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想說愛你不容易

11—1•

沒想到歐陽海剛當上班長不久,班上就出了件讓歐陽海頭疼的事。

上級要求三連為全師戰術訓練合練做準備的指示下達不久,班上的大個子劉春成卻鬧著要請假回去探親。他也知道當兵不滿一年是不會被批準休探親假的,所以死纏著歐陽海,讓歐陽海替他想辦法。

“我能替你想什麽辦法?我還能想個辦法把軍規變一下不成?現在正要開始戰術訓練,撐握能在前線跟敵人對著幹的真本領,可你呢?卻鬧著要探親,這恐怕不行。”

“我的好班長唉,你以為我不想打仗,不想學打仗的本領,這不是遇到了風火急事嗎?”

“風火急事?你以為你是一個跟頭能翻十萬八千裏的孫大聖啊,老家真有了風火急事你也來得及管?”

劉大個一把把歐陽海拉到營房後麵的小樹林裏:“我的好班長唉,我雖然不是孫悟空,可這事我不回去一趟還真不行啊。革命固然重要,可終身大事我也不敢消停啊。入伍前半年好不容易說下了門親事,姑娘比我還大一歲。見過幾次麵後彼此印像還不錯。我雖然家景不好,可姑娘相中了我一把好力氣,就訂了婚。本打算秋後結婚的,可剛入秋後征兵,我本想去試試的,一試就試上了。這一走半年多了,昨天忽然收到家信,說姑娘家要退婚,一是說我這當兵一走肯定要變心,二是說姑娘歲數不小了,耽誤不起。我可是比你們大幾歲的人,沒有那麽多的資本,我爹我媽怕這事黃了,急得都快跳樓了,你說我這是不是風火急事?”

“這倒真是個問題。不過這就怪你了,你多給她寫幾封信嘛,你不會寫信跟人家溝通啊。其實十個姑娘有九個是願意嫁給軍人的,都想當軍屬光榮。”

“我也想寫信啊,可你如何讓我會寫信噻!你瞅瞅,就我這打鐵的手,拿大錘保證不弱於誰,可一握筆杆子就捉不住,免強把自己的名字寫出來就不錯了。”說著像是印證似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讓歐陽海看。

“你這是主觀不行找客觀,誰說手大就應該不會寫字?毛主席一米八幾的個頭,那手沒有你的手大?人家寫出的東西怕是讓你背都背不動。”

“我的好班長唉!現在說這些有啥用?等我學會了寫字再寫信早涼了黃花菜,唯一能解決問題的就是我回去一趟,當麵爭取爭取,能結婚就結婚。”

“這一來一去,半個月,戰術訓練你肯定要拉下,不光影響你個人成績,還要影響全班成績,最重要的是,我又沒權利批你這假……”歐陽海邊說邊若有所思,忽然想起朱書記從前的信裏對自己說的話:“摯誠待人,將心換心。”雖然朱書記當時這些話主要是幫助自己解決戰友間的矛盾,可任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都是需要將心換心嗎?“要不這樣,你先請人加緊寫封信回去,先向人家道歉,然後表示你非她不娶的決心,讓人家有個定心丸。最後再把最近無法回去的原因說給人家聽,以取得人家的理解。我想姑娘既然跟你定了婚,還是看得上你這個人的,主要是你一走半年不給人家個音信,讓人家心裏沒底,生了怨氣。人心都是肉長的,隻要你真心誠意地跟人家交心換心,不相信人家姑娘就那麽不識大體。”

“這樣的信也能請人寫?多丟人啊!”

“丟人?曉得丟人早幹啥去了?怎麽不抽空學文化?”

劉成春想了想:“也隻能這樣了,可找誰寫呢?……”忽然眼睛一亮:“班長,要不你替我代勞一下,班上就你的信最多,這方麵你可是行家,你給我寫這封信,我放心。”

“你這家夥,給你出了主意倒被你纏上了。我替你寫這封信也行,可來日方長,就算這封信暫時扭轉了局麵,也不等於就成定局,你以後總得保持跟人家的聯係、交流吧?不可能總是我替你寫?舍得你們的小秘密全讓我知道?所以寫這封信有個條件,從今天起,你每天學十個字,這樣一個月,保證你能寫最簡單的信件,半年後,不愛你的姑娘也要愛你了。”

劉成春自恨自的樣子:“我學!我學還不行嗎?”

