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當好革命的一塊磚
19—1•
排長喬運堂進來的時候,四班幾乎是全班人都擠在一起。排長分不出誰是誰,隻得大叫一聲:“歐陽海!”
沒聽到幹脆利落的“到”字,隻見紮堆的人像剝筍子殼似的,一層層剝到最後留下的筍心,才是歐陽海。原來他護著的是一張照片。
排長嚴肅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伸出手:“拿來我看看!”
歐陽海卻把手上的照片往褲腿上一並,一個立正:“報告排長,這是個人隱私。”
喬運堂換了副稍帶點討好的表情:“我一個人看看,絕不讓這幫家夥看一眼。”
歐陽海也換上另一副表情:“這幫家夥都沒看到你更不能看。”
“嘿——”排長舉手要打,歐陽海矮身就躲。排長卻把手放到自己頭上搔了搔:“歐陽海,這點小事都不能通融,那莫怪我給你小鞋穿。又一批新兵下連了,本準備隻分給你們四班一名的,那我現在決定了,分給你們三名。明天就到你們班報到。”
“給你看吧!”歐陽海連忙把照片雙手遞上去。四班戰友們趁機伸長了脖子,想一睹為快,可照片卻是背麵向上。排長義正言辭地轉身就走:“晚了。”可四班的同誌們卻不嫌晚,正要去搶,歐陽海早有準備,像泥鰍一樣,身子一滑,貓在排長身後出了四班宿舍的門。
19—2•
照片上的鄒小翠側身而立,身上穿件碎花短袖襯衣,頭上戴頂草帽,一隻手隨意地貼在腰上,一隻手臂抬起來,握著帽沿,似乎是怕風把草帽揭走了。她眼神亮晶晶地望著遠方,像等待、像希望、像眺望。一抹劉海從帽子裏溜出來,使麵部十分嫵媚。
照片是隨著信一起來的。這封信很有分量,不僅有照片,光信的內容就寫了三頁。歐陽海坐在連部後麵的小樹林裏,把照片小心地裝進信封,展開信讀了起來。
親愛的小海哥:
當我在心裏這樣輕輕叫你一聲,覺得我們又近了不少。可當我在紙上寫下這幾個字時,仿佛它們就是你明亮亮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忽然就不好意思了。
現在同宿舍的小英子已經睡著了,我才敢偷偷給你寫信。不然,她又會拿我取笑。上次你探親走後,她們總拿你當話柄,天天在我麵前“小海哥”、“小海哥”地叫,羞死人了。不過謝謝你上次走之前把我們的事定下來了,這樣我可以理直氣壯一些,再去家裏看看你爹你媽也不再怕別人戳脊梁骨。同時,心裏也踏實下來,隻一門心思等你回來結婚。
小海哥,最近家裏出了點事,不知道家裏寫信告訴你沒。有天中午湖伢子放學路上突然昏坐在路上,臉色發青、人事不知。正好孫大鬥去地裏送茶水從那經過,就把他背到大隊衛生室去了。可有些鄉親們不了解情況,加上以往對孫大鬥的成見,懷疑是他搞的鬼,有意加害湖伢子。爹去衛生室看湖伢子的路上,聽了別人的閑言碎語,也沒認真分析,一見到孫大鬥就幹起仗來,罵孫大鬥狗地主的賊心不死,見不得窮人翻身得解放。可我覺得事情應該不是這樣,孫大鬥這後來的變化不小。再說,他骨子裏也沒有那麽壞,雖然以前有點小隔閡,可他不至於想要湖伢子的命。
孫大鬥好心辦了壞事,又急又氣,跳起腳跟爹對罵。爹還要動手打人家,被我跟媽拉住了。孫大鬥一連聲地罵著好心沒好報,氣咻咻地走了。
後來我們問醫生,醫生說湖伢子是中暑所致,並沒有其它原因。湖伢子醒來後,也說自己走得好好的,突然覺得一陣惡心、發暈,渾身冒冷汗,然後就人事不知了,說暈倒之前孫大鬥並沒在跟前。
事情過後,我想讓爹去給孫大鬥陪個禮、道聲歉,不能真讓人家覺得做了好事討人嫌,冷了人家的心。可又怕爹覺得麵子過不去,就買了盒煙,去跟孫大鬥賠不是。但我說是爹讓我去的,說我們歐陽家冤枉他了,並謝謝他及時送湖伢子去衛生室。
但我沒敢讓爹曉得,怕他說我吃裏扒外,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小海哥,你覺得我這件事做得對嗎?
