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化靈為墨

恐懼是種什麽樣的感覺?驚慌?害怕?惶惶不安?

還是,一種發自心底最隱秘的渴望?

八戒從昏睡中清醒,發現自己成了一顆不知名的果子,無知無覺被束縛在枝頭,隨風搖曳,散發出陣陣誘人清香。

過往諸般,皆如灰煙。

絲絲點燃,縷縷散去。

再也不複存在。

還有比無能為力、任人宰割更可怕的事麽?

當然有。

一張豁牙漏口的大嘴,緩緩張開,正在向他逼近……

和尚大抵是世間最無趣的存在了,偏偏還要給自己紮堆的地方取名極樂。

可能,這就是思想的悲歡不盡相通吧。

對此頗有微詞的是兩個胖子,一個是和尚,另一個也是和尚。

胖子間總有些共同語言的。

有格調的職業,通常不會像怨婦一樣,私私竊竊,怨天尤人。

八戒,第一眼看到彌勒時,打心眼裏覺得歡喜親近,這是除猴哥外,頭一次對他人產生如此好感。

可惜猴子升了官,估計忙得很。那個什麽什麽大典後就未曾再見,不會又被壓在某個山頭下了吧?

他也不敢說,他也不敢問。

猴子以前經常欺負他打罵他,用一個詞怎麽形容來著,對,明火執仗。

但他就像一碗水,清澈見底。嬉鬧耍笑不過是友愛親近的獨特表達方式。

彌勒,看體型就知道,又不像自己的職業就是吃,都能比自己胖出三圈,這得是多麽寂寞。

縛律枯禪自然不符合胖子的修行邏輯。

正霜融日暖,風淡輕寒,小春時候。

八戒誠懇拜訪彌勒,請教佛法精義,表達自己對天下大同,富足安康的憧憬和向往。

彌勒則謙虛表態,完全是現任領導篳路藍縷、刀耕火種,才有將來的坐享其成。

世界一天不太平,未來也永遠都是未來。

領導不幹出成績,又怎麽可能半途而廢?

誰還不是個不生不滅呢?

坦誠友好的氛圍中,雙方欣然達成共識。

春花秋月,夏雨冬陽。

推杯換盞中,吼一縷風清,撕幾卷黃庭,四季更替,悄然無聲。

“佛爺,這日子好生無聊。那些相熟的菩薩,羅漢,金剛,尊者也不曾見得一個,可也是這般終日吃吃喝喝?”八戒仰麵朝天,長長嗬出一口酒氣。

“一切凡夫,不知身為五蘊假合,而有見聞覺知,固執此中有常一主宰之我體。一切凡夫,不了諸法空性,不明五蘊等法因緣而生,如幻如化,固執法有實性,一切知障由此而生。我癡,我見,我慢,我愛,俱生我執。”彌勒癡笑喃喃。

“佛爺,我不懂。”

“你以為相識?不。你以為知道?不。你以為你是你?不是。你以為我是我?是。”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你喜歡的,你擅長的,佛祖已經安排妥當,為何還不知足?”

八戒沉吟良久,翻身伏地,慟哭不止。

七歪八扭的字體淺淺刻在一臂粗細半臂長短的原木剖麵,隻是在頂端鑽了個洞,胡亂用細藤打了個結,套在路左岩壁凸起處掛著。風吹來,撞出砰砰的悶響,看過去雖不十分齊整,勉強也算個山門了。

上麵隻有三個字:方寸山。

山,其實不高,正麵看起來倒有些奇特,上寬下窄,仿佛一個倒三角。山路蜿蜒曲折,遠遠看得到,近前來卻無覓影蹤。

山路的盡頭自然是山頂,路中和山頂各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相互凝視。

“你看到什麽了?”山頂,樹上,有一個光溜溜如粉雕玉徹般的孩童。

“是不是有一張大嘴把老和尚吞了?”路上的是一個醜娃娃,縮頸塌背,歪眉斜眼,一頭稀疏的枯黃頭發草率地捆紮在發箍中,聲音卻異常的清朗悅耳。

“別瞎說,怎麽可能呢?你看清楚沒有?”

