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歌者在橋頭 論“不忍”

“不忍”二字,曾人言頗多。指誰將做什麽狠心之事,卻受一時惻隱的幹預,難以下得手去。於是,古今中外的小說和戲劇,便有了大量表現此種內心矛盾的情節。倘具經典性,評論家們每讚曰:“人性的深刻。”前些日子唱紅過一首流行歌曲《心太軟》。“不忍”就意味著“心太軟”。“心太軟”每每要付出代價,最沉重的代價是搭上自己的命。一種情況是始料不及,另一種情況是舍生取義。

京劇《鍘美案》中有一個人物叫韓琪——駙馬府的家將。陳世美派他去殺秦香蓮母子女三人,“指示”複命時要鋼刀見血。那韓琪聽了秦香蓮的哭訴哀求,明白了她的無辜,目睹了她的可憐,省悟了駙馬爺派他執行的是殺人滅口的勾當。天良起作用,又沒第二種選擇,橫刃自刎……

某日從電視裏看到這一場戲,感動之餘,突發篡改之念。原因是,似乎隻有篡改了,才能更符合當代之某些中國人的思想觀念,才能更具有現實性,才能“推陳出新”……於是篡改如下。

韓琪:“秦香蓮,哪裏走?留下人頭來!”秦香蓮:“啊,軍爺,我秦香蓮母子女的可憐遭遇,方才不是已說與軍爺聽了麽?”韓琪:“聽是聽,可憐麽,倒也著實的可憐。但卻饒你們不得!”秦香蓮複又雙膝跪下,並扯一兒一女跪於兩旁,磕頭不止,泗淚滂沱,咽泣哀求:“啊,軍爺呀軍爺,既聽明白了,既信真相了,既已可憐於我們了,緣何不放小女子一馬,又非要我們留下人頭來?”

韓琪:“嘟!秦香蓮,你也給我仔細聽著!想我韓琪,乃駙馬府家將。駙馬爺與當朝公主,一向對俺不薄。並言事成之後,定有重賞。殺你們母子女三人,對俺易如反掌。區區小事,駙馬爺摯誠秘托,俺韓琪身為家將,豈有欺主塞責之理?倘不曾堵得著你們,還則罷了。已然堵你們於此廟中,心軟放之,教俺如何向駙馬爺交待?!韓琪也乃一條好漢,站得直,坐得正,駙馬爺與公主麵前深獲信任。言必信,行必果,駙馬府裏美名傳。若今放了你母子女,我將有何麵目重見我那恩主駙馬爺?!”

秦香蓮:“軍爺呀軍爺,難道沒聽說過‘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這句古話麽?”

韓琪:“秦香蓮,難道沒聽說過‘受人好處,替人消災’,這句古話麽?我今殺你們,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殺,倒特顯得我韓琪迂腐了!”

秦香蓮:“軍爺呀軍爺,我們母子女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軍爺還是開恩饒命吧!”

於是再磕頭,再哀求;於是子與女皆磕頭如搗蒜,皆咽泣哀求……

不料韓琪怒從心起,喝道:“嘟!好個羅唕討厭的秦香蓮!都道是‘理解萬歲’,你怎麽隻一味兒貪生怕死,絲毫也不理解我韓琪的難處?!真真一個凡事當先,隻為自己著想的女子!難怪世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韓琪從前不信,今日信了信了!”秦香蓮:“軍爺呀……”韓琪:“休再羅唕,哪個有耐心聽你哭哭啼啼,看刀!”

遂手起刀落,將那香蓮人頭削於塵埃;又刷刷兩刀,結果了那少年與少女的性命……

當然的,開封府包大人帳前,韓琪也就免不了牽扯到人命官司裏去了。包大人鍘了世美,自然接著要鍘韓琪的。

當然還要一番篡改。

韓琪:“包大人,冤枉啊,冤枉!韓琪雖死,理上也是不服的!”

包大人:“韓琪,似你這等冷酷無情,替主子殺人滅口的惡仆,鍘了你,你有什麽可冤枉的?你又有什麽理上不服的?!……”

韓琪:“包大人,韓琪有自辯書一份,容讀。請大人聽罷再作明鑒……”

自辯書雲:“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此乃我中華民族昭昭綱常之首義也!推而及主奴關係,則可引申出主之憂,奴當解之;主之托,奴當照辦的道理。家將者,府奴也。猶如臣惟命於聖上,子依從於父訓。違之,殊不義也?抗之,殊大逆不道也?又常言道——有奶便是娘。奶者,實惠之物也。娘者,至尊之人也。如君相對於臣,如父相對於子,亦如主相對於奴也!臣奉君旨而行事,雖錯雖惡,錯惡在君耳!子依父訓而差謬,雖差雖謬,差謬在父耳!奴為主殺人滅口,當誅者,主耳!在家將,隻不過例行公事也!小的韓琪殺人,實在也是出於為奴仆者盡職盡責的一片耿耿忠心呀!所以包大人若連韓琪也鍘了,韓琪到了陰曹地府也是一百個不服的!”