“當然對啊,太對了!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可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啊。”歐陽海讀到這兒,忍不住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掌。狠不得馬上給小翠回信,稱讚小翠明是非、通情理。
小翠在信的最後寫道:小海哥,記著你走時說的我倆要比著學文化,所以有意把這封信寫得這麽長,好讓你檢查我的文化成績。你看看我這封信裏錯字是不是少些了?
“嘿嘿!想跟我多說會兒話就直說了,何必找個堂皇的理由?不過以我這水平,還真沒發現這信裏有錯別字呢。字也寫得比以前規正多了,看來小翠在學文化上還真是用了心呢。我的小翠啊……”歐陽海又從信封裏掏出照片認真端詳起來。
19—3•
離三連駐地幾十裏外,有個大型種植農場,今年雨水好,稻子長得特別好。看著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穀穗,農場領導卻有些擔心,怕豐收的喜悅變成心疼和無望。都說定盤子定碗不能定天,隻要一場連陰雨,穀子就會爛在地裏。隻有種地的人懂得,莊稼長得再好都不叫豐收,隻有收回家裝進倉裏那才叫豐收。
農場苦於勞動力太少,眼看金燦燦的稻子一望無際,可天氣預報說一個星期後將有連陰雨。農場的領導們找到縣裏要求支援五百個勞動力幫助收割。全縣也在收割,抽不出勞動力支援農場。最後,縣裏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向部隊求援。
團裏接到縣裏和農場的求援後,決定每連抽一個排幫助農場收割。
一天內,助民收割水稻的通知就從團到營、營部又下發到連了。歐陽海所在三連的任務是到王灣分場助民收割水稻一星期。
歐陽海一接到這個通知,就想起前兩天朱富山書記的來信。信裏說,歐陽海帶回去的穀種長勢很好,一定能獲得豐收,明年會在清渠公社大麵積推廣這種稻種。朱書記還說代表家鄉的人民感謝歐陽海。
家鄉現在也正是收割水稻的季節吧。歐陽海喜歡割稻穀,尤其是豐收的年景。唰、唰、唰,前麵是一排排的水稻被放倒,後麵是青壯年們雙手擎起一把把稻穗,劃一個好看的弧線,“嘭”的一聲,抽在扳倉壁上,金黃的穀粒應聲而落。再舉起,再掄圓一個弧線••••••,如此三四下,秧梢上已幹幹淨淨。
割穀的人雖然兩頭著地,但眼看著一蔸蔸沉甸甸的穀穗,在自己麵前害羞似的勾著頭,像是等著被人領進門的新媳婦,哪裏還有辛勞和愁苦?歡悅掛在每個人的臉上,都恨不得多搶上幾鐮刀。借伸腰、舒臂之機,不忘來兩句歡聲笑語,還有一兩隻這聞聞、那看看的狗,在空稻秧上翻跟頭的伢崽,跟摔稻穀的“嘭、嘭”聲交織在一起,譜寫出歡騰的田園之歌,幸福和安詳普照著千傾良田、萬裏沃野。
歐陽海還沉浸在回味中,連長拍了下歐陽海的肩膀說:“怎麽樣?正好借這個機會把分給你的三個新兵拉出去溜溜?要是沒信心,我就給你調調。”
“憑啥沒信心?人家不就是‘新’了點嘛,但又不是沒長胳膊沒長腿,要我背要我抱?”
