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之前

斯金納太太做事情喜歡守時。她已早早地穿戴整齊,身上那件黑色的真絲外套既適合她的年齡又適合她為死去的女婿服喪。此時,她還要戴上一頂帽子。對於這一點,她有點兒猶豫,因為帽子上裝飾的白鷺羽毛很可能會引起一些朋友的非議,而她去赴宴時又免不了會碰上朋友;要獲得這些羽毛,就必須殺死那些美麗的白鳥,而且必須在它們**的季節,這話聽起來多嚇人呀;可話說回來,這些羽毛真的很漂亮、時髦,不戴上的話豈不是太可惜了,而且要是被她女婿知道,準會傷了他的感情。他從婆羅洲那麽遠的地方把羽毛帶回來,不就是為了讓他嶽母開心嘛。當時,凱瑟琳的神情似乎就不那麽高興,如今噩耗傳來,她一定後悔當初不該那樣,不過,凱瑟琳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喜歡過哈羅德。斯金納太太站在梳妝台前,戴上了那頂帽子,然後用一枚鑲著一顆大圓珠子的發針把它固定住。畢竟,她隻有這一頂漂亮的帽子。要是有人跟她說起這幾根羽毛的事兒,她自然知道如何應對。

“我知道這種事很嚇人,”她會說,“我自己是絕對想不到要買這些羽毛的,是我可憐的女婿最後一次回國探親時帶給我的。”

這樣就解釋了她擁有這幾根羽毛的理由,也為她戴這幾根羽毛找到了借口。她的那些朋友一向都很和善。斯金納太太從抽屜裏拿出一塊幹淨手帕,在上麵灑了幾滴古龍水。她從來不用香水,因為她覺得使用香水有點兒輕佻,但古龍水卻讓人神清氣爽。她差不多打扮好了,於是抬起頭,眼神越過梳妝鏡,朝窗外望去。卡農·海伍德今天要舉辦一個花園宴會,而且趕上了個好天氣。風是暖暖的,天是藍藍的;樹上還沒有褪盡那早春的嫩綠。小外孫女正在屋後狹長的花園裏忙著把自己那片小小的花床弄得鬆軟一些;斯金納太太看在眼裏,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她希望瓊的臉色不要那麽蒼白,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錯誤地把這孩子留在熱帶地區。這麽小的年紀,成天板著臉,從沒見她蹦蹦跳跳的天真樣兒。這時,小女孩兒正悄悄地獨自玩著遊戲,給花圃裏的花澆著水。斯金納太太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前襟,然後拿起手套,走下樓來。

凱瑟琳坐在窗前的寫字台邊,忙著整理幾張名單,因為她是婦女高爾夫俱樂部的名譽秘書,碰到有比賽的時候,就會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可即使這麽忙,她還是早就準備好了參加宴會。

“你最終還是穿上這件套衫啦!”斯金納太太說。

吃午飯的時候,她們就為凱瑟琳到底應該穿這件套衫還是那件黑綢衫討論了好一會兒。那件套衫黑白相間,凱瑟琳覺得很漂亮,不過不太像服喪的樣子。但米莉森特卻讚成她穿這一件。

“我們幹嗎都要穿得像剛從葬禮上回來似的,”她說,“哈羅德都死了八個月啦。”

斯金納太太覺得這話聽著有點兒不順耳。米莉森特從婆羅洲回來以後,舉止態度都不太正常。

“你不會現在就脫掉喪服吧,親愛的?”斯金納太太問。

米莉森特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現在人們服喪跟從前不一樣啦。”她說道。聽著她說話的語氣,斯金納太太覺得很是奇怪。凱瑟琳也明顯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因為她也用不解的眼神瞟了姐姐一眼。“我敢肯定,哈羅德也絕不會要我永遠為他服喪的。”

“我早就穿戴好了,因為我有事要跟米莉森特談。”凱瑟琳說,算是對母親那種懷疑眼光的回應。

“哦,是嗎?”

凱瑟琳沒有解釋。她把那幾張名單放在一旁,皺起眉頭,把一位女士寄來的信又讀了一遍。那位女士在信裏投訴委員會做事不公平,竟然把她應得的讓棍數目從二十四減到十八。作為婦女高爾夫俱樂部的名譽秘書,必須具備相當的智慧。遮陽棚使屋子裏感覺陰涼。斯金納太太戴上她那副嶄新的手套,看著哈羅德生前托她保管的那隻碩大的、染得光彩照人的木製犀鳥;她覺得這個標本有點兒特別,而且粗野,但哈羅德卻對它十分珍愛。它帶有一點宗教的意味,連卡農·海伍德也對它倍加讚賞。沙發靠著牆,牆上是幾件馬來人的土製武器,但她忘記了它們的名稱。幾張隨意擺放著的小桌上,到處堆著哈羅德在不同的場合送給他們的銀器和銅器。她以前一直喜歡哈羅德,因此兩眼不由自主地移向鋼琴上方,那上麵原本有他的照片,旁邊還有她兩個女兒、外孫女、姐姐和外甥的幾張照片。

“唉,凱瑟琳,哈羅德的照片哪兒去了?”斯金納太太問。

凱瑟琳環顧四周。照片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

“有人把它拿走了吧!”凱瑟琳說。

她驚訝而疑惑地站起身來,走到鋼琴邊上。幾張照片的位置已經重新擺放過,它們之間看不出有什麽空缺。

“也許米莉森特想把它拿到自己的臥室裏去吧!”斯金納太太說。

“我早就該發覺的。再說,米莉森特已經有好幾張哈羅德的照片了。隻是她把它們都鎖起來了。”

女兒沒有在自己的臥室裏放一張哈羅德的照片,斯金納太太對此感到十分奇怪。她曾經跟她提起過這件事兒,但米莉森特並沒有理會她。從婆羅洲回來以後,米莉森特就一直不愛說話;斯金納太太想對她表示一下同情,但看見她那副樣子,也就不再想表示什麽了。她好像也不大情願談起自己痛失丈夫的遭遇。悲傷,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不同的表現方式。斯金納先生就曾經告誡過自己的夫人,對待米莉森特,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一個人獨處。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斯金納太太驀然想到,他們該動身去參加宴會了。

“你爸問我,我覺得他是不是應該戴頂大禮帽,”她說,“我跟他說,為保險起見,還是戴上為好。”

那場花園宴會的排場很大。大家會品嚐到博迪糖果店的草莓香草雙色冰激淩,而且還有海伍德家自製的冰咖啡。社會各界名流都會參加。宴會的主人要向客人們介紹香港主教,那位主教這幾天就住在卡農·海伍德的家裏,因為他是卡農上大學時的老同學。這次,他還要做一次演講,談談他在中國的傳教活動。斯金納太太的一個女兒也曾經在東方度過八個春秋,她的女婿又曾經是婆羅洲一個地區的駐地長官,所以她對這方麵特別感興趣。當然,在那些跟殖民地之類的事情毫無關係的人們看來,這種演講雖然有趣,但並不像對她那樣具有那麽重要的意義。

