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燈照亮向上的心

9—1•

四班集體立功表彰大會那天晚上,李清明一個人趴在**寫日記,歐陽海忽然悄悄地走過來坐到他的床沿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李清明開始以為白天自己兜了自己的老底,他又要教育自己幾句了。

說實話,平時李清明也不是不佩服歐陽海,可就是見不得他事事處處都做得那麽好,總把別人比下去,好像要別人永遠都要比他矮一截似的。隻要跟他在一起,再先進也不算先進,再光榮也不算光榮。他不光做得好,而且還說得好,隻要被他逮住了,一套一套的,說出來的話深有深的學問,淺有淺的道理,叫你無法反駁、無處反駁。

不都是一個肩膀上扛著個腦袋瓜子麽,不都是從農村來的新兵蛋子麽,他咋就懂得那麽多、會得那麽多呢?難道他的腦袋瓜子裏還套了個腦袋瓜子,他的心裏還裝了個心不成?保不準是一門心思圖表揚、出風頭,才把功夫、心思都狠狠地花在這些事上了?所以李清明心裏若有若無的總有些不服氣,看他時也不順眼。也許說別的那都是扯淡,根本就是人的骨子裏都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強吧。可是,這家夥近一兩天的作為還真讓人覺得不是那麽回事。李清明覺得他做事隻管做,並沒想要圖個什麽。也許他其實一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過都是以前自己帶著變色眼鏡看人罷了。管他呢,他要說就讓他說幾句吧,反正自己又不會掉塊肉!

李清明胡思亂想著並不主動跟歐陽海打招呼,一副“聽候發落”的樣子。卻見歐陽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那表情不像是來“教育”自己的,倒像是有啥把柄被自己抓住了,有些張不開口。這可跟他平時的作風不相符。

李清明終於沉不住氣了:“想說什麽你就說吧,我這正在日記上洗心革麵、悔過自新呢。”

歐陽海拿手搔了搔頭,可李清明明顯覺得他頭上一點也不癢,那動作純屬多餘。

歐陽海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才說道:“我……我問你個事你別多心哦。”

“你隻要別問我有沒有對象的事我就不多心。”李清明一本正經地說。

歐陽海可能是心中有小九九,一點也沒聽出李清明話裏的幽默:“我當然不是問這個。你說……我想不通……我隻是好奇哦。你到底是有傷還是沒有傷?”

李清明也不回答,呼一下子把褲子擼到大腿上。腿上確實沒有大傷,隻是膝蓋處青紫了一塊。

“那我就想不通了,你的思想為什麽今天在會上忽然轉過彎來了呢?而且當著那麽多人的麵?”

“你是什麽意思啊?隻許你歐陽海覺悟高,能發揚風格,就不許我李清明也覺悟一回,知錯就改一回?”李清明還是一本正經。

歐陽海見他這樣,有些著急:“我不是那意思,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隻是好奇。因為……也許你轉變得太快了,才讓我的思想上拐不過彎來吧。”

“因為什麽?因為我前天還在對你那樣地陰陽怪氣,今天又成了個覺悟高的人,才讓你拐不過彎來?那還不都是你‘大人大量、高風亮節’。我那樣對你,你不光不在意,而且又是幫我洗衣服,又是幫我釘鞋子,今天還在會上說該表揚的人是我。你以為我都沒長人心,長了個狗心、貓心啊?”

雖然李清明說讚揚不像讚揚,說譏諷不像譏諷,態度一直是淡泊的,但歐陽海還是明白了他那熱呼呼的心意。他的思想根子是徹底轉過來了,隻是麵子上不好大包大攬的承認。歐陽海幹脆不多說什麽了,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就繼續你的洗心革麵吧,我可打球去了。”

9—2•

是果都有因。前天,大家被班長喬運堂盤問完了以後,都去澡房裏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然後邊開著玩笑邊嘻嘻哈哈的開始洗換下來的一堆髒衣服。

李清明可能是為了證明自己傷得不輕,回去先在**趴了一會,等他來洗澡,大家已經洗完後散去了,熱氣蒸騰的澡堂裏,隻有歐陽海一個人弓著背在地上撿著什麽。李清明好奇,屏住聲想看他到底在撿什麽寶貝,是不是誰洗澡時丟了錢?卻見歐陽海一隻手拿著一隻肥皂盒,一隻手在地上撿著星星點點的肥皂細末。這都是些大家用剩下的肥皂碴頭,一小塊、一小塊的,加之被水泡軟,很滑膩,像是從水裏撈魚似的撿不上手。

李清明有些不屑:“你把錢也看得太重了吧,這能省幾個錢?”