《趙氏孤兒》中,也有一個與韓琪類似的人物,叫鈕麂,是奸臣屠岸賈的家奴。屠岸賈命其深夜去行刺忠臣趙盾。他勾足懸身於簷,但見那趙盾,秉燭長案,正襟危坐,批閱公文。他心裏就暗想了,早聽說這趙盾是大大的忠臣,今日親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夜此時,良辰美景,哪一王公大臣的府第之中,不是妖姬翩舞,靡音繞梁呢?滿朝文武,像趙盾這麽家居簡陳,盡職至夜者實在不多了呀!我若行刺於他,天理不容啊!他這麽一想,他可就一時的“心太軟”了。“心太軟”,他就做出了太愧對自己的正義衝動之事來了——縱下簷頭,躥立廳堂,朗聲高叫:“趙大夫聽了,我乃屠岸賈之家奴鈕麂是也!今夜屠岸賈命我前來行刺大夫,並許以重賞。鈕麂每聞大夫剛正不阿之名,心竊敬之。豈忍做下世人唾罵之事!然大夫不死,鈕麂難以複命,故鈕麂寧肯自盡了斷惡差!我死之後,那屠岸賈必派他人繼來行刺,望大夫小心謹慎,處處提防為是……”

小時候讀過這戲本,台詞意思記了個大概。於今想來,這鈕麂其實也是不必自己死的。他不妨向趙盾說明自己的兩難之境,請趙盾反過來同情於自己,體諒於自己,對自己“理解萬歲”。想那趙盾,既要於昏君當道之世偏做什麽剛正不阿之臣,必有思想準備,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絕不會香蓮也似的魂飛魄散,咽泣哀求。而那鈕麂,殺人前先便獲得了被殺者的理解和同情,天良也就不必有所不安了。即使後來因而受審,也可以振振有詞地自我辯護——趙盾當時都理解我了,你們憑哪條判我的罪?難道我當時的兩難之境就不值得同情麽?……

聯想開去——罪惡滔天的德國軍黨戰犯,後來正就是以此種辯護邏輯為自己們的罪名開脫的。

侵略的無罪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屠殺猶太人的無罪是——“執行本職‘工作’。”

連希特勒的接班人戈林在戰後公審的法庭之上,也是自辯滔滔地一再強調——我有我的難處,對我當時的難處,公審法官們應該“理解萬歲”……

日本大小侵華戰犯,被審時的辯護邏輯還是如此,現在,這邏輯仍在某些日本人那兒成立……

聯想回來,說咱們中國,從“文革”後至今,同樣的邏輯,在某些“文革”中的小人、惡人、政治打手那兒,也仍被喋喋不休地嘟噥著——大的政治背景那樣,我怎麽能不服從?我的罪過,其實一樁也不是我的罪過,全是“文革”本身的罪過……

“文革”中狠心的事、冷酷的事太多了。

“不忍”之人的“不忍”之心體現得太少了……

聯想得再近些,說現在——大家都知道,現在的人們,是很有一些人肯當殺手的。雇傭金高低幅度較大,從幾萬十幾萬二十幾萬到幾百萬不等。而且,時興“轉包”。每一轉再轉,中間人層層剝皮。最終的殺人者,哪怕隻獲幾百元也還是不惜殺人,甚至不惜殺數人,不惜滅人滿門。

他們絲毫也沒了“不忍”之心。

當然,也斷不會像小說、戲劇以及近代才有的電影中的情節那樣,給被殺者哀求和陳訴真相的機會,自己也完全沒有希望被殺者死個明白,要求被殺者對自己“理解萬歲”的願望……

一旦接了錢,他們往往是舉槍就射,舉刀就砍,舉斧就劈。

其過程是那麽地符合現代的快節奏——想了就議,議了就決,決了就幹,幹就要幹得幹脆。自己沒“廢話”,也不聽“廢話”,人性方麵絕對的不會產生什麽“不忍”……

但是,倘被緝拿歸案,又總是要找律師替自己辯護,強調自己隻不過是被雇傭的“工具”。既是“工具”,似乎便可以超脫於人性的譴責。就算有罪,仿佛也罪不當誅。犯死罪的,似乎隻應是雇傭者們了……

可以想象,韓琪和鈕麂那樣的殺手,那樣的刺客,也許,再也不會產生了。

他們顯得太古典了,因而也未免顯得太迂腐了。

我心裏,有時卻不禁地產生一種崇古之情,每每竟有些懷念他們那樣的古代殺手和刺客。於是也不禁地每每自嘲自己的古典情節和與現代格格不入的迂腐……

若聯想得更近些,說我們大家人人身邊的事——讀者諸君,你們是否也和我一樣,對“不忍”二字有點兒久違了似的呢?你們是否也和我一樣,經常能聽到的,倒是“別心太軟”的告誡,或“隻怪我心太軟”的後悔之言呢?

