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孩的來信

筆耕不輟,久棲文壇,很是收到過一些陌生人寫來的信。當棄則棄,應留則留,竟漸漸地由欣然而淡然而漠然。有時,那一種無動於衷,連自己都深覺太愧對認認真真給自己寫信的人們了。但是近日收到一個陌生女孩兒的來信,卻使我不由得細讀數遍,心生出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動。那是一封幾經周轉的信。信封上的字跡和信紙上的字跡不同,一看就知非是一人所寫,然都是很稚拙的筆觸。下麵便是那一封信的內容:

尊敬的作家先生:

我是一個女孩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子。除了年齡的資本,我再沒有任何先天的或者後天的資本。既(當為“即”,她寫的是白字,我將一一替她改正)使我的花季,那也不過是很不顯眼的花季。好比我的家鄉的山上和鄉路兩旁一年四季常開常謝的小野花,開著沒人賞,謝時沒人惜的。現在,我是深圳的一個打工妹。深圳滿街都是我這種年齡的小打工妹。我們外省的打工妹特別感激深圳。這一座和我們年齡差不多的城市,對我們很包容。它給我們打工妹的機會,似乎也比別的城市多一些。這是我們的認為。它不允許比我們強的人歧視我們。這是我們最感激它的方麵。我們小小年齡,背井離鄉,哪一座城市不歧視我們,我們自然就覺得它比別的城市好。

對不起,我扯得太遠了。我給您寫信,不是要談深圳的,我也不是要在這一封信中談我自己的。關於我自己我前邊已經寫得很明白了,實在沒什麽好談的。而且呢,我也不是你們作家親(青)睞的什麽文學女青年。我向您老老實實地承認,我沒讀過您的任何一本書,連一篇小說或者一篇文章也沒讀過。有一個星期六我和我的三個表姐一個表哥又在我們的小六姨家相聚,一邊嗑瓜子一邊閑聊。瓜子下邊鋪著一張舊報紙,那上邊有個介紹您的報道,還有您的照片。我們的表哥看了一會兒,指著您的照片說:“哎,咱們就給他寫信怎麽樣?”我們早就想給一位作家寫信了。我把那篇報道大聲讀了一遍,我的二表姐和三表姐就都說:“行!”隻有我的大表姐表態表得不那麽痛快。她嫌您太老了,而且呢,也看不出一點兒好風度。您真的是照片上那樣子嗎?還是為您照相的記者成心把您照得那麽難看?依我的大表姐,她希望能有一位好風度的作家讀到我們的信,還得是男作家。我們就都為您爭取她同意。我二表姐說:“已經是男的了,將就點就是他吧!”我三表姐說:“有人不上相,也許本人沒那麽怪模怪樣的。”我的表哥說:“我主張將就。”結果,就由我給您寫這一封信了。相對來說,我比表姐表哥們多讀了一二年書,字也比他們寫得強點兒。我是學酒店服務的中專畢業生。

梁作家,如果您正在看這一封信,那麽現在您應該了解了,這是一封代表五個人寫給您的信。我們的關係是表姐妹、兄妹、姐弟的關係。我們的母親們那當然就是親姐妹了。她們有一個妹妹,就是我們的小六姨。我們正是為我們的小六姨給您寫這一封信的。她已經三十六歲了,還沒結婚。不過您千萬別誤會,我們可不是在替我們的小六姨向您征婚。我們的小六姨是個美人兒,除了膚色不怎麽白,哪哪兒都夠美人兒的標準。請您注意,是不怎麽白,不是黑,那可是有大區別的。再者說了,在外國,美人兒不怎麽白才更美。這一點您肯定知道的吧?強調一遍,您千萬千萬別誤會,您和我們的小六姨,哪一點兒都不合適。直說了吧,不般配。您對於事實可別生氣啊!何況那報道中說您已經有老婆了。

但您還是沒明白我們為什麽給您寫這一封信是吧?作家不是整天不是寫就是看嗎?如果您已經在看著了,那就有點兒耐心,接著往下看吧。越看,自然就越明白。連我寫的人都不怕白白浪費了時間,您看的人,還不得沉住氣,對了,還沒說我們的姥爺和姥姥呢。不說說,您是難以明白的。

我們的姥爺和姥姥,一個七十八了,一個七十五了。七十八的姥爺身體仍很棒。七十五的姥姥,這幾年開始常鬧病了。他們是農民,我們的家鄉在四川山區。姥爺和姥姥看來在計劃生育方麵是反麵典型了,他們居然生了六個女兒。是不是太能生了?我大表姐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大姨媽,今年都四十七了。我們的爸爸、媽媽,至今也都是農民。從我們開始,姥爺和姥姥的後代,才是有初等文化的人了。這要感激我們的小六姨。我們都能上得起學,完全是她一個人供的。

