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無奈

史高唏噓不已,心忖這少年郎倒是個情種。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問張章:“去雍陽宮的路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就是眼睛瞎了也能找到。”張章咬牙切齒說道。他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腦門:“我差點忘了。上次不是說起他們派人去找那個叫淳於幾的醫官嗎。”

史高點點頭,心想,我正想問你這事呢。

張章道:“當下他們已經派出了殺手,要殺了這個淳於幾。”

史高大吃一驚,這可是個重要訊息,必須趕緊告知皇帝。於是慌慌張張道:“為兄這就告辭了,我過去會鈔,你慢慢吃,記得有事就來找我啊。”

張章張了張口,史高已經起身走了,便嘀咕道:“話還沒說完,怎麽就走了呢。”

史高與張章作別後,立即趕往未央宮,許桑將他引入宣室殿。

劉詢麵南而坐,正在翻看一卷奏報,丞相魏相和禦史大夫丙吉分坐兩側,見他進來施禮,亦拱手還禮。

劉詢神色平靜:“何事?”繼續翻看著奏章。

史高眼角瞟了下魏相和丙吉,略作躊躇,轉念一想,這兩人是知曉皇帝與霍氏的嫌隙,之前也曾一起商議過如何抑製霍氏勢力,應該不必回避,於是說道:“霍氏之事。”

劉詢頭也沒抬,道:“說來聽聽。”

魏相與丙吉相視一眼,俱神情肅然,危坐而聽。

史高道:“霍氏豢養死士,私藏兵器,圖謀不軌,證據確鑿。而且,還要謀殺淳於幾。”便將張章所說之事詳詳細細敘述一遍。

劉詢思索片刻,有些迷惑地問道:“岐山深處可有處雍陽宮。”

魏相原本是個地方官,雖為丞相,但對前朝掌故並不知曉,之前就不知道藍邑小公主,對長安周遭景物也一無所知。他神情茫然,目光移向著丙吉。

丙吉稍稍思索,道:“岐山南麓確有一處離宮,叫作雍陽宮,乃秦宮漢葺,為孝武皇帝遊岐山休憩處。不過,武帝之後就廢棄,所以不見宮廷冊籍。”

劉詢釋然,嗬嗬一笑:“他們倒是會找地方。”

史高道:“上次我們狩獵,走的就是那個方向。”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啊”一聲的叫了起來:“那天他們是要去雍陽宮的。”

劉詢若有所思,少頃,“哦”了一聲。

魏相與丙吉不知道他們說什麽,麵麵相覷。

劉詢左右掃視一遍,道:“丞相和丙公有何見解?”

魏相看了一眼丙吉,猶豫片刻,道:“霍氏膽大妄為,罪不,罪不可赦。”他一直希望皇帝能夠寬容霍府。在他心目中,霍光是維係大漢江山安穩的功臣,若是追溯至冠軍侯霍去病,更是漢家之棟梁。他不敢想象,霍氏一族會因謀反而滅族。不過,他也了解劉詢的秉性,在大將軍的陰影中蟄伏數載,如今親政有意施展抱負,容不得君權再受威脅。他油然而生一種無力感,喃喃道:“或許他們隻是恐懼。”

劉詢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並未留意他後麵說的話。丙吉聽到了,深深看了他一眼。

丙吉性情寬厚。當年他說動霍光擁立劉病已為帝,所以從內心而言,也不願看到霍氏一族以這種方式消亡。然而,麵對皇帝炯炯目光,一種宿命似的無奈湧上心頭。他喟然長歎,說了一句似有雙關含義的話:“防禍於未然。”

劉詢原本對如何處置霍氏遊移不定,也有意維護功臣之後。然而,霍氏不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居然謀反,心中著實憤怒。

他越想越氣,強壓怒火,道“丞相、丙公,你們可以退下了。”待兩人出了門,他招手喚史高近前。

史高湊上前去,以為皇帝會以謀反罪懲罰霍氏,便伸長脖子,等待皇帝吩咐。

劉詢瞅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淳於幾現在何處。”

史高愣了下,心想不說霍氏,怎麽問起了淳於幾。

劉詢剛才還是怒火中燒,然而,他無意間瞧見丙吉離開時回首一瞥,目光中飽含深情,有焦灼,有期許。他陡然一震,漸漸冷靜了下來,心裏有了主意。

史高腦子一下子還沒轉過來,道:“淳於幾應該在來長安的路上,”

“是嗎?”劉詢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嘲諷。

史高慌得趕緊趴在地上,道:“臣該死。”

劉詢並未責怪,道:“起來吧。”

史高起身跪坐,不知說什麽才好,苦著臉隻是發愁。

劉詢神情凝重,道:“霍氏要對淳於幾下手,你帶些人去找到他,務必護衛他周全。”

史高點頭應諾:“淳於幾手中必有霍氏謀害許皇後的證據。所以他們除之而後快。”

劉詢瞄了他一眼,口中輕輕“嘖”了一聲。史高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又說錯話了。

劉詢道:“有沒有證據,都改變不了霍氏謀害許皇後的事實。我要的是淳於幾如期歸案,不能有任何差池。”

史高這才恍然大悟,皇帝要他去保護淳於幾,看重的是朔方十囚如期歸案的教化意義,所謂寧以義死,不苟幸生。大漢王朝太需要這種弘揚正氣的經典範例了。他於是響亮地應道:“臣領旨。”

劉詢略微思索,道:“你可持虎符調遣虎賁禁軍。”

史高暗暗吃驚,調動虎賁護衛一個囚犯,恐怕也是恒古未有之舉。

劉詢並未留意史高的反應,兀自感慨道:“信義行於君子。朔方十囚皆為重罪疑犯,自行歸案或許會麵臨死刑。如果他們縱而複歸,不就是君子所為嗎。君子之教,喻也。”

史高沒怎麽聽明白,奉承道:“臣謹記陛下教誨。”

劉詢心情輕鬆了許多。他雙手緊扣著向上伸直,舒展一下腰身,然後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一口。

“那麽,雍陽宮的那些死士呢。”史高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率領虎賁,尋機以剿滅流寇為名,圍剿雍陽宮。那些死士,就讓他們去死吧。”劉詢麵容冷峻,徐徐說道。

“好。”史高興奮的緊握雙拳,舉到胸前使勁抖了抖,馬上又覺得不妥,斂容拱手道:“臣領旨。”

劉詢右手隨意揮了下,少頃眉頭皺起:“不過,我當下還沒有想好如何處置霍氏。所以,圍剿雍陽宮不能搞的動靜太大,也不要牽扯到霍府。”

魏相和丙吉邁出未央宮大殿,心情複雜。

時已黃昏,丙吉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凝望著天邊若血一般的殷紅的殘陽,悵然若失。

魏相走了過來,順著丙吉的視線遠眺天際。秋天傍晚的風帶著寒意,他雙手攏進袖裏,幽幽說道:“這事我倆也無能為力了。所謂人若不能自製,必由他人製之。”

兩人相互攙扶著,慢慢邁下台階。

他們身後是宏大的未央宮,麵前是長長的似乎沒有盡頭的台階。遠遠看去,一條條漫長的平行線裏,有兩個黑點在緩緩移動,漸漸地,這兩個渺小的身影,溶入了火焰般蒸騰的夕陽餘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