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巴納爾德的墮落

貝特曼·漢特睡得很不好。從塔希提到舊金山兩個星期的航程中,他一直在考慮著他回去後不得不講的這個故事;在從舊金山到芝加哥三天火車的旅程中,他又反複推敲著講述這個故事時該用的詞句。現在過不了幾個小時就要到芝加哥了,他卻又開始疑慮重重了。他那永遠敏感的良心感到忐忑不安。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從道義上講,他有責任比現在做得更好,可情況是,在這件與自己切身利益相關的事情上,他竟讓自己的利益占了上風,每逢想到這裏,他就感到一陣不安。自我犧牲精神對他的想象力有一種難言的**,以致他這一趟未能讓自己做出任何犧牲的差事竟使他產生了一種幻滅感。他就像一位毫無利己動機為窮人蓋起一批模範住宅的慈善家,到頭來竟發現自己做了一筆頗能獲利的投資生意。他就是想控製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得意心情——扔到水裏的糧食居然獲得一成的報酬;但另一方麵這未免使他的一樁美德黯然失色,讓他覺得很不是滋味。貝特曼·漢特知道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但他又沒有把握,擔心他把這個故事講給伊薩貝爾·朗斯塔夫聽時,自己是否足夠地堅強,經得住她冷峻的灰色眸子的審視。她這雙眼睛既深邃又冷靜。她總是以自己明察秋毫的正直作為衡量別人的標準,對於不符合她嚴苛的準則的行為,她就用冷漠和沉默來表示不滿,再沒有比這種譴責更厲害的了。她的決斷毫無調和的餘地,她一旦下了決心就絕不更改。可話說回來,貝特曼也不願意她是另外一種人。他不僅愛她外表的美,身段苗條、亭亭玉立,頭部帶有一些驕傲的儀態,他更愛的是她靈魂的美。在貝特曼眼裏,她的誠實、她的一絲不苟的榮譽感和她的無所畏懼的精神,似乎把美國婦女最令人欽羨的美德都凝集到一起了。不過,他在她身上看到的優點卻比這還要多。他覺得從某個方麵來講,她的優雅可以說是她的生活環境所特有的,他相信世界上除了芝加哥之外,再沒有哪個城市能夠造就出她這樣一個人來。當他想到他將會不得不嚴重地傷害到她的自尊心時,不由得被一陣痛苦攫住,可一想到愛德華·巴納爾德,他心中又燃起一股無名的怒火。

火車終於呼哧呼哧地駛進芝加哥,看到灰色房屋構成的一條條的長街,他的心髒興奮得加速跳起來。他的腦子裏浮現出斯台特和華巴士兩條街熙攘的行人、繁忙的車輛以及一片喧鬧聲,恨不得一下子也置身其間。到家了!他非常高興他能出生在美國這一最重要的城市。舊金山有些閉塞,紐約已經衰老了,美國的前途全仗著它的經濟的發展,隻有芝加哥,由於它的重要的地位和其公民的品德,注定要成為這個國家的真正首都。

“我想我一定能活到那麽一天,親眼見到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貝特曼邁步走上月台的時候自言自語道。

他的父親到車站來接他。親切地握過手後,父子倆——兩人都身材頎長、體形勻稱,都長著一副禁欲主義者的麵容和薄薄的嘴唇——走出了車站。漢特先生的汽車正等著他們,他們坐了進去。漢特先生一眼就注意到兒子掃視大街的快樂和自豪的眼神。

“回家了。高興吧,孩子?”他問。

“高興。”貝特曼說。

他的目光貪婪地注視著街頭繁忙的景象。

“我猜想,這裏車水馬龍的景象南海群島不會有吧?”漢特先生笑著說,“你喜歡那地方嗎?”

“我還是要芝加哥。”貝特曼回答。

“你沒把愛德華·巴納爾德帶回來。”

“沒有。”

“他怎麽樣?”

貝特曼半晌兒沒說話,他英俊、敏感的麵孔暗了下來。

“還是別談他吧,爸爸。”最後他說。

“沒什麽,我的孩子,我想你媽今天要高興死了。”

他們穿過路普區擁擠的街道,沿著湖濱路一直駛到一所富麗堂皇的房子前麵,這是漢特先生幾年前蓋的,式樣同佇立在法國羅亞爾河畔的大別墅一模一樣。貝特曼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馬上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當他聽到對方的聲音時,他的心不禁怦怦亂跳。

“早上好,伊薩貝爾。”他高興地說。

“早上好,貝特曼。”

“你怎麽聽出來是我的聲音?”

