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的情人節

據我想來,無論在外國還是在中國,“情人節”永遠不會是一個值得被認真對待的日子。這是一個曖昧的灰色的日子,這世界上沒多少人會真正喜歡這個日子。

春節前,《北京青年報》下屬之《青年月刊》的一位記者到家中采訪我。預先雖通過了幾次電話,時日也雖一拖再拖,但心裏還是並不十分清楚她究竟要采訪些什麽。某些記者,尤其女記者,是很積累了些采訪經驗的。她們估計到被采訪之人,可能對她們的采訪內容不感興趣,所以那預先單方麵“內定”了的話題,是有意經過語言“包裝”了的,使被采訪之人聽了不至於幹脆地拒絕。

她和我麵對麵坐定,翻開記錄本兒,持筆在手,做出洗耳恭聽之狀,從容老練地說:“過幾天便是‘情人節’了,請您就‘情人節’談點兒感想。”

“情人節?”我不禁皺起了眉頭,以一種質疑的口吻問,“我們在電話裏確定的是這個話題嗎?”她肯定地回答——是。

“我同意這個話題了嗎?”

“對。”

我一時有些怔愣。

我想,在春節前那麽忙亂的日子裏,我怎麽竟同意就“情人節”這麽青春嗲嗲的話題接受采訪呢?

那時刻,上午明媚的陽光,正透過我為了迎接春節剛剛擦過的亮堂堂的窗子照耀進來。那是我最願獨自在家的時刻,也是我在家裏最感到美好的時刻。

“情人節”……它究竟在哪一天?

她告訴了我,接著反問——您真的不知道有這麽一個節?

我說我當然知道,知道它是一個“洋節”,知道現在有些中國人心裏也有它的位置了。我說據我想來,既曰“情人節”,似乎應是些個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或是一些身為情人們的男女才格外惦記著的日子吧?而我已四十八歲,做丈夫十六年了,做父親十五年了,我意識裏根本沒有這個“情人節”的存在。對國慶節、建軍節、兒童節、勞動節、青年節、婦女節、新年、春節、十五、端午等等這些節,我還能多多少少談出一點兒感想,唯獨對這個“情人節”,我簡直沒什麽感想可談……

她說——那,您就圍繞“情人節”,談談你對愛情二字的感想也行。

我說——幹嗎非圍繞著“情人節”談呢?愛情二字當然和“情人節”有點兒聯係。但我看聯係不是那麽大。這就有點兒像“抬杠”,不像在愉快地接受采訪了。

那……您願意怎麽談就怎麽談吧!

這……真對不起,我心裏也不常琢磨愛情兩個字。就這兩個字,你有什麽好問的嗎?

我采訪過的幾位男人和女人,他們和她們都認為——愛情幾乎不存在了……

存在啊。幾乎普遍地存在著呀!

真的?您真的這麽認為?

真的。我真的這麽認為。

您指的是婚姻吧?

我指的是那類極普遍的、尋常的、很實際的愛情。正是這類愛情,組成尋常的、很實際的家庭。

您說愛情是尋常的?

對。還說愛情是很實際的?

一點兒不錯。照您的話說來,那種男女間四目一對,心靈立刻像通了電一樣,從此念念不忘的……事兒,又該算是什麽事兒呢?

哈,哈!那種事兒,滿世界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也配叫愛情嗎?……

關於愛

愛這個字,在語言中,有時處於謂語的位置,有時處於主語的位置。前麵加“做”、加“求”、加“示”、加“乞”,“愛”就處在謂語的位置,“**”“求愛”“示愛”“乞愛”,皆行為動詞也。

“**”乃天倫之樂,乃上帝賜予一切男女的最普遍的權利,是男人和女人最**裸的行為。那一時刻,尊卑貴賤,無有區分。行為本質,無有差別。很難說權大無限的國王,與他傾國傾城的王後,或總統與總統夫人的那一時刻,一定比一個年輕的強壯的農民,與他的年輕的健康的愛妻在他們的破屋土炕上發生的那一時刻更快活些。也許是一樣的,也許恰恰反過來。

“求愛”乃是一種手段,其目的為婚姻,有時為了一次或幾次“**”的許可。傳統上是為了婚姻。在反傳統的男女們那兒,往往是為了**的許可。當然,那許可證,一般是由男人所求,是由女人“簽發”的。無論為了婚姻之目的,還是為了一次或幾次“**”之目的,這個過程都是必不可少的。省略了,婚姻就是另外性質的事了,比如可能被法律判定為搶婚。“**”也可能是另外性質的事了,比如可能被法律判定為強奸。