“隻了解英國的人,怎麽可能對英國有真正的了解呢?”斯金納先生這樣說。

這時,斯金納先生走進房間。斯金納先生子承父業,也是一名律師,在林肯律師學院廣場開了幾家事務所。他每天早上到倫敦市區上班,傍晚回家。他能陪夫人和女兒去參加卡農家的宴會,那得感謝卡農明智地把宴會選定在星期六。斯金納先生穿著燕尾服和灰色花呢褲子,十分精神。他並不刻意講究穿著,但他穿得還是蠻精幹利落的。他看上去像一個受人尊敬的家庭事務方麵的辯護律師,而且他確實做得不錯。他的事務所從來都不受理哪怕有一點兒不正經的業務;如果有客人請他解決一些不大體麵的麻煩事情,斯金納先生就會變得一臉嚴肅。

“我想,本事務所是無意承辦這類案件的,”他會說,“您最好還是另請高明吧!”

他拿過一個便條簿,在上麵快速地寫下幾個名字和地址。他撕下這張紙來,遞給對方。

“如果我是您,就會去拜訪這幾個人。如果您提到我的名字,我相信他們會盡力為您幫忙的。”

斯金納先生的胡子刮得很幹淨,頭頂上幾乎全禿了。他那蒼白而單薄的嘴唇緊閉著,藍色的眼睛裏透著一份羞怯。他的兩頰沒有血色,臉上滿是皺紋。

“我看見你穿上那條新褲子了。”斯金納太太說。

“我覺得這樣的場合穿挺合適的,”他答道,“我在想是否要在翻領上戴一朵花呢!”

“要是我的話,就不戴那種東西,爸,”凱瑟琳說,“我覺得那樣不好看。”

“許多人都戴花的。”斯金納太太說。

“隻有小職員那種人才會戴花呢,”凱瑟琳說,“你也知道,海伍德會請各種各樣的人來參加;再說,我們還在服喪呢!”

“我不知道在主教做完演講之後,會不會要大家捐款。”斯金納先生說。

“我想不會吧。”斯金納太太說。

“我覺得要真是那樣,就有點兒損了。”凱瑟琳附和地說。

“保險起見,還是準備上比較好,”斯金納先生說,“到時候,我就代表我們一家人來捐。可我不知道捐十個先令夠不夠,還是必須捐一個英鎊?”

“我覺得要麽不捐,要捐就捐一個英鎊,爸。”凱瑟琳說。

“我會見機行事的。我不想比別人捐得少,但也沒有理由捐得比別人多。”

凱瑟琳把文件放進寫字台的抽屜裏,站起身。她看了看手表。

“米莉森特準備好了嗎?”斯金納太太問道。

“還有的是時間。人家請我們四點鍾去,我想我們沒必要趕在四點半之前到場。我吩咐過戴維斯,四點一刻把車開過來。”

往常都是凱瑟琳開車,但像今天這樣的大場合,不妨就讓花匠戴維斯穿上製服,權當一回司機吧。這樣汽車開到門口,派頭會大一點。再說,凱瑟琳穿上那件新的套衫,自然也不太願意自己開車。她看見母親把手指一根根地伸進新手套裏,不禁想起自己也該戴一副手套。她聞了聞自己的手套是不是還留著肥皂味兒。還好,隻有一點味兒。她相信沒有人會察覺到的。

房門終於打開了,米莉森特走了進來。她穿著寡婦的喪服。斯金納太太對她的這身打扮很看不慣,但她知道在這一年之內,米莉森特必須穿成這樣。這套喪服她穿上並不合適,這有點兒可惜,因為有的人穿這套喪服挺好的。有一次,她自己就試著戴過米莉森特的帽子,再配上那根白帶子、黑麵紗,覺得自己挺適合那樣打扮的。當然,她希望自己親愛的丈夫艾爾弗雷德比她活得長久,但要是他先走的話,那她會永遠穿著喪服,不再脫下來。維多利亞女王就一直沒有脫下喪服。可米莉森特的情況不一樣,她年輕多了;她隻有三十六歲;三十六歲就當了寡婦,實在是有點悲慘。而且,她也不大有機會再婚。凱瑟琳如今也不太可能出嫁,她已經三十五歲了;米莉森特和哈羅德上次回國的時候,斯金納太太就建議他們倆把凱瑟琳接過去,跟他們一起住;哈羅德好像挺樂意,但米莉森特堅決反對。斯金納太太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不行。那原本可以給凱瑟琳一個機會。當然,那並不是因為他們想把她打發掉,而是因為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可他們在國內認識的男人都已經結婚了。米莉森特的解釋是,那邊的氣候太惡劣了。這話沒錯,她本人的臉色就很難看。有誰能想象,當初米莉森特可是比她妹妹更漂亮的呀。隨著年齡的增長,凱瑟琳越來越有姿色了(當然也有人說她太瘦了),現在又把頭發剪短了,再加上風雨無阻地打高爾夫球,兩頰變得紅撲撲的,看得斯金納太太心裏十分憐愛。而可憐的米莉森特呢,就沒有人那樣評論她了;她的身材已不再苗條;她原本就個頭不高,現在又發胖了,簡直就像一個矮胖墩兒。她也確實太胖了,斯金納太太猜想這大概是因為熱帶氣候太熱,她沒法兒出去活動吧。她的膚色呈灰黃色,像泥土一般,那一雙藍眼睛原本是她臉上最好看的地方,如今也變得黯淡無光了。

“她的脖子要找人看一下,”斯金納太太心想,“兩邊的肉都墜下來了,實在是有點兒不好看。”

這件事兒她跟丈夫談過一兩回。斯金納先生的回答是,米莉森特已經不再年輕了;這話也沒錯,可也不能聽其自然,隨她怎麽樣就怎麽樣。斯金納太太決定要跟女兒好好談談,但她必須照顧到女兒的悲傷情緒,所以願意等她一年服喪完了之後再說。米莉森特原本一想到要跟母親交談就有點兒緊張,現在憑這個理由可以將此事推遲一年,她也很樂意接受。米莉森特已經完全變了個人。她老是陰沉著臉,跟母親在一塊兒時,她總感到很不自在。斯金納太太總愛大聲嘮叨,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可是你要跟米莉森特說說話吧(就是隨便說說的那種),她老是陰陽怪氣的,習慣性地不做回答,你也不知道她到底聽見沒有。有時候,斯金納太太感到忍無可忍,必須提醒自己說,可憐的哈羅德才死了八個月啊,隻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平平氣,對米莉森特也就不那麽嚴厲了。

寡婦默默地走上前來,窗外的一線陽光照在她陰沉的臉上,但是凱瑟琳卻背朝著窗戶站在那裏。她對姐姐凝神望了片刻。

“米莉森特,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凱瑟琳說,“我今天早晨跟格拉迪絲·海伍德打了一場高爾夫球。”

“你贏她了嗎?”米莉森特問。

格拉迪絲是卡農家裏唯一還沒有結婚的女兒。

“她跟我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

米莉森特的目光越過妹妹,落到那個正在花園裏澆花的小女孩兒身上。

“媽,你有沒有讓安妮把瓊帶到廚房來喝茶?”她問斯金納太太。

“說了,等仆人們喝茶的時候再讓她喝吧!”

