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個囚徒

朔方郡獄前堂,一幹重罪疑犯被獄役帶了出來。

龐萌才開口說“爾等罪犯——”。下麵便有個蒼老的聲音回道:“我等俱是疑犯,我是冤枉的。”

龐萌也不想分辯,連聲道:“好好好,疑犯,疑犯,俱是疑犯。我再清點一下你們這些疑犯。”

獄役遞過一卷名單,龐萌打開看了起來。其實這些疑犯他都審過,但明日將啟程去往長安,他必須清點一番。

放眼看去,稀稀落落站著十餘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站在前麵的那個身長七尺三寸,眉目疏朗,留著短須的中年漢子名喚郭聰,是茂陵邑的豪強。趙柏、徐信、郭去疾、張小亦等四人與他是一夥的.

趙柏、徐信是郭聰的結義兄弟,郭去疾是郭聰的侄兒,張小亦乃是他收留的流浪少年。這五人的罪名為“私販軍馬、擅離陵邑”。

漢陵邑製度源於漢高祖。

高祖九年,為了防止地方豪強坐大,劉邦接受了郎中劉敬的建議,將關東地區的二千名高官、富人、豪傑及其家眷遷徒關中,伺奉長陵,並在陵園附近修建長陵縣邑,供遷徒者居住。之後,漢惠帝劉盈修建安陵、漢景帝修建陽陵、漢武帝修建茂陵、漢昭帝修建平陵,也競相效仿,相繼在陵園附近修造安陵邑、陽陵邑、茂陵邑和平陵邑,不斷遷徙貴族於此,五陵便成為富豪聚居的地方。不過,他們的行動也受到些限製,外出是需要報備的,以防潛回京畿。

郭聰祖父是漢武帝時河內大俠郭解的同族侄子。

當年郭解被列入遷徙茂陵邑名冊,心中不願,就托人求到大將軍衛青,代向武帝說情。武帝原本沒有注意這個郭解,聽了衛青的說辭,反而不肯放過了,笑道:“郭解不過一個布衣,竟能使將軍替他說話,可見其家不貧。”郭解沒辦法,隻好遷徙。

郭聰祖父其時年少,家境貧寒,就追隨郭解去了茂陵,得其熏陶,也成了遠近聞名的遊俠,遂為茂陵邑豪強。郭聰則是繼承了祖父的衣缽。

至於私販軍馬,其實朝廷一直是鼓勵從塞外販運良馬入關,當年漢武帝為了得到汗血寶馬,兩次派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

