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地庫
水哥剛邁動左腳,突然,右手被什麽東西緊緊攥住!
“別!”
水哥嚇出一身汗,回頭一看,那人站在Mini Cooper的兩條光柱間,身後燈光耀眼,臉因為背光,一片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五官。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小陳!水哥這才想起來,剛才電梯不動,小陳是說走樓梯去地麵的,那他是下來救自己的,還是說樓梯那邊也遇到了相同的情況,變成了永遠也走不完的台階?
小陳把水哥往後拖,“霍先生,不要往裏麵走,那裏……很奇怪。”
水哥皺著眉頭問:“你走進過裏麵?然後呢,也是到了負三層?”
小陳搖了搖頭,“沒有,我不敢往裏麵走。”他手上拿著一個紅色物件,是剛才用來撬車尾廂的撬棍,“不過,我把這個用力往上扔,然後,聽見負三層那裏哐啷一聲。”
水哥歎了口氣,果然,這條下降坡道,和剛才自己衝過兩次的上升坡道一樣,空間也被扭曲了,變成頭尾相連的無盡的莫比烏斯環。
他突然想起件事,忙問:“對了,那走樓梯呢?樓梯怎麽樣,能上去嗎?”
小陳撓了撓頭,“這個……你跟我來看看就知道了。”
水哥跟著小陳走了幾步,才想起車子還沒熄火,隨身的小挎包也放在右座上。他本想回去拿,再想想這鬼地方反正也沒第三個人,就這麽先放著吧,自己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走出這個要命的地庫,哪還有閑心去管什麽挎包。
小陳帶著水哥來到了電梯間,又轉到旁邊的一道小門那裏,掏出安保的門禁卡刷了一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門,感應的樓道燈亮了起來,裏麵就是普通的消防樓梯,往下是負二、負三層,往上則是通往一樓大堂的出口。
“跟我來。”小陳踏上樓梯,頭也不回地往上走。
水哥跟在小陳身後,和其他樓梯一樣,這個樓梯也是傾斜的Z字形構造,每一層都有方向相反的兩截樓梯,中間則是一個短短的平台。在負一層通往一層的樓梯上,水哥心裏估算了一下,中間的平台,水平位置應該略低於坡道的那團黑霧。
也就是說,如果樓梯和坡道一樣,都出現了空間扭曲,那麽站在平台上抬頭看,就能看見同樣的一團黑霧縈繞在樓梯間。
讓他驚喜的是,當他走到平台的時候,從小陳的身旁往上看,樓梯中間並沒有什麽黑霧,而在盡頭處,是兩扇白色的消防門。
消防門並沒有鎖上,就算有,小陳也肯定帶著鑰匙。
水哥心頭一陣狂喜,難道事情變得這麽簡單了,這樣就可以逃出這個見鬼的車庫了嗎?他跟在小陳身後,一起走到了消防門前。
從理論上來說,他們的水平位置,已經脫離了地下車庫,而置身於地麵一層了,隻要推開這道消防門,外麵就是寫字樓的大堂。
水哥想起了他的Mini Cooper,車子沒辦法從樓梯開上來,不過管它呢,人先出去透透氣再說。
小陳就這麽站在消防門前,不知道在發什麽呆,水哥也不去理他,徑直走過去推消防門。
門推不動,水哥退後一步,仔細觀察著門鎖。他右手握著金屬把手,順時針旋轉著,沒錯,鎖是打開的,還能聽到鎖舌收縮的聲音,但壓著把手再把門往外推時,就沒法推動門了。
難道外麵的把手,被人用鐵鏈鎖起來了?但如果是那樣,鐵鏈的長度是有餘地的,用力推兩扇門,門會向外打開一點,會露出一條門縫,也能看見外麵那條鎖鏈。而現在這兩扇門,不管水哥怎麽用力推,都是紋絲不動,就好像門的另一邊是被厚實的水泥封住了一樣。
水哥用力踢了幾下門,感覺就像踢在了石柱上,把他的腳震得生痛。
小陳抱著手站在旁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水哥氣不打一處來,“你倒是幫忙啊!”