凱瑟琳冷冷地看著姐姐。

“主教回國的時候,在新加坡停了兩三天,”她接著說,“他很喜歡旅行。他去過婆羅洲,許多你認識的人他都認識。”

“他一定很樂意見到你,親愛的,”斯金納太太說,“他認識可憐的哈羅德嗎?”

“認識,他在吉所羅見過他。他清清楚楚地記得他。他說,聽到他的死訊,他感到十分震驚。”

米莉森特坐下來,慢慢地戴上她的黑手套。女兒聽到這些話竟然保持沉默,這使斯金納太太感到有點兒意外。

“哦,米莉森特,”她說,“哈羅德的照片不見了。是你拿走的嗎?”

“嗯,我把它收起來了。”

“我還以為你願意把它放在外麵呢。”

米莉森特又不說話了。這個習慣確實令人氣惱。

凱瑟琳微微地側過身子,好正麵對著她姐姐。

“米莉森特,你為什麽跟我們說哈羅德是得感冒死的?”

寡婦一動不動,她定睛看著凱瑟琳,土灰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但卻帶著一層蔭翳。她沒有回答。

“你這是什麽意思,凱瑟琳?”斯金納先生吃驚地問。

“主教說哈羅德是自殺死的。”

斯金納太太失聲叫了起來,她的丈夫擺擺手,示意讓她安靜。

“這是真的嗎,米莉森特?”

“是真的。”

“那你幹嗎不告訴我們真相呢?”

米莉森特遲疑了一會兒。她身旁的桌子上有一件文萊的銅器,她的手指在上麵慵懶地撫弄著。那也是哈羅德送的禮物。

“我想這樣對瓊比較好,讓她相信她爸是得感冒死的。我不想什麽都讓她知道。”

“你把我們放在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凱瑟琳皺了皺眉頭說,“格拉迪絲·海伍德怪我沒有把真相告訴她,覺得我不夠意思。我費了好大功夫才使她相信,我自己也根本不了解真相。她說她爸也很不高興。他說,我們兩家有這麽多年的交情,考慮到他還是你們的證婚人,平時關係又很近,等等,他原以為我們會完全信任他的。無論怎麽樣,即便我們不想把真相告訴他,也沒有必要對他撒謊呀。”

“在這一點上,我必須說我同意他的觀點。”斯金納先生帶著尖刻的口吻說。

“當然,我對格拉迪絲說,這事不應該怪我們。我們隻是把你跟我們說的再轉述給他們而已。”

“但願這件事沒把你們那場高爾夫球賽搞砸。”米莉森特說。

“你可真是的,親愛的,我覺得你這話說得太不像話啦!”她父親大聲地說。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空著的壁爐,按他習慣的樣子,敞開燕尾服,站在壁爐前麵。

“這是我自己的事兒,”米莉森特說,“如果我想把這件事埋在心裏,我不明白憑什麽我就不可以這麽做呢?”

“你對你媽都不願意說,看來你對你媽也沒什麽感情了。”斯金納太太說。

米莉森特聳了聳肩。

“你應該知道,這種事情遲早會露餡兒的。”凱瑟琳說。

“憑什麽呀?我覺得,兩個愛嚼舌頭的老牧師除了議論我之外,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當主教說他去過婆羅洲的時候,海伍德家的人自然就會問他認不認識你和哈羅德。”

“談了半天,都沒談到點子上,”斯金納先生說,“我認為你應該把真相告訴我們,我們就可以決定怎麽做是最好的。作為律師,我可以告訴你,從長遠來看,你越是想隱瞞真相,就越會把事情搞糟。”

“可憐的哈羅德,”斯金納太太說,眼淚開始順著她塗滿胭脂的臉頰上流下來,“這太可怕了吧。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好女婿。究竟是什麽事兒導致他幹出這種可怕的事情來的?”

“氣候。”

“我覺得你最好把所有的真相都講給我們,米莉森特。”她的父親說。

“凱瑟琳會告訴你們的。”

凱瑟琳遲疑了一會兒。她要講的事情確實是挺嚇人的。這種事情竟然發生在他們這樣的家庭裏,看來真的很可怕。

“主教說他是割喉嚨死的。”

斯金納太太喘著粗氣,她一激動,竟衝到她那遭受不幸的女兒身邊。她想把她摟在懷裏。

“我可憐的孩子呀。”她哽咽著說。

但米莉森特卻把身子往後縮了一下。

“請別來煩我,媽。這種摟來抱去的,我真的受不了。”

“你也真是的,米莉森特。”斯金納先生皺起眉頭說道。

他覺得女兒的舉止太不像話了。

斯金納太太小心地用手帕吸幹眼淚,一邊歎氣,一邊輕輕搖著頭,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凱瑟琳不耐煩地擺弄著自己脖子上的項鏈。

“我姐夫是怎麽死的,這事的詳細情況要由我的朋友來告訴我,真是荒唐。這讓我們大家在別人眼裏都變得跟傻瓜一樣。主教很想見你,米莉森特;他想告訴你,他是多麽替你難過。”

她停了一下,但米莉森特沒有說話。“他說,當時米莉森特帶著瓊在外麵,當她回來的時候,發現可憐的哈羅德躺在**死了。”

“這太讓人感到驚訝了。”斯金納先生說。

斯金納太太又開始哭起來,這時凱瑟琳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

“媽,別哭了,”她說,“眼睛哭紅了,人家會笑話的。”

大家都沉默不語,斯金納太太擦幹眼淚,用了很大功夫,終於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在這種時候,她竟然還戴著可憐的哈羅德送給她的白鷺羽毛,這使她感覺十分異樣。

“還有件事情我也應該告訴你們。”凱瑟琳說。

米莉森特還是看著妹妹,目光是定定的,但帶著一點警覺。那種神態,就像是一個人在等著聽到一記響聲,生怕自己錯過似的。

“我不想說什麽話來傷害你的感情,親愛的,”凱瑟琳接著說,“但還有一件事,我覺得你們應該知道。主教說,哈羅德酗酒。”

“哦,天哪!”斯金納太太喊起來,“這話聽著多嚇人哪!是格拉迪絲·海伍德告訴你的嗎?你怎麽回答她的?”