“這次隊伍拉出去跟以往有些不同,接觸的不光是部隊內部的人,搶收水稻的還有農場職工、放農忙假的中學生。人家是主,咱們是客,懂不?所以不僅僅要完成助民割穀的任務,還要處理好軍民關係。老兵們好說,覺悟高、紀律性強;就怕這三個新兵蛋子惹事生非你招架不住。”
“我還不是從新兵蛋子走過來的。多想點、多做點、多說點,我就不信還真把他們招架不住了。”
連長滿意地笑了笑:“那就好,到時候別讓人家把你招架了就行。”
19—4•
歐陽海回到四班,幾個新兵正在那裏牢騷滿腹:
“這到底是部隊,還是農業社?大老遠跑來當兵,卻跟農民老漢似的下田割水稻。”
“也真夠離譜的。天天說保衛祖國、保衛祖國,這可倒好,槍杆子還沒握熱,倒握起鐮刀保衛起水田來了。這使我對當兵的神聖感大打折扣。”
歐陽海笑哈哈地跨進來:“連當兵的神聖感都打折扣了?那你說當兵神聖在哪裏?”
“當然是保家衛國。”江懷偉說。
“那什麽是家?什麽是國?誰的家?誰的國?你的意思是把你自己的家或者人民群眾家裏的大門把住了不讓小偷進去就叫神聖?”
“這些農民們也真會想歪主意呢,多大腳穿多大鞋嘛。收不了種那麽多幹嗎?竟把主意打到我們部隊頭上來了。”何波說。
“農民們不種那麽多,我們吃什麽?不多種糧、多儲糧,上級從那裏拔糧給我們吃?遇到災年如何救急?”歐陽海臉上確實帶著笑意,口氣也是說話答話,可這幾個新兵聽著總覺得是在教訓他們。
新兵馬小強說:“反正我去不了,我前兩天練投彈時胳膊扭傷了,使不上勁。”
“扭傷了?那咋沒聽你說,讓我看看。”歐陽海連忙關切地來擼他的袖子。
馬小強胳膊一摔,避過了歐陽海伸過來的手:“扭傷又不是外傷,你眼睛又不是透視鏡,能看出個啥?”
“那我陪你到醫療室,請醫生看看吧。”
“沒啥好看的,跌打扭傷,無非是休息。”馬小強坐在**不動。
江懷偉也趕著勁說:“班長,我是北方人,那裏盡是坡地,從小沒見過水稻長啥樣的,我也不會割水稻。”
“那不正好,這下不光讓你見著了水稻,還讓你看到收割水稻熱火朝天的樂趣。”歐陽海說。
“嘁!有啥樂趣啊,兩頭弓一堆兒,跟個蝦似的,割不到一壟地,腰就弓得要斷似的。”江懷偉嘴一撇。
“跟個蝦似的,你說得怪形象呢。看來你割過水稻嘛。”歐陽海邊說邊往外走。
何波說:“我是城市兵,從小到大,隻見過大米,沒見過水稻。”
歐陽海一隻腿已跨出門外:“我們部隊城市兵可多了,我們班就有好幾個呢,劉修才、杜小富。等下到田裏割水稻時,正好可以讓農民伯伯給你講講這大米是怎麽生下來的。”
歐陽海一走出四班宿舍,江懷偉對著另外兩位撇了撇嘴說:“這個班長難伺候,一句一句,句句跟吃了槍藥似的,把我們的話都堵得死死的。
“你那話聽著明顯就前言不搭後語嘛。又說沒見過水稻啥樣,又說割水稻跟蝦似的,弓得腰疼。”馬小強說。
“你也別說我,說胳膊扭傷,傷在哪兒?他要是放過你才怪。”
“我估計碰到這樣個班長,不把人整得掉層皮才怪哩。”何波悻悻地說。
19—5•
“哪個胳膊扭傷了?讓我看看。”聲到人到,龐小娟背著醫藥箱,從外麵一步跨進來。
馬小強見醫生來了,有些心慌:“沒啥看的,不厲害……”
“那可不行,你們歐陽海班長特意叫我來的呢。”龐小娟一放下醫藥箱就去拉馬小強的胳膊:“哪隻胳膊?投彈扭的,應該是右胳膊吧。要是厲害要紮紮針、拔拔火罐,放了裏麵的淤血淤氣,再貼貼膏藥就好得快了。”
一聽說紮針,馬小強害怕了,把雙手往背後藏去:“龐醫生,真的不用看,當時隻是一點小扭傷,都已經好幾天了,都已經好了。你怪忙的,還是去忙你的吧,謝謝你啊。”說著提起藥箱把龐小娟往門外送去。
龐小娟站下說:“那我給你留幾貼膏藥吧,聽說全連要下去助民割水稻,那可是個累活,你貼著膏藥會好些。”
龐小娟一出四班宿舍的門,江懷偉說:“咋樣?我說這個歐陽海不是個省油的燈吧,讓醫生親自來驗傷,你糊弄不過去了吧……”一句話還沒說完,聽到歐陽海在外麵跟龐小娟說話:“龐醫生,你咋這麽快就走了啊?”