11—2•

當天,歐陽海用一個晚上時間,替劉成春寫了封揚揚灑灑上千言的信,信裏誠心誠意地向女方道歉、解釋、表決心。劉成春用加急信件郵走了,不到兩個星期,就收到了未婚妻的回信(據劉成春透露,未婚妻的信可能也是找人代寫的),信裏說知道他沒變心就好,鼓勵他在部隊好好地幹,等到了探親假時,最好回去把婚事辦了,自己年紀不小了,再拖會遭別人笑話的。

劉成春解決了這一後顧之憂,異常興奮,不光訓練上更來勁,識字上也很有積極性,每天規規矩矩地完成十個字的識字量。這件事讓歐陽海心生感觸,覺得帶動大家學文化已不是可有可無的事。

這天飯後,歐陽海組織大家開了個班務會,討論學文化的重要性:“這識字學文化,於公於私都重要呢,從公上來說,我們是新社會的革命戰士,沒文化適應不了社會潮流,適應不了社會主義建設,挑不起國家大梁。從私上來說,連個戀愛信都不會寫,就像咱班的劉成春,因為跟對象信息不通,差點把對象都混黃了。”

“是不是啊劉成春?沒這懸乎吧?”一提到對象差點吹了,上官會發馬上有惺惺相惜之感。

劉成春有點拉不下麵子:“班長,你給我留點麵子好不好,連這點事也給我曬出來。咱班本來我的臉最大,這下弄得麵子反倒最小了。”

“有的地方把媳婦叫‘屋裏的’,這說明男人是麵子的話,媳婦就是男人的‘裏子’,沒有裏子那保得住‘麵子’啊,怕啥!”歐陽海的話說得大家笑起來。

“說歸說,笑歸笑,我建議從現在起,我們四班開展文化學習訓練,老師現成的,就是劉秀才。每天根據班上的業餘時間靈活安排出一節文化課。學識字、學讀書、學看報,學馬列和毛主席著作,學寫信、寫日記、寫黑板報。我倡議每人每天至少掌握十個生字。都說革命靠自覺,這學文化更要靠自覺。我們都是成人了,不可能像課堂上的小學生一樣,被老師提著耳朵逼著學。我覺得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學文化其實是在撿錢,我歐陽海小時候還沒上到半年的學,後來的文化都是撿錢一樣一點一點撿來的……”

“那難怪班長你拾金不昧呢,原來是你撿錢撿多了,花不完了,所以把上千塊錢都交出去了。”歐陽海的話還沒說完,平時說話實實在在的劉成春竟然幽了他一默,惹得大家又笑起來。

宋發凱用胳膊悄悄拐了拐上官會發:“嗨,你不是想撿錢嗎?敢快學文化啊,班長說了,學文化就是撿錢。”

“去!打人不打臉,你這巴掌卻專往人臉上扇。”

“這老師的頭銜都給我安上了,那我說說我的看法。”劉修才發言道:“現在啥都講究互助互幫互賽嗎?咱們這學文化的事也可以來個一幫一互助組,沒文化的或文化底子差些的,看著誰順眼就自己去認老師自行配對兒,每兩人一組,每一個星期來一次組與組之間的對抗賽,看誰學的生字多,閱讀能力強,理解能力透,至於書寫上的表達能力與組織能力嘛,估計大部分人都把工夫下到寫戀愛信上了,就不拿出來檢查了。當然,有願意積極拿出來分享的我們大家也歡迎是吧?”

“是!秀才老師你能不能先拿出來讓我們分享一下啊?”有人馬上起哄。

部隊原本就具有一種使人上進的氛圍,在這種氛圍的無形推動下,有幾個不想積極進取的呢?尤其一部分像劉成春這樣,幾乎大字不識一個的戰士,早就覺得自己不識字走不到人前去,請人寫信、讀信很掉底子。現在有個輕輕鬆鬆學文化的機會,何樂而不為呢?因此大家馬上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很快連輸贏後的獎懲辦法都製訂出來了。或替贏家洗衣服、刷鞋子,或在班會上表演節目,或者做俯臥撐、單雙杠之內的體能訓練,或者讓對方甚至大家分享家信、戀愛信。這最後一個算是最嚴重的懲罰了。

四班在歐陽海的倡議下開始竟賽學文化後,才一個多月,一部分以前不能讀報的已能疙疙瘩瘩地讀報了;以前能讀報的已能讀毛主席著作。歐陽海規定,爭取兩個月,人人都能寫家信。全班戰士通過一年的學習都能讀通、讀懂毛主席著作。

有天歐陽海在操場上遇到張家聲,張家聲又是那個老動作,伸手在歐陽海肩上重重一掌:“屬虎的,好家夥啊,組織全班加強文化學習都舍不得告訴我一聲?想暗暗地甩下我們六班是嗎?”