“我說這純粹是胡說八道。”

“這就是隱瞞事實真相的結果,”斯金納先生有些不耐煩地說,“這種事情是百試不爽的。你越是想把事情隱藏起來,各種流言蜚語就越會傳開,說得比真相還糟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的時候,人家跟他說,哈羅德是在喝了酒,神誌不清的情況下自殺的。我覺得,出於對我們全家人的考慮,米莉森特,你應該站出來否認這種說法。”

“這樣去談論一個已經過世的人,真是太不應該了,”斯金納太太說,“更何況,等瓊長大了,對孩子也不好。”

“但是這種說法有什麽依據嗎,米莉森特?”她父親問,“哈羅德做事一向很有節製呀。”

“這個——”寡婦說。

“他喝酒嗎?”

“簡直是個酒鬼。”

這個回答是大家都沒有料到的,而且語氣那麽尖刻,他們三個人都大為震驚。

“米莉森特,你怎麽可以用這種口氣談論你死去的丈夫呢?”她的母親嚷著,那雙整齊地戴著手套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我不懂你在說什麽。自你回家以來,你一直都有點兒怪怪的。我絕不能相信我的女兒會用這種態度去看待她過世的丈夫。”

“先別說這個啦,孩子他媽,”斯金納先生說,“這個事情我們以後再詳談。”

他走到窗前,朝那充滿陽光的小花園裏看了一會兒,然後又走回屋子當中。他從兜裏掏出夾鼻眼鏡,但是他並不打算把它戴上,而是用手帕擦拭著。米莉森特望著他,眼裏明顯地含著譏諷的意味。斯金納先生心裏煩透了。他幹完了一周的工作,在星期一上班之前,原本可以過上一段清靜的日子。雖然他跟夫人說過,這個花園宴會是件令人討厭的事情,還不如在自己家的花園裏靜靜地吃個下午茶更加愜意,但他心裏還是一直很想去的。對於在中國傳教的活動,他不太感興趣,不過認識一下那位主教,還是挺有意思的。可是誰會料到現在竟出了這種狀況!他對這類事情,是絕不願意攪和進去的;何況有人跟他說,他的女婿是個酒鬼,還自尋短見,讓他毫無心理準備,這實在是太令人不快了。米莉森特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白色袖口撫平。那副鎮定的樣子也惹他生氣,可他並沒有朝她發火,卻對小女兒開了口:

“你幹嗎不坐下,凱瑟琳?屋子裏有的是椅子。”

凱瑟琳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句話也沒說。斯金納先生走到米莉森特麵前,麵對著她。

“當然,我明白你為什麽跟我們說哈羅德是得感冒死的。我覺得那是個錯誤,因為這種事情遲早是會暴露出來的。我不知道主教跟海伍德的家人所說的話,有幾分恰巧與事實相符;但是如果你聽我的建議的話,你就應該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們,然後我們再做計議。既然這件事情被卡農·海伍德和格拉迪絲知道了,那麽可以想見其他人也會知道的。像我們這種地方,人們都愛說長道短的,不管什麽事情,一定要把真相弄得清清楚楚的,否則對我們大家會更加不利。”

斯金納太太和凱瑟琳覺得他說得很在理。她們等著米莉森特做出回應。但是她卻以被動的神情聽著,臉上的紅暈早已消失,又恢複了往常的蒼白和土灰色。

“要是我真的把什麽都說出來,我想你們會不大樂意聽的。”她說。

“你要相信,我們是同情你、理解你的。”凱瑟琳很認真地說。

米莉森特朝她瞥了一眼,緊閉的嘴角上掠過一絲微笑。她慢條斯理地看了他們三人一眼。斯金納太太心裏很不自在,感覺米莉森特在看他們的時候,就像是他們三個都是服裝店裏的人體模特兒。她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跟他們三個人沒有一點兒關係。

“其實,我嫁給哈羅德的時候,我並不愛他。”她若有所思地說。

斯金納太太差點叫出聲來,她丈夫迅速地做了一個幾乎無人察覺的手勢阻止了她,多年來的夫妻生活,使這個動作足以在他們之間傳情達意。米莉森特接著往下說,聲調平穩而徐緩,語氣也沒有多大變化。

“我那時二十七歲,好像也沒有其他人願意娶我。不錯,他當時已經四十四歲,年紀似乎有點兒大,可他有個挺不錯的職位,是吧?而我呢,也不大可能再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斯金納太太又想叫出聲來,但是她想起自己還要去赴宴呢。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把他的照片拿走了。”她傷心地說。

“媽媽,你可別這麽說。”凱瑟琳大聲說道。

照片是哈羅德跟米莉森特訂婚的時候照的,哈羅德的形象挺不錯。斯金納太太一直覺得他是一個有修養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高大,或許有點兒胖,但舉止得體,外表莊重。他那時候就已經開始謝頂,可是現在的男人,頂都謝得比較早;何況他說過,硬殼帽,就是那種遮陽帽,對頭發傷害挺大。他留了兩撇小黑胡子,臉曬得黑黑的。他臉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他的那雙眼睛,棕色的、大大的,跟瓊的眼睛一樣。他跟人說話也很有趣。凱瑟琳說他愛吹牛,但斯金納太太卻沒覺得,男人說話有點兒發號施令,她並不在意;特別是當她發現(那可就一會兒的事),他竟被米莉森特迷住了時,便開始喜歡起他來。他對斯金納太太一直表現得很殷勤,他跟她談自己工作的地區,告訴她自己捕殺的大獵物,她也聽得很認真,仿佛對此很感興趣。凱瑟琳說哈羅德總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而斯金納太太卻屬於對男人的自誇全盤接受的一種人。米莉森特很快就看出大勢已定,雖然她什麽也沒跟母親說,但她母親心裏明白,要是哈羅德向她求婚,她肯定會接受他。

跟哈羅德在一起的是一些在婆羅洲住了三十多年的人,他們都認為那個地方不錯。誰要說女人在那裏不能過上舒服的日子,那是沒有根據的;當然,小孩子到了七歲就必須回國,但斯金納太太覺得現在就操這份心還為時過早。她請哈羅德到家裏來吃飯,說喝午茶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都會在家。他似乎可以較為寬鬆地支配自己的時間,所以當他住在老朋友家裏一段時間,就要離開的時候,斯金納太太跟他說,希望他能到自己家裏來住上兩個星期。也就是在這次來訪快結束時,哈羅德跟米莉森特訂了婚。他們先舉辦了隆重的婚禮,然後到威尼斯度蜜月,這才坐船去東方。輪船每到一個港口,米莉森特都要給家裏寫信。看來她挺幸福。

“吉所羅(婆羅洲的重鎮)的人對我都很好,”她說,“我們跟駐地長官住在一起,大家輪流請我們吃飯。有那麽一兩次,我聽到有人請哈羅德去喝酒,他拒絕了;他說自己現在結婚了,已經重新做人。他們都大笑起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原因。長官夫人格雷太太對我說,大家都很高興見到哈羅德結婚了。她說,一個單身漢在邊防哨所服役是很寂寞的。我們離開吉所羅的時候,格雷太太陰陽怪氣地跟我道別,我感覺很是異樣。好像她要鄭重地把哈羅德交付給我照顧似的。”