“他說沒事,已經快好了,我留了幾貼膏藥給他。”
“那哪行!我以前可吃過扭傷的虧。當時也覺得是小事,沒管它。後來好是好了,可一勞累就疼,天一變陰也疼,再治就治不斷根了。這就叫小洞不補,大洞一尺五。你還是給他好好治治,年紀輕輕的,可不能落下病根。”說著拉上龐小娟就往回走。龐小娟哭笑不得:“我說你們班是咋了?推的往出推,拉的往回拉。”
屋裏的馬小強急中生智,從床底下抱起籃球,向兩個新戰友眼睛一擠,呼一下子衝出宿舍的門:“班長,我們打籃球去了啊。”
“哎——你的胳膊——”
“胳膊沒事兒,已經好了。”
晚上開班務會,歐陽海說:“大家也都知道了,明天我們又有一場戰鬥要打響了。不知道大家怎麽想,我先說說自己的看法。作為軍人,作為老兵,我希望有任務、有仗打,雖然這不是真槍實彈,不是跟敵人在戰場上見分曉,但是這場仗可能比上前線跟敵人打更緊迫。前線陣地今天沒有占領,明天可以占領。可那一地黃燦燦的穀子,今天沒有收進倉,一陣雷,一場雨,就會爛在田裏,成千上萬餓肚子的人在地上哭,老天爺在天上捂著嘴巴笑。所以我們等於是在跟老天爺打這場仗。
“可能有的同誌要說,我當兵是保衛祖國、保衛人民的,不是來收穀子當農民的。那麽請問什麽是祖國?它是我們祖先傳承下來的這片疆土、是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是飛躍群山的巍峨長城、也是等待開鐮的金色豐收!何為保衛人民?不僅僅是從敵人的屠刀下救出人民的性命。保衛他們的財產利益、保證他們的生活安康,使他們不挨凍受餓,這也就是保衛人民。
“可能還有人會說,我不會割水稻。那有什麽關係呢?我們剛來部隊時不會的不是很多嗎?不會端槍不會瞄準,不會投彈不會刺殺,可現在不是什麽都會了嗎?我會割水稻,我可以告訴你們,割水稻隻是項勞動,不是什麽高科技,它比瞄準、投彈簡單多了。我保證,凡是不會割水稻的同誌我都包教包會。我的話說完了,大家說說自己的看法、想法。”
歐陽海坐了下來。等了一會兒,卻沒有一個人出聲:“怎麽啦?都說說啊。杜小富,你不是愛提意見嗎?”
