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微服出遊

光陰荏苒,又一年的春天來了。

劉詢放下奏章,伸了下懶腰,又揉揉眼角,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許桑看了看銅壺滴漏,答道:“未初時。”

劉詢撐著書案站起,走到門前。庭院裏春花爛漫、芳草如茵,清涼的空氣裏似乎還帶著甜味。

他仰起頭,微微合眼,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呼出,很是陶醉;忽而來了興致,喊道:“更衣,出去走走。”許桑趕緊吩咐內侍服侍皇帝更衣,又去安排車馬侍衛。

劉詢著一身絳色衣袍束上巾幘,施施然出了宮門。史高聞訊也已換了便裝牽著馬候在那裏,見皇帝出來了,遞上馬韁。劉詢騎上白馬,驅馬慢悠悠向西北角的橫門而去,幾個打扮成家丁模樣的宮廷侍衛不遠不近地跟著。

未央宮牆外的垂柳早已萌芽,綠茸茸的隨風飄動,劉詢心曠神怡,便下了馬讓史高牽著,信步走向九市。

大漢都城長安自高祖五年興建,曆經百年營造,其時已蔚為壯觀。

都城周遭築有高牆,城內有宮殿、貴族宅第、官署和宗廟等建築,約占全城麵積的三分之二。宮殿集中在城市的中部和南部,有未央宮、長樂宮、桂宮、北宮和明光宮等。貴族宅第分布在未央宮的北闕一帶,稱作“北闕甲第”。

居民區分布在城北,由縱橫交錯的街道劃分為一百六十個閭裏。長安九市則在城市的西北角上,由橫門大街相隔,分成東市三市和西市六市。東市是商賈雲集之地,西市則密布著各種手工業作坊。

劉詢一行人到了橫門大街已是晡時時分,東市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古人一日兩餐,日出之後為朝食,夕食在日落之前,這段時間也稱作晡時。

橫橋大道兩旁的商肆逶迤綿延,劉詢沿著列肆隧廊邊走邊看。

街邊擺了許多攤位,有的吆喝買蒲席,有的舉著蘇合香拉著人聞聞,也有胡姬沽酒、賣炊餅。

他走過一個琥珀攤,又回轉身來,好奇地拿起一塊,對著陽光照照,驚喜地對史高說:“裏麵有個小蟲啊。”

商販湊上前說道:“這是從極遠的北地瀚海販來的,公子喜歡就便宜點讓予你。”劉詢笑笑放下。

這時飄過一陣陣菜肴香味,劉詢不由得鼻翼微微翕動,轉身問史高:“帶錢了嗎?”

“帶了五百文。”史高答道。

“那好,先找個酒舍。”

史高朝前指了指:“這家酒舍可是陛下常去的,好像又裝飾了一番。”

劉詢抬頭望過去,那酒舍懸了幅“文君當壚、相如滌器”的招幌,啞然失笑,走到了店門口,大聲喊道:“店家,買賣可好。”

係著圍裙正在給客人打酒的掌櫃回頭一看,認得是常來的豪爽公子,滿臉堆笑,忙不迭地招呼道:“公子來了,樓上請,樓上請。”將手中的酒什遞給夥計,趨前殷勤引路,口中也是不停:“托公子的福,買賣好的不得了。”

上了樓,劉詢挑了個臨街倚窗的位置,掌櫃趕緊拿來幾疊莞席鋪好,招呼客人坐下。

劉詢當年生活在民間,那時名字還叫劉病已,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尚冠裏,經常過來遊玩,登上皇位後,也不時微服出遊,所以對這裏很熟悉。

掌櫃笑道:“公子有些日子沒來了。”

“是啊,這酒舍好像與以前大不一樣了。”劉詢四下環顧一番,又打趣道:“文君安在?相如安在?”

店家的招幌綴著“文君當壚、相如滌器”,意思就是卓文君在這裏賣酒,司馬相如在這裏洗碗。

掌櫃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說道:“前些日子有群儒生來喝酒,喝得高興了,便忽悠我做了這招幌。”劉詢與史高相視而笑。

史高問道:“今日可有什麽新鮮的好菜。”

“公子來巧了,今日剛進了些上好的食材,有炙鹿脯、膾鯉魚、醃黃瓜,還有雞白羹。”掌櫃扳著指頭數著。

“那每樣都來點。”劉詢笑道。

“好嘞。”掌櫃下樓去了。史高使了個眼色,一個家丁打扮的宮廷侍衛也跟了下去。

不一會,色香俱佳的菜肴便擺上了食案。掌櫃又取來一個酒壺,神神秘秘地說:“公子好口福,今日有西域來的葡萄酒。”

史高湊過來好奇地問道:“葡萄酒?好喝嗎?”

“當然好喝。以前西域不通關內,這酒運過不來。即便現在通了,但是路途遙遠,運到這裏也是稀罕物。”

掌櫃說著,拿過一隻漆耳杯,小心翼翼地斟上,很是得意:“看看這色澤,紅潤似瑪瑙,聞聞這酒香,甘甜清冽。”又不無遺憾道:“這葡萄酒斟在水晶杯裏,那才是絕配了。可惜我這裏沒有水晶杯。”一麵說著一麵把斟上酒的漆耳杯遞到劉詢麵前。

史高伸手接過酒杯:“我先嚐嚐。”言罷喝了一口。

掌櫃先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連聲說:“嚐嚐,你先嚐嚐。公子請自便,自便。”隨即告退下樓。

劉詢笑眯眯問:“好喝嗎?”

