,網友很脆弱,離開遊戲以後就再也找不到了。但是再輝煌的遊戲,也不可能輝煌一輩子,大部分的人,玩一兩年,兩三年,現實生活就漸漸有了別的改變,高考、找工作、升職、談戀愛,變得很忙很忙,再沒時間回去。
那時候我在遊戲裏認識了一些人,各自在現實生活中都是特別特別平凡的人,但湊在一起以後,就變得非常厲害。
我微博裏曾經寫過一段話:“11歲的時候,玩網遊認識了些好朋友,有大哥哥高考結束坐火車來學校找我玩,他戴黑色骷髏頭頭巾,背一個大包包,風塵仆仆。記得那個夏天蟬鳴聲連綿,而學校池塘裏還有魚。我們一起在學校機房打城站,晚上吃火鍋串串香,他暫住一間閣樓。最難過的是那時一起笑過哭過的人們,後來統統失去了聯係。”
有些時候,害怕變老,害怕時光的流逝,並不是因為會變醜、變得失去愛的能力、變得庸俗、變得愚昧,或者是走向死亡。
我隻是害怕,上半生種種,最後變成了一個想不起來的夢。
他們大概都忘了吧,十幾年前,那個用魔杖打怪,天賦點全部加力量的法師小妹妹。
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再重逢,想對他們說,我都記得呢。
遊戲是一種世界,小說是一種世界,現實是另外一種,所以我知道,沒有如果了。
世界上的每一種相遇,都值得感激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