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亡邊鎮

夜風縱橫,掀起漫天狂沙,月光在沙隙間閃爍。

朽木老匾,“狂沙鎮”三個大字下方,一人木立。

這人黑笠夜服,雙臂環扣,一把長劍斜抱胸前。麵對大街,卻久久未動,似與黑夜融為一體。

忽見陣陣寒光,一長衣弱冠少年從後方慢步走來,劍已脫鞘,緊握在手。最後於五尺外停下腳步:“風堂主,拔劍吧!”

黑笠斜遮過風過崖的半張臉,此刻他仍是一動未動,幹裂的唇間卻終於發出聲音:“再等等。”

“噢?”弱冠少年看似並未理解,卻仍極尊重地將劍收入鞘中,同時將全身肌肉也暫時放鬆下來。

又一陣,右麵牆後一人竄天而起,鶴立瓦頂處,蒼卷的胡須在風中抖擻,幾聲大笑之後才說道:“看來風堂主是在等老朽。”

風過崖並未說話,而是弱冠少年已將雙手環抱,胸膛高高挺起,用譏誚的口吻說道:“原來還有個老狐狸想做一回漁翁。”

那蒼須老人對少年的話看似並不在意,幾聲大笑後仍客客氣氣的樣子:“小兄弟可是流雲派的?”少年默認,流雲派即便吃過幾次敗仗,卻從來光明磊落,單憑這一點,已讓少年臉上多出了一絲得意之色。老者又道,“你可知與風堂主決戰,光明磊落反而是對他的不尊重?”

少年皺起眉頭:“還有這種說法?”

老人撫須側身走在瓦頂,腳下卻沒有一點兒瓦挫的聲音,反觀夜風似乎更加淒烈,“因為他看到你時,就已經不屑於對你出劍,而你總歸要逼他出劍的,可算不尊重他?”

蒼!

話落時,少年便將劍拔出,劍指向蒼須老人。可見劍雖極穩,人卻沉不住氣,此時已是怒色衝臉,傲骨蠻展。

少年還未開口,左麵牆後就已傳來一陣桀驁的大笑。

又有兩瘦一胖的三人竄立瓦頂,皆著匪裝,露出半邊胸膛,笑罷,中間最胖的人說道:“唐桓長老可倒是識相得很。”

一旁稍瘦一人接話道:“你是否又值得風堂主出劍呢?”

二十年前魔教遺孤宇文盛下群戰令,豪言接手中原,一統江湖。無數中原豪傑、武林宗派以身試道,最後也隻不過飛蛾撲火,偌大中原一時間竟無人能敵。宗派日漸衰落,昔日豪傑紛紛投入魔教門下。時過十載,終有一無名無派、無過往身世之神秘劍客崛立中原,宇文盛盡派門下絕頂高手輪番下戰,皆不能敵,後二人終得以決戰於蒼山之巔,宇文盛卻仍惜敗。劍客自言常於巍崖間聽風悟道,後人故稱:風過崖。風過崖創立鏢局——百梟堂,引入各路豪傑。武林各派也逐漸恢複往日雄風。時再五載,豪商徐思堯賄賂州府,巧立陰謀,一夜間竟將百梟堂誅殺殆盡。

五年間,風過崖消失無蹤,江湖中群雄各立,盜匪惡霸、地方勢力層出不絕,民不聊生。

唐門三長老唐桓、流雲派大師兄先安、中原三刀客,都是時下江湖中能排得上號的人物,此刻所有人都已落定地麵,他們互不相知,卻抱著同樣的目的而來。

風過崖終於將頭抬起:“這下到齊了。”

先安年紀看來最小,膽量最不輸其餘四人,一拔腿就又走進三尺之距。

風過崖又道:“一起上吧。”

五人聞言麵麵相覷,皆是一副不能理解的神色。片刻後唐桓又再度發笑,一隻手舉過胸前,手指輕點:“堂主呀堂主,你的傳聞我都聽過了,可是時過境遷,你又怎知我們可能也不弱於宇文盛?我們的實力再不濟也與你五年前差不多,你怎敢同時對付我們五人?”

風過崖似已看出五人功底,悠然自顧道:“你們一起上,如果我接過五招,你們就走。”

另一個稍瘦的匪裝中年問道:“你若不能?”

先安揚起嘴角冷冷一笑道:“如果不能他就已經死了。”

眾人點頭,風過崖即便不殺他們,他們可不願意空著手回去。

一陣夜風狂做,嘶鳴劃過耳膜,沙塵磨過臉頰,唐桓的兩枚飛刀已經破風襲出。緊接著先安手中一柄利劍也從腋下負過陰冷的月光斜刺向風過崖的咽喉。

風過崖瞬即右側身躲過了先安的突刺,唐桓的飛刀也被劍柄撇過斜插入地,與此同時中原三刀客的刀也從身後砍下,風過崖左腳後高踢,同時身體側轉,最邊上的一人被蹬入空中,另外兩人的刀也劈空一頓。

