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浪漫青年

耿明同誌:

明明數次從南昌打來電話,囑我為《七彩帆》寫篇什麽,拖延至今,時日漸久,心內常常不安。奈何近一年中,舊病新疾,輪番侵體,間或執筆,皆因“一諾千金”而已。更何況頸椎骨質增生,伏案片刻,頭暈目眩。

值此春節假日期間,自我感覺稍轉良好,複您一信,權當“交卷”,以了心債之累。

思來想去,一時竟不知作篇什麽“文章”為好。倒是憶起我與明明十餘年的友情,個中體會種種,於我自己,於明明,以及許許多多當代青年,似不無益處,可供淺顯的參考……

大約十年前,明明出現在我家裏。那時的他,許是剛剛二十出頭。不諳世故,嚴格地說,乃一單純少年。

他是到北京來報考中央民族音樂學院的。他是前一年的高考落榜生。正如流行歌曲裏唱的,那挫折仿佛是他“心口永遠的痛”。盡管他不曾多談這一點,然而我看得出來,也十分理解。

當年流行歌曲還沒像如今這麽流行。但是據我想來,他是立誌要在北京成為一名通俗歌手的。他是個熱愛音樂,更具體地說,是個熱愛聲樂的少年。他有自信心,然而也很明智。

在我的辦公室裏,他對我說:“今後的時代,通俗歌曲在中國必有大的發展趨勢。我有一副適於演唱通俗歌曲的嗓子……”還說:“我知道,僅靠先天素質是不行的。所以我希望獲得專業學習和訓練的機會……”

他最喜歡,也可以說最崇拜的當年的歌手關貴敏。雖然關貴敏不是通俗歌手,而是當年很優秀的民歌手。

但是他又說——他認為,通俗歌曲和民族歌曲之間,有著類乎血肺的“親緣關係”。其演唱技法,也互有可借鑒之處。

最終——他道出了他的願望——如能拜關貴敏為師,於他不啻是三生有幸的事。

這也是他對我的請求——據他想來,梁曉聲哈爾濱人也,關貴敏哈爾濱人也。一文一藝,想必我們是認識的……

而我卻不認識關貴敏。盡管當年我也十分喜歡關貴敏唱的歌。按今天的說法,當年我何嚐不是“二關”的“發燒友”呢——無論是關貴敏還是關牧村,無論走在路上抑或已在伏案創作,一聽到“二關”的歌唱,正走在路上我會不由自主地駐足,正在創作我會立刻放下手中的筆……

麵對明明這樣一位少年,除了答應他的請求,當年我又能說些別的什麽呢?答應別人的請求或拒絕別人的請求,有時對我都是一件難事,有時對我,後一種難比前一種難更難……

於是明明在我家裏住下,和我的老父親一起,住在我的辦公室裏……

於是有一天,在我的記憶裏,是初春或秋末的一個雨天,我去到了中央民族音樂學院,問清了關貴敏的住處,又從中央民族音樂學院去到了他家裏……

當年關貴敏還未結婚。

關貴敏是一個好人,是一個性格內向的好人。這是那一天他給我留下的印象。這一印象極為深刻,至今我們仍能憶起他當時那種不苟言笑、不善言談的樣子。

聽我講明來意,他說:“那麽好吧,就讓那個徐明明來找我吧。隻要他在聲樂方麵真有培養前途,我一定以最負責任的態度指導他,若能幫助一個青年實現他的理想,對我來說,是和你一樣樂於做的事。”

這件事我們幾分鍾內就談完了。

接下來,我們還詳細談了明明的食宿問題。因為明明來京前並未了解清楚——那一年中央民族音樂學院因院舍修建。學生宿舍人滿為患,決定當年不招新生……

我說明明仍可以和我的老父親住在我的辦公室……

他說他可以對校方講明明是他的親戚——這樣明明便可以在民族音樂學院的食堂用餐……

幾天後明明帶了我的信去見關貴敏……

然而一個星期後明明還是離開了北京。原因有兩方麵,其一是,他自覺長久住在我處,會給我添太多麻煩,他於心不忍。其二是,我非常婉轉地,將關貴敏對他“考試”後的坦誠的評價告知他——經過專業訓練,他的演唱水平當然會大大提高,但要成為一名出色的歌手,顯然有“先天不足”之憾……

於今,明明一直感念我對他在北京的日子裏的關照。我卻每每憶起當年之事,心中內疚不已。因為——在他走時,我曾以很煩躁的態度對待過他……

他向我借二百元錢——說是要為父母買些東西帶回去。而我,剛剛因他受過廠保衛處的批評。按照北影廠規,是不得將外單位尤其是外地人留宿在辦公室的。而且,也剛剛覺得受了一次欺騙——一名來自湖南的少年,在我家裏住了數日後,我給了他一百元錢,囑他買火車票回家鄉。可半月後他又出現在我麵前,並沒回家鄉,始終流浪在北京,而我給他的一百元錢卻花光了。

明明會不會也如此呢?