小陳搖了搖頭,“我都試過了,推,踢,撞。”他舉起手裏的撬棍,“連這個也用上了,都不行。”
水哥其實也能想到,如果那麽容易就能衝出這道門的話,小陳早就出去了,也用不著再到坡道上去試。
他想了一下,掏出手機,屏幕的上方顯示,還是沒有一點信號,更令他心寒的是,手機上的時間還是三點十五分。
手機的電量不多了,水哥又沒有車載的充電器,所以他想了一下,把電源關了。
小陳也掏出對講機,搖了搖頭,表示這個也用不了。
打不開的消防門、沒有信號的手機和對講機,說明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絕不是簡單的寫字樓一樓,或許在他們從電梯下來的那一刻,就跌進了一個被扭曲的異度空間裏。
水哥當然不可能死心,他雙腿分開,氣沉丹田,對著門縫大吼道:“有!人!嗎!”
喊了幾句後,水哥把耳朵貼在門上,想聽聽外麵有什麽動靜,但什麽聲音都沒有。
幾分鍾後,水哥趴累了,正準備放棄,卻好像聽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響,似乎是一種樂器,像是笛子,又像是簫,仔細一聽兩種都不是。
這聲音不知怎的有點耳熟,再一想,卻原來是開車穿越坡道的黑霧時,聽到的絲竹之聲,水哥連忙招呼小陳:“快,你來聽聽。”
小陳把撬棍扔到地上,貼著另一扇門聽了兩分鍾,回過頭說:“什麽都沒有啊。”
“再等等。”
又過了幾分鍾,聲音終於再次響起。不同於剛才延綿的管樂,現在卻是清脆的金屬敲擊聲,叮叮咚咚的。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響起剛才像笛子又像簫的聲音。
小陳聽了一會兒,倒給出了答案:“編鍾,還有……塤。”
水哥疑惑地問:“熏?什麽熏?”
小陳給他解釋說:“塤,我陝西老家那邊的樂器,用土燒的,我媽說是從秦朝流傳下來的。”
水哥腦海裏也浮現出了編鍾的樣子,是一個架子上掛著很多青銅的鍾,一個穿著古代衣服的人,站在旁邊慢悠悠地敲。難道是自己一不小心掉進了時空縫隙,穿越到了秦朝?他想起了小說《尋秦記》,裏麵的項少龍被作者描寫成西楚霸王項羽的爹。
自己姓霍,那會是秦朝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呢?霍青?霍去病?都不對,難道是……霍金?
水哥正這麽胡思亂想著,突然之間,編鍾和塤的聲音都停了,門的那一邊,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是一個男人發出的,清亮而高亢,像是在台上感情飽滿地朗誦詩歌,又像是在控訴著負心的戀人,可水哥卻完全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因為他說的根本不是普通話。
這個人所說的方言,帶著很多喉音,語調曲折又離奇,有點像公司福建同事講的閩南話,又有點像是在泰國旅遊時聽到的泰國話,總而言之聽不懂。
水哥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小陳,他的臉正好在自己對麵。水哥驚奇地發現,小陳臉上的表情,卻隨著那人說話的聲音而變化著,一下五官縮成一團像是便秘,一下舒展開來,像是終於拉出了宿便。
難道說,小陳能聽懂這奇怪的方言?水哥心裏對小陳的懷疑一下子又湧現了出來。這個奇怪的小保安,自己印象中一直記得他是河南人,現在卻一口的港台腔,還說自己老家在陝西,連拚音都看不懂,卻能一下就分辨出編鍾和塤這兩種樂器。
水哥摸了摸自己的褲兜,剛才從車尾廂拿的紙條還在,上麵寫的第一句話是:不要相信保安。
難道說,這個娃娃臉的小保安身上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
這麽想著,水哥更用力地把耳朵貼在門上,想要從那個聲音裏聽懂三言兩語。
可惜,他還是一個字都聽不明白,但掌握了一個規律。這個方言裏,許多字不是單音節,而是帶著一串的喉音,但是從斷句上分析,是每四個字為一句,有幾句話,重複出現了兩三遍。
編鍾、塤、奇怪的方言、四字一句的詩歌朗誦……水哥的心中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難道說,這個人不是在說一般的話,而是在念《詩經》?