“從上次聽到你的聲音到現在沒過多久啊!再說,我一直等著你呢!”

“我什麽時候能和你見麵?”

“你要是沒有什麽別的事,今天晚上來我家一起吃晚飯吧!”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麽別的事。”

“我想你一定帶回不少新聞吧?”

他覺得他從她的聲音裏已經聽出,她好像預感到了什麽。

“是的。”他回答。

“那好吧,你今天晚上一定要講給我聽,再見。”

她掛斷了電話。這也正是她的性格——居然能夠等那麽多沒必要再等的時間去了解一件與她休戚相關的事。在貝特曼看來,她的自我克製蘊含著一股你不得不敬佩的堅韌不拔的精神。

晚飯桌上,除了他同伊薩貝爾外就隻有她的父母。他注意到她有意把話題引向禮貌性的閑談,這給他一種印象:一個侯爵夫人在斷頭台的暗影下盡管有今天沒明天,可也正是像伊薩貝爾這樣以遊戲態度處理著當天的事務。她的嬌美的麵龐,具有貴族氣質的短短的上唇,濃密的淡黃色頭發,也的確能使人想到一位侯爵夫人;顯而易見,她血管裏流淌著的是芝加哥最高貴人種的血液,盡管人們還沒有把這件事談論開。飯廳和她嬌柔的美麗再相配不過了,因為是伊薩貝爾本人叫一位英國專家把這所房子——一所威尼斯大運河畔的豪華宮殿的複製品——用路易十五時期的家具布置起來的;與這位風流的君主的名字相關的優雅的布置增添了她的嫵媚多姿,同時她的美麗又賦予房屋的裝潢以深長的意味。因為伊薩貝爾的心靈非常豐富,所以無論她的談話多麽隨便,也從不顯得膚淺。她這時正在談她和她母親下午參加的一場音樂會,談一位英國詩人在禮堂的講演,談政治形勢,談她父親最近在紐約以五萬美元的高價所購買的一位中世紀大師的名畫。聽她這樣談話使貝特曼的心情非常舒暢。他感到他又一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中心和高貴典雅的人們中間。這使他不安的心緒和心中一直無法抑製的煩亂終於平靜下來。

“謝天謝地又回到芝加哥了。”他說。

晚飯結束。他們走出餐廳,這時伊薩貝爾對她母親說:

“我要把貝特曼帶到我的房間去了。我們有好些事要談。”

“好的,親愛的,”朗斯塔夫太太說,“你們談完了,可以到杜·巴麗夫人房間來找我和你爸爸。”

伊薩貝爾領著這位年輕人上了樓,走進一間他留有許多美妙記憶的房間。雖然他對這間屋子那麽熟悉了,但是一走進去,還是禁不住像以往一樣愉快地噓了一聲。她微笑著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我覺得房間布置得還不錯,”她說,“重要的是樣樣都要合規矩,就連一隻煙灰缸也一定得是那一時期的不可。”

“我想這間屋子之所以顯得這麽奇妙,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你無論做什麽,總是做得那麽完美。”

他們坐在燃燒著炭火的壁爐前麵,伊薩貝爾用她沉靜的灰色眸子盯著他。

“說說,你有什麽要講給我聽的?”她問。

“我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愛德華·巴納爾德回來嗎?”

“不回來。”

沉寂了好一會兒,貝特曼才又開口講話,他說的每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的故事非常難講,有很多細節是伊薩貝爾敏感的耳朵難以接受的,他實在不忍心把這些事講出來,但是另一方麵,無論是對她還是對自己,他又絕不能說任何違心的話,他還是要把真實情況和盤托出。