“求愛”既曰手段,古今中外,自然都是講究方式方法的。因而也最能顯出尊卑貴賤的區分,以及貧富俗雅的差別。這些,乃是由人的社會地位、經濟基礎、文化背景、門第高低、心性追求的不同造成的。

在我看來,“尊”者“貴”者“求愛”的方式方法未見得就“雅”,未見得就值得稱道。“卑”者“賤”者“求愛”的方式方法未見得就“俗”,未見得就理應輕蔑。比如某些“大款”,一擲萬金十萬金幾十萬金,儼然是當今之世的“貴”者似的了。他們“求愛”的方式方法,橫豎不過便是贈女子以洋房、別墅、名車、金鑽珠寶。古今中外,老一套,基本上不曾改變過的,乃是俗得很的方式方法。而民間百姓的一些傳統的“求愛”的方式方法,尤其一些少數民族的“求愛”的方式方法,比如對山歌以定情,在我看來,倒是美好得很。

獻一枝玫瑰以“求愛”是雅的方式方法。而動用飛機,朝女人的家宅自空中播下幾畝地的玫瑰,在我看來就不但俗不可耐,而且簡直就是做作到家的“求愛”的表演了。

我至今認為,以書信的方式方法“求愛”,雖然古老,卻仍不失為最好的方式方法之一。倘我還是未婚青年,一定仍以此法向我所鍾情的姑娘“求愛”。不消聲明,我的目的當然是和她結婚,而非像流行歌曲唱的——“隻求此一刻互相擁有”。

至於以情詩的方式方法“求愛”,那就不但古老,而且非常之古典了。毋庸諱言,我是給我所初戀的姑娘寫過情詩的。我們最終沒有成為夫妻。不是我當年不想,而實在是因為不能。以情詩的方式方法“求愛”,是我最為欣賞的方式方法。現代社會“求愛”的方式方法五花八門,古典意味兒卻幾乎丁點全無了。這是現代社會的遺憾,也是現代人的悲哀。在我看來,這使愛情從一開始就不怎麽值得以後回憶了!現代人極善於將自己的家或某些大飯店小餐館裝修得很古典,也極善於穿戴得很古典。我們越是煞有介事地外在地體現得很古典,越證明我們心靈裏太缺少它了。心靈裏缺少的,愛情中便也注定了缺少。愛情中缺少了古典的因素,好比樂章中缺少柔情浪漫的音部……

“示愛”是“求愛”的序曲,也是千差萬別的。古今中外,“求愛”總是難免多少有點兒程式化的,“示愛”卻往往是極其個性化的,有的含蓄,有的熱烈,有的當麵殷勤,有的暗中嗬護。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大多數而言,少女們對意中人的“示愛”,在我看來是最為美好動人的。因為她們對意中人的“示愛”,往往流露於自然。哪怕性情最熱烈的她們,那時刻也是會表現出幾分本能的羞澀的。羞澀使她們那一種熱烈很純潔,使她們那一時刻顯得尤其嫵媚。喪失了羞澀本能的少女是可怕的。她們的“示愛”無異於娼妓的賣俏,會被吸引的則往往是類似嫖客的男人。或者,是理性太差,一點兒也經不起**的男人。喪失了羞澀本能的少女,其實是喪失了作為少女最美的年齡本色,她們不但可怕,也很可憐。

對於成年男女,“示愛”已帶有經驗性,已無多少美感可言,隻不過是相互的試探罷了。以含蓄為得體,以不失分寸為原則。含蓄也體現著一種自重,隻有極少數的男人會對不自重的女人抱有好感。不失分寸才不使對方討厭。反過來,男人對女人也一樣。不管不顧,不達目的不罷休,一味兒地大獻殷勤,其實等於是一種糾纏,一種滋擾,一種侵犯。不要誤以為對方的冷淡反應是不明白,或是一種故作的姿態。這兩種情況當然也是有的,但為數實在極少。與其推測對方不明白,莫如分析自己為什麽裝糊塗。與其懷疑對方故作姿態,莫如問問自己是否太一廂情願強求緣分。

在所有一切“愛”這個字處於謂語位置的行為中,依我看來——“乞愛”是最劣等的行為。於男人是下賤,於女人是卑賤。倘人真的有十次命的輪回,我再活九次,也絕不“乞愛”一次。我想,必要之時,我對於一切我非常想要獲得的東西,都是肯於放棄斯文不妨一乞的。比如在饑寒情況下乞食乞衣,在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情況下乞宿乞錢,在遭受欺辱的情況下乞憐乞助……但絕不“乞愛”。