想法是有了,但卻沒辦法證實,水哥不由得又胡思亂想:如果現在能上網就好了,百度在手,天下我有,什麽疑難雜症都能得到解決。
不過,此刻在水哥對麵,就有一個能聽懂的人。
門那邊的聲響都停了下來,有兩三分鍾沒再響起。水哥試探著問:“小陳,剛才那人在說什麽啊?”
“說……哦,我聽不懂。”小陳的演技很差,他臉上的表情,已經完完全全把他出賣了。而且,從小陳的口音,也就是水哥一開始以為的“港台腔”裏,有一點剛才門那邊方言的味道。
這個小陳,一定能聽懂剛才那些話!不過盡管明知道他是在裝,水哥也沒敢揭穿他,更不能逼他承認。就算徒手搏鬥,他也不是人家退伍軍人的對手,更何況小陳此時又拿起了那根紅色的撬棍。
如果他早有預謀,有備而來,現在揭穿他,隻會逼他痛下毒手。所以鬥勇不行,那還是嚐試下鬥智吧。
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小陳知道,自己已經開始懷疑他了。被困在這無法逃脫的鬼地方,除了車尾廂的女鬼,門外的男鬼,唯一的活人又不知道是敵是友,鬥爭形勢非常嚴峻,要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水哥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定下了KPI(關鍵績效指標),這是做IT項目最頭疼的東西,不過比起做遊戲,這個KPI可簡單多了:第一,活下來;第二,搞明白;第三,逃出去!
腦子裏轉個不停,水哥又感覺口渴起來。從電梯下車庫到現在,計時器的時間雖然一秒都沒過去,但生理感受上已經過了快兩小時,剛才喝的礦泉水,現在估計都變成汗排走了。
“小陳,你口渴不?”水哥打算先穩住麵前的小保安。
小陳點點頭,“嗯。”
“我車上有水,我們過去拿吧。”
水哥頭天剛加完油,當時福至心靈,買了箱怡寶蒸餾水。人沒食物能撐個兩三天,沒水估計一天就掛了,這一箱水,現在可是救命的物資啊。
這麽一想,他更覺得口渴了,又尋思著:先把水喝了,再開著車到處轉轉。有撬棍在手,看哪輛車上有吃的有喝的,能用上的東西,都敲破車窗搜集起來。至於以後逃出了這個鬼地方,會不會被抓進派出所,到時再說。
老實講,水哥現在倒是很渴望進局子裏去,起碼局子裏有警察,有犯人,都是活人。
人類是社交動物,最大的懲罰就是剝奪他跟人交往的權利,所以在監獄裏,最嚴厲的處罰是關禁閉。而這裏隻有兩個活人,還都是男人,實際上和關禁閉也差不多了。
水哥跟小陳下了樓梯,在車庫裏走了一會兒,回到剛才停車的坡道。這時候,他發現,剛才考慮了那麽多,一點用都沒有,因為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
坡道上空****的,沒有光柱,也沒有發動機的響聲,那輛Mini Cooper消失得無影無蹤。
水哥又後悔得不行,早知道就把車熄火,拔掉鑰匙。看來,車庫裏還有第三個人。
不過,望著麵前的情形,小陳似乎很驚訝,“啊?車呢?”
水哥觀察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這次他倒不是在演戲。
小陳繼續問:“車呢?被人開走了嗎?”
水哥又好氣又好笑,“你說呢?”
小陳臉上陰晴不定,“不對啊,今晚就一個。”
他低下頭,又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麽,這下水哥聽清楚了——奇怪的聲調,濃重的喉音,和剛才門外麵那個男聲用的是同一種方言!
水哥隻覺得後背發涼,“今晚就一個”,是什麽意思?應該是說,今晚隻有他這一個受害者,沒料到還有別人吧。
這個小陳,果然是敵人!