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那時他和愛德華·巴納爾德都還在大學讀書,在一次為伊薩貝爾·朗斯塔夫進入社交界舉辦的茶會上,他們倆一塊兒見到了她。早在孩提時他們就認識伊薩貝爾,那時他們還都是細胳膊細腿的小男孩兒。後來她去歐洲待了兩年,在那裏完成了她的學業。能同這位剛剛回國的可愛姑娘重結友誼,他倆真是又驚又喜。他們兩個人都沒頭沒腦地愛上了她。但貝特曼很快便看出,她的心裏隻有愛德華一個人。為了忠實於自己的好友,貝特曼退居到知心朋友的位置上。他渡過了一段很長的痛苦日子,可他無法否認,愛德華理當交上這個好運。他不想讓自己這麽珍惜的友情蒙受任何損傷,於是分外小心地把自己對伊薩貝爾的感情掩藏起來。六個月後,這年輕的一對訂了婚,但是他倆年紀都還太輕,伊薩貝爾的父親決定至少要等愛德華畢業後再讓他們結婚。他們隻好等上一年。貝特曼清楚地記得他們婚期前的那個冬天——冬天一過他們就舉行婚禮——接連不斷的舞會、戲劇欣賞會和非正式的歡宴,在所有這些聚會中,貝特曼作為第三者,幾乎沒有缺席過一次。他對伊薩貝爾的眷戀並不因為她即將成為自己朋友的妻子而有所減少;她的笑容,她偶然對他說的一句開心話,她把他當作知心朋友而對他的傾訴,永遠給他一種說不出來的愉悅之情;他有些得意地暗自慶幸,他對他倆的幸福並沒有存任何的忌妒。就在這個時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一家大銀行倒閉了,交易所掀起一場風波,愛德華·巴納爾德的父親發現自己破產了。一天晚上他回到家中,告訴他妻子他已經不名一文。晚飯後,他走進書房,開槍自殺了。

一個星期以後,愛德華·巴納爾德麵色蒼白、疲憊不堪地來到伊薩貝爾麵前,請求她解除他們的婚約。她唯一的回答是用兩臂摟住他的脖子,眼睛裏湧出了淚珠。

“別讓我更難過了,親愛的!”他說。

“你覺得我現在會讓你離開我嗎?我愛你。”

“我怎麽還能請求你嫁給我呢!什麽希望都沒有了。你父親絕不會同意的。我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

“我不在乎。我愛你。”

他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她。他必須馬上出去掙錢。他家的一位老友,喬治·布勞恩施密特願意在自己的公司裏給他個職位。布勞恩施密特在南海經營商業,在太平洋的很多島嶼上都有辦事處。他建議愛德華到塔希提去,在那裏先幹上一兩年,在當地他的最好的經理手下學習經營不同貨品的貿易門徑,之後他可以在芝加哥給他一個職位。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當他把這一切解釋清楚以後,伊薩貝爾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這個傻孩子,為什麽你不早說,故意叫我難受呢?”

她的話使他臉上泛上一層光彩,眼睛也亮了起來。

“伊薩貝爾,你的意思是不是會等著我?”

“你不覺得你值得讓我等嗎?”她笑著說。

“噢,別笑話我。我求你認真考慮一下。可能要等上兩年呢!”

“別擔心。我愛你,愛德華。你一回來我就和你結婚。”

愛德華的東家是個辦事幹淨利索的人,他告訴愛德華,如果願意接受他的安排,過一個星期就必須離開舊金山啟程遠航。愛德華和伊薩貝爾一起度過了離別前的最後一個夜晚。一直到吃過晚飯,朗斯塔夫先生才說他要和愛德華說幾句話,把他領到吸煙室。事先,朗斯塔夫先生已經同意他女兒告訴他的這一決定,並沒有任何不滿的表示,愛德華想象不出他還有什麽秘事要同他談。看到東家的神情有些尷尬,愛德華自己也非常慌亂。朗斯塔夫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開始時隻是談一些無關重要的瑣事,最後才把憋在心裏的話說出來。

“我想你大概聽說過阿諾爾德·傑克遜這個名字吧?”他說,皺著眉頭掃了愛德華一眼。

愛德華猶豫了一會兒。他的誠實性格使他不得不承認一件他寧願諱莫如深的事。

“是的,聽說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當時我也沒太注意這件事。”

“住在芝加哥的人很少有不知道阿諾爾德·傑克遜的,”朗斯塔夫尖刻地說,“就是有人不知道,也不難找到樂意談論這個故事的人。你知道他是朗斯塔夫太太的兄弟嗎?”