“六班是你的地盤你作主啊,我哪能去指手劃腳。現在知道了也不晚,不服氣帶著你的六班趕上來,我們四班隨時迎戰。”

11—3•

歐陽海及時地解決了劉成春的後顧之憂,卻沒想到自己的“後院”已開始起火。

鄒小翠老早就想要一張歐陽海穿軍裝的照片。早到歐陽海入伍走的那天,歐陽海答應她到部隊後就照了寄給她。

可歐陽海一到部隊就投入到緊張的工建工作裏,天天砍樹、扛樹,又忙又累,根本沒機會照相。後來投入到緊張的訓練中,新鮮、刺激、忙碌,一心想門門課目優秀,便把這事拖下來了。

小翠等了幾個月後沒等到,在信裏又提到此事。理由是說密友們想看到他穿軍裝的樣子。歐陽海心裏想:“嘿嘿!不如幹脆說你想看到我穿軍裝的樣子,或者幹脆說你想我了唄!”

當然,對於後一個猜想歐陽海沒有把握,也從來沒有那樣問過。他想把那句話留著第一次探親時當麵去問。我一定要親自問她:“你想我了嗎?小翠。”歐陽海把這句話在心裏反複了無數遍,同時無數遍的設想見麵時的情景,設想小翠會如何回答他:“你說呢?”、“想得美,哪個想你!”、“呸!不害臊。”、“才不想呢!”、“想你幹嗎?你又不是我的誰。”……如此等等,同時猜想著小翠說每一句話的每一種表情。想著想著,自己先就臉紅了:“什麽人家想不想自己,自己這明明是在想人家嘛。”

是該照張相片給小翠了。歐陽海決定下一個休息日就去照像,同時把已經當班長的好消息告訴她,讓她一並高興高興。

可是,還沒到下個休息日,歐陽海收到小翠一封眼淚婆娑的信。說眼淚婆娑,是不少字跡已被點點水漬洇得看不清了,再根據內容,判斷出那是淚漬。

小翠在信裏說,難怪歐陽海到現在連張照片都不給她寄,並且信件越來越少,原來是根本不想寄、不願寄,隻是自己一廂情願……不願就不願吧,既然身為軍人,就要胸懷坦**,何必不直說,讓自己一直像個傻子似的希望著?這其實不等於是欺騙嗎?

歐陽海讀著小翠的信越讀越奇怪,不知道以往一直通情達理、一直支持他、鼓勵他好好幹的小翠為何忽然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並且還那樣傷心,讓自己心裏也酸溜溜的。自己到底那裏做錯了?從信裏的意思,似乎並不是為沒給她寄相片、沒給她及時回信這類事。

這天晚飯後,歐陽海想給小翠回封信,問她到底為何那樣生氣,可心裏又有些憋悶。我隻是忙,對她關心不夠,可並沒做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她用得著這樣小題大做嗎?竟這樣指責我。是不是我以前對她了解不夠?都說距離產生美,我跟她現在的距離拉遠了,咋反而發現對方的“醜”了呢?兩個人到底還能不能再發展下去?

歐陽海皺著眉,獨自坐在營房後麵的小樹林裏對著小翠的信發呆,眼角瞟到身側不知何時站著的一雙腳,抬頭一看,是指導員。歐陽海馬上站起來行了個軍禮。

指導員笑著說:“業餘時間,不必太拘束。”又指著歐陽海手裏的信:“咋了?看你這幾天似乎有些心事,家裏來信了?是不是家裏出什麽事了?”

歐陽海有些不安,覺得這純屬私事,不知道該不該跟指導員說,隻好試試探探地問:“指導員,你說作為軍人,是不是不應該太在意感情上的事?”

“誰說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凡一個正常的人都應該有七情六欲才對。何況人類必須通過婚姻才能繁衍,那麽是有感情的婚姻更道德,還是沒有感情的婚姻更道德?當然是有感情的婚姻。”指導員肯定地回答。

“可談情說愛是小事、是私事啊,何況感情的事似乎總是糾糾扯扯的,耽誤時間、花費心思。作為一個軍人,若把它當回事,豈不耽誤了保家衛國、建功立業的大事?”歐陽海一提起“情”、“愛”這樣的字眼,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不敢直視指導員,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誰說談情說愛就是小事,誰說感情就一定會耽誤保家衛國的大事?周總理跟鄧大姐的故事你聽說過嗎?總理日理萬機,可他倆照樣成就了愛情。他們是在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認識的,在忙著救國、忙著對敵鬥爭的事業交往中產生了相互愛慕之情。到1920年11月份,周恩來前往巴黎去進一步探求救國救民的真理,而鄧穎超則到北京師大附小當了教員,從此相隔雲山萬重,但從來未間斷彼此的聯係。憑著鴻雁傳書,他們交換著情況,交流著思想,增進感情。到1924年時周總理已從巴黎回國,可之後的一年時間內,兩人仍然沒有時間見上一麵,一直到1925年8月,才終於在廣州結婚。你說他們兩忙嗎?他們幹的是不是正事、大事?可人家的感情維持了六年之久終成正果,人家耽誤救國救民的正事了嗎?所以說,擁有一份純真的感情都是必要的,隻看你如何處理好工作與感情的關係罷了。”