他們默默地聽她講述。凱瑟琳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姐姐那副冷漠的麵孔,而斯金納先生一直盯著他老婆坐著的那張沙發後麵,盯著掛在牆上的曲刃短劍、帕蘭刀等馬來人的傳統武器。

“一年半以後,當我重新回到吉所羅時,我才明白他們原先的態度為什麽那麽古怪,”米莉森特發出一種細微的怪聲,像是嘲笑之後的回音,“到那時,我才明白了很多以前一直沒搞懂的事情。哈羅德那次回國,原來就是為了要結婚。可他並不在乎跟誰結婚。媽媽,你還記得我們當時是怎麽跟他套近乎的嗎?其實,我們根本不用花那麽大的功夫。”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米莉森特。”斯金納太太說,語氣中帶著些酸楚,因為這樣拐著彎兒指責她用心計,讓她著實很不開心。“我還以為他被你迷住了。”

米莉森特聳了聳她肥胖的肩膀。

“他是個酗酒成性的人。他每天晚上都要抱一瓶威士忌上床,天亮前把它喝光。秘書長跟他說過,如果他再不戒酒就必須辭職。秘書長表示,他會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可以先回英國去休假一段時間。他還建議他討個老婆,那樣回來以後就會有人管住他。哈羅德娶我,因為他想要一個管他的人。吉所羅的那些人打賭,看我能讓他清醒多長時間。”

“可是他愛你呀,”斯金納太太搶過話頭說,“你不知道他是怎麽跟我談你的,而且就在你剛剛談到的那段期間,你去吉所羅生瓊的時候,他給我寫了一封多麽感人的信來談論你啊!”

米莉森特又望著母親,土灰色的臉上出現了紅暈。她的兩隻手搭在大腿上,開始微微地顫抖。她想起她剛結婚頭幾個月的情形。官方的汽艇把他們送到入河口,他倆在那間孟加拉式平房裏過了一夜,那個小屋,哈羅德戲稱之為他們的海濱別墅。第二天,他倆乘一艘普拉胡帆船逆流而上。她從讀過的小說裏猜想,婆羅洲的河流都是漆黑一片、陰森可怕的,可事實上天卻那麽藍,還點綴著幾朵白雲,紅樹林和棕櫚樹的綠樹枝被流水衝刷後,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河的兩岸,茂密的叢林連成一片,遙遠的天空映襯出一座高山的崎嶇輪廓。清晨的空氣清新涼爽。她仿佛踏進一片友善而肥沃的土地,感到無限的自由。他們眺望著河的兩岸,猴子們正坐在纏繞的樹枝上;有一次,哈羅德指著一段像樹樁一樣的東西,說那是一條鱷魚。副長官穿著帆布褲,戴著遮陽帽,站在碼頭上迎接他們,還有十幾個士兵齊刷刷排成一溜向他們致意。他們向她介紹了副長官,他叫辛普森。

“哎呀,長官,”他對哈羅德說,“我很高興見到你回來。沒有你,可真是寂寞透了。”

長官住的那間孟加拉式平房,坐落在一個小山頂上,周圍有一個長滿各色野花的花園。這是一座破舊的房子,家具也很少,但是房間裏卻很涼快,而且寬敞。

“我們的村莊就在那兒。”哈羅德指著前方說道。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聽見椰林裏響起了一片鑼聲。這讓她心裏感覺有點兒奇怪。

雖然她沒什麽事情可做,但這樣的日子過得很輕鬆。每天早晨,侍從會把茶端到他們麵前。哈羅德隻穿一件背心和一條紗籠,而她穿著晨衣,他們就這樣一直在陽台上散步,享受著清晨的芬芳,直到穿衣服吃早餐。然後,哈羅德去他的辦公室,她就花一兩個小時學習馬來語。他回來吃午飯,然後又去辦公室,她就睡個午覺。喝完下午茶,他倆振作精神,就出門散步,或打高爾夫球;哈羅德已經把孟加拉式平房下邊的叢林清除掉,整出來一塊平地,建了一個九洞高爾夫球場。晚上六點時,夜色降臨,辛普森先生會過來喝一杯。他們會聊天,直到吃夜宵的時候。有時,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也會一起下棋。溫暖的夜晚是迷人的。螢火蟲把陽台兩邊的灌木叢變成了閃動著冷光的點點信號燈,開花的樹林裏傳來陣陣甜美的香氣。晚飯之後,他們閱讀六周前從倫敦寄出的報紙,然後上床睡覺。米莉森特非常享受這種女人的婚後生活,她有自己的房子,對那些土著仆人也很滿意;他們穿著色彩鮮豔的紗籠,光著腳在孟加拉式平房裏走動,沒有響聲,態度也很友好。這種生活使她快活,讓她感到作為一個駐地長官的夫人挺受人尊重。哈羅德會說流利的馬來語,他那頤指氣使的派頭、那種尊嚴,都讓她覺得他好神氣。她有時會到法院去,甚至還旁聽他審理案件。他要處理的事務很多,但他卻處理得十分幹練,她不禁對他生出一番敬意。辛普森先生告訴她,哈羅德對當地土著人的了解,在整個婆羅洲是數一數二的。他堅定、機智、幽默,這些特點綜合起來,用以對付那些怯弱、好鬥、多疑的土著人是必不可少的。米莉森特開始對自己的丈夫懷有某種程度的欽佩。

他們結婚快滿一年的時候,兩個英國的自然學家在往內地去的途中,跟他們住過幾天。他們拿出總督的一封介紹信,信中措辭誠懇,所以哈羅德表示要盛情款待他們。他們的來訪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可喜的變化。米莉森特邀請辛普森先生共進晚餐(他住在“屯堡”,所以隻有在星期天晚上才能跟他們吃飯),飯後男人們坐下來打橋牌。過了一會兒,米莉森特就去睡覺了,可是他們吵鬧個不停,弄得她好久也沒能睡著。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哈羅德跌跌撞撞地衝進門來,把她吵醒了。她沒有作聲。哈羅德決定先洗個澡再上床;浴室就在他們臥室底下,他順著台階往下走。突然聽見外麵撲通一聲,他摔了一跤,於是他破口大罵。接著,他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她聽見他用一桶桶的涼水往自己身上潑,過了一會兒,他拖著腳步(這次是小心翼翼的)爬上台階,悄悄地上了床。米莉森特假裝睡著了,她惡心透了。哈羅德喝醉了。她決定明早跟他談談。那兩位自然學家究竟會怎麽看他呢?可到了第二天早晨,哈羅德表現得儀表堂堂,她一下子吃不準該不該再提起那事兒了。到了八點鍾,哈羅德和她,還有那兩位客人,坐下來吃早飯。哈羅德環顧四周。