我們的小六姨,她生下來不久就送給別人家了。自己家孩子太多了,又都是閨女,幹不了重活,姥爺、姥姥感到是負擔了。也幸虧小六姨被送給別人家了,那使她初中畢業以後,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省衛校。從省衛校畢業後,她分配在省城一所大醫院當護士。沒幾年又當上了一個病區的護士長,是最年輕的一個護士長。那一年她回老家探家,她的養父母就告訴了她一般人都盡量隱瞞著的真相。衝這一點,她的養父母也該算是很好的人,是吧?她就去到我們那個村子,探望了我們的姥爺和姥姥,也就是她的親生父母。接著,又一一去探望她的五個姐姐。我們的小六姨,她進一家門哭一次。我們的姥爺、姥姥和我們的母親,心裏就都特別的內疚,淨說些女兒、妹妹對不起的話。小六姨卻哭著說:“爸爸、媽媽、姐姐們啊,我不是怨你們呀!我是怎麽也沒想到你們的日子會過得這麽苦這麽難!這可叫我怎麽辦呢?……”我們的小六姨,她離開家鄉時,一臉的愁雲……

不久,我們的母親聽說小六姨不在那一家省城的大醫院當護士長了。她在衛校是學按摩的,她自己開了一家按摩診所。對於她的做法,姥爺、姥姥和我們的母親們都不敢寫信去詢問什麽。

那一年的春節前,姥爺、姥姥和我們各家,全都收到了小六姨匯來的錢。每家不多,五百元。但是對於農村人家,那可是不少的錢啊!

第二年,她的養母病了,被她接去了省城。半年內姥爺、姥姥和我們各家,沒再收到錢,連信也很少收到。第三年上半年,她的養父又病了,也被她接到省城去了。姥爺、姥姥和我們的母親,全都替她著急上火,可又全都幫不上忙。那一年下半年,小六姨又回到老家了,瘦極了,衣袖上戴著黑紗。姥爺、姥姥和我們的母親們,一見她那麽瘦,全都哭了。她卻安慰他們:“爸爸、媽媽、姐姐們,別哭。養父母對我的恩情,我已經報答了。現在,我的責任減輕了啊!”

她說,按摩診所那一種行業,雖然挺賺錢的,但幾乎每天都要麵對一兩個心思不正的男人。她不幹了。她說她要到深圳去闖闖。那一天,姥爺、姥姥和我們的母親們,都是從她口中才第一次聽說中國有座城市叫深圳,都舍不得讓她去,也都不放心她去。可小六姨的決心已經下定了。她還沒等自己長胖點兒,就又告別了家鄉。姥爺、姥姥和我們的母親們,一個個都流著淚,一直把她送到鄉路的盡頭。那一年,我的大表姐十歲;二表姐、三表姐和表哥,一個比一個小一歲;我呢,還在媽媽肚子裏。小六姨雙手輪流摸著表姐、表哥們的臉蛋,囑咐我的姨媽們:“姐們呀,要讓孩子們讀書。節可以不過,年可以不過,孩子們絕對不可以不上學!以後,有我呢!”

尊敬的梁作家,為了節省您的寶貴時間,我接下來隻能寫得特別簡單了。總而言之,沒有我們的小六姨,我們都是念不起高中和中專的。現在,也絕不會都集中在深圳這一座城市裏,也就是在小六姨所在的城市裏打工。我們表姐妹、姐弟、兄妹五個,平均受到了十年以上的文化教育,平均年齡二十歲多一點點;平均工資一千元出頭。每個星期六、星期日,我們可以全都無拘無束地聚集在我們的小六姨家裏,一個個有說有笑的。而她,卻總是默默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瞧著我們,臉上很有成就感的樣子,像一位美麗的小母親。隻有她那麽欣賞正在花季的我們!該吃飯了,她就默默地起身去做飯炒菜,有時讓我們中的一個打下手,有時不用,自己忙。而我們就看錄像、甩撲克,或者輪番上網。那時,我們都覺得幸福極了……

十三四年裏,我們的小六姨先後當過深圳市一個區的區委辦公室的辦事員、接待科副科長;一家區科委所屬的公司的秘書、經理助理。後來因為深圳有大學以上文憑的青年越來越多了,小六姨有自知之明,覺得自己有些工作做得難以比別人好了,就主動辭職,“下海”了。小六姨開過花店、書店、時裝店。知道我們的小六姨目前在做什麽嗎?她已經有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公司。她在經營各類首飾,在深圳一家大商場裏有專櫃,在另外兩座大城市的大商場裏也有專櫃,效益都挺不錯的。在我們心目中,我們的小六姨已經是成功人士了。

說到小六姨的家,六十幾平方米,不過才一廳一室,裝修得有格有調的。公攤麵積大,小六姨的家其實是一個小小的家。最多時,那家裏住過十個人!姥爺、姥姥睡她的床,兩個姨媽一個睡沙發,一個和她和我們五個孩子睡地上,橫七豎八躺一地!