眨眼間便是一招過去,五人立即又再出手,屏息間,竟已不止五招,然而五人並未停手。時間再過去一陣,攻勢漸弱,看似終於都已準備放棄。

忽然間,幾根鋼針從鎮中瓦頂的暗處飛來!風過崖隻感覺眼角餘光一閃,心生驚懼間仍已將劍揮出,“丁”的一聲輕響,一根鋼針被擊落,其餘鋼針卻皆刺入所瞄之人的咽喉。風過崖猛然回頭看去,一個黑衣人已掠空而走。

回過頭來,幸存者儼然隻有唐桓一人,也幸得剛才風過崖毫不猶豫揮劍,他才得以活命。

此時唐桓雙目圓睜,一隻手顫抖著指向風過崖,其餘倒地之人此時同樣是驚恐的模樣。

風過崖詫異的看著唐桓。同為暗器成名的唐桓應該看得出飛針不是風過崖所發出,然而並沒等風過崖說話,唐桓已經如同瘋癲一般轉身跑入黃沙之中。

探雲針是葉琳玲的暗器,百梟堂成立不久,風過崖就已和葉琳玲相愛,武學自然也互通不少。

這是一場嫁禍。

風過崖沒有多想,他已覺得疲倦,本就不健壯的身軀,頹軟下來後就更顯嶙峋了。

他曾經於武林了無生氣之時崛立中原,號令群雄,而自從被奸人所害,就恍然覺得一切都已毫無意義。無論他多麽強大,都無法挽救同堂兄弟將死的命運。他忘了一切,甚至複仇,他隻巴不得像一個廢物般活著。自古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武功第一和廢物又有什麽區別?

嚎泣的夜風掠走了已死之人的亡魂,也掠去了失意之人的殘誌。流浪,就是他們為餘生選擇的活法,鬥誌隻不過是一些人不肯認清現實的虛燈。

風過崖已經親手將這盞燈撲滅。

他緩緩向大街深處走去,走向一個唯一亮著燈的客棧,客棧的燈仿佛也是虛燈,從裏麵享受到的一切慰藉,最終都隻能讓人變得更加消沉。

一株淡紫色劍穗飄花般被風打在門梁的燈籠之上,那是先安寶劍上的劍穗,原先劍穗上還穿著一顆明珠。明珠被盜走得如此之快。

劍穗滑落下來,落在風過崖手中。被舍棄的劍穗,被舍棄的人。

……

邊城的黑夜是寂寥的,風的嘶鳴就跟百鬼夜哭一般,漫天狂沙就如同冰冷的暗器。

若是夜晚還沒找到家的人,不如去夢回樓喝酒。無論來沒來過邊城,都能找到夢回樓,因為一到夜晚,就有一盞燈指引著你,唯一的一盞燈。

夢回樓是邊城最大的客棧,進入門來就能看到對麵和兩邊都有三層樓房,這是一座三麵圍樓,一樓就是寬敞的大殿,六根立柱擎天撐起瓦梁。地中有一十八桌。

二樓三樓都各有一條凹型長廊,每廊連接三麵十八屋,每屋的門戶窗紙掛著各式花紅,廊中偶現女子皆穿**小片胸脯和後背的豔色服裝。這並不是一個特別正經的客棧。

進門左邊三樓角落的房間住著這裏最惹眼的美人——梁詩燕。

梁詩燕此時也在廊外,依偎在一個男人身側。

男人是這座邊城最熱情豪放、肆意灑脫,卻也最古怪特別的男人,他即便放縱不羈,也從來沒人找他麻煩。也不知道是他太古怪特別沒人敢動他,還是因為沒人敢動他才讓他看起來古怪特別。反正久而久之,他就像這裏一條無害的地頭蛇,所有人都尊敬的叫他一聲——李爺。然而他最多也才二十五六歲。

二人就在高處閑看樓下的坐客們。

客人們都因為風過崖而來。前段時間關口有五名官兵被人殺害,有人傳言是風過崖殺了他們逃來了邊城。

虛掩著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一個男人漸漸露出身影,慢慢走了進來。他穿著黑衣,麵容雖俊卻過於蒼白,看來應是三十歲左右。

他的頹姿鬱氣看起來就像剛打了敗仗,而是一敗塗地那種,連命可能都是別人施舍的,所以他看起來了無生氣,就像已死過一次的人。

仰麵瞬間,看得他的雙眸仿佛染了一層迷蒙的霧。

他仍在繼續前進,腳步很輕很慢,最後在最裏麵和一個黝黑少年共桌。或許他不願,隻是這裏客人太多。

途中許多人都好奇的看向他,因為他太特別,特別的平凡,連頭發上都裝著沙子,看起來就跟鎮裏的乞丐差不多,這裏恰恰不太適合那種毫無分量的人。

桌側的黝黑少年用手指輕輕頂了一下黑衣人放在桌上的手肘:“酒在角落,可以自取。”

黑衣人才發現每個牆角處都疊放著酒。他以點頭致謝,接著便去取了酒來。

樓上的閨房是否也能自選?

一個形同枯槁的中年男人踉踉蹌蹌向二人走了過來:“十兩銀子。”

黝黑少年連忙摸了摸衣兜,從頗感意外的臉上看來,他也沒有錢。

“我以為這裏的酒不要錢!”