“班長,這該說的你都說了,還讓我們說啥啊?”杜小富用筆敲著自己的筆記本。大家哄地一下子笑開了。
歐陽海也有些不好意思:“這明擺著是給我提意見,嫌我的話多嘛。不過說個實在話,我也嫌我自己這話說多了,說複雜了。其實這是說給大家聽的,我怕大家對助民割水稻的工作有抵觸情緒,才說了這麽多話。要是隻表達我個人的想法,那就一句話:‘我是革命一塊磚……”
“哪裏需要哪裏搬——”四班的老同誌們還沒等他說完,異口同聲地替他說出了下半句。
19—6•
早晨,坐在大卡車上往農場去的路上,馬小強歌聲不斷,一改他昨天不情不願的樣子。歐陽海有些納悶,小聲問道:“看你這樣子挺高興的嘛,可昨天我覺得你似乎不高興來打這場仗啊。”
“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昨天我覺得割稻穀是農民的行當,跟我想像的軍人生涯大相徑庭。可後來我想通了,人生經曆越豐富越好,在有機會的情況下,為什麽不讓我的人生多經曆、多體驗一些?用你的話說,至少可以知道大米是從哪裏生出來的。”
當戰士們在農場的稻田邊跳下車時,還真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紅彤彤的朝陽把稻田照得一地金黃,一兩片高過穀穗的葉梢上掛著露珠,折射出鑽石樣的光芒。微風過處,一望無際的平展展的穀穗上,像湖麵**起的一層微彼,慢慢地**漾開去,像一位端莊的貴婦,在觀眾麵前稍一亮相後,緩緩轉身,拖著曳地長裙,慢慢地遠去、遠去……
劉修才不由自主地說:“真美啊!像一副畫。”
“若說美,現在還不夠美,等人們都融入稻田裏,熱火熱天地幹起來,那才叫美。我不懂畫不畫的,隻覺得現在的美是死的,古板的,單調的,等大家都勞動起來了,那美,才是活的,才是……”歐陽海不知道用什麽詞來形容。劉修才接口說:“才是動態的美。”
“對。其實勞動是一種美,隻是我肚子裏的墨水不多,不會總結。我隻會割穀子。來啊,不會割水稻的都到我這邊來。”歐陽海一嗓子喊出來,過來的不光是那三個新兵,老兵也圍過來了三四個。歐陽海雙腿橫著跨開,腰一彎,左手拇指朝上,手掌向前攥住一蔸水稻,右手握緊鐮刀,齊根攬住稻秧蔸子,然後對戰士們說:“動作其實就是這麽簡單,一手稻秧、一手拿刀,但在割時有點小竅門,當刀一接觸到稻杆時,左手握緊了稍稍向前送去,右手的刀要稍微打斜,這樣割起來要省勁些,刀也不會鈍得那麽快。”說著左手稍稍往前一送,右手鐮刀斜著往懷裏一帶,一蔸稻穀應聲而斷,田裏留下一蔸稍稍傾斜的稻秧蔸子。然後又連著割了幾蔸,手上握夠一大把了,在身側放下說:“放稻穀也稍稍有講究,整齊是必需的,另外,還要像做算術打X號那樣叉著放,你們看。”說著手上已經又割了一把,像他嘴裏說的那樣,成X號狀放在第一把上麵。噌、噌又是幾蔸,又成X號狀放在第二把上麵,“大家知道為什麽要這樣放嗎?”