水哥在心裏快速把新情況分析了一遍,想著要用怎樣的策略來應付。看來之前想要和小陳好好相處,這樣的想法太天真了。
想要活下來,就得把小陳弄死。水哥心裏暗下決心,隻要一有機會,就要出手把小陳解決掉。不一定打傷打殘,起碼要製伏他,綁起來或者關起來。
不過話雖這麽講,到時候,真的能下得了手嗎?雖然水哥喜歡戶外活動,又是軍事愛好者,車上還放著一把小跳刀,但說到底,畢竟他也隻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要主動襲擊人,還是需要一個心理轉變的過程。
水哥瞟了瞟小陳手裏的紅色撬棍,赤手空拳,他都不占上風,小陳手裏有這東西,他勝算更小。
不行,要找一件更強力的武器,或者想辦法把這撬棍騙到手,水哥想了想,覺得嘴裏越發幹渴了。車被別人開走了,水自然也是沒有了。他轉念一想,就這麽辦吧。
他裝模作樣地對小陳說:“看來,這地庫裏還有別人。”
小陳咬著嘴唇,點點頭。
水哥繼續分析:“要不這樣吧,我們先在這層逛逛,看哪些車裏放著有用的東西,喝的、吃的、用的都先搜集起來。”他看著小陳手裏的撬棍,“幸好咱還有這工具,不然都不知道怎麽敲碎車玻璃。”
水哥的想法有兩個。第一,先讓小陳敲幾個車窗,然後借口說怕他累了,就把撬棍拿過來自己敲,然後留在手裏。第二,敲車窗會有聲音,這車庫雖然大,但回聲大家都能聽見。剛才小陳說“今晚就一個”,說明這人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從可能性上分析,這第三個人,應該也是小陳要禍害的對象。
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盟軍。把這人吸引過來後,一起對付小陳,那就簡單多了。
小陳繼續點頭,似乎一切都隨水哥的,兩人在坡道上看了幾眼,沒發現什麽有用的,就朝地庫裏麵走去了。
在入口的地方,稀稀落落停著四五輛車,小陳走上前去,把電筒打開往裏麵照,水哥站在旁邊,打了個哈欠。他抬起手來,指針還是詭異地停留在3∶15,又留神看了一下,秒針還是正常地在走,但是繞完一圈,再一圈,分針卻絲毫沒有動彈,仍然停留在原來的位置。
估計其他計時儀器,也是這樣一個運作原理,隻能記錄一分鍾內的時間,所以永遠都維持在三點十五分左右。
雖然在這些機械、電子的東西上,時間凝滯住了,但在人這種生命體上,時間似乎還是在流逝的。按照他自己的感覺,從下地庫到現在,應該過去了兩小時左右,也就是已經過了淩晨五點。
有些人熬夜到了這個時候,反而精神了,但水哥卻不是,這會兒他困得要死,隻想找個地方躺下睡覺,卻又不敢,要是真睡著了,說不定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但這樣硬熬下去也不是辦法,人缺乏睡眠到了極限的程度,就會瘋掉的。
水哥看著不遠處一輛七座的商務車,突然有了個辦法:用撬棍把後窗玻璃敲碎,然後自己爬進去,睡在中間那排座椅上,把門窗都鎖緊。睡覺的時候自己警覺一點,如果小陳想要對他不利,從後窗爬進來的時候,自己應該能察覺到,就能及時作出反應。
就這麽辦。
此時的小陳還拿著個手電筒,往一輛SUV(運動型多用途汽車)的後車廂裏麵照。
水哥走了過去,小陳轉過頭來對他說:“霍先生,你看,裏麵有個礦泉水的箱子。”
水哥一直提防著他,怕貼在玻璃上看的時候,後腦挨一撬棍,所以他並不湊過去,隻說:“是嗎?那你趕緊把玻璃敲碎,我渴死了。”
小陳倒是沒有勉強,把手電筒交給水哥拿著,然後掄起撬棍,砰砰對後車窗玻璃來了幾下。沒想到,後車窗玻璃硬度很高,敲了幾下竟然沒什麽反應,隻是多了幾個白點,看來這車的質量還挺好。