歐陽海本來害怕指導員說他被兒女私情糾纏,耽誤正事,現在聽指導員如此一說,幹脆把小翠的信遞給指導員:“那像她這樣誤會人,你說我該如何對待她?”

指導員匆匆看完小翠的信問道:“這姑娘以前對你怎麽樣?相互了解嗎?”

“我們從小就認識,以前一直很好,她很支持我的工作,總是要我好好幹,要向先進看齊。她自己工作上也很積極、上進。我走後對我父母也很關心,可不知為何突然來這樣一封信,讓我摸不清頭腦。”歐陽海沮喪地說。

指導員用手點著信說:“如果一個人一直是通情達理的,本質上是不會突然變得不講道理,肯定有外因。就算是誤會,那也說明你對人家關心不夠,才導致誤會的產生。你要學周總理,那樣日理萬機,依然把感情的事處理得很好。你這事情簡單得很,不要在這兒胡思亂想,使猜疑越來越深。直接寫信誠心誠意地跟人家交交心,不就啥都明白了。”

指導員的話讓歐陽海心裏豁然開朗,對自己跟小翠之間的未來又有了信心。

11—4•

次日,歐陽海抽了個時間正要跟小翠寫信,卻正好收到父親口述歐陽湖代筆的家信:

“海伢子,你跟孫大鬥家的妹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前天孫大鬥來家裏要信,說是你又給他的女兒來信了,怕郵到我們家了。又說年輕人的事,讓我們莫要管。那陣小翠正好來家,當時就氣走了。

“小翠是個好姑娘,孫家條件比我們強,找人向她提親,說她從小就是孫家大娃子的童養媳,現在嫁過去也是應該,她都沒同意。一到家總問起你,對我們倆老總是知冷知熱的,明顯心思在你身上,你莫虧了人家。

“孫家倒是主動提過親,要把他的女兒說給你。我推說你是部隊的人,現在說這事太早,算是推了。你可莫幹腳踩兩隻船的事,要給小翠個掏心窩子的話,莫讓人家心裏難受。

“在部隊好好幹,別虧了國家跟黨的培養。家裏放心,都很好。

“二哥,別忘了接我當兵。”

這最後一句看來是歐陽湖以權謀私,跟他二哥說的私心話。

歐陽海把信讀了兩遍,再結合小翠的信,基本上把小翠跟自己之間的那個“案”破了。自己跟孫家姑娘寫信,這明明是沒有的事,孫大鬥從何說起?並且剛好當著小翠的麵去要信?這無疑是個詭計。無非是孫家想娶小翠為媳,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小翠沒那個意思。而且老鴉村的人都知道小翠的意中人是我。於是孫家才想出了這招挑拔離間、移花接木的招兒,讓小翠誤會我歐陽海對孫家姑娘有意,並且因失望而放棄,然後就會嫁給孫家。而孫家那個從小好逸惡勞的地主小姐,就可以嫁給我這個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這棋走得還真是不錯哩!

歐陽海理清了裏裏外外的緣由,又反省起來。自己心裏明明喜歡小翠,可到現在為止,還從來沒跟小翠說過一句痛快話。在自己這邊總覺得沒幹出成績之前,要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覺得把情啊愛啊掛在嘴上,不是幹正事的男人所為;還覺得就算自己不說小翠也會知道。可憑什麽要求人家無條件地信任你呢?若像周總理跟鄧大姐那樣,愛情跟事業並不是矛盾的,隻要不過於沉迷於兒女情長;愛也需要說出來,讓對方知道我愛她。表白是承諾也是責任,承諾了就要承擔。以前總沒有把“愛”字說出來,除了怕耽誤了正事,淺意識裏是不是還有不敢承擔的因素?

