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法理

沒過多久,禦史大夫丙吉就趕來了,劉詢一向敬重丙吉,起身迎候,招呼他坐下。

丙吉不知何事宣他,匆匆忙忙過來,眼神裏透著迷茫。

劉詢注視著這位仁厚長者,心中不期湧起一股暖流,笑道:“走得這麽急,先喘口氣。”

丙吉反而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長揖道:“臣恭候陛下旨意。”

劉詢笑了笑,自己坐下,招招手也讓他坐下,過了一會,才說道:“丙公深諳律令,我有一事相詢。”丙吉慌忙起身避席揖道:“臣惶恐——”

劉詢擺擺手:“丙公不必多禮,坐吧,坐吧。”

這時丞相魏相也趕了過來,進殿施禮。劉詢示意史高將朔方縱囚一事說一遍,丙吉認真聽著,不明白處還問了幾句。魏相之前曾查尋朔方邊爭一事,也從廷尉府得知有朔方疑犯遞押至京。但他並不知道縱囚之事,這回聽了,也是驚訝。

劉詢麵帶疑惑,問道:“這般縱囚,合乎法度嗎?”

丙吉猶豫了一下,字斟句酌緩緩說道:“漢律有故縱和篡囚之罪。故縱乃為故意放縱罪犯,篡囚則是違法釋放囚徒。朔方郡獄決曹掾龐萌所作所為,或是坐此兩罪。”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看了劉詢和史高君臣兩人一眼。兩人都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見他停了下來,史高接話道:“決曹掾龐萌可是知法犯法,而這十囚,亦有越獄之嫌。”

丙吉搖搖頭:“就當下情形而言,朔方決曹掾龐萌縱囚,以及這十個疑犯自己來長安歸案,是否涉罪,未可定論。”

史高不解,問道:“此話怎講。”

丙吉道:“我大漢律令,德主刑輔。朔方十囚疑罪當決,詔獄逮係長安,亦在法理。至於如何來長安,是獄吏押送,還是囚徒自歸,隻是過程不同而已,如果一個不少按期歸案,那就沒什麽問題。”

史高心忖,這禦史大夫果然是仁厚長者,這樣的違規之舉,他也能找出理由寬容。

“當下決曹掾龐萌與朔方十囚尚在遞押途中。所以,不到九月十五日午正,無人可謂獲罪。”丙吉說道。

“這種做法聞所未聞。就不怕途中有人逃逸?”劉詢思忖著說道。

“臣也想不出那個龐萌為什麽要讓十囚自來長安歸案。這十囚尚未定罪,生死叵測,途中若有人逃逸,亦在情理之中。畢竟,求生也是人之本能。”說到這裏,丙吉低下頭,似乎在思索什麽。

魏相嘴唇翕動,但猶豫一陣,終究沒有說出口。

殿堂裏一時陷入沉寂。過了一會,丙吉直起身子端坐,道:“臣以為,如果十囚皆按期歸案,那就是無畏生死的信義之舉,亙古未有。”他這麽一個沉穩之人,此時也抑製不住內心激動,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亙古未有。”劉詢若有所思,沉吟了好一會,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抬頭問道:“若是有人不能按期歸案,將會如何。”

丙吉聽他如此一問,不由得臉色凝重,思索片刻,答道:“如若有人逾期不歸,則為負罪逃逸,也可視作越獄,為梟首大罪。”

史高驚訝道:“這麽嚴重啊。”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如果並非有意逃逸,實在是因為路途艱難而誤期,那會如何處置?”

丙吉聞言,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史高被看著心裏發毛,隻得尷尬笑笑。丙吉緩緩說道:“秦之亡,在於陳勝首義。陳勝之所以舉大計,在於失期。陳勝、吳廣九百人發閭左適戍漁陽,會天大雨,道不通,皆已失期,失期當斬。於是振臂一呼,揭竿而起。”

劉詢當然熟知這段史料,感慨道:“確是如此。一場暴雨造成的誤期,竟讓偌大一個強秦轟然倒塌。”魏相在旁也頻頻點頭。

史高道:“也就是說,如果誤期,無論是何原因,按律當斬。”

丙吉道:“秦律重刑,漢律尚德,所以蕭相國成《九章律》,約法省刑。不過,漢承秦製,定罪量刑,多有相通,亦為失期當斬,同罪連坐。朔方十囚如果誤期,則十人連坐,當斬。而朔方決曹掾與相關官吏,均有瀆職之罪。”

劉詢站起,背著手在殿堂裏徘徊,丙吉、魏相、史高也都站了起來,肅立一旁。

“一個六百石小吏,竟然做出如此驚世駭俗之舉,或彰顯信義,或招致殺身,果然是亙古未有。他難道就沒有擔心過?”劉詢還是感到這事不可思議,頻頻搖頭。

他轉過身看到丙吉還肅立在旁,心想這事已經問明白了,於是說道:“丙公,且退下吧。”

丙吉躬身揖道:“臣告退。”魏相不知該走還是該留,望著丙吉緩緩退出,一時猶豫,僵著那裏沒動。

劉詢見狀,稍作思索,覺得有些話還是先與史高商量為好,便道:“魏卿,你也退下吧。”

劉詢目送丙吉和魏相離去,問道:“你聽明白了嗎?”史高恭恭敬敬說道:“九月十五日午正,生死一念之間,我已迫不及待想看到結果了。”

劉詢不置可否地嗬嗬笑了幾聲,回到書案旁坐下,翻了翻竹簡,又問:“這十囚是何罪名。”

史高將十人罪名說了一遍,劉詢時而皺皺眉,時而搖搖頭,待聽完了,尋思片刻,疑惑道:“這十囚中,倒有七人是因為朔方邊爭而獲罪的啊。”

史高忽而心中一凜,想起霍府馬夫張章曾說起範明友那段日子是去了朔方。他猶豫著是不是要將這情況奏報皇帝,一抬頭,發現劉詢目光炯炯注視著他。他勉強笑笑,道:“陛下當初就懷疑朔方邊爭或有隱情,臣亦派人過去查詢,然而路途遙遠,至今尚未回複。不過,據報度遼將軍範明友曾去過朔方,臣還從案宗中發現,這十人中有一人身世蹊蹺。”

“可是淳於幾。”

皇帝冷不丁說出這個名字,史高一下子怔住了,隨即臉色煞白,心想不好:“君上居然知道淳於幾,我可是在欺瞞君上啊。”於是撲通一下趴在地上,不住叩首:“臣死罪。”

“為何?”劉詢冷冷道。

“臣不該知情不報,有欺君之罪。”史高越發惶恐,叩頭叩的地板也嘭嘭響。

劉詢哼了一聲:“起來,說說吧。”

史高站起,不敢挺直,躬著身偷窺一眼,發覺皇帝神情平靜,好像也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心下稍安。於是躊躇片刻,臉憋的通紅,才結結巴巴道:“臣在查閱朔方十囚案宗時,也是注意到了這個淳於幾,他就是當年宮廷女醫淳於衍的親侄兒。坊間傳聞,是淳於衍下毒害了——害了許皇後。隻是臣沒有確切證據,所以不敢稟報陛下。”

“當年可是你去查證的。”劉詢雙目直視著他,說道。

“當年宮廷禦醫淳於衍的嫌疑最大,我已將她拘押,若是時間充裕的話,必能審出結果。隻是,隻是故大將軍不許追究。”史高吞吞吐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