“許是我眼花了。你怎麽長得這麽好看?以前好像沒見過你?”醜娃娃笑嘻嘻地盯著他上下打量。

八戒現在正處於神思迷惘,不知所屬的狀態。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醒來隻覺全身疲乏無力。

在夢中,他經曆漫長的三生三世,輝煌時,高官厚祿,手握雄兵,仙姬神女都曾向他含情脈脈。

一朝得意忘形動了不該動的女人,頓時被打落塵埃,投生為豬。

所幸一點真靈不昧,遁世修成大妖。

再後來,仿佛安排好一樣,渾渾噩噩被猴子暴打收服,一路打著醬油唱著歌西行而去,故事的主角功德圓滿,他卻成了路人甲。

被人遺忘的歲月裏,八戒結交到一個了不起的朋友,彌勒。

似乎沒有什麽是彌勒不知道的。

八戒一直有一個疑惑,

不論旁門左道,猴子是他見過最能打的,沒有之一。

於是就問彌勒,為何猴哥那麽超凡脫俗的本領還是跳不出如來的手掌?

彌勒拿來一張紙,洋洋灑灑畫滿一大篇,然後手一揮,畫麵立刻活了,電閃雷鳴,天崩地裂,竟隻是在紙中。

“異域有一個傳說,我們都活在一個大能者的夢裏。“彌勒用食指交疊中指輕輕彈動活靈活現的紙畫。“一朝夢醒,萬物齏粉。”

好像有點懂了,但不是在那一天。

八戒很自卑,在這個所謂的極樂世界也是有等級的,而他還在等級之外。

彌勒似乎也想點撥他。

告訴他,佛法公平,萬般不由人,自我真如,悟到哪裏,境界就在那裏。

譬如,所謂漏,就是煩惱的異名。

無漏或漏盡,就是煩惱已盡。斷盡一切煩惱,完全沒有了無明、欲和煩惱,自然成就阿羅漢的果位。

可沙師弟所得到的果位就是八寶金身羅漢,難道不是釋迦牟尼佛給的?

遺憾的是,沒法求證,沙師弟仿佛從不曾存在過一樣,杳無音信。

可能自己也是煩惱的一種吧。

八戒沒有說,彌勒卻似乎能明了他一切的心有不甘。

“似你般懵懂,又何苦往紙裏跳,向夢中尋?諸佛菩薩以入寂法靈至幻滅之世,尚無法避免涅槃險惡。我便將你寫入那方天地,下場多半是灰飛煙滅,身死道消。神佛爭信,不見輪回,三生三世,皆為泡影。”

“佛爺慈悲,這許多時光遷延至今,愚鈍如我,想來這極樂隻是虛幻,佛門未必如眼前般安樂,以我之無用,成投閑置散,得過且過的酒囊飯袋。久居芝蘭地已不聞其香。倒情願轟轟烈烈,做過一場。”

“既想破局,不妨將你前生,一一敘述,倘不能化為這筆尖之墨,我亦無可奈何。”彌勒揮手搖空,晴虹閃現一管青鏤截玉毫。

古樹單噪墨鴉,滿庭楓葉蘆花;

回首隔世煙火,心頭三兩人家。

時間並不會真的解決什麽問題,隻是把不願觸及的過往變得模糊,變得不那麽重要。

“弟子有識第一生,自幼遭父母遺棄深山,長成後以善射著稱於世。得帝嚳[kù]抬舉,平定白難反叛。當時天下艱難,妖魔橫行。我曾誅鑿齒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於凶水之上,繳大風於青丘之澤,斷修蛇於洞庭,擒封豨於桑林。”

塵封的記憶浮現心頭,在陳述中漸漸清晰,八戒言及往生功績,也難免自矜,笑意漾於嘴角。

“以功獲封有窮國主。時天現十日,內藏金烏。稼禾枯焦,草木頹敗,河流斷絕,民不聊生。西王母以長生不死藥懸賞天下。我奔走八荒射死九烏,得賞而歸。欲與妻嫦娥共食。”

八戒娓娓道來,但見眼前彌勒之筆越來越大,也不為所動。

“天下匡正,百姓看到我都歡呼膜拜,隻有一個小小的河伯不知為什麽斜著眼睛瞅來。這麽不恭敬,有什麽理由不去死呢?我抬手一箭,就射瞎了他的眼睛。這時候,一個美貌的女子擋在他身前,讓他逃走。”

“其實這種小人物的死活,我又怎麽會在意?倒是他這漂亮的妻子夠資格陪伴我身邊。”

“事情很快傳到嫦娥耳中,不知道她怎麽想的,自己獨吞了長生不死藥,棄我飛升而去。”

“之後,因為受到一種想問個究竟,卻找不到人的痛苦時刻折磨,我性情變得更加暴虐。”

八戒平靜的敘說,仿佛講談一個無關人的故事。

將自己被弟子逢蒙射殺,死後在王母賞識下封神進入天庭,成為手握天河十萬兵的天蓬元帥,後來與嫦娥糾葛不清,獲罪於天帝,貶斥凡間,投身豬胎之事一一道來。

“點將台前,枕天河、仙府千重金碧。玉軸牙牌三萬,環列軍閣東壁。聯翩簪組,滿門輝映金璧。談笑穩步青霄,扶搖萬裏,垂天橫翼。大纛高旌三授鉞,凜凜威行神國。須臾泡影,俱成往事,竟無半點根基。”