歐陽海想著這些,鋪開紙給小翠寫起信來:

親愛的小翠,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稱呼你,你應該以此看到我愛你的心。

從你的來信裏,看到你對我誤會至深,我不怪你。這一方麵有我的原因。我沒有及時地對你說出我感情上的真實想法,使你對我信任的根基不牢。另一方麵是用心不良的人,為了達到個人的目的從中挑拔離間。我今天以一個軍人的人格,對著毛主席像向你起誓,我對孫家姑娘從來沒有過意思,更沒有寫過一個字的信件來往。我從離開家鄉的那天起,或者是更早,對私人問題上已定下目標:今生除非不結婚,隻要結婚,要娶的妻子就是你:鄒小翠。

相片的事確實是太忙,沒有時間去幾十裏外的照像館照,稍後有時間一定照了寄給你,就讓你想我想得更深些吧。我等不及有了相片後再回你這封信,是不想讓你對我的誤會更深,不舍得讓你在對我的誤會裏難過。

你上封信裏有四個錯別字,一廂情願,不是一‘箱’情‘原’;胸懷坦**不是胸懷坦‘湯’;私心雜念,不是‘思’心雜念。我希望你也能幫我指出我信裏的錯別字,供我們互相學習。

另外,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算是對暫時還沒有照片給你的補償,我當班長了。

我會要求更多更大的進步,也祝你好好工作!

此致

敬禮!

愛你的歐陽海

11—5•

歐陽海通過分析,對於小翠對他的誤會的判斷基本正確。

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鄒小翠四歲被賣到孫家做童養媳,其實是使喚丫頭、傭人,受盡千般折磨。九歲從孫家解放出來,十四、五歲以前還是個頭發焦黃、身材幹巴、很不起眼的女孩子。可十六七歲過後,似乎是隨著桂陽那靈山秀水的哺育,小翠的身體也像是被春風催開的桃李,漸漸的豐潤起來、飽滿起來,眉眼越來越明媚、清澈;臉色褪去青黃,越來越白晰、紅潤;身材也漸漸地拉開比例,腰是腰、臀是臀。連那頭焦黃幹吧的頭發也開始濃密、油潤起來。

方圓幾十裏的小夥子們,一到清渠供銷社來買東西,但凡到了小翠站的櫃台前,都要磨磨嘰嘰地問問這、摸摸那,拖延著不想走。一輪到小翠下鄉送貨,保準有小夥子們借口順路,要奪下她的挑擔,幫忙挑上一程。在田裏幹活的年青人們看著小翠挑著擔子左右擺動的腰肢,更加紅潤的臉色,都止不住地用眼睛遠遠地迎來,又遠遠地送走。知情的會相互取笑:“別看了,眼睛長勾子也不行,那是軍婚。”“誰看了?是你自己看得不舍得走還說別人!”

一些不知情的總會懷揣了“詭計”,私下裏托東家媒婆、西家嬸子去打聽這女子家是哪兒的,多大了,家裏有什麽人,找沒找人家。然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這些人裏想法最多的要數孫大鬥的兒子孫耀祖。當年朱富山帶著解放軍剿匪、打土豪、分地分房,把瘦小幹巴的鄒小翠從孫家解放出去之後,孫耀祖除了覺得少了個想騎就騎、想打就打的出氣筒之外,並沒覺得有啥不得了。可沒想到幾年之後,這個當初在自己家裏沒被人當人看的黃毛丫頭越來越有“人樣”,越來越“紮眼”,又沒穿好的、戴好的,可走到哪兒都那樣招人眼風,似乎她是一枝開放正豔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在風裏,在田埂上,在鄉間的小路上招展著,一路飄香。孫耀祖開始後悔自己當年的年少無知、目光短淺,為何沒看出這是支一遇春風就開放出九色十香的靚麗鮮花,而不是狗尾巴草?為何沒讓她長遠的成為孫家人?

從鄒小翠的靚麗刺傷了孫耀祖的眼睛那天起,孫耀祖就跟孫大鬥摞下一句話,這輩子非鄒小翠不娶。

這算是給孫大鬥出了個大難題。那鄒小翠以前在孫家時,誰把她當人看過?當個小貓小狗樣一腳踢到這兒,一腳踢到那兒。有殘湯剩飯了給她吃點,沒了就餓著。她最恨的應該就是我老孫家,就是嫁誰家估計也不會嫁我孫家。何況這老鴉村前後,誰不知道小翠早跟歐陽家當兵的海伢子好上了?可我家隻有耀祖這一根獨苗,他要真認定小翠這丫頭,非她不娶的話,她又不嫁耀祖,我孫家可就絕後了。