歐陽海指著肥皂盒裏的肥皂碴頭說“幾個錢也是錢啊,現在不正是我們國家經濟困難時期嗎?能省就省著,盡量少浪費。這些碎肥皂洗衣洗澡不好用,可洗手還是能用的,就放在水池邊,大家用起來也方便。”

李清明不以為然:“歐---陽---海,我看你還是改個名字叫垃圾海算了,真像個農村老太婆,摳摳索索的。”

歐陽海沒有做聲,看他換完了自己的衣服按進盆裏,就隨手拿過去說:“你今天腿受傷了,我幫你洗吧。”

李清明有些尷尬,含含糊糊地說了聲謝謝。歐陽海說:“謝什麽謝,戰友之間就應該互相幫助嘛,我哪天不舒服了你也會幫我的嘛。”

李清明洗完澡躺到**,歐陽海也洗完了衣服又涼完了連自己帶李清明的衣服後,把李清明的盆子放到他的床下,才拿著一粒扣子對李清明說:“這是你衣服上的扣子,等衣服幹了再掇上。”

然後從自己床下扯出個木板小箱子,在裏麵嘩嘩啦啦一陣拔拉。李清明有些好奇,卻見歐陽海從箱子裏拿出小錘子、釘子、板車外胎皮子、剪刀,然後拿過李清明床下那雙腳後跟底子已穿了洞的布鞋,叮叮梆梆地釘起來。他比著鞋底剪了板車外胎的一塊膠皮釘上去。不一會兒,那雙通了鞋底的布鞋,又成了一雙瓷瓷實實的好鞋。

歐陽海先自己欣賞了一番自己的手藝,拿起鞋對李清明說:“來,穿上試試,看有沒有釘子頭硌腳的?”

李清明下床把鞋穿上,試著走了幾步:“挺好。手藝不錯,這鞋的壽命又延長了一倍。”說著有些好奇地拔拉開歐陽海那個木箱子,見裏麵什麽東西都有:牙膏皮子、大小鐵釘、粗細鐵絲、自行車的鏈條、鐵錐、補丁卷、舊解放鞋底子、板車內、外胎皮子、薄鐵皮子……

“你這些東西都是哪來的?還怪齊全的嘛,像個雜貨鋪似的。”

“我這是百寶箱,所有的寶貝都是撿來的,平時遇到什麽有用的就撿什麽,反正放在那兒也不要飯吃,到用的時候就順手了。這些破東爛西呀,要用時樣樣去買費錢不說,有的東西一時半會兒還不一定能買得著,比如剛給你釘鞋底這玩意,平時要不攢著,等鞋穿了洞了到哪裏買去?”

李清明看看自己腳上髒不拉幾的鞋,又看看蹲在地上收拾東西的歐陽海,他的個子並不高大,但他身上不光總有一種用不完的力量,還有著無形的帶動力、感召力。若說他在工作上爭上遊、訓練上求先進是圖表揚、圖名聲,可幫我洗衣服、釘鞋子,又是圖的什麽呢?我是不是應該重新認識他呢?李清明這樣想時,嘴上不由得說了出來:“歐陽海,我那樣對你,你為什麽不跟我計較呢?”

歐陽海已經收拾好了木箱裏雜七雜八的東西,蓋起箱子起身搬到自己的床底下:“有什麽好計較的?那說明每個人對同一件事物有自己不同的想法。我們每個人又不是一個媽生的,怎麽可能會想法完全一致呢?部隊是個大家庭,每一個成員都是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的,隻要‘保衛人民、保衛祖國’這個大的主導思想是一致的,其它細節追究起來就沒什麽意義了。你說是嗎?”

9—3•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大個子劉成春邊監督邊認真數數,其他人在呐喊助威。

是張家聲跟歐陽海兩個又在操場上比上了。自從上次兩個人在營房後麵的小山崗上私自“山盟海誓”之後,張家聲無論是軍事訓練,還是業餘體育鍛煉,事事都跟歐陽海明鑼叫陣,勝出了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怎麽樣?不行了吧你!”或者是:“學著點吧,屬虎的!”;打個平手則勾肩搭背:“也沒什麽了不起嘛,想甩下我,沒門兒!”,“哥們兒也不是吃素的吧?”;敗下陣來時他則一定要追上,或者在另一件事上撈個勝局趕快補上。到後來連洗衣服、上廁所的速度都要比。一幫子戰友們也巴不得看他倆跟兩隻好鬥的公雞似的,還有意為他倆提供比賽的項目和內容:

“要不要比比,你們倆都端著一碗麵湯跑到對麵籃球架下,看誰跑得又快湯又不撒出來?”