“好看唄!”杜小富不以為然地說。
“不對,這是勞動,可不是你們知識分子嘴裏的藝術。你們看後麵扳倉邊摔稻穀的,是一把把地摔,這樣放,扳穀子的人就好拿些。”說著手一伸,幹脆利落地拿起上麵一把,跟下麵的沒有任何糾纏,“你們不會的再好好看看。也可以邊看邊試。”說著彎下腰噌、噌地割起來。左右手配合得那樣協調,似乎左手喊“一”、右手喊“二”,一個重複一蔸水稻。水稻在他手裏,都很脆弱,刀一伸就齊刷刷地斷了,幾下一把,不一會兒,身後就擺出兩堆整齊的稻秧堆子。
幾個看他那利索、協調勁頭,而又不失優美的動作,似乎真的感覺到了他說過的“勞動是一種美”,一個個躍躍欲試起來。可一開始,不是手裏的水稻去握第二蔸時散了,就是一下子拖泥帶水地割不斷,叫著說自己的刀子鈍,可換到歐陽海手裏,還是一蔸蔸幹脆利落、應聲而斷。歐陽海就又強調刀接觸到稻穀秧子時,要快,刀要打斜,越快越省勁。左手也一樣,第一蔸一割斷,迅速移到第二蔸上,手一張,手裏的稻秧已經靠到第二蔸稻秧上,就不會散掉。
大家根據他說的要領,快、穩、準,再加上個“斜”。不要一個小時,都漸入佳境。
19—7•
為了省出更多的時間,連隊答應中午由農場食堂提供午餐:白麵饅頭、南瓜湯。
可能是忽然增加這麽多吃飯的,食堂工作人員猛一下子沒把握住,饅頭裏的堿放得多了,江懷偉看著筷子上叉著的兩個饅頭說:“這蒸的是啥饅頭啊,跟得了黃膽肝炎似的。”
“肝炎就肝炎吧,有得吃就不錯了。”杜小富像對待階級敵人似的,惡狠狠地對著饅頭咬下去。
馬小強把湯缽子放到桌子上,邊啃著饅頭邊搖搖擺擺地晃**著腰:“割水稻確實不是高科技,可卻是對腰的高摧殘、高損害,我這腰都快斷了。我發覺,越矮的人越適合幹這活兒。”
“第一天是難熬,第二天感覺就強些了,然後越割越輕鬆。”歐陽海像是哄小孩子吃藥:“不苦、不苦,大口喝,會越喝越甜的。”
“呔!”江懷偉把嘴裏一口饅頭吐出來:“這是啥玩意嘛!澀苦澀苦的。兩頭紮根地累了一上午,竟給人吃這東西!”江懷偉讓大家看手裏的饅頭。有個堿疙瘩沒有化開,使那一團麵像擦了碘酒似的成了酒紅色。
歐陽海說:“也沒啥,堿沒和均,別大聲嚷嚷了,讓農場的人聽到會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就別給人吃這爛東西。跟喂豬似的。”
“你這話就過分了哦。人家農場的人還不是都吃這饅頭嗎?白麵饅頭呢,隻是堿沒調好,咋能說是喂豬!”歐陽海口氣嚴肅起來。
江懷偉覺得麵子上掛不住,揚手把手裏的半個饅頭扔進牆邊的餿水桶:“白麵饅頭咋了?誰沒吃過白麵饅頭。”
歐陽海去攔沒攔住,連忙跑到餿水桶邊,還好,餿水桶裏裝了大半桶菜葉菜皮,就伸手撿起那半個饅頭:“堿重怕什麽?堿重好消化呢。”摳了摳表皮上沾著的沙塵,就喂到嘴裏吃了起來。江懷偉看得直皺眉頭。
飯後休息半小時。三個新兵,加上杜小富在田埂上打撲克牌。江懷偉說:“我看我們這個歐陽海班長頂愛出風頭、擺姿態、撈表揚。我不相信他對老百姓的糧食那麽愛惜,更不相信他對餿桶裏撿起來的饅頭不嫌髒,純粹是用他的行為來出我的洋相,我最見不得這號人。”