孫大鬥思前想後了大半夜,終於想出了個兩全其美的計策。

11—6•

這天又是鄒小翠下鄉送貨的日子。小翠挑著一擔子百貨把各處要送的東西都送完了,最後挑著擔子來到歐陽滿家。小翠每次借下鄉送貨之機,總要來看看歐陽海的父母,給歐陽湖帶幾支鉛筆、幾本作業本,給張祖桂帶點針頭線腦、肥皂、火柴,給歐陽滿帶盒煙、斤把散酒。有時候是歐陽家捎信要帶的,來了早準備好了錢,有時候是小翠自己估摸著帶來的,自己早用工資墊上了。

這次小翠剛到歐陽家放下貨物擔子,張祖桂遞她一碗水還沒顧上喝,孫大鬥就進來了。前腳剛進門就嚷嚷:“歐陽兄弟,聽說海伢子給我家蓉妹子來信了,我來取回去。”

歐陽滿莫明其妙地望望小翠,又望著孫大鬥:“哪裏有信?海伢子給你家蓉妹子來信幹什麽?”

孫大鬥故作曖昧地笑笑:“他們通信能幹嗎?不過年青人的事我們老的也不摻和,人老了,跟不上形勢了。沒收到?聽說送到你家了啊。沒事、沒事,那可能是我聽錯了,也許直接送家了呢。前幾天送你那煙葉勁夠大吧?你隻管抽,抽完了讓我家蓉妹子再給你送些來。”

孫大鬥不容歐陽滿插嘴,自顧自說地說完之後,像是才看到小翠在場似的:“哎喲,翠妹子也在這兒啊,又下鄉送貨了?大姑娘家家的,挑著付擔子滿鄉跑,也真夠辛苦的。你說現在這政策,好是變好了,可讓個大姑娘家家的挑著擔子拋頭露麵的,要是在過去,如何尋人家兒?不過我們家耀祖開明得很,脾氣也好,他倒不在意這些。”

小翠聽了孫大鬥前半截又是信又是煙葉的話,早已心亂如麻,哪聽得進他後半截假心假意的關心?挑起擔子對歐陽滿夫妻說:“大媽大叔,我還有事先走了。”

張祖桂看到小翠臉色不對,忙跟著去追:“翠妹子,已晌午了,吃了飯再走啊……”卻被孫大鬥一把拉住:“人家現在是供銷社的售貨員,是公家的人,有事哩,你可別耽誤了人家的正事。

張祖桂氣不打一處來:“我說孫大鬥,你到底胡說些啥?我家海伢子跟小翠好好的,憑啥要給你家妹子寫信?現在好了,你硬是把翠妹子給氣跑了吧。”

孫大鬥正正經經地說:“我可不是胡說八道呢,人家真說有你家海伢子給我家蓉妹子的信。這個我們當老輩的就不用操心了,雖說小翠這妹子不錯,可我家姑娘也不是走不上人前的人呢,管得海伢子跟誰好,到時候你們隻管有媳婦娶、有孫子抱就好了。”說完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歐陽家。歐陽滿氣狠狠地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煙袋鍋子裏的煙灰:“湖伢子,拿筆來,給你二哥寫信。”

11—7•

給小翠發走了那封信,歐陽海的心踏實下來,他相信小翠收到他的信後,一定會盡釋前嫌,重修舊好。他甚至想像著小翠捧著信破涕為笑的樣子。可沒過多久,父親又來信了,這次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說鄒小翠手腳“不幹淨”,讓歐陽海慎重考慮跟她的關係,信裏說:“……我們人窮誌不短,窮要窮得有誌氣,偷雞摸狗的行為,我們老歐陽家從來都容不下的……”

手腳“不幹淨”?這封信一下子把歐陽海弄懵了。從感情上,以及對小翠的了解上,歐陽海不相信小翠會有這方麵的缺點。可以父親的正直,難道會冤枉小翠不成?

歐陽海找出小翠的所有來信又重讀一遍,除了那一封裏的怨言、傷心,其它哪封信裏都是陽光的、進取的、磊落的,除了向歐陽海匯報自己生活上的事情、工作上的成績之外,總是鼓勵歐陽海好好訓練,積極進取,沒有絲毫消極、落後、虛榮的情緒,像這樣的人咋會手腳不幹淨呢?

歐陽海狠不得當麵問問父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信件的來往速度太慢了,讓人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急。歐陽海想來想去,反而把給父親寫到一半的信揉了,重新提筆給朱書記寫信。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對於這件事,父親跟小翠可以說都是當事者,不管問他們哪個,隻可能在回信裏把自己攪得越來越糊塗。還是問朱書記吧,相信朱書記給的答案是最實事求是的。

果然,朱書記收到歐陽海來信的當天就來到歐陽滿家。他對“小翠手腳不幹淨”的說法也很是吃驚。小翠跟歐陽海一樣,可以說是朱書記看著長大的,以前在農業社,後來在供銷社,工作上沒出過任何差錯,看得出是個對黨知恩圖報的姑娘,手腳咋會不幹淨呢?