“來,圍著球場運球一周,不掉球、不帶球空跑,看誰先到!”

“今天連隊課表上是全副武裝急行軍二十公裏,你倆誰勝出我讓給誰一個饅頭!”

這不,又是個晚飯後的休息時間,張家聲挑釁似的走過來:“屬虎的,來幾個俯臥撐消消食如何?”

“來就來,誰怕誰啊。但是消化完了半夜你可別叫餓喲。”

劉修才自從被歐陽海的真誠打動之後,成了他的鐵杆粉絲:“歐陽海,你加油跑,贏了我就獎給你一個饅頭算夜宵。”說著真拿出一個饅頭。沒想到被比他還高的劉成春輕而易舉地從後麵一把搶了過去:“他賭歐陽海,我賭張家聲。張家聲,你加油,贏了這一個饅頭就是你的啦。”說著晃著舉過頭頂的一個饅頭。

於是,善意的戰爭開始了。

“親愛的小海哥,你的身體還好嗎?最近訓練和學習緊張嗎?我老想給你寫信,可又怕耽誤你的訓練和學習,就給自己定了個規矩,隻許一個月寫一封……”當宋發凱邊高聲念著信邊向這邊走來時,劉成春已數到一百一十三了。“交戰”的人跟觀戰的人一聽到“小海哥”,馬上知道宋發凱正讀著的信應該是歐陽海的,因為班上沒有第二個人叫什麽海的。大家馬上靜下來,一部分人饒有興趣地等著聽下文,一部分人意識到什麽,馬上把目光齊刷刷地向從地上站起來的歐陽海望去。

歐陽海不知是累的,還是惱怒,滿臉通紅,像是有什麽珍貴的不想為外人知曉的東西暴露在了大家的麵前,匆匆掃了大家一眼,伸手去搶宋發凱手上的信。宋發凱哪裏肯給,邊在人與人之間穿梭躲閃,邊繼續念道:“知道你立了三等功,我非常高興,我也會積極要求上進……”

歐陽海有些手足無措,一跺腳,大踏步地向營房走去。但是宋發凱手上的信卻被張家聲一把奪了過來:“你這人太不像話了,別人的信件你怎麽能私自拆看?”

“那有啥,看的是信,又不是給他寫信的人。是不是啊,大家夥說說?”說著嘻嘻哈哈地看著大家。

李清明跟著起哄說:“是啊,你倒想看寫信的人,可人家得讓你看啊。”

張家聲見歐陽海已快走進營房了,顧不上再摻和,拿著信緊追上去。

宋發凱望著張家聲緊追過去的背影有點不解:“我就納了悶了,他跟歐陽海不是死對頭嗎?今天怎麽就又合穿一條褲子了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這叫惺惺相惜,叫階級感情。平時比啊賽啊的不是對頭,那是叫共同提高、共同進步。要讓我說,你也確實過分,私拆信件是侵犯人家的隱私權,你也太不尊重人了。”李清明半陰不陽地說。

9—4•

張家聲拿著信追回營房,見歐陽海一個人坐在**生悶氣,把信往歐陽海懷裏一塞說:“給你要回來了,快看看吧,天地良心,我一眼都沒看,隻從我手上過了一遍。”

歐陽海接過信並不看,隻是在手上來來去去地反複折疊,似乎還沉浸在失落中。歐陽海不是個小氣的人,可這信畢竟是青梅竹馬的小翠寫來的,連自己每次收到信都從不在人前看,都是夜深人靜了藏在被窩裏看,今天卻被人那樣當眾大聲朗誦。他覺得似乎是自己連手都沒舍得拉一下的小翠,受到了別人的輕慢似的。朦朦朧朧的戀愛,在任何人心底都是最神聖最純潔的領地,誰願意別人上去踏上兩腳呢?

張家聲見歐陽海還沉悶著,扭頭看遠處的操場,隻見宋發凱還是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跟大家有說有笑的。忽然想治治他,替歐陽海出出氣,也讓他長點記性。

宋發凱跟大家正要往營房走,張家聲過來了,把手往他麵前一伸:“拿來!”