“調主!”杜小富打下一張牌,“這你倒是冤枉他了,說明你不了解他,他那種做法確實是發自肺腑的。剛來四班時我也看不慣他,見他跟個火車頭似的,把大家突突突地帶到這兒,又呼呼呼地帶到那兒,拖得大家疲憊不堪,也認為他是搶先進、奔模範。可後來了解他後才曉得是我自己看錯了。他做什麽事心裏咋想表麵咋做,從來沒有什麽藏著掖著的心計。並且從來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後。他珍惜糧食更是真的,因為他小時候吃了很多苦,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親妹妹被活活地餓死在他媽媽的懷裏。他曾經餓得撿到一塊燒焦了的紅薯皮都覺得是美味。前幾個月我們連搞了一次為期一個星期帶戰術背景的野外生存訓練,每人每天限帶半斤糧食,一點點鹽。你們想想,在野外爬大山、鑽林子,多大的活動量,半斤糧食哪夠?可他硬是用自己小時候吃苦得來的經驗,挖山藥,找野菜,刨筍子葛根,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雖然味覺不舒服,身體卻舒服。七天後歸隊,其它班一個個餓得無精打采的,還有的班提前就有人餓虛脫了,可我們班十個人整整齊齊、精精神神排在操場上,連團長都表揚了我們班,真在全連麵前出盡了風頭呢。”
“黑桃A!反正我覺得跟著這個歐陽海沒啥好果子吃,真後悔進了這個四班。”江懷偉都嘟囔囔地說。
“後悔?你別吃了果子耍脆。四班可是全三連先進模範班,哪個不想到四班來熏淘熏淘?你要後悔趕快向連長申請調班,想來四班的人多的是。哈哈,我贏了。”杜小富攤開手上的牌。“不打了,下田吧。咱們割得慢,來個笨鳥先飛吧。”說著起身拿起鐮刀往田裏走去。
19—8•
“早知道要來受割水稻這個洋罪,我真後悔長了這麽高的個子。”何波發著牢騷直起腰,見身邊的馬小強提著鐮刀,專注地瞅著某處。何波隨著他的目光忘去,見那邊田埂上,有個年輕姑娘挑了擔水往這邊走來。姑娘身材苗條,上穿白底碎花對襟襯衣,下穿藍色褲子,兩條大辮子一前一後。每隻水桶上搭了條毛巾,水桶梁上用細繩綁著幾隻搪瓷缸子。看來她挑慣了擔子,隨著她均勻的腳步,楠竹扁擔有節奏地一上一下顫動著,胸前那隻辮子隨著步伐擺來擺去,確實挺迷人的。整個一幅景象,不像是個人挑著擔子在受苦受累,倒像是個年輕、樸素的漂亮女孩兒在田間這個大舞台上跳一支自編自演的舞蹈。
“太美了!”馬小強像是自言自語。何波倒是很配合,眼見著挑水的女孩子要先下十班那塊田,連忙叫道:“那位女同誌,往這邊!先來這邊,我們渴死了。”姑娘對這沒名沒姓的人的叫喊也不介意,微笑著往這邊看了一眼,扭轉身,就往這邊挑來了。她放好了桶,從桶梁上取下茶缸,揭開桶上的毛巾,舀了水就遞過去。畢竟是挑著一擔水走了這麽遠的路,喘息稍稍有點急,胸脯隨著喘息起伏,臉上滲出來的細汗使膚色更加滋潤、細膩。
何波跟馬小強同時伸出了手去接,馬小強在何波手上拍了一掌:“搶啥搶!幹活沒見你搶。”
“是我叫過來的,說明我比你渴嘛。”何波不滿地說。
女孩子也不做聲,抿嘴一笑,連忙又舀一缸子遞給何波。
“你是隊上抽來專門搞後勤的?”馬小強邊喝水邊搭訕著。
“也不是。昨天割穀子把手割了。”女孩子不好意思跟兩個軍人對視,眼睛不知看哪兒好,就低下頭,把桶上的毛巾扯展。一隻白多藍少的方格手娟調角對折了纏在左手上,兩隻角在手背上係了個結,隨著手的動作,手娟一顫一顫的,像隻蝴蝶落在手背上,輕輕地扇動著翅膀。
“你叫啥名字?”何波問道。
“挺難聽的。”女孩子更顯得不好意思了。
“不怕。總不會叫阿狗阿貓吧。說出來聽聽嘛,總不能讓我們用‘嗨’來稱呼你吧。”何波不罷不休。
女孩兒眼睛飛快地在他們兩人臉上掃了一眼,馬上又低下頭:“王小丫。”
“哈哈哈!王小鴨?你爹媽也真不會起名子,隨便起個花啊草啊的也比這小雞小鴨好聽啊。”何波大笑起來。
女孩子本就不好意思的臉色,呼一下子紅到耳根子上:“不是那個鴨,是丫頭的丫。”