“我知道。”

“當然了,我們已經多年沒有和他聯係了。他一找到脫身的機會馬上就離開了這個國家,我想這個國家也沒有因為失去他而感到有什麽遺憾。據我們了解,這個人現在在塔希提。我勸你到那裏以後,別跟他接近。但是你如果聽到有關他的什麽消息的話,朗斯塔夫太太和我還是很想讓你把知道的情況告訴我們。”

“那是一定的。”

“我就想和你說這些。我敢說你一定願意回到太太、小姐那邊去的。”

幾乎隨便哪一個家庭都有一兩個這樣的成員,如果鄰居不提起的話,他們是很樂意把他忘掉的;隨著一兩代新人的出生和成長,這個人的怪誕行為會罩上一層浪漫的色彩,這時他們家庭的日子就好過多了。但如果這個人還一直活著,再假如他的怪癖不是用一句“他心眼不壞,就是同自己過不去”的話便可以寬恕過去的話,或者說,用“這個罪人沒有幹過什麽大壞事,隻不過愛喝喝酒,或者拈個花惹個草”這麽一句無關痛癢的話敷衍過去的話,那麽,唯一的辦法就是對這個人閉口不談。朗斯塔夫一家人對阿諾爾德·傑克遜采取的就是這個對策。他們從來不提他。甚至他過去住過的那條街他們也從不涉足。他們心腸慈善,不忍看到他的妻子兒女為他做過的事受罪,多少年來一直在經濟上扶持著這一家人,但卻有個默契,這家人一定得住在歐洲。他們做了一切能做的事,盡量把阿諾爾德·傑克遜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掉,但是他們心裏卻非常明白,人們對這個人記憶猶新,正像他的醜聞最初暴露在目瞪口呆的人們麵前時一樣。阿諾爾德·傑克遜是個十足的敗家子兒,隻要哪個家庭出了這麽個人,全家就都要跟著倒黴。一個闊綽的銀行家、一個在自己的教會裏盡人皆知的虔誠教徒、一個慈善家、一個大家都尊重的人物,這不隻是由於他的社會關係(他的血管裏流著芝加哥名門貴族的藍色血液),而且也因為他本人的誠實品格。但是就是這麽一個人,卻突然有一天因為犯了欺詐罪被逮捕了。經過審判揭露出的不法行為並不是那種可以解釋為一時不檢而誤入歧途,而是精心策劃、蓄謀已久的罪行。一句話,阿諾爾德·傑克遜是個惡棍。最後,當他被判七年有期徒刑送進教養所後,幾乎沒有人不說太便宜他了。

在這一對情侶將要分手的最後一個晚上,兩人少不了海誓山盟一番。伊薩貝爾雖然淚眼盈盈,但相信愛德華對自己一片深情,心中還不無些許的寬慰。她的感情非常複雜:一方麵因為分離在即,傷心至極;一方麵又因為他對自己的傾慕,感到自己是幸福的。

這已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

分別以後,每班郵件他總有信寄給她;因為一個月隻走一批郵件,所以前後一共隻有二十四封信,這些信同任何一封情書沒有什麽兩樣,充滿親昵、迷人的詞句,有時,特別是後來,很富於幽默,通篇情意纏綿。最初從信中可以看出,他很思念故鄉,一再表示他想回到芝加哥,回到伊薩貝爾身邊。伊薩貝爾有些擔憂,急忙回信懇求他千萬忍耐一個時期。她害怕他會拋棄這次良機,貿然跑回來。她不希望她的愛人缺乏毅力,她引用了下麵這句詩勸誡他:

如果我不更愛榮譽,

就不能這麽一往情深地愛你。

但是沒過多久他似乎就習慣下來了。伊薩貝爾發現他的熱情越來越高,一心想把美國的工作方式介紹到那個被遺忘的角落,她感到非常高興。但是她是了解他的,到了一年年終——這是他必須在塔希提停留的最短期限——她料到自己不得不施展她的全部影響力勸阻他回來。如果他能夠徹底熟悉他的業務,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再說,既然他們已經等了一年,她看不出有什麽理由不能再等一年。這件事她同貝特曼·漢特談過,貝特曼一直是最樂於助人的朋友(在愛德華走後最初一段日子裏,如果沒有他,她真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日子),他們探討的結果是,一切都應以愛德華的前途為前提。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已不再提及回國的事了,這使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簡直是塊美玉,對嗎?”她對貝特曼讚美說。

“潔白無瑕。”

“從他來信的字裏行間可以看出來,他很不喜歡那個地方,但他還是忍受下來了,這是因為……”

她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貝特曼十分莊重地笑了一下——這是他非常迷人的一種表情——把她的話接了過去。

“因為他愛你。”

“這使我感到自己配不上他。”她說。

“你太好了,伊薩貝爾,你真的太好了。”