張家聲莫明其妙的:“拿什麽拿?不是早被你拿去了嗎?”

“錢!五塊錢拿來。”張家聲一臉嚴肅。

“我上輩子欠你的?憑啥要給你五塊錢?”宋發凱依然笑模笑樣的。

“不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歐陽海的,人家對象怕訓練太苦,特意在信封裏裝了五塊錢給歐陽海補養身子的,錢呢?”張家聲一臉嚴肅。

這次宋發凱不笑了:“開國際玩笑吧你,我一打開就隻這兩頁紙,哪來的錢?別說五塊,連五分都沒有!”

“那你說信到你手上時是不是封著的?”

“是封著啊。”

“那是不是你親手拆的?”

“不錯,是我拆的,可天地良心,裏麵確實沒錢啊。”說到此,他忽然狐疑地看了張家聲一眼:“人家信封裏有錢,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咋知道?肯定是人家歐陽海看完信後才知道的嘛,不信?不信走,找歐陽海去,讓人家把信再給你念一遍。”張家聲說著上前去拉宋發凱。

宋發凱見張家聲這樣,根本不像是開玩笑的,也就信以為真了,垂頭喪氣地攤著兩手說:“我這手可真是賤啊,這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天地良心,我可真沒看到錢啊,我就是好奇心作怪,開開歐陽海的玩笑、逗逗樂子而已,咋可能糊塗到拿人家的錢呢?”那樣子似乎希望大家幫他洗清冤枉,可大家誰也不知道真相,隻能麵麵相覷地看著他。

“你拿沒拿誰也說不清,反正信是你拆的,沒經過別人的手。現在隻有兩條路,要麽你賠人家五塊錢,要麽找指導員匯報去。”說完轉身邊往營房裏走邊喊道:“歐陽海——”那樣子像是去征求歐陽海對此事的意見。

宋發凱一下子蹲到地上,懲罰自己的雙手:“我叫你賤,我叫你們犯賤……”

9—5•

營房裏,張家聲望著宋發凱急得跟猴似的,使勁地捂著嘴,憋得臉通紅。

歐陽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私拆我的信不對,可你也不能訛詐他啊,什麽五塊錢,虧你想得出來。”說著就要出去。卻被張家聲一把拉住:“別管他,這種人就要這樣治治他才能長教訓,不然,他永遠意識不到自己這樣做的對錯。”

“胡搞!這可不是小事,要是有人信以為真,向指導員報告了咋辦?那就叫誣諂,是要受處分的。”歐陽海還是要出去,被張家聲攔腰抱住:“不會的,當事人是你們倆,你不說、他不說,誰一時三會兒就去報告了?別著急,讓他憋一會兒再說。”

操場上,宋發凱正在愁眉苦臉地向大家求情:“我向毛主席發誓,我可真沒見到信封裏有錢,一分也沒見著,可已經這樣了,信是我拆的,我是說不清了,要是真告到連領導那兒,指不定來個全連批評甚至處分,那底子可掉大了。大家幫幫我,先幫我湊五塊錢出來還給他,按住這事再說。我求求大家了”。說著雙手合十,連著作揖,那樣子還真是急了。有誰不怕領導、不怕公開批評呢?

大家也真都糊塗著,說宋發凱沒拿錢吧,連宋發凱自己都承認是他拆的信,那錢哪去了呢?說他拿了錢吧,看他那樣子還真不像拿了人家錢的樣子,再說了,他既然第一個拆了人家的信,還敢拿走裏麵的錢,這不明明是跟自己過不去嗎?隻是誰也沒懷疑,那信封裏到底有沒有錢。要怪隻怪張家聲的戲演得太像了,誰也沒有想到它是戲。但大家都不知道這家夥該不該被同情。

這裏麵唯有劉修才不愧為劉秀才,多了個心眼,對大家說:“我先回營房看看歐陽海咋說。”

這時大家也想起來應該去找事主歐陽海。劉修才剛走進四班營房,見歐陽海張嘴正準備說話,卻被張家聲一把捂住了,搶著問道:“宋發凱那小子呢?”