我認為——如前所言,“愛”是可能會乞到一兩次的,但愛情是乞不到的。一時如願以償,最終也必竹籃打水一場空……

現在,我們談到“愛情”了……

因為愛情

在愛這個字的後麵,加上“情”、加上“心”、加上“意”,愛就處在主語的位置了。“愛意”是所有世間情意中最溫馨的一種,使人感覺到,那乃是對方在某一時某一地某一種情況下,所能給予自己的臨界極限的情意。再多給予一點點,就超越了極限。超越了極限,便是另外一回事了。正因為在極限上,所以具有相當特殊的令我們深為感動的意味和意義。

在我曾是知青的當年,在我接連遭受種種挫折心灰意冷的日子,曾有姑娘以她充滿“愛意”的目光撫慰過我。那絕不僅僅是同情的目光,絕不僅僅是憐憫的目光。那一種目光中,的的確確包含有類似親情,但比親情還親,臨界在親愛的極限上的內容。在那一種目光的注視之下,你明白,她對你的撫慰沒法兒再溫柔了。她將她能給予你的撫慰壓縮了,通過她的凝眸注視,全部的都一總兒給予你了!我們正是因此而被深深感動。

隻有絲毫也不自重的人,那一時刻居然還想獲得更多的什麽。

充滿“愛意”的目光,乃是從女人的極其善良的愛心中自然流露的。它具有母性的成分。誤將此當作和“愛”或和“愛情”有關的表達去理解,不是女人們的錯,是男人們的錯。據此進一步產生非分之想的男人,則就錯上加錯,大錯特錯了!

“愛心”是高尚又偉大的心境。“愛心”在人類的心靈裏常駐不衰,人類才不至於退化回動物世界。

“愛心”產生於博愛之心。

絕大多數的人心難以常達此境。我們隻能在某一時某一地某一種情況下某一件具體的事上,半麻木不麻木的“愛心”才被喚醒一次。一旦我們能以“愛心”對人對事,我們又將會對自己多麽倍感欣

慰啊!

我最尊崇的人,正是一個充滿博愛之心的人。在這樣的人麵前,我會羞慚得什麽話都不敢說了。我遇到過這樣的人,非是在文人和知識者中,而是在普通百姓中。我常不禁想象,這樣的人,乃是“隱於市”的大隱者,或幻化了形貌的菩薩。

有一個時期,我因醫牙,每日傍晚,從北影後門行至前門,上跨街橋,到對麵教育印刷廠的牙科診所去。在那立交橋上,我幾乎每次都看見一個殘了雙腿的瞎老頭兒,臥在那兒伸手乞錢。而又有三次,看見一個老太婆,在給那瞎老頭兒錢,照例是十元錢和一塑料袋兒包子。過街橋上上下下的人很多,不少的人便駐足望著那一情形,但是沒人也掏出自己的錢包。有一天風大,將老太婆剛掏出的十元錢刮到了一個小夥子腳旁。他撿起,明知是誰的錢,卻若無其事地往自己兜裏一揣,揚長下了跨街橋。所有在場的人,都從橋上盯著他的背影看。我想他一定能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沒勇氣回頭也朝橋上的人們望。

瞎老頭問老太婆:“好人,你想給我的錢,被風刮跑了吧?那也算給我了!我心受了!”

老太婆說:“是被風刮跑了,可已經有人替我撿回來了!給!”

我認識那老太婆。她從早到晚在離橋不遠的地方賣茶蛋。

我想她一天掙不了幾個十元錢的。於是,幾乎每個駐足看著的人,都默默掏出了自己的錢包。

那一天我沒去牙科診所,因為我也把錢給了那個瞎老頭。

後來那瞎老頭不知去向了,而那老太婆仍在原地賣茶蛋。

有天我經過她跟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買她的茶蛋。我不迷信,可我似覺她腦後有光環閃耀。

我問她:“您認識那老頭?”

她搖搖頭,反問我:“可憐的老頭兒,他哪兒去了?”