朱書記一見到歐陽滿就單刀直入地問道:“歐陽老哥,你憑啥說鄒小翠手腳不幹淨?”

歐陽滿沮喪地說:“我也希望她是個好姑娘啊,可人證、物證俱全,我不相信也不行啊……”

聽歐陽滿說完經過,朱書記說:“走,跟我一起找孫大鬥去,我看看是什麽樣的人證、物證。”

歐陽滿不想去,說鄉裏鄉親的,鑼對鑼、鼓對鼓地較真不好,麵子上過不去。朱書記一下子火了:“你的麵子重要,那鄒小翠的清白重不重要?你兒子的思想包袱重不重要?你兒子跟小翠將來的幸福重不重要?”幾句話問得歐陽滿低下了頭,跟著朱書記往孫大鬥家走去。

11—8•

孫大鬥也不是笨人,一見歐陽滿跟朱書記一起找上門來,心裏七上八下起來。但表麵上隻得虛以應付:“喲,朱書記,是啥風把您這大忙人刮到我這兒來了?快屋裏坐。蓉兒她媽,快燒茶。”

朱書記也不跟他客套,開門見山地說:“聽說鄒小翠手腳不幹淨,你不光是人證,而且有物證?”

孫大鬥理直氣壯地說:“那當然啊,這可不是小事,我能紅口白牙地冤枉人家細妹子?”

歐陽滿見他當著朱書記的麵回答得這麽幹脆,看來事情假不了,轉身就走。卻被朱富山一把拉住:“那你就把‘證據’拿出來我看看。”

孫大鬥有些委曲地說:“朱書記,我現在也是新社會改造好的人了,你別總拿老眼光看人,總不相信我姓孫的為人,我跟她無冤無仇的,要無中生有的敗壞她的名聲幹嗎?”

“是不是無中生有我現在還沒下斷言,要到水落石出後才知道。”

孫大鬥塞搪不過去,隻得到裏屋摸摸索索地找出一張紙來:“你看,這是不是她鄒小翠自己寫的東西,這就是物證。不過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大姑娘家,名聲重要。我隻是覺得歐陽家的海伢子是個出息孩子,覺得她配不上人家,才悄悄跟歐陽老哥通了個氣。你朱書記大人有大量,何必翻人家老底呢?”

朱富山也不跟他磨牙,接過那張“物證”一看,見巴掌大的一塊紙上隻寫了一句話:“我拿了公家一斤紅糖。鄒小翠”朱富山左看右看,覺得這字跡的確像是鄒小翠的。“那這字條又是怎麽跑到你手裏的呢?”朱富山狐疑地問。

“捉賊捉髒唄,還不是正被我趕上了。那天我去供銷社買東西,供銷社裏正好隻鄒小翠一人在。我進去時見她正在往個紙包裏包糖,開始以為她是包了賣的,沒想到她包好後塞進自己的碎花提兜裏。我當時心裏就懷疑她是不是損工肥私,偷公家的東西,於是就躲在暗處看她到底咋處理那一包紅糖。過會兒另外那個細妹子來接班,鄒小翠提起裝著紅糖那花提兜就走了。我怕當著另外細妹子的麵出她洋相以後不好做人,等她走出供銷社老遠才上去拽住她。人髒俱獲,她隻得寫了這字條給我。我也是想幫助她,年輕人嘛,犯個錯誤也是情有可原的。”孫大鬥說得有理有據,朱富山也有些迷糊了,難道自己真看錯了這個鄒小翠?可供銷社的賬目每半個月就要盤一次存,真短缺了東西能不被發現?“八月十五?這不是中秋節嗎?”朱富山自言自語地念叨。

“八月十五?”一直蹲在邊上抽著旱煙袋的歐陽滿站了起來:“八月十五那天翠妹子到我家了,是給海伢子他媽帶了斤紅糖。”

“看看、看看,我沒冤枉她吧?看來她是拿著公家的東西去孝敬未來的婆婆了。”孫大鬥有些緊張的神情一下子鬆懈下來。朱富山捕捉住了這個細節。“走,要真是這樣可不是個小問題,我們找鄒小翠當麵對質去。共產黨的政策是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這件事情一定要弄清楚。”說完緊緊地盯著孫大鬥。