劉修才對著操場呶呶嘴:“他怕被送到連首長那裏去受處分,這會兒正在向大家集資呢。”

張家聲又捂著嘴壓抑著笑了一通:“我說對了吧,這小子怕了吧,鐵證如山,他不怕才怪呢。”

歐陽海掙脫張家聲的手,轉臉對劉修才:“秀才,趕快去跟宋發凱說張家聲是跟他鬧著玩的,我信裏根本沒有錢。”

劉修才笑著指著張家聲:“有你的啊,演得挺像的嘛,把大家都蒙哄過去了。”

“那你呢?你咋不參加集資,卻跑到這來了啊?”

還沒等劉修才說話,宋發凱愁眉苦臉地跟大家一起,都回到房間裏來了,歐陽海連忙站起來對宋發凱說:“剛才是我不好,我氣你不該看我的信,才開這個玩笑,想讓你著急一下,吸取教訓,其實信裏根本沒有錢。”

宋發凱呼一下子籲出一口長氣,也不管後麵是誰的床,一屁股坐下去:“這玩笑開的,讓我急死了。”

張家聲免強忍住笑說:“這跟歐陽海不相幹,是我開的玩笑。不過宋發凱,我訛詐你不對,但這是個教訓,你應該記住才對,別人的信是不能私拆的。要這樣,那信件又何必封呢?那誰還有隱私權可言?”

9—6•

進入軍事訓練兩個月了,自從克服了投彈的難點之後,戰術、隊列、軍體、條令學習等,歐陽海都完成得很順利。可射擊卻很有些讓他不滿意。雖然每次打靶也能及格,但歐陽海要的不僅僅是及格,戰場上跟敵人真刀實槍地幹時,敵人可不一定都是及格的水平,那就要比誰更準、更快。怎麽樣才能練就更好的水平?這個問題已經在歐陽海的腦子裏裝了幾天了,每次練習時他都在想這個問題,並試著不斷地調整,但出來的成績總還是不理想。

這天訓練結束後,歐陽海忽然想起自己有一個多月沒有給朱書記寫信了。朱書記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神槍手,向他討教,一定能給我指明路子。

說寫就寫。歐陽海在信裏先向朱富山書讓匯報了這段時間的教育、訓練成績,又大致講了講最近跟戰友們之間相處的情況,說通過上次朱書記的信,跟戰友們相處得都很融洽,戰友們對他幫助很大。特別是以前那個老與自己過不去的張家聲,現在跟自己已經成了工作上互相鼓勵、互相竟爭、生活上互相信任、互相幫助的好戰友。還寫了當兵走的時候朱書記送給自己的那本《董存瑞》,已經讀過幾遍了,自己會以董存瑞的精神激勵自己、要求自己。最近在連隊的統一要求和指導員的推薦、輔導下,正在讀毛主席著作。雖然有些東西還讀不懂,但相信在不斷的學習中,會懂得越來越多。最後他才向朱書記提出,射擊訓練中遇到了困難,希望朱書記能為他提供經驗。

歐陽海才讀了一年多的書,當時識的字並不多,很多字是後來工作中以及入伍後不斷地自學掌握的,無論讀書還是寫信,總是先在手邊放一本字典,邊看邊查,邊寫邊查,所以寫起信來很吃力,這封信雖然才寫了一頁多,但是他覺得比讓他砍半天樹、負重急行軍二十公裏還累。可他咬牙堅持著,一筆一劃,把自己想說的話都寫完了才停筆。因為邊寫邊想起了一進部隊那段砍樹的生活,那麽大的樹都能一斧頭一斧頭的撂倒;後來自己主動要求到搬運組,連長不同意,說自己個頭小、力氣溥,承擔不了那麽繁重的體力活。可自己堅持在搬運組呆了下來,並且靠毅力練就了一副大家公認的鐵肩膀,那是靠什麽?靠的就是堅持、毅力。所以他相信,世上無難事,隻要肯努力。這努力就是堅持、毅力。比如現在識字、寫字、讀毛主席著作,都要努力。

9—7•

學習毛主席著作,是在指異導員的指導下開始的。那次熄燈後指導員查夜,見大家都睡了,可有一個戰士的被子拱起老高,像是睡了個超級大胖子。就悄悄走過去,走到床前,發覺被子裏透出微弱的光亮。輕輕地揭開被角,原來是歐陽海蒙在被子裏打著手電看書。

指導員輕輕的拿過書,見是《董存瑞》,為了不影響大家休息,沒有說什麽中,隻悄聲說:“不早了,快點睡吧,明天到我那兒去一下。”

第二天,歐陽海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找到指導員時,指導員態度很親切:“昨晚那麽晚了還不睡?那多影響第二天的工作?一個合格的軍人要懂得勞逸結合的度,要懂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歐陽海立正站在指導員麵前:“是,我知道錯了,但是白天確實沒有時間看書。”

指導員撲哧一笑:“知道錯了還有‘但是’,那依你的意思到底是錯了還是對了?那本書你讀完了嗎?”