我也隻有以搖頭作為回答。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從中頓時感到一種真真實實的善良,仿佛從這賣茶蛋的老太婆心裏作用到了我自己的心裏。

善良是“愛心”的基礎。

“愛心”是具有自然而然的影響力的。除非人拒絕它的影響,排斥它的影響,抵觸它的影響。

是的,我真的認為,“愛心”這個詞,乃是“愛”這個字處在主語位置時,所能組成的最應該引起我們由衷敬意的詞。這個詞,被我們文人和知識者說道得最多,書寫得最多,應用得最多,卻不見得在我們心靈裏也同樣的多。

我們隻要願意,就不難發現,並且不得不承認,往往是從最普通的某些人身上,亦即尋常百姓中的某些人身上,一再地閃耀出“愛心”的動人的光暈。在尋常百姓的階層裏,充滿“愛心”的故事,產生得比其他一切階層多得多。形成這一事實的原因也許是這樣的——其他一切社會階層,足以直接或間接地,靠權力的壟斷,財富的壟斷,文化的、藝術的壟斷,使自己們活得更滋潤更優越起來。而尋常百姓,卻幾乎隻有本能地祈求“愛心”的普遍,才似乎更可能使自己們的生活增添溫馨的色彩。因而其他階層說道得多,實際付出得少。尋常百姓說道得少,實際需要得多。他們這一種實際需要,其實較難從別的階層獲得,所以他們在自己的階層裏互相給予。在這一點上,他們比其他一切階層都更加懂得要想獲得必首先付出的道理。當然,另一個事實是——中國尋常百姓階層的“愛心”互予的傳統,曆來受到其他社會階層的汙染。這一汙染在當今空前嚴重。“愛心”之於百姓階層,原本是用不著官僚階層煞有介事地號召,文人虛頭巴腦假模假式引經據典地論說,知識者高高在上的所謂啟蒙的。究竟應該誰啟蒙誰,是很值得商榷的。倒是官僚們的腐敗,文人們為了名利攀附權貴的心理,知識者們為了明哲保身放棄社會正義感早已習慣於說假話的行徑,對中國百姓階層原本形成傳統的“愛心”互予的生活形態的破壞,是很值得憂慮的呢!

除了“愛心”這個詞,在“愛”這個字處於主語位置的一切詞中,“愛情”這個詞就是最令人怦然心動的美好的詞了。

“愛情”也如“愛心”一樣,普遍地存在於尋常百姓階層之中。某些文人和知識者最不能容忍我這一種觀點。他們必認為我指的根本不是“愛情”,隻不過是“婚姻”。

而我固執地認為,“愛情”若不走向“婚姻”,必不是完美的“愛情”。

天下有情人當然不可能全都終成眷屬。

但從一開始就排斥“婚姻”目的之“愛情”,成分是可疑的,起碼是曖昧的。甚至,可能從一開始本質上便是虛假的。

美國現代舞蹈大師與俄國戲劇理論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之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在她和他將要**之際,他忽然問:“我們的孩子將來怎麽辦呢?”

她一怔,繼而哈哈大笑,繼而索然,匆匆穿衣離去。

她要的是愛。正如流行歌曲唱的——“隻求此時此刻互相擁有”。

而他考慮到了將來對子女的責任問題。他是將她對他的“愛”,誤當成“愛情”來接受的。

沒有任何責任感為前提的男女性關係,不是“愛情”,充其量是“愛”,甚至可能僅僅是“性”。

渥倫斯基第一次見到安娜時,正如時下許多男士女士們所言的那樣——心中像被電擊中了似的,當時安娜心中有同樣的感覺。這是異性相吸現象,在生活中頻頻發生,這是“愛”的現象。

當安娜墜入愛河後,她毅然提出與自己的丈夫卡若林離婚。她不顧上流社會的譴責,毅然決定與渥倫斯基結婚。這時,“愛”在安娜心裏,上升為“愛情”了。她期待著他為他們的“愛情”負起“婚姻”的責任。她自己能做的,她已做到了。但是渥倫斯基並不打算真的負起什麽責任。他要的隻不過就是“愛”,而且獲得了。責任使他厭煩透頂,因而他們發生激烈的爭吵,因而絕望的安娜隻有臥軌自殺……

渥倫斯基“愛”安娜是真的。

安娜對他的“愛情”也是真的。

悲劇是由二人所要求的東西在本質上的不同造成的——安娜要有責任感的“愛情”,它必然與“婚姻”連在一起,成為完整的要求。渥倫斯基僅要不附加任何責任前提的“愛”,他認為有愛已足夠了。連安娜為他們的“愛”而毅然離婚,在他看來都是愚蠢的,不明智的。

“零零七”係列電影中,英國大偵探詹姆斯邦,每片必與國籍不同膚色不同的女配角**雲雨枕畔溫柔,但那都是“愛”,過後拉倒的事兒。

而《簡·愛》中那個其貌不揚的小女子,之所以跨世紀地感動著我們,正由於她所專執一念追求的,不僅僅是“愛”,更是“愛情”。如果僅僅是“愛”,她早就能在那莊園中獲得了。當然,後人也就沒了《簡·愛》這一部傳世之著可讀。