兩位自然學家笑了,有點兒不好意思。

“你的丈夫真是個難對付的家夥。”其中的一位說。

“有貴客光臨,如果第一個晚上我就沒讓兩位吃飽喝足了再去睡覺,那是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哈羅德用他那種周到而體麵的方式說道。

米莉森特臉上露出一絲訕笑,想到昨晚這兩位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樣喝得爛醉,心裏略微感到一些寬慰。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在他們身邊,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點上,大家就散了。她很高興,兩位客人終於上路了。他們的生活又恢複了平靜。過了幾個月,哈羅德去視察他所管轄的某個地區,結果染上了很重的瘧疾回來。

這種病,她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可此前她聽人說起過好幾回,所以哈羅德病愈之後身體虛弱,她也沒感覺有什麽奇怪。她感覺奇怪的是,他的舉止有點兒反常。他下班回來,總是呆滯地凝視著她;有時他站在陽台上,對英國的政治局勢發表長篇大論,身體微微搖晃,但是還能保持儀態;但說著說著,就前言不搭後語起來,於是他就看著她,帶著一副跟他慣有的體麵不太相稱的狡黠神情說道:

“真是把人害苦了,這該死的瘧疾。唉,小妞,你不懂,要想建造一個帝國,會把一個男人壓死的。”

她感覺到,辛普森先生開始顯得擔憂起來。有一兩次他倆單獨在一塊兒,他好像要跟她說些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出於靦腆又縮了回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使她心神不定,終於有一天晚上,哈羅德不知為什麽在辦公室裏待得比平時更久,於是她就對辛普森進行了盤問。

“辛普森先生,你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她驀地問道。

他唰地臉紅了,有點兒遲疑。

“沒有啊。您怎麽會想到我有話要跟您說呢?”

辛普森先生是位瘦瘦的、高挑個兒的年輕人,二十四歲,一頭漂亮的鬈發,他費了好大勁兒才終於把它梳得平整。他的手腕被蚊子咬得紅一塊紫一塊,還留著幾處疤痕。米莉森特淡定地望著他。

“如果這事跟哈羅德有關,你不覺得跟我直說會更好嗎?”

這時,他滿臉通紅,坐在藤椅上,扭過來扭過去,怎麽都不舒服。米莉森特堅決要他說出來。

“我擔心您會覺得我是個死不要臉的家夥,”他終於開口說,“背地裏說自己上司的壞話,我這人真是太爛了。瘧疾真是個爛透了的病,誰要是得了一回,就會徹底完蛋的。”

他又遲疑了一下。嘴角耷拉著,就像要哭出來似的。在米莉森特的眼裏,他就像個孩子。

“我覺得很遺憾,您丈夫在辦公室裏放著一瓶威士忌。這樣他就可以比平時多喝上幾口。”

辛普森先生激動得聲音都啞了。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渾身冰涼,瑟瑟發抖。她竭力保持鎮定,因為她知道不能嚇著那個孩子,否則就無法讓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他不願再說什麽了。她求他、哄他,告訴他有責任說出來,但最後還是自己哭了起來。這時,辛普森跟她說,哈羅德近兩個星期一直在酗酒,土著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說他很快就會恢複結婚前的那些壞習慣。從前他就有酗酒的習慣;至於當時具體酗酒到什麽程度,不管米莉森特怎樣盤問,辛普森先生就是咬緊牙關,不肯透露。

“你覺得他這會兒是在喝酒嗎?”她問道。

“這個我不知道。”

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怒火中燒、羞恥和憤恨交加。那個“屯堡”,其實也是法院的所在地,之所以那麽叫它,是因為那裏放著槍支彈藥。“屯堡”位於駐地長官哈羅德的孟加拉式平房對麵,本身帶一個花園。太陽快下山了,米莉森特不需要戴上帽子。她站起身,徑直朝對麵走去。她穿過哈羅德審理案件的大廳,看見他坐在大廳後麵的辦公室裏,麵前放著一瓶威士忌。他一邊抽煙,一邊跟三四個馬來人說話;那些馬來人站在他的麵前聽他說話,臉上是諂媚又含有輕蔑的表情。哈羅德滿麵通紅。

那幾個土著人一下子沒了影兒。

“我過來看看你在幹什麽。”她說。

他裝出慣常的那副刻意的禮貌態度招呼她,但是卻顯得跌跌撞撞。他覺察到自己站不穩,於是裝出一副刻意的儀表堂堂的派頭。

“請坐,親愛的,請坐。公務緊急,耽誤了一會兒。”

她憤怒地瞪著他。

“你喝醉了。”她說。

他直愣愣地望著她,兩隻眼珠子略微鼓出,肥大的臉盤兒上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我聽不懂你究竟在說什麽。”他說。

她原本打算用一連串激憤的言辭,勸他改邪歸正,但現在卻忍不住大哭起來。她一屁股坐進椅子,兩手捂著臉。哈羅德看了她一會兒,淚水也從臉頰上流下來;他朝她走去,張開雙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抽泣著,把她摟在懷裏。

“原諒我,原諒我,”他說,“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情永遠不會再發生了。這都是那該死的瘧疾害的。”

“這事太丟臉了。”她嗚咽著。

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著。這個儀表堂堂的大男人竟做出這樣的自我譴責,實在令人感動。過了一會兒,米莉森特抬起頭來。他的兩眼帶著懇求和悔恨的神情,尋找著她的目光。

“我保證,我保證。我恨透了那個東西。”

就在這時,她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真是喜出望外。

“隻要我想著這件事,它會讓我做個真正的人。”

他們兩人回到孟加拉式平房。哈羅德洗了個澡,然後小睡了一會兒。晚飯之後,他們談了很長時間,談得很平靜。他承認自己在跟她結婚之前,有時喝酒喝得過量;生活在駐地分署,是很容易染上壞習慣的。米莉森特提出的各種要求,他都照單全收。分娩前的幾個月,米莉森特必須到吉所羅去,在那段時間裏,哈羅德一直是個盡心的丈夫,溫柔、體貼、豪邁、熱情;他無可挑剔。一艘小汽艇來接她,她要離開他六個星期,他忠誠地向她保證,在她不在身邊的時候滴酒不沾。他把兩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從不食言,”他帶著慣有的那種儀態說,“即使不做保證,你能想象我會在你經受痛苦的時候,做出給你增添麻煩的事情嗎?”瓊出生了。米莉森特暫時住在駐地長官的家裏,他的夫人格雷太太是個中年婦女,性情溫良,對她十分友善。兩個女人長時間單獨相處,除了聊天,別無他事。時間久了,米莉森特對她丈夫過去酗酒的事情,已經了解得一清二楚。最難讓她接受的一個事實是,哈羅德被警告過,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公職,就必須帶一個老婆回來。這一點在她心裏激起一股隱隱的怨恨之情。當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原來是個積習難改的酒鬼,她隱約感到有些不安。最讓她擔心的是,在她生孩子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他可能會經不起那種嗜好的**。她帶著嬰兒和一個保姆啟程回家。她在河灣口過了一晚,並找了一個劃獨木舟的信差去通報她快到家了。當小汽艇快要靠岸時,她的眼神急切地掃過碼頭。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兒。那些士兵齊刷刷排成一溜,也在那兒迎候。哈羅德的身子略微有點兒晃悠,就像在顛簸的船上站不太穩一樣,她的心突然一沉,她知道他喝醉了。