“已經讀了好幾遍了,是想把董存瑞的精神融入腦子裏。”

指導員從抽屜裏拿出一本鮮紅皮子的書遞給歐陽海說:“想讀的話抽空讀讀這本書吧,對你一定有好處的。”

歐陽海見是本《毛澤東選集》,眼睛一亮,接過來就翻了起來。指導員說,“是借給你的,可不是送給你的。我學習時你要還回來。”

“你也還要學習?”歐陽海順口問道。

“我咋就不需要學習了?你以為我是聖人啊!我需要學習的東西還多著呢,不然如何帶你們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個人如何進步?如何適應社會主義不斷變化的新形勢、新潮流?中國有句俗話叫‘活到老學到老,還有很多沒學到’,連毛主席他老人家也還在堅持學習呢。”

從指導員那裏拿到毛主席著作後,一有空他就拿出來讀上幾頁。但是歐陽海識字不全,有時一段話、一篇文章要逐字逐句地反複讀才能讀懂,加上可以用來讀書的時間實在不多,心裏難免有些著急:指導員也還需要讀這本書呢,我總占著會不會誤了指導員的學習?還給他吧,又舍不得。於是在心裏埋下了心思。

這天聽通訊員說去縣城辦事時,見新華書店門前的海報上寫著書店又到了一批毛主席著作,次日開始對外出售。歐陽海趕緊去向排長請了半天假。夜裏躺在**卻咋也睡不踏實,一會兒是擔心明天有啥意外耽誤了去不成,一會兒又怕自己趕過去太晚了,人家已經賣完了。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幹脆悄悄起床,穿戴整齊了在掛包裏裝上指導員的那本毛澤東選集,乘著夜色,向縣城走去。他想夜裏去等在新華書店門外,等書店一開門能第一個買到書。

不巧的是,夜裏下起了大雨,幸虧歐陽海準備得充足,帶著雨衣,他想淋濕了自己事小,千萬不要淋濕了挎包裏的《毛澤東選集》。

下雨路滑雖然有些難走,可歐陽海來到書店門外天還沒亮,雨基本上停了。歐陽海坐在門外台階上,掏出挎包裏的毛澤東選集,就著手電讀了起來。等天麻麻亮時,歐陽海發現陸陸續續有不少人集到書店門前排起隊來。看來像自己一樣,需要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自己頭腦的人還真不少。同時,他暗自慶幸幸虧昨夜就來了,要是早上再往這兒趕,指不定要排在這隊伍的第幾十名,誰知道書店這次來了多少本,買不買得到可不敢說。

排在歐陽海後麵的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大爺,滿以為自己來得最早,沒想到還讓這個小戰士排了頭名。看到歐陽海泥糊糊、濕漉漉的鞋子,老大爺打趣地說:“解放軍同誌,難怪你打贏了這場仗,看來你下的決心最大啊。”

歐陽海覺得自己站在這麽大年紀的老大爺前麵,有些過意不去,卻又不敢放過這“第一”的機會,隻得說:“凡事不打無準備的仗嘛。”心裏卻還在想要不要先人後已,把這“第一”的位置讓給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大爺。店門開了,工作人員們見到店外這麽長的隊伍很有些吃驚,當知道都是來買毛澤東選集的,更加吃驚:“毛主席選集昨天已經提前賣完了,外麵公告欄上不是已出了提前售完的公告嗎?”大家回頭一看,一夜的雨水,公告牌上哪裏還有完整的字跡?隻得抱歉地說:“雨,都怪昨夜的雨。大家下次再來買吧。”

大家都三三兩兩地離去,唯有歐陽海沮喪地說:“我要碰著個‘下次’可不大容易,我們駐地離這兒幾十裏呢,消息不是很通的。”

白發老大爺也有些同情這個“第一”名:“是啊,這位戰士看來是費了很大勁的,我住在本城,天麻麻亮就來了,以為來得夠早的,可人家早在這兒排第一了,一夜沒睡吧?”