中年男人又踢了好幾下凳子才終於坐下,接著他用手拍了拍黝黑少年的肩膀:“今天確實不要錢,不過他得給。”盡管他走路踉踉蹌蹌,眼睛卻還能像刻刀一樣打量著黑衣人:“你叫什麽名字?”

黑衣人低著頭,仿佛在問那張桌子:我叫什麽?他好像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很快他意識到自己不但沒有名字還沒有錢,旋即就抱起酒壇準備放回原來的地方。

中年男人扶桌,穩穩坐住,伸起一腳就朝黑衣人屁股踢了去,黑衣人撲倒在地,酒壇也破碎掉。中年男人震怒:“沒錢就去找條破巷睡覺,這裏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黑衣人緩緩站起身來,胸口已經濕了一片,就算喝酒的人也不再有他身上那麽大的酒氣了。起身後,他就打算去找條破巷睡覺。

現在看來,他簡直就是街頭的乞丐,而且還是個新來的。

中年男人很快又把他叫住:“打翻了酒壇不賠就想走?”

黑衣人又回來抖幹淨了兜裏麵的最後十五文銅錢。他蒼白幹裂的唇從未動一下,動作倒是快的很。

中年男人看似對黑衣人的態度已算滿意,用懶散的聲音道:“坐下,準許你喝兩碗。”

黑衣人便坐下,一旁的少年替他倒了酒。

有一些稍有權勢的人隻要你乖乖聽話,他就會慈悲得像對待自家的狗一樣對待你。

黝黑少年看起來恰恰就討厭這種人。

“閣下莫非是這裏的老板?”他的聲音幹淨且帶著稚氣,最多不過二十歲的樣子。

中年男人雙手已抱起:“我不是老板!但卻是這座鎮的老大。”他的聲音敞亮,且極度穩定,傲慢的臉色也從未變過。看來他已自信就算這麽說別人也不敢怎麽著。

自剛才一聲破響後,十八桌客人多數都已看戲。此刻眾人雖無表達異議者,卻已開始交頭接耳。

中年男人接著道:“拿這家客棧來說,想在這裏過夜的,都得被姑娘們挑中才行。”

黝黑少年明白話中之意,附和道:“而你卻可以主動挑選想要進入誰的房間?”

中年男人的眼珠子打了一轉,最後用鼻子指向了三樓進門左側最角落的一間房:“除了那一間。”

黑衣人沒有看,他喝完了酒,出去時倒快了許多。

黝黑少年已仰頭望去,廊外正有一位錦衣華服的貴少年,那正是李陽——李爺,李陽也正看向這邊。

而先前那位絕色紅服麗人“梁詩燕”,在少年仰目時就已回向屋中,隻留下一個踱步中的背影,仿佛刻意躲避一般。

方才有幸注意到的人都能看得出,梁詩燕的相貌實在不比江南排得上號的美人差。

中年男並沒有解釋,也沒有人問為什麽,在座所有人都已覺得那個房間住著個不一般的女人。同時也就覺得能和那姑娘站在一起的李陽更不一般了。

他的眼珠再次打直:“再拿這座邊鎮來說,每個人每月都得給我一兩銀子。”

黝黑少年立馬道:“我不交!”

中年男:“不交?”

黝黑少年:“不交。”

中年男把腦袋湊近了黝黑少年,眼睛此刻已經沒了酒氣,而是一種殺氣:“那麽你今天就得死!”

黝黑少年顯得詫異:“今天?什麽時候?”

中年男再度大笑起來:“等你知道我到底是誰的時候,我喜歡讓人死個明白。”少年一笑低下頭,中年男繼續道,“大家都知道徐思堯重金追殺百梟堂餘孽。”

毫商徐思堯陰謀奪過百梟堂後,為防止風過崖卷土重來,又接連不斷的派出殺手追擊,以至於邊城,同時甚至發出萬金懸賞,號召群雄加入追殺。

黝黑少年道:“聽說百梟堂的人都死了。”

中年男:“百梟堂的梟首們都死了,而他們的堂主和一些夥計還在。”

黝黑少年:“你能殺了他?”

中年男自信道:“如果能找到他,以我的本事一定能殺了他。近來我已經把這裏所有和百梟堂有過關聯的人都殺了。”

黝黑少年已能看出中年男人後台一定不小,然而少年已經顧不上他是誰,隻知道他是一個惡霸而已:“那麽你到底是誰?”

中年男也已然不再是那副瘦削模樣,不知何時起,身上已經隆起壯碩的肌肉,一雙眼睛已經圓睜:“嶽高林!”

“林”字說完嶽高林就已準備揮拳,然而他拳頭握緊,卻久久未發出,實際上他一切動作都已靜止。

他的舌頭已從嘴巴裏吐了出來,肌肉也很快鬆弛下來,倒下時麵目猙獰,眼睛布滿血絲。眾人見之無不臉色大變。

實際上,少年不過是舉起歸鞘的寶劍,大拇指一推劍格,令劍的把端撞向了嶽高林的喉嚨。

隻有他和嶽高林自己能聽見那一聲沉悶的“咯”。

少年痛快的笑了,隻有他一個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