當時還有幾位客人在場。他們都用製止的目光看著我。他們目光所含的意思,我理解得很是分明——梁曉聲你如果將錢借給這個外地的小青年,那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了。你受過一次騙還不夠嗎?……

我還是將錢借給明明了。

他會還我嗎?我不知道……

二百元在今天而言有些微不足道。但是於當年而言,於當年的我而言,也是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啊。相當於我三個月的工資,相當於我發表一篇一萬餘字的小說的稿費……

最主要的——我怕我再受一次騙。一個人受騙的次數多了,也許心腸就會變冷了。我很怕我變成一個冷心腸的人,很怕我變成一個麵對求助者無動於衷的人……

兩個月後,我收到了明明寄還的錢。當時我內心的喜悅真是無法形容。明明也許至今不知,在這一點上,我是多麽感激他!正如他感激我。我曾將匯款單給不少嘲笑我迂腐的人看,對他們說——這個從南昌來的少年,並非像他們所以為的那樣……

後來我對明明人生路上的方方麵麵一直很關心,實在是包含著我對自己也曾疑心過他的那一份兒自責啊!……

我以為,當年明明在北京的日子裏,我對他的一些關照,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但我以後告訴他的一些道理,即或將來,對明明卻可能仍是有益的。對許許多多像明明當年一樣的現在的青少年,也是可以參考的……

我曾對明明說——一個青年,當他在願望選擇方麵,經受了人生的最初的幾次挫折甚至打擊之後,尤其是,在他的家庭沒有最充足的經濟實力資助他專執一念繼續百折不撓下去時,他便應轉而考慮最現實的選擇,也是對每個人來說當務之急的選擇——職業。有了職業便有了工資收入;有了工資收入,便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了,便起碼是一個經濟方麵“自給自足”的人了。而一個自食其力的人,才最有資格最有條件去追求願望的實現,才經受得起人生更多次的更大些的挫折和坎坷。一舉成名的機會隻屬於為數不多的天才。而即或確是天才,誰知又有多少,終因首先不能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竟被客觀生存原因所毀滅?

我們大多數人不是天才。一舉成名不是屬於我們大多數人的機會。我們大多數人幾乎每時每刻都離不開錢,而錢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隻能靠自己去掙。連一份足以養活自己的錢都掙不到的人,好比連一片可供自己生存的草地都尋找不到的牛羊,除了餓斃沒有別的下場……

明明開始將他的願望由成為一名歌唱家轉向成為一名作家。他發誓在三年內寫出獲獎作品,在五年內成為文壇新秀。為了實現這第二個願望他在郊區租了房子,將一篇又一篇作品寄給我……

而我每次回信總是對他談一件事——工作、工作、工作。

兩年內他一篇作品也沒發表出來……

兩年後他有了第一份工作,臨時的……

當他在長途電話裏告訴我這一點,我內心裏真是為他高興啊!

記得我在信裏曾對他說——明明,現在,你盡可以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去開發自己的種種潛質,去證明自己的種種才華了。你將會明白——一份足以確保自己生活不成問題的工作,和一個人實現自己的願望選擇的條件之間,不是矛盾的,而是相輔相成的。現在,隻有現在,我才想告訴你——好好寫!繼續寫下去吧!你已大有進步!你已付出了不少,離收獲也便不遠了……

初一晚上,明明從南昌打來了向我拜年的長途電話。他說——他又將調轉工作了。而這一次調轉,可以說十分貼近他的願望了。如今的明明,不但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了,而且,大約還是一個擁有“個體營業執照”的法人了吧?生活上沒有後顧之憂,他的小說、散文、詩,都越寫越好了,已接連獲了幾次獎呢!……

我祈祝他再為自己尋找到一位好妻子。果如我祝,明明必會有更令人可喜的成功。

憶起這些,屈指算來——十餘年矣。對於我們大多數並非天才的人,尤其是青年,從依賴父母供養而至自食其力而至在人生旅途中達到順境,大抵確乎需要十年的時間。這是一條普遍的規律。我們大多數人的命運,脫離不了這一規律。至於少數並非什麽天才而又一帆風順的人的經曆,其實沒有任何普遍性。從中也總結不出任何有普遍意義的人生經驗。那除了是“幸運”,不是別的。把人生押在“幸運”二字上,對大多數人和大多數青年,是再糟糕不過的……

由明明我憶起另一位青年詩人。他流浪在北京,希望靠寫詩養活自己並且成名。除了寫詩,任何職業都是他所不屑的。他偏執得令我吃驚。“流浪詩人”這聽起來多麽浪漫!但當他又有一天一文不名地“流浪”到我家時,我已經認識到我的幫助對他毫無意義了。我沒能力供養一位隻寫詩,其他任何事都懶得做的詩人……

他已三十多歲了,我又可憐他又無能為力。他父親七十多歲了,生著病,領著民政局的撫恤金。而他,仍靠他父親用撫恤金養著。

說實在的,我甚至已不同情他不可憐他了,開始覺得他不是個東西了。斷定他也成不了什麽大詩人……

青年朋友們,請記住我的話——當你從父母的卵翼之下走向社會,首要的,第一位的,便是使自己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其次再遑論人生的別的什麽……

我的小朋友徐明明對此最有體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