歐陽海有些不好意思:“我隻請了半天假,又怕來晚了賣完了,所以連夜趕過來的,誰知道……唉……”

有個售貨員見歐陽海這麽失望,想著他來一趟還真是不容易,就拉開抽屜,捧出一本毛澤東選集說:“我這本先讓給你吧。”

歐陽海先是一喜,然後又覺得不妥當:“這不好吧,你既然早買了,肯定也是急著想讀,我拿去了豈不耽誤了你的學習?”

售貨員說:“沒事的,我們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啊,再來新書了再買不遲,再說了,我們這別人還有,可以先相互借著讀。”

歐陽海覺得說聲謝謝不足以表達感謝之情,就啪地立正,行了個軍禮,倒把那位年輕女售貨員弄了個大紅臉。

9—8•

歐陽海興衝衝地趕回部隊駐地時,剛向排長銷了假回到班裏,喬運堂就遞給了他一封信,是朱書記回信了。

歐陽海有個習慣,讀信時總愛找個僻靜之地,一個人靜靜地讀,無論是家信、朱書記的信,還是小翠的信。他覺得這是唯一一份緊張的軍人生活之外的靜謐、悠閑、私密。雖然部隊這個大家庭都互相關心、相處融洽,但這畢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長久地遠離家鄉、遠離親人。無論在人前多麽上進、好強,可誰的心都不是鐵打的,誰都不會無知無覺。歐陽海也會累、也會疼,也會思念親人,思念小翠,思念朱書記,思念劉老太婆、思念老隊長李華栓……。多少次夢裏走在舂淩河邊,走在老鴉村的田梗上,聽到母親在喊:“海伢子,吃飯嘍。”卻被起床的軍號驚醒。歐陽海也有那些柔軟的情緒,隻是以堅韌的毅力忍耐它、克服它、占勝它。他覺得作為一名軍人,不光自己要放掉這些兒女情長的東西,還要帶動大家把身心全心全意地放到軍營裏、放到訓練上,放到部隊要求的事業上。

唯獨收到遠方的來信,歐陽海算是小小地犒勞自己一把,找個地方,悄悄地、靜靜地讀,一個字都不放過,他覺得見到了來信就等同於見到了親人、家人。不管是誰的信,他都把信裏一句句用筆跡表達出來的話,想像成那個真人的聲音,在娓娓地跟自己交談。

比如此時,歐陽海一展開信,朱書記平時的音容笑貌、說話的語調馬上浮現在歐陽海的眼前、回響在歐陽海的耳邊,頓時倍感親切。

如他所願,朱書記在信的一開始,就教給他一個切實可行的練習射擊的方法:射擊時吊塊磚頭在槍管上反複練習,感覺差不多了,再拿掉磚頭,槍法一定得心應手、彈無虛發。

歐陽海高興得跳起來,原來如此啊。

然後,朱書記在信裏除了照常鼓勵歐陽海好好訓練以外,還拉家常似的說了一件事:

“趙大發出事了,夜裏翻窗戶進生產隊的倉房裏偷糧食,被值夜的民兵們捉住,送到公社,判了一年刑。這樣的教訓還沒讓趙世仁轉變過來,見到誰他都說趙大發冤得很,糧食一顆都沒偷回去。

“這就是一個人的思想根子有問題,解放這麽多年了,思想卻沒從根子上改變過來,表麵上跟著大家往社會主義道路上跑,骨子裏還停留在封建地主的層麵上,好逸惡勞,總想不勞而獲,這樣下去,很可能一錯再錯。”

歐陽海把這件事記在了心上。又是一個休息日,歐陽海出去買了本毛主席著作,到郵局裏歸歸整整地包起來,填上了趙大發勞改農場的通訊地址,並附了一封信:

趙大發你好:

從朱書記那兒知道了你的近況。不過,犯了錯誤不怕,毛主席說,有錯就改就是好同誌。但是你得從心底裏認識到錯誤,因為隻有認識到了錯誤才能改正錯誤。

其實,聽到你被勞改的事,引起了我很深的反思。我入伍前,朱書讓曾讓我幫助你,希望你從根子上熱愛勞動,認識到勞動光榮。可我一直忘不掉解放前對你和你父親的惡感,從心裏不喜歡跟你走得太近,並沒有真心實意地幫助你。也怪我那時候眼界太窄,認識不到連你也是封建社會的受害者。這讓我現在很後悔。