水哥建議:“試試旁邊的車窗吧。”
小陳點點頭,繞到車子前麵,擺足架勢又來了一下。水哥在旁邊看他的動作,感覺有點像古代的士兵在揮劍。
這一下,車窗玻璃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嘩啦”一下應聲而破。這輛SUV不知道是沒裝防盜裝置,還是放在這裏太久沒電了,竟然連車窗被敲碎了也沒有報警。水哥有點失望,如果防盜裝置響起來的話,剛才偷走Mini Cooper那人應該會過來看一眼。
他轉念一想,這樣也好,這輛SUV看上去也挺寬敞的,警報又不會一直叫喚,吵得人睡不著,就不管那輛商務車了,就在這輛SUV上先湊合睡會兒吧。
這麽想著,他又打了個哈欠,感覺眼皮都快要黏到一起了。
小陳把車窗上的玻璃碎片清理完,探進手去,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再把後車廂的門也打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還隨手拿著撬棍,似乎也是在防著水哥。
車上果然放著一箱礦泉水,還有幾包蘇打餅幹、兩包紫菜。東西看上去都有點舊,不知道放了多久,水哥看了下保質期,餅幹已經過期了。
礦泉水一共有十一瓶,兩人各自喝了一瓶。水哥提出,他困了想睡覺,小陳說他這個月都是值晚班,所以現在挺精神的,準備再到負二層、負三層巡邏一趟,看有什麽能逃出去的線索。
水哥也不想戳穿他,說了聲好就鑽進車裏。他橫躺在後座的座椅上,頭靠著車窗玻璃完好的那邊,正在打算要不要把喝完的礦泉水瓶放在車門前的地上,這樣有人走過來踩到了就會發出聲響,但沒等他考慮完,一陣洶湧的睡意襲來,他昏沉沉地就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他似乎又聽到了編鍾和塤的聲音,還做了個夢。
夢裏有個穿著白袍的女人,還有個寬袍廣袖的男人,兩人在一座宏大的宮殿裏,執手說著什麽。
水哥在夢裏推門而進,走到他們麵前。兩個人同時轉過臉來,水哥發現,他們臉上都沒有五官。
這時候,他聽見了一些聲響,睜開眼睛,那一扇被敲碎的車窗上,赫然趴著一張臉。
水哥下意識地一腳蹬了出去,正中那張臉。
那人“哎喲”一聲大叫,向後倒去,接著一陣腳步聲傳來,有個女聲在喊:“你怎麽了?”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卻是帶著四川方言味道的普通話:“裏麵有人,他踢我!”
腳步聲很雜亂,至少有兩個人,加上剛才被水哥踢中的這個男人,對方起碼有三個人!
還沒等水哥坐起來,兩道手電筒光照到他臉上,晃得他睜不開眼。然後是另一個女聲響起,帶著點驚喜:“Water,是你嗎?”
水哥上班的這家上市公司,從大老板到前台,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ID,同事之間以英文名互相稱呼。水哥全名叫霍金水,ID自然就是Water Huo。
能叫自己Water的,一定是同事了。
“是我!別用手電筒照我!”
兩道電筒光移走了,水哥朝車窗外看去,那裏有兩張妹子的臉。其中之一竟然是水哥工作室那個美術妹子,有名的大長腿——Lolita(洛麗塔)。
另一個妹子他不認識,但長得也挺好看的。
突然間,兩個妹子被人左右推開,一個穿白色製服的人探進身來,要抓水哥的腿,嘴裏喊著:“敢踢我臉,看我不打死你!”
Lolita連忙阻止他說:“小王,住手,你快住手!這是我同事,自己人!”然後又轉向另一個妹子,“快幫忙拉住他啊……Shirley(佘裏)!”
“Shirley?是那個被困在車尾廂的女人嗎?”