這次回國她的心情並不好。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都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地聽她講述。這時,她抖擻精神,才重新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所講述的一切似乎都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恨他,”她說,“我本該殺了他。”

“噢,米莉森特,可別那麽說,”她母親叫道,“別忘了,他已經去世了,那個可憐的人。”

米莉森特朝母親望了一眼,她木然的表情裏一時間又多了一層蔭翳。斯金納先生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

“繼續說。”凱瑟琳說。

“在知道了我對他的過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後,他反而變得更加無所顧忌了。三個月之後,他又有一次震顫性譫妄症發作。”

“那有什麽好處呢?要不了兩個星期,他就會被開除公職。那樣的話,誰來養活我和瓊呢?我必須待在那兒。在他清醒的時候,我沒什麽可抱怨的。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可是他喜歡我;我當初嫁給他也不是因為我愛他,不過是我想要出嫁而已。我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他喝酒;我設法讓格雷先生禁止威士忌從吉所羅運過來,可是他從中國人那兒弄到了。我就像貓盯老鼠一樣地盯著他。他太狡猾了,我對付不了他。沒過多久,他又一次譫妄症發作。他在工作中失職了。我擔心有人會向他的上司投訴。我們那兒離吉所羅有兩天的路程,這種阻隔對我們是一種保護,但我還是覺得有人傳話上去了,因為格雷先生私底下給我寫了一封信,要我特別提防。我把信交給哈羅德看了。他憤怒得大吼大叫起來,但我看得出來,他害怕了,有兩三個月,他始終是清醒的。接著,他又我行我素起來。在我們休假回國之前,一直都是那樣。

“在我們回國之前,我求他、懇求他千萬要克製。我不想讓你們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竟然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他在英國休假期間,表現還不錯。在我們回去之前,我又警告過他。這幾年他對瓊非常疼愛,為她驕傲,瓊也跟他很親。她一直都喜歡她爸爸,甚至超過喜歡我。我問哈羅德,等孩子長大以後,是否願意讓她知道爸爸是個酒鬼。這個念頭使他大驚失色;我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製伏他的絕招。我跟他說,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如果他讓瓊看見自己的爸爸喝醉了,我就立即把她帶走,離開她的爸爸。你們知道嗎,我說完這句話,他的臉唰地一下變白了。當天晚上,我跪倒在地上感謝上蒼,因為我終於找到一個拯救我丈夫的方法了。

“他告訴我,如果我支持他,他願意再次戒酒。我們下定決心,共同克服它。這一回,他真的很努力。當他覺得忍不住要喝一口的時候,他就來找我。你們知道,他總是有點兒盛氣淩人的樣子。可在我麵前,他是那麽謙卑,就像是個孩子,他依賴我。或許他在跟我結婚的時候並不愛我,可這時候他愛我,愛我和瓊。我恨過他,因為那件丟臉的事兒,因為他喝醉了還要裝得儀表堂堂、派頭十足,實在令人厭惡;但是這會兒,我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不是愛情,而是古怪的、羞澀的溫情。他不隻是我的丈夫,他像是一個在漫長的歲月裏,我一直替他擔心的孩子。他為我感到自豪,而我呢,你們知道,也感到自豪。他口若懸河,我也不再反感,隻是覺得他那種威武的儀態實在很可笑,也很迷人。最後我們取得了勝利。整整兩年,他滴酒未沾。他徹底戒掉了那種嗜好。他甚至可以拿這件事情開玩笑了。

“‘你要知道,我可是一個改造好的酒鬼喲,弗朗西斯,’哈羅德有一次跟他說,‘要不是我老婆呀,我早就丟掉飯碗了。我娶的是全世界最棒的老婆啊,弗朗西斯。’

“聽到他說這些話,我心裏甭提有多美了。從前我經曆的一切,現在我都覺得值。我太幸福了。”

她沉默了。她回想起那條寬闊、泛黃而混濁的河流,就在那條河的岸邊,她生活了那麽久。幾隻白鷺在顫抖的夕陽下閃著光,它們成群地朝著河的下遊飛去,飛得很低、很快,然後四下散開。它們就像一串潔白的音符,激起一片漣漪,像春天般甜美、清純,它們是一段神靈般的琵琶音,在無形的豎琴上,被一隻無形的手彈奏出來。白鷺拍打著雙翅,順著蔥綠的兩岸飛翔,融化到蒼茫的暮色裏,好比一個幸福的人腦子裏洋溢著快樂的思緒。

“不久,瓊得病了。整整三個星期,我們一直提心吊膽的。沒有比在吉所羅更近的醫生了,我們隻好將就著請當地的一名藥劑師來治病。孩子病好之後,我就把她帶到河口,想讓她呼吸一下新鮮的海洋空氣。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除了上次我離開家去生瓊以外,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哈羅德。河口那兒有個小漁村,房子都搭建在木樁上,漁村離我們不遠,但我們還是感覺很冷清。我非常想念哈羅德,甚至充滿了柔情,突然間我感覺到我愛他了。所以當普拉胡帆船來接我們回去時,我興奮極了,因為我要去告訴他。我覺得這件事情對他具有重大的意義。我簡直沒法形容我當時有多麽高興。我們正朝上遊劃去,船夫告訴我,弗朗西斯要到內地去抓一個謀殺丈夫的女人。已經走了兩三天了。

“哈羅德竟然沒到碼頭上來接我,這讓我感到很意外;對待這類事情,他一向是很守禮節的;他經常說,夫妻間應該相敬如賓;我想不出會有什麽事情讓他抽不出身來。我沿著小山坡往上走,上麵就是那間孟加拉式平房。保姆領著瓊跟在我後麵。小屋裏安靜得有點兒奇怪。好像一個仆人都不在,我不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兒;我猜想也許哈羅德沒料到我會這麽快回來,所以出去了。我走上台階。瓊說她口渴,保姆領她到下房去給她弄點喝的。哈羅德不在起居室。我喊他,但是沒人回應。我感到失望,因為我真的希望他在家。我走進臥室。哈羅德根本就沒有出門:他正躺在**睡覺。我實在覺得很好玩,因為他一向自稱從來不睡午覺的。他說我們白種人沒有必要養成那種習慣。我輕手輕腳地走近床邊。我想跟他開個玩笑。我掀開蚊帳。他仰麵朝天躺在**,隻穿了一條紗籠,身邊是一個威士忌的空瓶子。他喝醉了。

