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春節一段人生

倘你是少年,你肯定已度過了十幾個春節;倘你是青年,你肯定已度過了二十幾個春節;倘你是中年,你肯定已度過了四五十個春節;倘你是老年,你肯定已度過了六七十個乃至更多次春節……

其實,我想說的是——那麽,你究竟能清楚地記得幾次春節的情形呢?你能將你度過的每一次春節的歡樂抑或傷感,都記憶猶新地一一道來嗎?

我斷定你不能。許許多多個春節,哦,我不應該用許許多多這四個字。因為實際上,能度過一百個以上春節的人,真是太少太少了!

我們的記憶竟是這麽對不起我們!它使我們忘記我們在每一年最特殊的日子裏所體會的那些歡樂,那些因歡樂的不可求而產生的感傷,如同小學生忘記老師的每一次課堂提問一樣……

難道春節對於我們每一個人來說,不是每年中最特殊的日子嗎?此外,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還有什麽比春節更特殊的日子呢?生日?——生日是世界性的,不是“中國特色”的。而且,一家人一般不會是同一個生日啊。春節仿佛是家庭的生日。一個人過春節,是沒法兒體會全家團聚其樂融融那一種親情交織的溫馨的,也沒法兒體會那一種棉花糖般膨化了的生活的甜。

中國人盼望春節,歡慶春節,是因為春節放假時日最長,除了能吃到平時沒精力下廚烹做的美食,除了能喝到平時舍不得花錢買的美酒,最主要的,更是在期盼平時難以體會得到的那一種溫馨,以及那一種生活中難忘的甜呀!

那溫馨,那甜,雖因貧富而有區別,卻也因貧富而各得其樂。於是我們理解了為什麽楊白勞在大年三十夜僅僅為喜兒買了一截紅頭繩,喜兒就高興得跳起來,唱起來……大年三十夜使紅頭繩仿佛不再是紅頭繩,而是童話裏的一大筆財富似的!

人家的姑娘有花兒戴,

我爹沒錢不能買。

扯上二尺紅頭繩,

給我紮起來……

《白毛女》中這段歌,即使今天,那甜中有苦、苦中有甜的歡悅,也是多麽得令人愴然啊!

浪跡他鄉異地的遊子,春節前,但凡能夠,誰不匆匆地動身往家裏趕?

有家的人們,不管是一個多麽窮多麽破的家,誰不盡量將家收拾得像個樣子?起碼,在大年三十兒夜,別的都做不到,也要預先備下點兒柴,將爐火燒得旺一些……

我對小時候過的春節,早已全然沒了印象。隻記得四五歲時,母親剛剛生過四弟不久的一個春節,全家圍著小炕桌在大年三十兒晚上吃餃子,我一不小心,將滿滿一碗餃子湯灑在**了,**鋪的是新換的床單兒。父親生氣之下,舉起了巴掌,母親急說:“大過年的,別打孩子呀!”

父親的巴掌沒落在我頭上,我沾了春節的光。

新棉衣被別的孩子扔的鞭炮炸破了,不敢回家,躲在鄰居家哭——這是我頭腦中保留的一個少年時的春節的記憶。這記憶作為小情節,被用在《年輪》裏了。

也還記得上初二時的一個春節——節前哥哥將家中的一對舊木箱拉到黑市上賣了二十元錢。母親說:“今年春節有這二十元錢,該可以過個像樣的春節了。”時逢做店員的鄰家大嬸兒通告,來了一批豬肉,很便宜,才四角八分一斤。那是在國庫裏凍了十來年的儲備肉,再不賣給百姓,就變質了。所以便宜,所以不要票。我極力動員母親,將那二十元都買肉。既是我的主張,那麽我當然自告奮勇去買。在寒冷的晚上,我走了十幾裏路,前往那郊區的小店。排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買到了大半扇豬肉。用繩子係在身後,背著走回了家。四十來斤大半扇豬肉,去了皮和骨,隻不過收拾出二十來斤肉。那豬肉瘦得沒法兒形容……

一九六八年,大約是初二或初三,既上不了學又找不到工作的我,去老師家裏傾訴苦悶。夜晚回家的路上,遇著兩個男人架著一個醉漢。他們見我和他們同路,就將那醉漢交付給我了,說隻要攙他走過兩站路就行了。我猶豫未決之間,他們已拔腿而去。怎麽辦呢?醉漢軟得如一攤泥。我不管他,他躺倒於地,豈不是會凍死嗎?我攙他走過兩站,又走過兩站,直走到郊區的一片破房子前。虧他還認得自家門。我一直將他攙進屋。至今記得,他叫周翔,是汽車修理工,妻子死了,有四個孩子。他一到家就吐了。吐罷清醒了。清醒了的他,對我很是感激,問明我是耽誤於“文革”沒有著落的學生,發誓說他一定能為我找到份兒工作。以後幾天,一直到正月十五,我幾乎天天去他家,而他幾乎天天不在家。我就替他收拾屋子,照顧兒子,做飯、洗衣,當起傭人來。終於我明白,他天天白日不在家,無非是找地方去借酒澆愁。而他借酒澆愁,是因為他自己剛剛失去了工作!……我真傻,竟希望這樣的人為我找工作……

