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誰了解,那死亡背後的斷腸

第九十節誰了解,那死亡背後的斷腸

終於是灰色的,

巷尾那燈鬼眼一樣睜開,

我還是未曾醒過,因為空洞不是顏色。g

像是掃帚弄髒了天的,

呼吸變得不幹淨,

我聞到回憶那雜陳的味道,

還有鉛筆一樣,落滿筆記的灰。

莫再有見過,油畫的亮,

橡皮輕輕擦過,彈起浮雲一樣的陰冷,

我也這般暗淡,

和無邊的歲月一樣,死在畫裏。

沒人記得這青春,

唯一的悼念,是下輩子來的遺忘,

時光廢墟那般荒蕪下去,也在畫裏,

得不到的從未來過,我一無所有的夕陽開始泛黃,

風也陳舊,可唯有的腳印,仍是灰。

你走了,我沒送了,

於是天也單調,煙灰一樣孤寡的色調,

日子一天天過去,花兒開得好寂寞,

我不曾在紅紅火火中度過過:

因為思念死灰的粉末,我從未活過。

摘自竺寸草的心情隨筆

灰灰冷冷的歲月終究不是無邊的,我雖然很少看到太陽,但總算盼來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這一天。

因為: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蜜豆帶回家裏去,不管大妞樂不樂意,我知道阿爹一定會同意的。

在去十裏坡的路上,我一直牽著她的手,很短的路,但是她走得很慢,就像一個趕不及的小老太太,別扭地牽著我這個腿腳利索的大老頭子,於是步調不協調地間隔出跨越兩個影子的,很長的距離,而我的手就這麽更別扭地僵直著,卻仍是未曾放開過她的。

“你能不能快些走?”

好幾次,我都停下來笑著看她,把十指緊扣的兩隻手像甩繩子那般,一並甩得高高的。

“瞧,”我用力地捏了捏她出汗的手心:“你離得那麽遠,你累我也累,走近一些會死啊。”

“寸草……”

她很小步很小步地挪近,拇指很不安地在我的手掌心裏動了一下。

“我能不能不去?”

她撅著小嘴兒央求,眼睛眨得跟繁星一樣暈。

“別想!”

我故作生氣地去捏她的鼻子,她嬌嗔著驚呼,叫人受不了的表情,像極了無辜的孩子。

“好啦~”

我沒法兒凶巴巴地對她,隻好輕輕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算是對她任性的懲戒。

“聽我說~”

我鬆開她握得我發麻的手,把衣角扯過去,輕輕擦去如同雨淋濕那般地,的汗。

“不許任性了,”我盯著她的眼睛說:“醜媳婦兒總是要見公婆的,你逃不掉的。”

“誰規定的?”

她的眉眼又低垂了三分,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嗬嗬~”

我招招手,她有些不情願地走過來。

我笑著,對著她的耳朵耳語道:“當然是你老公我~”

“竺寸草!”

蜜豆睜大了眼睛瞪著我,臉上掛著又羞又氣的表情。

“可惡!”

她口是心非地說:“那我不要你了!”

“那你能要誰?”

我捏起她下巴,夠過頭去問她。

“要誰都不能要你~”她又開始任性,憤憤然地掙脫我,於是得寸進尺地跑。我苦笑著衝過去抱住她,很快地用胳膊把她倔得像驢一樣的頭掰了回來。

“晚了~”

我用力地把她拚命往後縮的手拽過來,不客氣地放在心上。

“我曉得的,”我很自信地告訴她:“你的心現在吊在這兒,所以你休想離開。”

她不否認,但眉毛線球一樣,擰巴作了一團。

我望著糾結的她,覺得就那麽一瞬間,頭頂上的烏雲都箭一樣齊刷刷地湧向她,她帶著那樣子憂心忡忡的表情,連拂過的風,都能輕易地覺察到她的不安。

“說實話好嗎,蜜豆。”

我輕輕摸了摸那和她一般不安的眉毛,歎息地問:“你到底在憂心些什麽呢?”