現在已經這樣了,我們隻能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它。也許你這次勞動改造對你反而是件好事。你現在過著被管製的生活,見不到親人,吃不到家裏的飯菜,不能走東到西,不能想說就說、想唱就唱,甚至不能自由地曬太陽、吹涼風。你肯定會把這樣的生活跟之前自由自在的日子作對比,比出之前的好、之前的甜、之前的幸福,但是,等你重獲自由之後,我相信會倍加珍惜眼前的生活。

好好改造吧,我送你一本毛主席著作,這裏麵有關於勞動光榮、不勞而獲可恥的教導,希望你好好看看,爭取從哪裏跌倒,再從哪裏站起來,做個合格的社會主義新人。

9—9•

弄好了給趙大發的書和信,歐陽海又從兜裏掏出另一封信,那是寫給小弟歐陽湖的。就在他裝進信封要封起那封信的時候,忽然想起什麽,又從裏麵掏出信紙展開,在後麵又添上一句:“好好掌握文化知識,好好鍛煉身體,到時候才會當上兵。”寫這句話時,自己九歲那年的情景曆曆在目,朱書記拉著自己的手說:“歐陽海,快快長大吧,長大了我親自接你去當兵。”

然後眼前又浮現出小弟歐陽湖的樣子。歐陽湖跟歐陽海小時候差不多,愛說愛動,對誰都不服輸,個頭不高不壯,卻也像歐陽海小時候一樣,愛打抱不平,為此,沒少跟人家打架,一打架又是輸多贏少,可嘴上死不告饒。

同班有個叫王金龍的,取名為“龍”,其實“鳳”身,隻因上麵已有大鳳、二鳳、三鳳,爹媽盼著能得個兒子,才給本該是王四鳳的她起名王金龍。這王金龍沒一點龍的樣子,瘦瘦小小,從小愛哭鼻子愛流鼻涕,以孫大鬥的幺兒子孫喜貴為首的一幫男伢子們給她取了個綽號:“鼻涕蟲”。鼻涕蟲也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尋開心的對象。

這天放學,歐陽湖值日掃地,已比大家晚了一二十分鍾回家。卻見孫喜貴一夥正把王金龍堵在路上百般刁難。孫喜貴們手拉手圍成一圈,不讓王金龍經過。地上有攤稀泥(後來歐陽湖知道那是孫喜貴用尿和的稀泥),孫喜貴非讓王金龍把稀泥糊在臉上才讓她過去:“反正你一臉鼻涕,也不在乎再加點稀泥。”這是孫喜貴說的。王金龍哭起來鼻涕更多,粘粘的兩條,眼看流到上嘴唇上了,呼嚕一吸,又吸進鼻孔裏去了。其他的男伢子們正唱歌般地念著給她編的順口溜:

王金龍、鼻涕蟲,

一流流到桂陽城。

不用油、不用鹽,

自產自銷鹹掛麵。

一分錢,她不賣,

留給她媽當晚飯。

她媽更會過日子,

加點水、和點麵,

全家一起加頓餐。

歐陽湖最見不得孫喜貴這種恃強淩弱的行為,豪氣頓生,把自己想像成一架戰鬥機,呼呼響地飛掄著書包,衝進人群,試圖衝散人群救出王金龍。而結果是被孫喜貴們合力製服,並在他臉上糊了一臉尿和的稀泥。

歐陽湖覺得這是人生的奇恥大辱,寫信給歐陽海說不讀書了,也要去當兵,拿槍拿炮,把孫喜貴一夥統統“幹掉”。

歐陽海讀著小弟歪歪扭扭的字跡,字裏行間隱隱透出自己當年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在回信裏批評歐陽湖想當兵的思想不端正:“你當兵的目的就是拿真槍真炮‘幹掉’你不待見的人嗎?國家發給你武器就是讓你去泄私憤、報私仇用的?當兵是為了保護人民、保衛祖國;國家的武器是對付階級敵人的,對付帝王主義,對付反動派的。”

歐陽海在給這封信封口之際,忽然將心比心地想到,弟弟想當兵的願望,不僅僅是為了泄私憤,而是一種跟當年的自己一樣的美好向往,一種崇高的理想。千萬不能用打擊澆滅了他的理想之光。於是,又掏出信加了最後那句。

做完了這兩件事,歐陽海長長地籲了口氣。在心裏盤算著,下一步就是按照朱書記的方法,把射擊成績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