孫大鬥聽說去對質,剛剛放鬆的神情又緊張起來:“朱書記,我看對質就算了吧,年紀輕輕的姑娘家,鑼對鑼、鼓對鼓的,讓人家臉麵往哪擱?這以後還做不做人?不就是一斤糖嗎?你知我知就算了,不行我替她給公家還上糖錢,以前她在我家呆了幾年,也挺不容易的。”說著就從身上掏錢。

朱富山連忙製止道:“這不僅僅是一斤糖錢的事,這是一個人的品德,一個人的工作作風問題。你不是說想幫助她嗎?真要有這回事,我們必須給她指出來,批評她、教育她,才算是真正的幫助她。”

“我這……你看我這還有一攤子事呢,哪有時間去跟她對質,要不改天再?反正已過去個把月了,也不在乎三兩天。”孫大鬥為難道。

“你這事是事,我們這事也是事,還得看哪大哪小。我看還是先去辦完大事,再回來完成你這小事吧。走,歐陽老哥,一起吧。”朱富山口氣裏沒有商量的餘地,說完轉身就走。孫大鬥看看拗不過去,隻得隨後跟上。

11—9•

三人一起來到公社供銷社,見是另外那個女孩子站櫃。朱富山問鄒小翠呢?那妹子說,在後麵倉庫整貨。

“把她叫來。”

那妹子見朱書讓臉色嚴肅,不知出了什麽事,連忙到後邊去叫鄒小翠。等鄒小翠過來後,朱富山問道:“你們這段時間盤存了嗎?貨物有沒有短缺?”

兩女孩兒一起說:“盤了啊,對得清清楚楚,沒有短缺一分一毛。”

“那這是怎麽回事?”朱富山掏出那張寫著字的紙放在鄒小翠麵前。鄒小翠一看,開心地一笑,對著女同事說:“哈哈!這下你相信了吧,我說我寫了字條給你,你硬說我沒寫,你看這是啥?”說完忽然覺得蹊蹺:“朱書記,這可怪了,這字條怎麽會跑到你那兒去了?”

朱富山已經猜出事情是怎麽回事,但還是問道:“你先說說這字條是怎麽一回事?”

鄒小翠幹脆利落地說:“中秋節前幾天歐陽家嬸子要我中秋節晚上去他們家吃飯,晚上去時,想著嬸子有個腹疼氣虛的老毛病,就捎斤紅糖給她,可當時身上沒錢,又怕隔天忘了補上,就寫了這張紙條放在這桌子上,可第二天補上錢時硬是找不到這條子。問小英,她硬說沒看見。”

那個叫小英的女同事說:“是啊,為這事我還跟她打賭呢,她非說我貪汙了她的欠條,我說她根本沒打條子。看來我得給她買一毛錢的水果糖了。”

朱富山冷冷地盯著孫大鬥:“孫大鬥,你說說這到底是咋回事啊?”

“這個……這個……”孫大鬥像是嗓子眼裏卡了魚刺,幹急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出來。

“你就別這個、那個的了,事實就是事實,到幾時總是掩藏不住的,你就實事求是地說清楚吧。”

“嗨!我說這才怪了,我這紙條又不能當錢用,你藏它幹嗎?”鄒小翠奇怪地問,完全沒意識到這張紙條蘊含的是非曲直。

“沒啥事了,你們繼續上班吧。我們走。”朱富山看了歐陽滿跟孫大鬥一眼,轉身走出了供銷社大門。

11—10•

一走出供銷社大門,朱富山強壓著怒氣說:“孫大鬥,你說你是改不好自己,還是從骨子裏就根本沒想徹底改造自己?你說你搬弄這些是非的動機到底是什麽?是不是還想讓大家給你開個大會幫忙你認識認識啊。”

孫大鬥一聽開大會,知道是說批鬥會,連忙連連作揖:“我認罪、我認罪,是我想破壞鄒小翠跟歐陽海的感情,好讓她嫁給我家耀祖。求朱書記大人大量,求歐陽大哥不跟我一般見識,我以後再也不幹這下作勾當了。”

“這個事你是得好好認識認識,幹涉軍婚可是犯法的,你懂嗎?而且,誣陷也是犯法的。”說著拉起歐陽滿就走:“歐陽老哥你也太沉不住氣了,不研究不調查的,見風就是雨。海伢子要是跟你一樣沒主張,不先給我來信,而是伸手就給小翠寫封絕交信,還說人家手腳不幹淨,葬送了兩人的幸福不說,說不定鄒小翠一個想不開,後果不堪設想。”

歐陽滿狠狠地在自己腦袋上拍了一掌:“唉!我這個死腦瓜子。”

當歐陽海收到朱書記的回信,長長地籲了口氣:“我的小翠一直就是個好小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