半年後,六月,我義無反顧地下鄉了。

周翔和那一年的春節,徹底結束了我的少年時代。我一直覺得,是那一年的春節和周翔其人使我開始成熟了,而不是“上山下鄉”運動……

兵團生活的六年中,我於春節前探過一次家。和許多知青一樣,半夜出火車站,背著幾十斤麵,一路上急急往家趕,心裏則已在想著,如果母親看見我,和她這個兒子將要交給她的一百多元錢,該多高興呀——全家又可美美地過一次春節了,雖然遠在四川的父親不能回家有點兒遺憾……

那麽,另外五個春節呢?

當然全是在北大荒過的。

可究竟怎麽過的呢?努力回憶也回憶不起來了。我曾是班長、教師、團報道員、抬木工。從連隊到機關再被貶到另一個連隊,命運沉浮,過春節的情形,則沒什麽不同。無非看一場電影,一場團或連宣傳隊的演出,吃一頓餃子幾樣炒菜,蒙頭大睡——當知青時,過春節的第一大享受對於我來說,不是別的,是可以足足地補幾天覺……

上大學的第一個春節是在上海市虹橋醫院的肝炎隔離病房度過的……

第二個第三個春節都沒探家,全班隻剩我一個學生在校……

在北影工作十年,隻記住一個春節——帶三四歲的兒子繞到宿舍樓後去放煙花。兒子曾對我說,那是他最溫馨的回憶。所以那也是我關於春節的最溫馨的回憶之一……

在兒童電影製片廠十餘年,頭腦中沒保留下什麽關於春節的特殊印象。隻記得頭幾年的三十兒晚上,和老廠長於藍同誌相約了,帶上水果、糖、瓜子花生之類,去看門衛戰士們——當年的他們,都調離了。如今老廠長於藍已退休,我也不再擔任什麽職務,好傳統也就沒繼承下來……

怎麽的?大半截人生啊!整整五十年啊!五十個春節,頭腦中就保留下了一點點支離破碎的記憶嗎?是的。真的!就保留下了這麽一點點支離破碎的記憶。

雖然是支離破碎的記憶,但除了一九六八年的春節而外,卻又似乎每憶起來,都是那麽的溫馨。一九六八年的春節,我實際上等於初二或初三後就沒在自己家,在周翔家當傭人來著……

如今我們中國人過春節的內容更豐富了。利用春節假期進行旅遊,以至於“遊”到國外去,早已不是什麽新潮流了。親朋好友的相互拜年迎來送往,也差不多基本上被電話祝福所代替了。人們越來越希望,能在節假日期間留給自己和家庭更多的“自控時段”,以享受家庭生活的溫馨。

改革開放使一部分中國人富了起來,使大部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居住水平明顯提高,春節之內容的物質質量也空前提高。吃餃子已不再是春節傳統的“經典內容”。如果統計一下定會發現,在城市,春節期間包餃子的人比從前少多了。而在九十年代以前,誰家春節沒包餃子,那可能會是因為發生了衝淡節日心情的不幸。而現在是因為——幾乎每一個小店平日都有速凍餃子賣,吃餃子像吃方便麵一樣是尋常事了。盡管有不少“下崗”者,但祥林嫂那種在春節無家可歸凍死街頭的悲劇,畢竟是少有所聞了……

我們中國人過春節的內容和方式,分明正變化著。在鄉村,傳統的習俗仍被加以珍惜,不同程度上被保留著。在城市,春節的傳統習俗,正受到日新月異的現代生活方式和生活質量的衝擊,甚至已經發生了徹底的變化……

依我想來,我們中國人大可不必為春節傳統內容的瓦解而感傷,從某種角度看,不妨也認為是生活觀念的解放……

隻要春節還放一年中最長的節假,春節就永遠是我們中國人“總把新桃換舊符”的春節。畢竟,親情是春節最高質量的標誌。親情是在我們內心裏的,不是寫在日曆上的。

一個人,隻要是中國人,無論他或她多麽了不起,多麽有作為,一旦到了晚年,一旦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春節必定會伴著流逝的心情帶給自己某些欲說還休的惆悵。因為春節是溫馨的,是歡悅的。那惆悵即使綿綿,亦必包含著溫馨,包含著歡悅啊!……

哪怕僅僅為了我們以後回憶的滋味是美好的,讓我們過好每一次春節吧!

我以為,事實上若我們能對春節保持一份“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好心情,那麽,我們中國人的每一次春節,便都會是人生中難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