小明的提問,把我們從那個逃不出來的地庫裏,拉回到了現實中。我、水哥、小希、小明,四個人在離家幾百公裏的地方,一間不大不小的火鍋店裏。吃晚飯的人走了,吃夜宵的人又來了,店裏依然是人聲鼎沸,誰也沒注意到在店的一角,有一桌吃了很久的客人。
我們桌上的肉、菜都已經清空,煮剩一半的湯還在鍋裏寂寞地翻滾著,卻沒人想到要把電磁爐關掉,因為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算起來,我們吃著火鍋,聽著故事,也過去了兩個多小時。
“這酒……不錯。”水哥搖晃著空****的威士忌酒瓶。一斤四兩的酒,小希喝了小半杯,小明舔了一口就說太辣了,所以我和水哥每人都喝了六兩多。
這種半醺的狀態,對我來講是最舒服的,看水哥臉上那心滿意足的神情,他也是到境界了。
小希著急了,“水哥,你倒是接著說下去啊。”
水哥嘿嘿一笑,表情無比欠揍,“剛才說了,酒喝到哪兒,我就講到哪兒,你們都同意的。”
我的胃口也被吊了起來,咬咬牙,把那瓶十八年陳的麥卡倫也放到桌上,“水哥,來,咱們接著喝,接著講,把這瓶酒也喝光拉倒。”
水哥搖搖頭,“不行,這不行。”
小明搖著他的左手,“水哥,男人可不能不行啊。”
小希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我,看來她也被故事吸引住了,忘記了聽完就要和我同住一個房間這茬。
我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心裏本就有計劃,於是打個響指,“服務員,埋單!”
等回酒店再說,我還有法寶在手,不怕這水胖子不招!
小明戀戀不舍,“啊?就這麽回去嗎?”
結了賬,我們四人出了火鍋店,往酒店的方向走。
小明還是不死心,路上一直晃著水哥的手,“水哥,水哥哥,把故事講完好不好嘛?地庫後來怎麽樣了?你是怎麽出來的?”
水胖子又開始裝傻,“底褲?什麽底褲?我學周董,一直沒穿的。”
我嘿嘿一笑:“小明,你和小希回去趕緊洗澡,半個小時後來我們房間。我保證!今晚就讓水哥把故事講完。”
小明瞪大了眼睛,“真的嗎?”
小希撇嘴,不信任地看著我。
不過,回到酒店之後,她們還是照我說的做了,趕緊回房去洗澡。
水哥也把衣服拿了出來,準備進浴室,被我一把拉住了。我從行李箱裏掏出一樣東西,在他麵前一晃,果然,這哥們兒眼睛又直了。
“好東西!來,我看看!”
水哥把衣服一扔,就要撲過來搶,我一下子就閃開了,然後把手裏的東西高高舉起,“水胖子,你很識貨嘛,這個……有錢也難買啊。”
我手裏的東西是一把煙鬥,鬥柄是石楠根,鬥缽是海泡石,雕成了一個騎在橡木酒桶上的道士的模樣。這道士是個大胖子,光著頭,衣衫不整,一副喝了酒的陶醉樣子。
這把煙鬥是另一個朋友送的,應該有點來頭,某個國外的什麽大師手工製作,我自己不玩煙鬥,所以也說不來,但這件東西,對於水哥來講,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他玩煙鬥,但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那個花道士,雕得跟他本人一模一樣!
剛拿到這把鬥時,我簡直懷疑這是不是按照水哥的樣子來雕的。我不抽煙,而且這東西跟水哥那麽有緣分,也早決定要送他了,不過一直沒跟他說。
也幸好沒說,現在就能當成一個籌碼,拿來換水哥的下半個故事。
看水哥都快要急眼了,我才把煙鬥交到他手裏,還特意顯得非常珍重,小心翼翼。
他拿著那煙鬥又看又聞,表情裏毫不掩飾的喜悅,我趁熱打鐵,“怎麽樣,想要不?”
“廢話,”水哥頭也不抬,繼續愛撫著煙鬥,“這麽好的鬥,你怎麽搞到的?你看你看,看這胖道士,是照著我的樣子雕的吧?”
我點點頭,“我也覺得跟你很像啊,不過這鬥好是好,也有個瑕疵。”
水哥皺起眉頭,“哪裏?”