“我因為學會敬畏,從一個王者成了任人擺布的將軍。我因為學會低調,從將軍變成了雜役。請問佛祖,這就是成長麽?”八戒淡淡的陳述著,眼中隻餘那如椽巨筆,心海中一片空明,所有的靈識思緒隨之沉寂。

“漠漠蒼煙掛樹,人間心識誰訴。豬剛鬣,豬剛烈,名證是人,一言成讖。”

彌勒歎息時都是一臉的笑嗬嗬。

“我隻羨猴哥意氣通達,為上時自逍遙,為下時不鬱結。”

“八戒,你前身為大羿國主,治下之民可有幾萬?得王母賞識進位天蓬元帥,麾下天兵就不下十萬之眾。那時當已見識到具大法力,大神通,堪與佛並肩之大能存在。卻不知三界之外,異域之主,與佛爭信者不可計數。”

“從觀眾生到觀天地,再到觀真相,這還不是成長?”

“弟子有執,願得佛爺驅馳,舍斷因果。也做一回踏天破地的佛。”

“你可知何為佛?”

“不知。”

“無係孤舟焉可勇猛精進?修一修禪,悟一悟心,舍一舍是非,見一見古今……”彌勒笑看毫尖潤澤,靈墨充沛。

八戒恍惚回顧,內視己身再無法力激**,眼前的醜娃娃卻已近得身前對著自己的身體戳戳點點。

茫然四顧,心有所感,莫非這就是所謂末法之世。

“啊呦,你是不是就是老和尚所說的涅槃重生了?”

“不是。”

“不是你在這裏幹嘛?你也是和尚吧。”

“不是。“八戒正心神起伏激**,果真破開枷鎖,遁出囚籠,呼吸到自由香甜的空氣,哪有心思跟小孩糾纏?

天氣很晴朗,碧空湛藍的耀眼。

遠山染翠,近木蔥蘢,更遠處奇形怪狀的建築高聳入雲,明顯比山還高。

這樣的建築居然還不止一座。

若非親眼所見,他又怎敢相信,淩霄寶殿似乎都沒這麽宏偉巨大。

看來這個世界,當真如彌勒所言,凶險無比。

從巨大的建築群外圍,拖出一條逶迤連綿的飄帶,筆直穿過原野,直達近前。

這麽氣象恢弘的道路,不是一國都城豈能擁有?

八戒心中感慨。

腳下的小丘陵,除了一棵半死不活的菩提,到處光禿禿的,寸草不生。

說是丘陵,更像一整塊被風蝕雨刻過千瘡百孔的大石頭。

但山外草木卻異常繁茂,密密匝匝組成無窮綠毯鋪天蓋地,無論草還是樹都比記憶中要挺拔茁壯許多。

白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花朵點綴其中,顯得一派生機盎然。

“你想賴賬不成?這麽大個禿瓢,不是和尚又是什麽?”

小孩不耐煩的聲音打斷八戒對這個新奇世界的觀察。

“你這小娃娃好沒道理,是不是和尚有甚好賴的?當真以為俺吃素了?莫要找抽。”八戒頓了一下,轉口道:“不過貧僧現在腹內饑餓,小施主可有吃食化些與我?”

“還說你不是和尚?腔調都莫得變。”醜娃娃急的快哭出來,卻仍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紙盒。

八戒大喜,縱身欲從樹上跳下,頓時被彈了回去。樹本不高,他離地麵也不過一臂之距,這一躍卻感覺到似有枝條將其背後連接在樹上。

原來當真不是在做夢,你豬爺爺以後再也不惦記人參果了。

八戒一邊扯斷枝條一邊胡思亂想。

落到地麵,卻悲哀地發現自己身高竟與眼前的醜娃娃差相仿佛。

紙盒裏是一塊塊類似糕點的食物,口感卻是細彈嫩滑,香氣濃鬱。

八戒往嘴裏塞了一塊,一邊品味一邊問道:“小施主姓甚名誰?”

“我沒丟東西。不是失主。”醜娃娃皺了皺眉。

“你叫什麽?”

“我哥哥叫那山,打遍幼兒園無敵手的械士那山。”

“好的,那我怎麽稱呼你呢?”

“我姐姐是那水,發力無邊那水,她十秒內能用頭發編成大國結,可怕吧?”

“小兔崽子,我到底應該怎麽叫你?”

“那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