史高訕訕道:“好喝。”取過一隻幹淨的漆耳杯斟上葡萄酒,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劉詢接過呡了一口,悠閑地朝窗外望去。

街對麵的西市,沿街一溜排開各色作坊,有織作染坊、鐵鋪,做陶俑磚瓦的,做銅爐銅燈的,煙雲繚繞,敲打聲不絕於耳。

這邊酒舍下的街道上行人也是川流不息。劉詢發現有個小姑娘挎著個藤籃,亮起脆生生的嗓音叫賣。那籃子擺著飽滿潤澤,紫黑發亮的桑椹。他便饒有興味地看她做買賣。

小姑娘的桑椹好像賣得有點貴,幾個行人停下問了問,並沒有買。

這時,街上駛來一輛兩匹銀飾白馬拉著的軒車,朱輪黑蓋,青色屏障,幾個家丁前呼後擁。那軒車忽而停下,車上坐著的人掀開圍幔,與家丁說了幾句,家丁張望了一下,便朝小姑娘跑了過來,問道:“你這籃桑椹多少錢?”

“五十文。”

“五十文?這麽點桑椹要五十文,比魚還貴啊,你是搶錢吧。”

“現在是什麽時節,你看市場裏哪有賣桑椹的,也就我家的桑樹結果早。你看桑椹多好啊,又大又甜。”小姑娘連珠炮似的把他嗆了回去。

家丁被小姑娘懟得發懵,竟呆立在那裏。車裏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掀開圍幔示意買下。

隻是一瞬間,賣桑椹的小姑娘認出車裏坐著的人了,稍稍愣了一下,便狂喜地尖叫道:“馮子都,馮子都。”

街上人群似乎停頓了一下,一些小姑娘東張西望的尋找,突然不約而同地朝著軒車湧了過去,“馮子都”的呼喚聲此起彼伏,整條街都沸騰了。

幾個家丁左推右擋,哪裏抵得住那些近乎癲狂的小女子、小娘子,以及湊熱鬧的大娘子和老婆婆,不知是誰將那圍幔也扯破了。

劉詢放眼看過去,還真是豐神俊逸的馮子都。

馮子都著一身青紫錦繒曲裾,更顯得粉雕玉琢。雖然周遭人潮洶湧,他卻微合雙眸,旁若無人地端坐著。

女人們癡迷得忘乎所以,紛紛將手中的果子、袖裏的錦帕、發間的簪釵拋向車廂。幾個家丁護在車廂兩側,生怕有人太過瘋狂。還好這群女人雖然激動,但也沒有過分的舉動,不過軒車是無法挪動的了。

史料記載,漢代女性的地位並不低,相對也比較開放的,儒家禮教禁錮女性的教條,在當時尚處於初級階段。漢代女性可以大膽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協議離婚,寡婦可以再嫁、情侶可以私奔。在日常生活中,直至東漢初年,男女交往仍是相當自由的。

一轉眼功夫,劉詢發現那個賣桑椹的小姑娘不見了,心中記掛,就探出頭去尋找。

他四下巡睃好一會,才看到那小姑娘不知何時被擠到了路邊,手裏提著的籃子也是空空的。

不過,小姑娘似乎早就忘了自己來這裏幹嗎,在人群外又是呼喊又是蹦跳。劉詢瞧著不禁莞爾。

酒舍掌櫃又端著幾樣菜上來,見他們擁在窗前看熱鬧,就一邊擺菜一邊說道:“公子受驚了吧?真是瘋癲,前麵有一家賣陶罐的,東西被擠得碎了一地。我也要趕緊下去看著。”

劉詢回過身笑著點點頭。

九市鼓樓上的市卒發現街上亂成一團,趕忙擊鼓示警。不一會,市長帶著一群市卒跑了過來,擠到車前揮起棍棒驅趕人群,有小女子被打得哇哇直叫。這下本來笑嗬嗬袖手旁觀的男人們不依了,自家小女子、小娘子憑什麽被打,於是憤然上前論理,一言不合,就與市卒扭成一團,街上更亂了。

史高樂不可支,倚著窗欞,身子越探越出去。

“再看,再看,人也要跌出去了。”劉詢一臉不可思議:“當下什麽社會風氣啊。一個男寵居然能轟動京城。以前可是崇尚壯士的,所謂‘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史高撇了撇嘴:“如今天下太平,不識兵戈久矣,閭裏百姓自然也就歌舞升平了。”

劉詢連連搖頭歎息,兀自想起了什麽,忍不住笑出聲來。

史高回頭疑惑地看著他。劉詢笑道:“我讀《孟子》,其中雲:‘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史高不解地問道:“是說這個子都嗎?”劉詢笑而不語。

他倆再探出頭時,**的大街忽然平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大街盡頭。

西斜的陽光中,出現一隊騎著戰馬手持長戟,身著絳色戎裝,帽盔上綴紅纓的羽林軍,正縱馬朝這裏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