“我……”

她一臉難過地看向我,斟酌得很難開口。

“是我阿爹嗎?”

我試探性地揣測,有些無奈地去寬慰她:“那你大可不必擔心呢,他還是蠻喜歡你哩。”

“不是啊,我是擔心大妞她……”

蜜豆啟齒而不安地掰著手指,把指甲掐得斷掉似的,嘎達達地不停響。

“別瞎想!”

我握緊她的手,不讓她過度地緊張。

“相信我,”我告訴她:“她總有一天會想明白的,我確信她能接受,她總會祝福我們的。”

“真的嗎?”

她不相信地問。

“當然沒假的。”

我是那麽肯定地告訴她,說得我自己都心虛。

因為:沒人比我更了解,大妞是個多麽倔得孩子,就算她再怎麽變,就這一點而言,約莫是一輩子都難改的。

這是她太過堅持的缺點,也是與生俱來的缺陷,我很怕她這樣子的堅持會長久得像缺了牙的月亮那樣,吞噬掉我唯一的光。

而縱使怕,我也有我的堅持,好比此刻,蜜豆和我還是要走下去的,而不知不覺,已走了大半的路。

不遠處,門前的籬笆已經越發地近了,近得我幾乎都能清晰地數清楚那木樁上有幾粒土,而那土上,又有幾粒灰。

“快到了,”我指著那凹槽對麵破舊的老牌匾囑咐蜜豆說:“待會兒看見我阿爹可不許繃著臉。”

“嗯!”

她沒好氣地瞟我一眼,但是卻很乖地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的,天在這時候陰掉,雲厚厚的,像有吐不完地憂傷那般,幽幽地聚攏,然後雨也就不遲疑地落了下來,滴滴答答地飄。

“寸草~”

蜜豆不安地伸手去接飛落在空中的越下越大的雨水,有些杞人憂天地說:“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

“噓!”我適時地製止她:“快停止你的胡思亂想。”

“我沒亂想,瞧~”

她揮手指著那陰沉沉的天告訴我:“這約莫是要說明,我們在一起是天理難容的。”

雨是刀子那樣陰冷的,她這樣子沒信心的話更是像無情的刀子,疼得紮人。

“瞎講!”

我嗬斥她。

“真的,”她說:“我是真的不安呢,如果走著走著,被大水衝走了怎麽辦,如果去著去著,忽然間天打雷劈怎麽辦,如果……”

我終於恐慌了,她還在憂心得喋喋不休,我隻好一把拽起她,在這場不安的大雨裏擁吻。

涼涼的雨水全是灰塵的氣息,我將熱情火一樣地融化給她,隻等彼此燒成灰燼。濕濕的溫度熱了起來,她不安地掙紮了一下,終於適應地安靜了下來。

“瞧吧。”

良久,我鬆開她,鼻尖緊緊地挨近她的。

“我就是要做給老天看,”我指著天叫罵:“它有本事就下天火來燒死我啊!”

“竺寸草~”

她很緊張地伸手來堵我的嘴。

我笑著,在她涼涼的指尖用力地親了一下。

“哪兒有天打雷劈喲,”我捏著她通紅的臉蛋哈哈笑:“不過再不走,被大水衝走倒是有可能的了。”她總算釋然地笑,天曉得,看著她安心,我該是多麽地窩心。

“來吧,”我脫去了和天一樣灰的,那幾乎濕噠噠的外套有些多此一舉地頂到了頭上,然後招呼她說:“進來吧。”

“你神經喏,”她後退著罵我:“濕都濕了,這樣子有什麽意思哪?”

“那哪兒叫沒意思啊~”

我厚著臉皮討好:“我就喜歡和你挨這麽近。”

“真不要臉~”

她陰著臉罵我,卻土撥鼠一樣地鑽了進來。

我瞪著她那層隻繃著薄薄一層皮的臉,那巴掌大的衣服可以作證的,到底是更不要那塊兒巴掌大的臉啊?