“我指給你看,”我順勢就把煙鬥拿了回來,馬上塞回兜裏。嘿嘿,水胖子那麽喜歡這煙鬥,萬一他耍無賴不還,我還不敢搶,怕海泡石摔地上碎了。
水哥急了,“怎麽就收起來了?你什麽意思?煙鬥瑕疵在哪兒?”
麵對水哥的十萬個為什麽,我不慌不忙,“瑕疵嘛,就在於這煙鬥是我的,不是你的。”
水哥憋得臉都紅了,“你要這鬥沒用,你又不抽。”
我嘻嘻一笑:“是不抽啊,我拿來種棵蔥也挺好看的。不過……”我話鋒一轉,“你要真喜歡的話,我送你也行。”
水哥學聰明了,“條件是……”
“你把故事講完。”
“你真那麽想知道?就算不說完,這一路到梅裏雪山,小希肯定也逃不過你這禽獸的魔爪的。”
“你才禽獸呢,我可是正兒八經要和她交往,故事也要聽,說不說吧,一句話。”
水哥低頭沉思,一副猶豫的樣子,“我不告訴你,也是為了你好。”
我揮了揮手,“別囉唆,不說拉倒。”
水哥坐到床沿上,低下頭,似乎是思索著什麽。良久,他抬起頭來說:“你先把鬥給我,我來把這地庫的破事講完。但我也有個條件,就是等一下無論我說到哪裏……你都千萬別坐我右邊!”
水哥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瞪得渾圓,直勾勾地盯著我,好像我變成了一根超級無敵大煙鬥。
我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說實在的,讓一個男人這麽認真地盯著,尤其這個人平常總是嬉皮笑臉——我還真有點心裏發毛。
但隨即,我把心一橫,哥也是見過不少世麵的,怎麽能給這胖子一個故事就嚇倒?再說了,既然坐在水哥右邊是個忌諱,那我就打死也不坐他右邊不就完了嘛,好奇心害死貓,但我還是有著貓那麽濃的好奇心。
這麽想著,我心裏下了決定,手伸進兜裏,把煙鬥掏了出來,珍而重之地用雙手遞給水哥。
水哥看我那麽小心,也被我感染了,伸出兩隻手接過,感覺是個什麽了不得的交接儀式。
我對水哥點點頭,“你先拿好,講完了,就歸你。”
水哥眼睛盯著手裏的煙鬥,深吸了一口氣,“為了這鬥,我豁出去了。”他又看向小希她們那間房的牆壁,“等她們洗完澡過來?”
我嘿嘿一笑:“等什麽等,我們殺過去。”
我和水哥關好房門,跑到隔壁房間,按下門鈴。
“來了來了。”
來開門的是小明,穿著一身家居服,還用毛巾在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小希還在洗呢。”
我看向浴室的毛玻璃,浴簾擋住的地方,有個人影在不斷晃動。
“小明,誰來了?”浴室裏傳來小希的聲音。
小明很開心,“是水哥和鬼叔,他們來講故事了。”
小希的聲音有點嗔怪:“怎麽把他們放進來了,我沒帶外衣進浴室呢。”
我走過去敲敲浴室玻璃,“不要緊,我給你送進去啊。”
“你去死啦。小明,幫我把**的衣服拿進來。”
小希穿好衣服,從浴室裏出來時,還給了我一個白眼。她眼睛很大,睫毛又長,我一直以為是靠眼妝和假睫毛,現在看她素顏的樣子,才知道原來都是真貨。
房間裏的椅子不夠坐,大家幹脆都盤腿坐到了**。水哥率先搶占了小明的床,右手靠著床頭的方向坐下了,小明坐在他左邊。我在另一張**,和水哥相對而坐,小希則坐在我右邊。
水哥把煙鬥放進自己兜裏,清了清嗓子。
我們三個人都把眼神投向他。
“咳咳,那個女人,叫作Shirley的女人……”
場景又從溫暖明亮的酒店房間,回到了那個昏暗陰冷、怎麽也走不出來的地下車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