第二年也過去了,伊薩貝爾仍然每個月接到愛德華一封信,但是不久她就發現事情有些蹊蹺,他對回國的事竟閉口不談了。看他的來信,倒仿佛他已在塔希提定居下來了。更甚的是,給人的感覺是他不但定了居,而且竟然安居樂業了。她感到有些吃驚。之後,她又把他的來信,全部來信,反複重讀了幾遍。這次她著實迷惑不解了:她注意到字裏行間有一種變化,以前她竟忽略了。後來的幾封雖然在充滿柔情蜜意和歡快情調這方麵同最初的信沒有什麽兩樣,但那語氣卻大不相同了。她對這些信裏的幽默詞句隱隱約約有些懷疑,出於女性的本能,她對信中那些叫她捉摸不透的東西感到疑慮重重,她發覺信中頗有一些使她困惑不解的輕佻和浮躁。她不敢確定,現在給他寫信的愛德華還是不是她以前熟識的那個愛德華了。一天下午,剛好是從塔希提來的郵件到達的第二天,她和貝特曼駕車行駛在路上,他對她說:

“愛德華沒告訴你他什麽時候啟程回來嗎?”

“沒有,他沒提這個。我想也許他同你談過這件事。”

“隻字未提。”

“你知道愛德華是怎樣一個人,”她笑著答道,“他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下次寫信,你如果想到的話,不妨問問他準備什麽時候回來。”

她說話的語調是那麽隨便,隻有貝特曼敏銳的心靈才能感覺到她提出的是一個多麽急切的請求。他默默地一笑。

“好吧,我問問他。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幾天以後,又同他見麵的時候,她注意到貝特曼好像有了什麽心事。自從愛德華離開芝加哥以後,他倆經常在一起。兩個人都十分惦念愛德華,隻要一個人想談談這位不在身邊的老友,另一個一定是熱心的聽眾。結果是,伊薩貝爾了解貝特曼臉上的任何一種表情,想否認也沒有用,她的敏銳的天性一眼就把他看穿了。她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她,貝特曼心煩意亂的神色是同愛德華有關的,直到她逼著他承認了這一點,她才略微平靜了些。

“情況是這樣的,”他終於吐露了真情,“我間接聽人說,愛德華已經不在布勞恩施密特公司幹事了。昨天我找了個機會問了問布勞恩施密特本人。”

“是嗎?”

“愛德華離開他們公司差不多快一年了。”

“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居然連一個字也沒提過。”貝特曼沉吟了一會兒,但是他的話已經說了這麽多,隻好把餘下的也和盤托出了。這使他感到非常為難。

“他是被解雇的。”

“天哪,是為了什麽?”

“好像他們早就對他提出過一兩次警告,最後讓他離開了。他們的意思是他既懶惰又不稱職。”

“愛德華嗎?”

有那麽一會兒,兩人誰也沒再開口。後來他看到伊薩貝爾在掉眼淚。他本能地握住她的手。

“啊,親愛的,別這樣,別哭,”他說,“我受不了。”

她在一陣心慌意亂中一直沒把手抽回來。他想盡力安慰她。

“簡直不可理解,是不是?愛德華不可能是這樣的。我想肯定是個誤會。”

她什麽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他後來寫的那些信,你看沒看出有些奇怪?”她問,頭扭向一邊,眼睛裏閃著晶瑩的淚珠。

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我從信裏也看出他變了,”他坦白道,“好像把以前我非常敬佩的那種嚴肅認真的勁兒給丟了。簡直讓你覺得,一切對他——哎,好像都無所謂了。”

伊薩貝爾沒有回答。不知什麽原因,她神色非常不安。“可能下次他給你寫回信的時候,會告訴你他什麽時候回來。我們除了等待沒有別的法子。”

愛德華又寄給他倆一人一封信,信裏仍然沒提到回來的事;但是他寫信的時候,他還沒接到貝特曼那封詢問的信。下次的郵件也許會對這個問題有個答案。下一班郵件到了,貝特曼把他剛接到的信帶給伊薩貝爾,但是用不著讀信,隻要看一眼他的窘相就全明白了。她仔細把信讀了一遍,之後抿緊了嘴唇,重新讀了起來。

“太奇怪了,”她說,“我看不太明白。”

“別人會想他是在和我開玩笑。”貝特曼說,臉唰地一下紅了。

“讀起來會給人這樣的印象,可這一定不是他有意這麽寫的。這太不像愛德華了。”