“別看我,看路哇!”

她沒好氣地別過頭去,小胳膊輕輕環到我腰間去。

我們就維持著這種累而甜蜜的姿勢,統一著步調走完了距家不到百餘米的路。

到門前的時候,雨算是小了一些,窪陷的屋簷滴滴答答地滲著水,我把蜜豆朝幹的地方推了些,有些不放心地再次囑咐:“記得我跟你講什麽沒有?”

“記得~”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的,”我深吸一口氣,還是不放心地說:“要學會微笑。”

“嗯。”

她很乖地點頭。

“呃,”我抓耳撓腮,仍是不太放心地囑咐她:“還有……”

她不再想聽我說了,叩門的聲響在這時候打球那般嘭嘭嘭地響起,我擰巴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瞪她,發現她伸著舌頭,做著鬼臉,衝著我調皮地笑。

哦,好吧,或許那個最緊張的人一直是我,我的蜜豆,咳咳,總是在事到臨頭的時候,變得比男人要淡定。

可是:如果往後相處得久了,她時常這麽揪住我的小辮子,我會不會被吃定喲?

“怎麽沒人開門啊?”

一聲嘟囔由是納悶兒地響起,我收斂了思緒,發現她在這時候焦急。

嗬,說什麽來著,她也有急得時候,而方才不急,隻是因為時候未到罷了。

竺寸草,淡定,是個男人的,就得淡定。

就是裝,也得裝得比女人淡定才行。

“急什麽~”

我立在她眼前,佯裝淡定地杵著門,悠哉得很心安。

“一會兒會有人開門的,”我告訴她:“興許是你敲得太小聲,我阿爹耳背,所以沒聽到。”

她狐疑地瞪著我,然後用力地攢著拳頭,在門上狠狠打了好幾下。

又是半響,可是屋子裏還是很靜,就像是暗夜裏沉悶得無聲的鍾一樣,始終沒什麽動靜。

“會不會沒人在家啊?”

蜜豆有些沮喪地望著我,而這時候突然從屋子籬牆那頭的旮旯裏傳來了一聲撲通的響,那石頭一樣沉悶的動靜就嘶鳴著,從屋子最外頭這條緊閉的門縫裏擠出來,刺耳地回蕩。

“大妞啊~!”

接踵而至地是阿爹呼天搶地的呐喊,聲音也是在籬牆的那一頭。

我和蜜豆相顧看了一眼,於是很緊張地撞開了這最外圍,阻擋一切不妙情況的門。

從籬牆這頭到那頭需穿過一間老屋的距離,而從敞開的門看過去便幾乎一覽無餘。我們幾乎是跑著衝了過去,而到了枯井的那一頭,我們沒法兒前進,因為那兒是終結。而說是終結,不是因為沒有盡頭,而是因為盡頭處,阿爹濕了,他是那麽老淚縱橫地哭泣,卻是傷心的緣故。

而大妞,該是不行了。

她麵色蒼白地蜷縮在枯井的旁邊,手上的農藥瓶子鬆鬆地滾了出來,她沒有力氣握住,氣息變得微弱,而雨水嘩啦啦地衝到了瓶頸裏,農藥的氣息稀釋得淡淡的,像是要死去的她一樣,在水裏開著泡花兒。“大妞!”

我在這最後的訣別中崩潰,衝過去死死地抱起她。

“為什麽這麽傻,”我不忍地問:“你怎麽敢真的這麽傻呢?”

“阿哥……”

她吃力地抬手,輕輕撫摸我像水滴一樣,濕得快要溶化掉的臉。

“我想成全你,”她痛苦地笑:“終於,也成全了我自己……”

我抓不住了,她的手,那冰涼的手,就花火一樣離開著,從我濕熱的手心裏滑落下去。雨水不要命地打濕了她就快要睡去的眼睛,我看不到她悄無聲息的淚,而她最後的溫度是那麽地冰涼,那曾經向日葵一樣燃燒在她手裏的太陽,該是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