郭聰等五人此前已多次販馬入關,並無阻礙,這次從朔方出塞買馬,聽聞漢軍與匈奴人打起來了,匆匆忙忙帶著二十多匹良馬回來,正好遇到邊爭封關,連人帶馬被巡查的邊軍扣留。

他們聽人說是都尉看中了這些良馬,便按戰時管製,給他們按上個“私販軍馬”的罪名,隨後又查出郭聰為茂陵邑豪族,再給他們加上擅離陵邑之罪。

邊軍都尉將這五人送到郡獄,任宣才不管這事,推給了屬下。

郡丞看了案宗,覺得有些棘手。郭聰販馬說不上走私,可都尉咬定這些人有罪,郡府也不能與邊軍懟上,於是批了個“移送廷尉”。

龐萌目光掠過這五人,停在了神情落寞的邊軍醫官淳於幾臉上。

龐萌翻閱過他的案宗,認為他是最冤枉的。

邊關駐軍與漠南匈奴交好多年,雙方一直互通有無,淳於幾攜藥去塞外救治小王子,原本就在情理之中。

他還聽說邊軍都尉和庵廬醫長都找過太守要人,可太守就是不肯放人,還明確批注要將他“移送廷尉”。

龐萌百思不得其解,淳於幾不過一介醫官,其罪亦有回旋餘地,太守為何不顧邊軍都尉和庵廬醫長說情,執意要將他移送廷尉。他認為此事必有蹊蹺,隻是自己還不知曉而已。

他與淳於幾有過交往,了解其為人,心中很是同情,這時卻也無奈。轉念又一想,淳於幾去長安也非壞事,在這裏說不清楚,到了廷尉府,則可辨明是非,或許就能夠洗脫罪名。

想到這裏,他衝著淳於幾笑了笑。淳於幾先是一愣,隨即微微頷首,也笑了笑。

那個東張西望的少年郎便是秋仟。

秋仟一直喊冤,龐萌也料想是那幾個兵痞敲詐不成,故意陷害他。隻是邊軍告他的罪名大了些,隻好將他收監。

依照漢律,偷盜武庫兵器,其罪重至棄市。還好秋仟涉案並非武庫兵器,但偷盜兵器這等罪名,郡獄也是不可擅自處置的。所有,秋仟也須押送長安,由廷尉府審斷。

龐萌心中感慨,一場莫名其妙的邊爭,將這七人牽連進來,若不能平息,還不知會禍害多少人。

他又翻看名冊,有個人名喚趙無故,心忖這人應是出身書香門第。

古有王製,所謂“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他兀自琢磨,這個姓趙“無故”祖上或許屬於“不殺犬豕”,當下也就是“不食珍”吧,便在心中暗笑。

龐萌環顧四周,不知趙無故是哪個,便喊道:“趙無故安在。”

一個白淨書生抬頭答道;“小生便是趙無故。”

話音才落,旁邊一個老婆婆跳了起來,大聲叫道:“什麽小生啊,你就是個畜生,勾引我兒媳,害死我兒子,你不得好死。”

龐萌被這突如其來的叫喊聲嚇了一跳,沒搞清是怎麽回事,怔怔望著這個情緒激動的老婆婆。

獄役見狀附在他耳邊說道:“這是徐嫗,並非人犯。她狀告兒媳令月與鄰居趙無故通奸,殺害了她的兒子徐大郎。現在每日來郡獄,催著要判她兒媳和鄰居小生通奸殺人之罪。”

“可曾找到她兒子的屍首?”龐萌問道。

“沒找到,也沒其他人證。”

龐萌無奈地搖搖頭:“那也隻好由廷尉明斷了。”

趙無故被徐嫗嗆得張口結舌,臉漲得通紅,過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何曾勾引你兒媳,何曾害死你兒子。我是讀書人,讀書人。”

徐嫗一手叉腰,一手向他的鼻尖,高聲嚷道:“你讀書?讀什麽書啊,成天在我家門口晃**,念什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什麽逑,逑什麽逑啊。”說著咬牙切齒,撲過去就要撕打他。

趙無故抬起胳膊護住臉,一邊後退一邊說道:“我何曾在你家門口讀過關關雎鳩,我讀的是呦呦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張小亦聽不明白,就問身旁人這說的是什麽,眾人隻是嗬嗬地笑。

他便拉住淳於幾,一定要問個明白。淳於幾笑道,那趙無故讀的是《詩經》,也是有男女之情的。

張小亦聽得似懂非懂,隻是看這兩人有趣,也跟著一起笑。

龐萌心中倒是有些同情趙無故,忍著笑,勸道:“徐婆婆,你也別罵了,他倆有罪無罪,廷尉自會審斷明白。再說你兒子也是生死不明嘛。”

徐嫗那裏肯聽,嚷道:“什麽生死不明,被他們害死了,害死了。我兒去漠南販貨,就是那小**婦攛掇的,就是為了與那奸夫苟且。我兒去了那麽久了還不回來,便是被他們害了。”說罷嗚嗚哭將起來。

令月羞得偏過頭去,舉袖遮住臉,也委屈地嚶嚶哭了起來。

龐萌一臉尷尬,倒是無語了。

他目光轉向老態龍鍾的郡府書吏宋伯和宋伯身邊纖弱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