馬小強看著女孩子滿臉紅暈的窘迫,瞪了何波一眼:“有啥好笑的?大驚叫怪。”
女孩子已收起擔子往其他班送水去了。馬小強的目光追隨著女孩子那有節奏的背影。何波伸手在他眼前劃了一下:“嗨!幹活吧,小心眼珠子看出來了塞不進去。”
19—9•
跟王小丫還沒說到三句話,近距離地站著還沒到三分鍾。可她走後,像是放了一根無形的線,一頭牽著她,一頭牽著馬小強,使馬小強的眼神總是往她立身的地方瞟。她一瞬間臉紅到脖子根的窘樣兒一直在鐮刀下繞來繞去,似乎一刀下去割斷的不是一蔸稻子,而是那張飛滿紅霞的臉。
十班那邊“哄”地傳來一陣笑聲,接著聽到一個聲音說:“你都喝三缸子了還喝?也不怕撐破你的肚子?這水不要錢,可人家小妹的力氣可要錢,是吧小妹?”
馬小強扭頭往十班那邊看,隻見幾個戰士把王小丫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說笑。馬小強心裏很不受用,眼神不住地往那邊瞟。鐮刀又攬住一蔸稻穀秧子使勁往懷裏一拽,“哎喲”一聲。
心荒意亂的馬小強一刀割破了自己的三個手指,豔紅的血珠子馬上順著指尖往地上掉。
“咋了?”歐陽海已割到這壟田的最前麵去了,聽到叫聲,提著鐮刀就往這邊跑,見馬小強手上的鮮血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眼睛卻往王小丫那邊瞅。歐陽海拽起他的手一看:“你還真勇敢嘛,一刀下去割三個。還不趕緊攥著,以為你身上的血是自來水啊,任它流!”
從此後的馬小強的日子過得很美好,成了王小丫的跟班。王小丫燒水他填柴,王小丫送水他提壺,王小丫做飯他擇菜。當然,比那隻好手利用得更頻繁的是那張好嘴。一個來自城市的、念過書的軍人,有很多談資是農村長大的王小丫沒聽說過的,甚至讓王小丫覺得他是一個天上地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有大知識的人,不光能滿足她對鄉村以外新鮮事物的滿足,並且總能逗得她發笑。她的笑不是那種無拘無束的格格的大笑,大部分時候是不出聲地淺淺一笑,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了,總要拿手背遮一下嘴,並且馬上四顧,似乎自己幹了壞事看看有沒有被人發現似的,同時臉就紅了。馬小強覺得她最打動人心的就是那份天然的羞澀,動不動就臉紅,像含羞草一樣。還有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材,純樸的表情,真像是田埂上的一朵牡丹花、一棵鮮豔的紅玫瑰,天然雕飾、自然天成。
第二天軍醫龐小娟來給馬小強換藥的時候,馬小強纏死纏活地要了一袋消炎粉和一卷紗布。他說方便幹活時萬一打濕了手指好自己換藥。
等龐小娟一走,馬小強就打了盆開水涼溫了,放上鹽,要給王小丫洗傷口、包紮傷口。王小丫隻是微笑,卻死活不讓。馬小強急了,覺得自己費心費力沒實現價值,把能關心王小丫一次的機會付之東流太可惜了。自己是真心實意地想關心她,她越是不嬌氣,不在意自己的傷、自己的累,卻越惹人憐愛。馬小強一急,就伸手一把拽過王小丫的左手,要強行拆解她的手娟。王小丫使勁地推讓、躲避,四隻手糾纏在一起。王小丫的父親王中福進來了,看到他倆纏在一起的手,勃然大怒,一把拽過女兒:“你咋這樣不要臉!”狠狠地瞪了馬小強一眼:“解放軍同誌,你還是去幹你應該幹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