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觀察這種享受還給孩子
經常有很多中學生的家長,有時候甚至包括小學五六年級孩子的家長,有的是我的朋友,給我打電話,給我寫信,甚至是專門到單位找我,苦惱於他們孩子的作文成績。他們在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想法是特別單純的,也是特別功利的,希望有一種快速的方法讓他們孩子的作文成績提高一些,因為如果不提高的話就影響語文成績,語文成績不好就影響成績總分。這樣就促使我想到了一些關於我們的小學四五年級以及初中、高中包括大學同學寫作文的問題。我還曾經想過到退休的時候我應該寫兩本小冊子:小學生怎樣寫好一篇作文,高中生、初中生怎樣寫好一篇作文。因為我在知青的時候就當過小學語文老師,然後又一直在電影廠工作,接觸很多青年寫作者,在大學裏邊也教中文。
觀察、分析和感受是寫作的前提
小學的一年級到三年級是不必寫作文的,他們主要是積累字詞、訓練造句,到四年級以上才開始接觸作文,那都是一些短小的作文。但是到了中學,作文開始成為語文課中比較主要的一個方麵了。一般中學和大學的作文還是不同的,但是也有共性的東西,就是無論是作家寫好一篇散文或者寫好一篇小說,還是中學生和高中生寫好一篇作文,恐怕有一些前提,第一就是觀察的能力,第二就是對於人情事理的一種分析能力,第三點就是他的情懷感受。這三方麵我個人認為無論是對文學寫作還是對於學生寫作文都是最主要的元素。在這個前提之下才是操作漢語言,把這三方麵中的某一種表達出來的能力。
但是我們的思維上常常有一種本末倒置,認為作文寫得好或者不好純粹是語言的事情。事實上比起來初中生也罷,高中生也罷,尤其是女生,大家在語言能力方麵基本上都是相差無幾的,如果我們發現一名同學作文寫得好,差就差在我剛才說的那前三方麵。
觀察是寫作者的本能
在這裏可以舉一個例子,大約十四五年前我還在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時候,我的一個朋友把他馬上就要參加高考的兒子帶到我家裏來。我這個朋友就非常犯愁,說他兒子的作文到現在還寫不好,高考的時候怎麽辦呢?讓梁叔叔臨陣磨槍吧,總會有所提高。
但是我也沒有其他的辦法,有一天我就帶他到我們電影廠對麵的北太平莊商場,我說你陪我到商場去買東西吧。轉了一圈大約半個小時回到我家裏的時候,我問他,剛才在商場裏,有什麽樣的事情或者什麽樣的人使你留意過?這個孩子什麽都說不出來。我說你仔細想一下,他想了半天也說不出來。我就跟他講,我說至少你會看到在進入商場門口的時候有人在用機器算命,我說這在當時至少是能引起我們視覺興趣的一點。第二,你會看到有一位老同誌,老知識分子,事實上我認識,那是我們電影廠的一位老導演,在那裏買蒜,非常認真地比較兩瓣蒜,比哪瓣蒜頭數多一些,然後砍價半天,賣蒜的小夥子也認識他,就說這麽大的導演也跟我們計較這麽一瓣蒜?我說這也是觀察。第三,就是當時櫃台裏麵還賣鴿子,是幼鴿,幼鴿要宰殺,看到鴿子在商場裏被宰殺的情形是令人心裏非常難過的。第四點,也是最主要的一點,那天我替別人捎什麽魚呢?捎黃鱔。我那時候住筒子樓,人家說你給我捎一斤黃鱔。買黃鱔人家也給你殺好,那天估計主人不在那兒,是一個女孩子看攤,女孩可能也逢高考了,默默無聲地接好錢,殺黃鱔,殺黃鱔的案板上有一個豎的釘尖,女孩子做這些事的時候就像做她的工作一樣仔細,關鍵是她做完這些事之後馬上洗幹淨手,坐回自己的板凳上拿出一本英語書在背。我說她跟你一樣也是一個考生,你有條件,你的爸爸媽媽把你帶到我家裏來讓我給你指導作文,女孩子卻還需要邊幹活邊準備。女孩子背英語和她殺黃鱔這兩件事情,轉換就好像電視換了一個頻道一樣快,不仔細觀察根本不會記住。我說這都在我們的觀察之中。一個平時沒有觀察訓練的學生,麵對許多作文題他可能都會覺得茫然。是不是由於我要給他講作文了,所以進入商場,我刻意地去觀察?不是,觀察已經成為寫作者一個本能的習慣,寫好一篇作文需要有這樣的能力。
問題在於誰想過我們的小學生、初中生和高中生寫好一篇作文的前提是應該培養起他們的觀察能力呢?