我們大家人人身邊的事,當然都隻不過是些“凡人小事”,並不人命關天——比如小名小利……千萬別心太軟!……有什麽忍不忍的?這年頭,你不忍,別人還不忍麽?……你不忍了?那麽你等著吃啞巴虧吧!……於是,我們往往也就正是為了那些小名小利,將別人,甚至將朋友拋出去“變賣”一次,或將友情、信任出賣一次。當陷別人於窘境,於困境,甚至可能毀了別人的名譽之時,我們又往往這樣替自己辯護:我不過是奉行了合理的個人主義啊!如今這年頭,誰不像我一樣呢?真的,我眼見的這類人和這類事,多得早已使我的心有些麻木了。於這麻木之中,我竟每每很懷念“不忍”二字。難道這“不忍”二字,真的將從我們某些中國人的日常用語中廢除了麽?難道我們某些人迅速地“現代”起來了的頭腦中的觀念,真的半點兒古典的縫隙也不存在了麽?阿門,給我們一些人的人心,留下一條還能夾住“不忍”二字的縫隙吧!……

現實中的“不忍”漸少,小說、戲劇、電影中的“心太軟”自然就泛多起來。人想要的,總會以某種方式滿足。畫餅充饑的方式,於肚子是沒什麽意義的,於精神,卻能起到望梅止渴的作用。

在小說、戲劇和電影中,情節(而且往往是尾聲情節)通常是這樣設置的——即使是壞人、仇人,一旦落到任憑擺布之境,主角們便頓時地惻隱起來,“不忍”起來。於是壞人、仇人大受感動,幡然悔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於是人性的力量光芒四射……

但在近當代的小說、戲劇和電影中,這樣的情節已不常見,被認為是陳舊的套路。事實上也確實成為陳舊的套路。

近當代的小說、戲劇和電影,在處理類似的情節時,似乎更願告誡和強調人性惡的頑固。那情節一般是這樣的——主角們手起而刀不落,槍逼而彈不發,雖咬牙切齒,卻終究有幾分心不忍……

於是遏斂殺心,刀歸鞘,槍入套,轉身而去……

被放條生路的壞人、仇人們卻不領情,爬將起來,從背後進行卑鄙又凶惡的暗算……

於是惹得英雄怒發衝冠,慈悲**然,不複心軟,滅絕有理……

這類情節所證明給人看的,乃魯迅先生“費厄潑賴應當緩行”的主張,或“東郭先生可以休矣”的理念。

還有另一種處理——壞人、仇人暗算成功,主角撲於塵埃,臥於血泊,絕命前指著說出一個字是:“你……”

倘我們用現今生活中的慣常話替他說完,那句話大概是——“你怎麽這樣?!”

壞人、仇人則冷笑不已。或說什麽,或什麽都不說,趨前再加殘害。台詞也罷,表情也罷,行為語言也罷,總之是這麽個意思——你活該,誰叫你對我心太軟?後悔晚了!……

從此等情節,可反觀出我們近當代人對人性善與人性惡的大矛盾——我們是多麽地希望自己的心有所不忍啊!我們又是多麽地恐懼於一旦不忍導致的悲劇結果啊!

港台的武俠片、江湖片,外國的黑社會片,幾乎片片都有相似情節,亦成套路矣。

《這個殺手並不冷》衝擊過不少影碟發燒友的感觀,故事也比較地動人心魄。我也曾是影碟發燒友,當然也動我心魄。

此片名譯為中文,真有點兒怪怪的。我們將近當代之人心不冷的希望寄托於冷酷殺手,讓他替我們去義無反顧、出生入死地完成人心不冷的“任務”,足見我們自己的心已經多麽承受不起“心太軟”的人性的負擔和後果,也多麽渴求人心別太硬的溫暖……