米莉森特的臉上又泛起一片帶著蔭翳的紅暈,雙手緊緊抓著她坐的那把椅子的扶手。

“我抓著他的肩膀,使勁地搖晃他。‘你這個畜生,’我喊,‘你這個畜生!’我氣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隻是不停地搖晃著他。你們不知道他的樣子多叫人惡心,肥頭大耳的,光著上半身;他有好幾天沒刮胡子了,臉蛋兒又腫又紫。他喘著粗氣。我對他大喊大叫,可他根本不理會。我想把他從**拖下來,可是他太重了。他像根木頭一樣躺著不動。‘睜開眼睛。’我尖聲叫著。我又抓著他使勁搖晃。我恨他。我比以前更加恨他,因為有一個星期,我曾經用我的整個身心去愛他。他對不起我。他太對不起我了。我要告訴他,他是個多麽肮髒的畜生。可是我沒辦法讓他知道。‘睜開你的眼睛。’我喊著。我決定要讓他睜開眼睛來看我。”

寡婦舔著自己幹涸的嘴唇。她的呼吸好像有點兒急促。她說不出話了。

“要我說,就他當時的情況,還不如就讓他睡著好了。”凱瑟琳說。

“床邊的牆上掛著一把帕蘭刀。你們知道,哈羅德就喜歡那些古董。”

“什麽叫帕蘭刀?”斯金納太太問。

“別犯傻了,孩子他媽,”她丈夫不耐煩地說,“你身後的牆上就掛著一把呢!”

他指了指那把馬來短刀,不知什麽緣故,他的目光一直就下意識地沒有離開過那個東西。斯金納太太倏地蜷縮到沙發的一角,做出一個受到驚嚇的手勢,似乎有人跟她說她身旁盤著一條蛇。

“突然,一股鮮血從哈羅德的喉嚨裏噴湧而出。喉嚨上割了一道大紅口子。”

“米莉森特。”凱瑟琳叫喚了一聲,嗖地站起身來,幾乎是撲向她的姐姐,“憑上帝起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斯金納太太嚇得站了起來,兩眼瞪著她,嘴巴張得很大。

“那把帕蘭刀已經不在牆上了。它在**。這時,哈羅德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長得跟瓊一模一樣。”

“可我不太明白,”斯金納先生說,“如果他當時處於你所描述的狀態,怎麽可能自殺呢?”

凱瑟琳抓著姐姐的肩膀,憤怒地搖晃著。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請解釋清楚。”

米莉森特從妹妹的手中掙脫出來。

“帕蘭刀掛在牆上,我說過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到處都是血,哈羅德睜開了眼睛。他幾乎當場就死了。他沒有說話,隻是喘了口氣。”

這時,斯金納先生才緩過神來,張口說話。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那是謀殺!”

米莉森特臉漲得通紅,用輕蔑而仇恨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叫他倒退了半步。斯金納太太喊:

這時,米莉森特的一個舉動,讓他們感到自己血管裏的血都凝成了冰: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難道還會是別人幹的嗎?”她說。

“我的天!”斯金納先生嘟囔道。

凱瑟琳僵直地站在那兒,兩手捂著胸口,像是經受不住心髒的跳動。

“後來呢?”她問。

“我尖叫起來。我跑到窗前,推開窗戶。我叫保姆過來。她帶著瓊從院子那邊過來。‘瓊別過來,’我說,‘別讓瓊過來。’她找來了廚師,讓他照顧孩子。我催她快點。她上來了,我就把哈羅德指給她看。‘老爺自殺啦!’我喊。她尖叫一聲,就跑出了房門。”

“誰也不敢靠近。大家都嚇得不知道做什麽才好。我寫信給弗朗西斯先生,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情,要他馬上回來。”

“你在信中是怎麽跟他說的?”

“我說,我從河口回來,發現哈羅德的喉嚨被割斷了。你們知道,在熱帶地區,人死了要盡快埋掉。我弄了一口中國棺材,士兵們就在‘屯堡’後麵挖了一個坑。等弗朗西斯先生回來時,哈羅德已經下葬快兩天了。弗朗西斯還是個孩子。我可以隨便應付他。我告訴他,我發現哈羅德手裏握著那把帕蘭刀,毫無疑問,他是在譫妄症發作時自殺的。我把空酒瓶拿給他看。仆人們也說,自從我離家到海邊去以後,他一直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我在吉所羅也是那樣說的。大家都挺同情我,政府還給了我一筆撫恤金。”

有好一會兒,大家都沉默不語。最後,斯金納先生終於緩過神來。

“我是專門從事法律工作的。我是一個律師。我承擔著某些職責。我們這項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你讓我處在一個難堪的境地。”

他苦苦地思索著,在他混亂的思緒中搜尋著那些跟他玩著躲貓貓的詞語。米莉森特輕蔑地望了他一眼。

“你想怎麽樣?”

“那是謀殺,確鑿無疑;你認為我能保持沉默嗎?”

“別瞎扯啦,爸,”凱瑟琳厲聲說,“不準你告發自己的親生女兒。”

“你讓我處在一個難堪的境地。”他重複道。

米莉森特聳了聳肩膀。

“當初可是你們要我說出來的。這件事情我獨自忍受了那麽久。現在該輪到你們也來忍受了。”

這時,女仆推開了房門。

“老爺,戴維斯已經把車停在下麵了。”她說。

凱瑟琳裝作鎮定的樣子說了幾句,女仆就退了出去。

“我們該走了。”米莉森特說。

“我現在不可能去赴宴,”斯金納太太驚惶地大聲說,“我心裏太亂了。我們怎麽去麵對海伍德一家人呢?更何況,主教還想認識你呢。”

米莉森特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手勢。她眼睛裏依然帶著嘲諷的神情。

斯金納太太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的丈夫。他走過去,伸手把她從沙發上扶起來。

“恐怕我們還是得去啊,孩子他媽。”他說。

“可我還戴著一頂帽子,上麵裝飾著哈羅德親手送給我的白鷺羽毛。”她嗚咽著說。

他攙著她走出房間,凱瑟琳緊隨其後,米莉森特在距離他們一兩步遠的後麵跟著。

“這件事情,你們慢慢就會習慣的,”她慢條斯理地說,“一開始,我心裏也一直放不下,可現在我能有幾天的時間不去想它了。看來不會有什麽危險。”

誰也沒有搭理她。他們穿過門廳,走出前門。三位女士坐到汽車的後座,斯金納先生坐在司機旁邊。車上沒有自動起動器;這是一輛舊車。戴維斯走到車前,用手搖動曲柄,發動引擎。斯金納先生轉過身,憤憤地朝米莉森特瞪了一眼。

“你不該讓我知道這些事情,”他說,“我覺得你很自私。”戴維斯回到駕駛座上,於是他們坐車去參加卡農家的花園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