首先是我們的家長們想好這點了嗎?我想大多數家長沒有。大多數家長基本上是到書店,到文具店,把孩子需要的那些考作文的輔導材料、書籍,都一股腦兒給你買齊。一般家長都有這種心理,別的孩子學習上有的,我的孩子也要有。但買完後就堆在孩子那裏,自己可能回身就打麻將去了,看電視去了,或者遛彎兒去了,甚至自己上網聊天去了。這時候孩子是孤獨的,尤其是我們現在獨生子女。獨生子女上無哥哥姐姐,下無弟弟妹妹,他沒有訴說的對象,孩子他的情感體驗,他認識事理的能力,都需要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有人不斷地跟他交流,那我個人覺得在許多家庭裏孩子可能內心裏是孤獨的,家長們忽略了和他們交流這一點。
在學校裏是不是老師就和他們交流呢?我覺得也未必。我覺得可能有很多老師認為語文課就是字詞句的辨識,主謂賓的辨識,老師們可能講一篇好作文的時候也主要是在字詞句的方麵,或者在提升主題方麵。老師恐怕也不提醒孩子們,說要寫好一篇作文,平時要訓練自己的觀察力。這是我們的薄弱之處。
應該把觀察這種享受還給孩子
觀察力的缺失使我對我們的孩子心生出一種憐憫,因為我想,我們大多數成年人其實已經喪失了觀察的心思,我們工作、生活的壓力很大。有一天我跟朋友訴苦,我說我家窗對麵就是元大都土城牆,春天又來了,這麽多年我麵對著那棵大樹,沒有看到它的葉子在春天是怎麽樣逐漸變綠的,秋天是怎麽樣開始紛落的,然後我的朋友注視我半天,說你太矯情了吧?
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心思看到這一點,我們沒有看到花是怎樣開的,甚至家裏養的花我們也沒有精力去觀察它是什麽時候開的,恐怕隻有養花的老人們才注意到這點。我們也沒有看到春季小草發芽究竟是鵝黃色的還是嫩綠色的,大多數人全都喪失了這種細細地體驗觀察生活的心思和情緒。
但從唐詩宋詞中我們會看到,那些美好的關於季節的詩詞都是觀察的結果。比如說“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比如說“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還有“野渡花爭發,春塘水亂流”等等。我們今天的生活形態比之於古人在從容性方麵要喪失了很多很多,可能隻有老人們才相對從容一些,這時他們開始撿拾觀察生活的習慣。但是想起來我們的孩子們應該享受到這一點。能夠細細地觀察生活,這實在是人生中的一種享受,而不要刻意把它變成,說為了寫作文我才這樣,不寫作文能觀察這也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們要把這點享受還給孩子。
不能隻有閱讀而沒有思考
很多家長可能更強調閱讀的作用,覺得讀更多的書就能夠把作文寫得特別好。這個觀點肯定是錯誤的,至少是不全麵的。許多孩子對讀書可能心生出一種逆反,這個逆反就是由於我們現在的學業對於孩子們的壓力還是很大的,當讓他放下課本又轉向另一種閱讀的時候,並且你還暗示他,說這個閱讀依然和考試有關係,可能他一聽到閱讀和考試的這種關係的時候,就不會喜歡閱讀了。還有,我發現很多孩子,不管在閱讀的時候,還是在做作業的時候,會戴著耳塞聽音樂,我們從生理學上都要考慮到這一點,就是說視覺的那一根神經比之於聽覺的那一根神經更容易疲勞,因此不斷地讀是一件疲勞的事情。
為什麽有的人會一生養成了閱讀的習慣呢?那是因為在我們所經曆的那個時代,讀書本身對於內容趣味的那種要求壓過了視神經所感到的疲勞。現在有更多的興趣,我們可以看一張碟,我們可以聽聽音樂,我們可以看電視,在這種情況下說句實在話,視神經是容易懶惰的。而且上學的時候,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我們都聚精會神調動視神經,也就是眼睛的功能,所以很疲憊,這個時候再閱讀,說句實在話,需要陪伴,尤其是對小學生,要引導入門,或者是家長讀給孩子們聽,或者是家長聽孩子們來讀,甚至要和孩子們來進行討論,而且這個討論非常重要。
我曾經聽一位美國的小學老師說,他們十分重視和學生一起討論一些問題,比如他們討論過賣火柴的小女孩兒是寫給誰看的?還討論過灰姑娘的水晶鞋。老師講完課之後,問這灰姑娘一旦進入了這個王宮,被選為白馬王子的心上人,她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一切幸福都歸屬於她之後,這時她應該怎樣對待她的繼母?應該怎樣對待她的兩個姐姐?