十三四年裏,小六姨掙的錢,一大半花在我們身上了,寄給姥爺、姥姥和我們各自的家了。因為我們有個小六姨,姥爺、姥姥生病才住得起醫院了,才坐過飛機了,到過深圳這麽美麗的城市了;因為我們有個小六姨,我們各家的日子才漸漸好過了,我們的父母才不終日愁眉不展的了……

但是我們的小六姨卻三十六歲了,還沒愛過,還沒被愛過。為了我們這一代,為了我們各自的家,也是為了姥爺、姥姥,也許,還為了她心裏邊當年默默許下的一個承諾,她無怨無悔地將自己最好的戀愛季節耽誤了。她依然美麗著,卻始終孤單著……

她經常教育我們,打工妹,第一要自尊,第二要自立,第三要自愛。她說沒有自尊,就難以自立。一時自立了,也還是會由於沒有自尊而難以長久。她說有些人自立了之後,反而不自愛了,那是壞榜樣。她說好榜樣應該是,自立了,就更有前提自愛了,也更會懂得自愛是對的了。我們的小六姨,她至今一直生活得樸樸素素,節節儉儉,從不買一件太貴的衣服,從不買什麽高級的化妝品,自己從沒亂花過一分錢,能乘公共汽車去的地方,寧肯早早出門,而舍不得錢“打的”。她還時常一個一個地詢問我們鬧戀愛了沒有?起初我們都不好意思跟她講實話。她卻對我們這麽說過:“如果有朋友了,應該帶給我認識認識。隻要你們感情好,小六姨不幹涉,更不反對。我想告訴你們的是,萬一兩個人之間發生了那種衝動的事兒,盡量別使自己懷孕,一旦懷孕了,也別你怨我,我怨你的。對於戀愛著的一對年輕人,那根本就不是可恥的。但是得及時讓小六姨知道,因為小六姨有責任親自陪你們去醫院……”

小六姨所說的那種“衝動的事兒”,我的大表姐已經悄悄向我們主動承認她經曆多次了。說時可得意了,她一次也沒懷過孕。她的經曆目前對小六姨還是秘密。

小六姨自己前幾天卻懷孕了!當她聲音小小地打電話向醫院谘詢時,我無意間偷聽到了,還偷聽到了她第二天要去哪一家醫院做“人流”。第二天我請了假,跟蹤她。醫院挺近,小六姨走著去的。我隱蔽在馬路對麵,望著小六姨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入醫院,又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出醫院,腳步緩慢地往家走,我心裏恨死了那一個使她懷孕的男人!但是轉而一想,終於有一個人愛我們的三十六歲的小六姨了,我應該替她高興才對。我氣的隻不過是——當時他在哪兒?!我也很怕我們的小六姨會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女人一旦那樣,不是常常都會愛得很苦嗎?不過我至今沒將小六姨的秘密透露給表哥和表姐們,更沒告訴給我們的母親和姥爺、姥姥。我經常在內心裏為小六姨的愛祈禱,祈禱它有一個好結局。我做得對嗎?

那一天又是星期六。吃晚飯時,小六姨開了一瓶葡萄酒,給我們每一個人的杯裏都倒了一點點。她說:“小六姨將咱們的家的貸款終於還清了。從下個月起,它完全屬於我們自己了!”

我們一時全都高興極了,紛紛和小六姨碰杯。各自咽下了一小口酒之後,又都想哭。因為小六姨話中那四個字——“咱們的家”。

小六姨卻接著平靜地說:“想想吧,中國有九億多農民,哪怕僅僅將三億農村人口變成城市人口,那也需要建立三百個一百萬人口的城市。這太不容易了。你們以後究竟都能不能成為三億中的幾個,我也難估計。但小六姨一定盡力幫你們。你們自己也得要強,不能每天一下了班就貪玩,要自學新的知識和技能……”

陌生女孩兒的來信還有兩千多字,她,不,四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希望我能將他們的小六姨當成原型,創作一部小說或電視劇劇本——這才是她給我寫信的真正目的……我給這個陌生的女孩兒複了一封信。與她的信相比,我的信實在太短……而她那一封信又顯然不是一次寫完的。

陌生的女孩兒:

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在我看來,你的信有一種詩性,但是我現在的頸椎病實在太嚴重了,寫作等於自我虐待。故我也不能如你所願,某時去深圳認識你們的小六姨並采訪她。那樣,隻怕我會愛上她。你不是替你們的小六姨怕那樣的事情發生嗎?我也替自己怕的。對於美麗而又具有犧牲精神的女人,通常我意誌很薄弱。依我想來,你們的小六姨,如同上帝差遣給你們的一位天使。上帝並不經常這麽好心眼兒。所以被天使愛著的人,也要反過來關愛天使。小姐們,起碼,你們再到小六姨家去時,要學會做飯炒菜。以後吃現成的,應該輪到你們的小六姨了!至於她的那個秘密,隻要她自己不說,你須永遠守口如瓶。天使也有自己的秘密的。而且天使是最善於愛的。一切愛的麻煩和愛的分寸,天使都會以天使的方式去麵對,去把握。所以你盡管繼續為她的愛祈禱,卻一點兒也不必為她憂慮什麽……

最後我征求她的意見——我們的信可不可以同時發表?我希望她同意,並告訴了我家的電話。那陌生的女孩兒,她用電話通知我——她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