當今世界,“愛”在泛濫著,使“愛情”更需謹慎,更麵臨危機,也更值得以男人和女人共同的責任感加以維護了。

一個現象是——某些大談“愛情”至上的男士們,其實本意要的僅僅是“愛”。“愛”當然也是美好的,其美好僅次於“愛情”。男人寧多多益善地要沒有責任前提的“愛”,並且故意將“愛”與“愛情”混為一談向女人們娓娓動聽地盡說其說,證明著男人們在起碼的責任感方麵毫無信心。這是一個男人們為女人們預設的圈套。他們的種種“至上”的論調,說穿了,其實是他們貪婪而又不願付出的需求“至上”。女人們若不甘做“零零七”係列片中那些詹姆斯邦的女配角,不願落到安娜那一種下場的話,就不應該鑽入他們的圈套。

但另一個現象是——漸多起來的女人們,也開始為男人們預設圈套了。她們以自己為餌,釣男人們的錢財。她們一談起居家過日子的平凡生活,委屈而牢騷滿腹。仿佛平凡的家庭生活,將她們理想中的“愛情”王國整個兒搗毀了。但是她們為了錢財、權力去引誘男人們的時候,又是那麽心安理得天經地義。她們要的其實連“愛”都不是,直接要的便是錢財和權力。這樣的女人,盡管不足取,但對絕大多數男人其實沒有什麽危險性。因為他們並未進入她們獵獲的視野。但是錢財並不雄厚,權力也沒大到定能滿足她們虛榮心的不自量的男人,若一廂情願地將她們當成了理想伴侶苦苦追求,那也是愚不可及。

牛郎織女式的夫妻,在尋常百姓中一對兒一對兒的依然很多很多。他們的生活離不開生兒育女,離不開蘿卜白菜;離不開吵架拌嘴,但也離不開責任感。責任感是他們組成家庭之前的最神聖的相互承諾。誰主內,誰主外,大的開銷究竟誰說了算,小的花費誰有自主權,諸如此類一切某些男士和女士嗤之以鼻的內容,在他們都是必須加以考慮的。但是據我看來,這些俗內容,一點兒也不影響他們一對兒一對兒的夫妻恩愛著。

戀愛結婚——這是尋常百姓的定式。這定式給他們安全感,所以他們世世代代遵循著,其實並不以為是什麽枷鎖。

戀愛而不結婚——這是某些特殊的男人和女人的定式。他們在這種狀態中獲得的幸福,其實未見得比牛郎織女式的百姓夫妻多一點兒,也許恰恰少得多。

在沒有婚姻為載體的“愛情”中,到頭來,遍體鱗傷的幾乎注定了是女人。她們獲得過的某些歡樂、某些幸福,往往被最終的悲傷抵消得一幹二淨。

在沒有婚禮為載體的“愛情”中,女人扮演的隻能是“情婦”的角色。

而古今中外,這一角色,乃女人最不甘的角色,也是最不符合男女之間自然關係的角色。即或那些專以獵名流傍權貴傍“大款”為能事的女人,一旦覺得鞏固了“情婦”的地位,也還是要產生顛覆“情夫”既有家庭取代對方妻子的野心的。這時的男人用他們“愛至上”那一套哄她們是根本沒用的。所謂哄得了一時,哄不了一輩子。結果男人大抵隻有三個選擇——要麽離婚,承認自己“愛至上”那一套論調的破產,麵對既又“愛”了,就還是免不了結婚“至上”的現實。要麽給她們以多多的錢財,多到她們終於滿足了不打算“造反有理”為止。要麽,被逼得走投無路,狗急跳牆,殺了她們,或反過來被她們所殺。這世界上各個國家各個地方的各所監獄裏,幾乎每天都被關進因此而犯死罪的男人女人。

所以,據我想來,無論在外國還是在中國,“情人節”永遠不會是一個值得被認真對待的日子。這是一個曖昧的灰色的日子,這世界上沒多少人會真正喜歡這個日子。真的處在正常的熱戀關係中的男女,每一個日子都可以是他們的“情人節”。他們在那一天的擁抱和親吻,不見得比在別的日子更溫存更熱烈。而既是“情婦”或“情夫”,又是丈夫或妻子的男女,肯定的,恰恰是很避諱那一天的。即使瞞天過海湊在一起了,各自心裏的感受和感想也會很苦澀。所以,我最後想說的是——“情人節”,讓這個日子拉倒去吧!一個節不被足夠數量的人承認,其實便不是一個節。以上,是為答記者問,追記成文。“愛”與“愛情”等等諸詞,本是無須加引號的。加之,格外強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