為什麽要討論這個問題?這是情感交換,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說一個已經擁有巨大幸福的人,對於那些認為傷害過自己的人應該抱以寬恕,應該理解他們。另外還要承認人性一些先天的弱點,就是說作為一個母親在自己的親生女兒和不是親生的灰姑娘之間,她可能更偏愛自己親生的女兒,這可能有自然傾向的原因。
你看人家在講童話的時候已經在有意識地把這種情感影響,甚至把人性的價值判斷都注入給了孩子們。我覺得我們缺少這樣活的教育,我對我們時下的教育方法是心存很多質疑的,尤其是語文的教學,我覺得我們的很多語文老師非常辛苦。我接觸的語文老師他們非常辛苦,假如我把這些話跟他們說的話,他們是同意的,並且願意這樣教,但是他們又不能這樣做,因為他們頭腦中也必須時時繃緊一根弦,就是應試。既然如此,家長們應該做到這點,這些不會影響語文的成績,而是會潤物細無聲,會在潛移默化中提升孩子寫作文的能力。
思考能力,我一直反對大學課程上的灌輸。知識兩個字我曆來認為它是要分開來談的,知就是感知,識就是認識。所謂感知就是別人呈現給你,展現給你,說給你聽,要求你記住的那一部分。但隻有這一部分是不可以的,還要有認識、思考。最初我在大學上課,當你一說話的時候,可能是一些用功的學生會本能地、習慣地拿出小本來了,就要記。但是在一堂課四十五分鍾裏麵有些話語是不值得你去記的,因此我馬上告訴他們,我說現在都抬起頭,放下筆聽我說話,如果我的哪一段話是應該記的,並且值得你們記的話,我會告訴你們下一段話你們可以記下來,更多的時候我所說的話隻不過是引導你們來思考的一些話。
從背景解讀今年北京高考作文題
在經過閱讀、觀察和思考的訓練之後,接下來才是運用漢語言表現的能力。我這裏還可以舉一個例子,比如說今年北京高考作文題目是“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作者劉長卿是唐開元年間的進士,他當過監察禦史,應該是比較高的官職了。這首詩是他贈給友人嚴士元的。在讀劉長卿的詩時,你會發現經常有出現答嚴員外或者謝嚴員外,我估計都是給這位嚴士元的。劉長卿寫了很多很多詩,《全唐詩》九百多卷,他單獨恐怕有四五卷之多,他的詩最多的是五言,當時甚至有人說他築起了一道五言長城。現在考的是七言。
寫這首詩贈給嚴士元的時候,劉長卿在官場上已經失意、受貶,並且有一些看淡了、看破了,剛才那兩句詩再接下來是“東道若逢相識問,青袍今已誤儒生”。東道是指主人,就是說主人你如果遇到認識我們兩個的人問起我,那麽我目前的感受就是青袍今已誤儒生。因為他是儒生,靠應試上來的,他感覺到他的人生在官場上有一種淡泊,這時他內心是寂寥的,也是失意的,因此是閑花落地聽無聲。
唐詩中有野花,有繁花,但閑花這個詞用得不是很多,我也是第一次在詩中看到閑花,這是寂寥的一種心境。假如我們知道一些背景知識的話,對於寫好這篇作文至少多了一個選擇,就是N種選擇,N種開篇中我多了一種。即使沒有,如果我們對那些唐詩宋詞中寫春天描述景色的詩句知道得多一些的話,也可以串聯起來加以互補,這時候純粹展示一篇寫景的美文,也是N種選擇方麵的一種。那當然我們還可以寫情緒,寫情緒的話就是那樣一種寂寞感,可能要跟詩人當時的心情聯係起來。
當然你還可以從這個角度去想,聽不到也罷,看不見也罷,那都還是詩人本身的一種狀態。他其實也在聽,他其實也在看。什麽人能聽到花落地的聲音?什麽人能看到雨濕衣的情形?這時候人的那種輕鬆狀態是令我們羨慕的。我們當代人把自己搞得匆匆忙忙,然後我們總結出來時間就是金錢,在這樣的一種狀態下我們肯定不會有那種“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的情懷。這時候如果我們的孩子們讀這樣的詩,也可以由他們來告訴大人,包括父母,放鬆一下,這也是一篇作文。
情懷的培養是打動人的基礎