此片問世後,同類故事的影片相繼而出。仿佛這世界上心並不冷心最不冷的,倒僅剩下些殺手們似的了。

比如另有一部美國電影,片名譯為中文是《黑殺手》。因為那殺手乃五十來歲、人高馬大、外表遲鈍木訥的老黑哥們兒。他屬於職業殺手。他也自認為殺人是他的職業,與歌唱、經商、體育、拳擊、從政等職業沒有什麽兩樣。他從事此業二十餘年仍能混跡人群、逍遙法外,證明他雖外表遲鈍木訥,於業務方麵還是有不少“寶貴經驗”的。他無懺悔之心,因為他每次進入“工作階段”之前,都被告之對方是壞人。壞人們消滅不過來,他就“替天行道”。他也是人,也有物質的需求,所以“替天行道”也不能白幹。他又認為他從事的是“風險行業”,索費頗高。但是他覺得廉頗老矣,厭倦了“工作”,打算自己允許自己“退休”了。偏偏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又有人花錢雇他殺人了。若不幹,對方威脅要告發他。那他豈不就隻有“退休”到監獄裏去了麽?他沒了選擇,違願地接了錢。一接錢,黑社會內的規矩,就等於簽合同了,就負有信譽責任了。而當時接頭匆匆,竟忘了問明白將要被殺的是什麽人,自己“替天行道”的前提充分不充分?……

及至騙開了門,麵對一位三分清醒七分醉的水靈小少婦,他不禁地暗暗叫苦不迭,因為他還從未殺過女性,因為那小少婦怎麽看都不像壞人惡人,而且,似乎還未成年……

他冒充檢修電路的。她也就相信他是,讓他順便檢修一下電視插板——當晚有她喜歡看的肥皂劇,她正因看不成而寂寞而沮喪。他佯裝檢修,打開工具箱,取出手槍時,她奔入廚房去了,咖啡灑了,而臥室裏傳出了嬰兒的哭聲。他躥入臥室抱起嬰兒拍,哄,惟恐哭聲引來多事兒的鄰居。此時這殺手,內心不但暗暗叫苦,簡直還惱火透了!殺女人已經違反他的職業原則,捎帶著還得殺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事情明擺著,隻殺小母親,那孩子沒人哺乳,很可能也餓死。一不做二不休地一塊兒殺了吧,雇主付給他的可是隻殺一個大人的錢!殺了再去討一份兒“工錢”吧,雇主肯定不認賬,肯定會說我也沒要求你多殺一個孩子呀!發慈悲不殺孩子呢?萬一自己剛殺了母親,前腳才出門,孩子的哭聲就引來了人呢?公寓管理人員看見他進這房間了,那他還能繼續逍遙法外麽?……

接下來,讀者能想象得到的,開始了一連串的喜劇情節。

他抱著孩子問她:“你怎麽小小年紀就結婚,並且做了母親?”

他問的當然是氣話。因為她的特殊性,使他這一次要完成的“工作”複雜化了——想想以前,“工作”多麽簡單啊!

她正有對人訴說的願望,經他一問,於是珠淚成行,娓娓道出一名失足少女值得同情的經曆……

在他以前的“工作”中可沒有過這種插曲。

他聽了,就“心太軟”起來。他一“心太軟”,就更加生氣。因自己竟他媽的“心太軟”而生氣;因將被殺的是女性而生氣;因隻收了殺一個大人的錢,有一個孩子的死也將算在自己賬上而生氣……

他一會兒要殺,一會兒不忍;他要殺時她恐懼,可憐;他不忍時她接著娓娓訴說,顯出涉世太淺心地單純的可愛模樣……

他有一句台詞十分精妙:“住口!你已經使我沒法兒進行我的‘工作’!”

潛台詞當然是你已使我不忍殺你!……

此片算不上一部高品味的電影。隻不過因為喜劇風格,情節還有意思,表演還逗哏,台詞還俏皮……

我喋喋不休地講這部二三流電影,歸根結底想要說的是——我真希望從某些報刊上有一日也讀到類似的報道——被雇的殺手終於不忍下手,就像《黑殺手》的結局一樣。而不是頻頻讀到——一切殺手殺起人來就像幹“工作”一樣,數千元就“包一次活兒”。甚至,數百元也“包一次活兒”。更甚至,像某些工程一樣,中間人多多,吃回扣的多多,層層轉包,層層剝皮,永遠的隻有心狠手辣,而人心似乎永遠的沒有不忍的時候……

而我也真希望——現實生活中喜劇多發生一些,甚或鬧劇多發生一些。若人心不能在莊重的情況下兼容“不忍”二字的存在,於喜劇和鬧劇的發生中出現“心太軟”的奇跡,也是多麽的好啊!

讀者,你近來可曾聽到你周圍的人說他或她在某件事、某些小名小利的關頭“不忍”過?

“不忍”,“不忍”。人心中的“不忍”哦,真的,我們是不是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