去年我教大三的學生,我給他們的考題就是《雨和雪》,可以單純寫景,單純的寫景我不是看他們的文字能力,我就是想看他們平時留意觀察過生活沒有;當然可以寫事,也可以寫人。大多數同學都是抱怨的,他們說老師,寫什麽雨?寫什麽雪?第一,這非常像高中的作文題;第二,我們早已經不關心雨和雪了,自從我們上高二的時候就已經不關心了。在這個狀態下你讓他回憶下雨下雪的那個感覺,他確實沒有觀察到。
一個女生她寫了這樣一篇作文,她說我跟大家一樣,自從高二以後什麽下雨、下雪、天晴、天陰對我似乎都沒有什麽關係,我一門心思就是一定要考上大學,因為爸爸媽媽寄希望於此。因此這個題不是我喜歡的,但是我想起一件和下雨有關的事。她講什麽呢?就是說天旱,家裏邊的那一片菜地盼望著雨水,可是天總也不下雨,爸爸焦急,沒有辦法,最後就忍痛掏出一百元錢請人抽水澆園。後來當水抽出來了,錢已經交了,這時候天上下起了傾盆大雨。這時,她透過窗子,看著身材瘦小的父親低著頭看著自己剛挖開的水渠裏邊抽出來的水,然後又抬頭任憑瓢潑大雨澆著自己的臉,那種沮喪,那種無以言表的感覺。她甚至突然知道了父親跟她說,別考慮學費,家裏一定讓你上學的那種心情。然後她跑出去偎在爸爸的懷裏,說爸爸我愛你,你是我最好的爸爸。她說我那天突然明白了,一百元錢對父親意味著要摘滿一手推車的豆角,要推到二十裏地以外的集市上全部賣完,我的學費和我的生活費都是父親這樣積累下來的。這樣的作文多好啊。
所以,當你培養了觀察的能力、思考的習慣,當你心中有了一種情愫的形成,在這個前提下你駕馭文字的能力又不比別人弱的話,對於任何一道作文題,你的思維可能都比別人要開闊一些。
現場答問
問:寫作即生活,生活是你的,和別人不一樣,您認為寫作可以教嗎?
答:我覺得要培養一個作家是很難試想的事情。因此我在大學上課的時候一再強調,不引導大家去朝創作的這條路去走,我還是把文學課看成對我們大學生情感教育的一個方式;另外一個就是分析能力;還有一點,就是間接地從文學作品中去領略我們沒有經過的漫長的曆史進程;當然還有提升和培養學生評論能力、想象能力。但作文是可以引導的,比如說我們剛才說的那些都需要引導,首先至少讓我們的孩子們知道應該那樣。
問:寫作和作文有沒有區別?
答:寫作和作文肯定是有區別的,因為寫作這個詞在從前更主要的是對作者和作家來說的,現在寫作者已經非常多了,有一種觀點,就是說寫作這一件事應該是所有人的事,所有人的權利,所有人都能夠做的事情。
當它屬於所有人的時候,這裏就沒有什麽規律可言了,任何人都可以說那是你的規律,不是我的規律。但是當我們在大學裏教文學課的時候,我們評價那些已經經過曆史篩選的、穩定的經典作品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發現規律的。我們在大學裏邊主要是講規律,有時候既講個性也講共性的。
問:我想問一下對您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什麽?能否推薦幾本書?
答:經常有人提這樣的問題。其實,這個世界從來不存在影響最大的,而且那一本書它影響了你什麽呢?是影響了你做人,影響你成為作家,影響你考上大學了,你所指的影響是什麽我們也不得而知。但是對於我來說,讀書肯定是對我發生了很多影響。
至於要推薦一本圖書,有一本書現在是可以買到的,叫《萬物簡史》,這是國家圖書館每隔兩年要向讀者推薦的優秀圖書之一,我也推薦了這本書,好像是北大的校長、教授和許多學者都推薦了這本書。國家圖書館給我們很多書讓我們推薦,本來我把這本書放在最後。這本書是美國作者寫的,本來我也覺得非常奇怪,我們對於一物,比如昆蟲、動物寫它的簡史都很難寫,他要寫萬物簡史!但是我看了以後折服了,寫得非常完美,而且寫到我們學業中的微生物、細菌各種的碰撞,非常有趣,可以說是把優美的文學寫作和今天最前沿的科學知識結合在一起的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