“他根本沒說回來的事。”

“要不是我對他的愛情一點也不懷疑,我會想……我不知道我會怎麽想。”

直到這個時刻貝特曼才把他下午在腦子裏醞釀成形的計劃講出來。他現在是他父親創建的公司的一個合股人,公司生產各式各樣裝配內燃機的車輛。他們準備在檀香山、悉尼、惠靈頓等地設立經銷處,貝特曼自告奮勇願意替去往這些地區的經理走一趟。從惠靈頓回來的路上,可以路經塔希提,實際上塔希提也是必經之路。他可以去看看愛德華。

“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我打算把它弄清楚,現在隻有去一趟了。”

“噢,貝特曼,你真是太好了,心地太善良了。”她叫道。

“你知道,世上沒有什麽比你的幸福對我更重要了,伊薩貝爾。”

她注視著他,把手伸給了他。

“你太好了,貝特曼。世界上像你這樣的人真是太少了。我怎麽才能報答你呢?”

“我不要你的感謝。我隻要你允許我幫助你。”

她垂下了眼皮,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色。她和他太熟了,已經忘記他是多麽英俊了。他和愛德華一樣高大、體形勻稱,他皮膚黝黑,臉色有些蒼白,而愛德華卻麵色紅潤。她當然非常清楚他很愛她。她心裏很感動,對他有一種愛憐的感情。

現在,貝特曼·漢特正是從這一旅行中剛剛回來。

公事占用的時間比他預料的要長一些,他有的是時間思索兩位朋友的事。他得出的結論是,愛德華不想回來絕不會是因為什麽大不了的事,說不定就是一種驕傲心理,立誌要出人頭地以後,再要求他崇拜的姑娘跟自己結婚;但這種驕傲必須用說理的方法叫他摒棄。伊薩貝爾情緒低落。愛德華一定要同自己一起回芝加哥,馬上同她結婚。他可以在漢特內燃機和汽車公司給愛德華找個工作。雖然內心在隱隱作痛,但當貝特曼想到自己做出這樣的犧牲是為他最愛的兩位朋友爭取幸福時,又不禁有些自豪。他這一輩子都不結婚了。等愛德華和伊薩貝爾有了孩子,他就當孩子的教父。再過多少年,等那兩個人都去世以後,他會講給伊薩貝爾的女兒聽,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如何愛過她的母親。貝特曼腦子裏幻想著這樣一幅圖景,眼睛漸漸地被淚水模糊了。

為了叫愛德華感到意外,他事前並沒有發電報。在塔希提上岸以後,他跟著一個自稱是德·拉·芙樂夫旅館老板兒子的年輕人,向這家旅館走去。當他想到他的朋友看到自己——一個最意想不到的客人——走進辦公室那種目瞪口呆的樣子時,他不禁咯咯地笑出聲來。

“隨便問一下,”在路上他問那個年輕人,“你能不能告訴我在什麽地方能找到愛德華·巴納爾德先生?”

“巴納爾德?”年輕人說,“這個名字我好像聽說過。”

“一個美國人。淺棕色的頭發,藍眼睛。他來這兒已經兩年多了。”

“當然了。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你是說傑克遜先生的侄子。”

“誰的侄子?”

“阿諾爾德·傑克遜先生的侄子。”

“我想咱倆說的不是一個人。”貝特曼冷冷地回答。

他嚇了一跳。太奇怪了,這位聲名狼藉的阿諾爾德·傑克遜在這地方居然還沿用他被判刑時的那個不光彩的名字!但是這個以他的侄兒身份出現的人又是誰呢?貝特曼一點兒也捉摸不透。他隻有朗斯塔夫太太一個妹妹,並沒有兄弟啊!走在貝特曼旁邊的年輕人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但聽起來還是摻雜著一些外國腔調。貝特曼瞟了他一眼,發現他身上有許多自己一開始沒有注意到的土著血統的特征。雖然不是有意為之,他的態度卻立刻變得矜持起來。他們走進旅館。貝特曼把房間安置好,就叫人告訴他去布勞恩施密特公司的路。這家公司的辦事處在岸邊,麵對與大海相連的鹹水湖。八天的海上旅程使貝特曼非常高興又踏上堅實的土地,他在灑滿陽光的馬路上悠閑地向湖濱踱去。找到他要尋找的地址以後,他把一張名片遞了進去。他被領著穿過一間高大的穀倉似的房子(這間房子兼做倉庫和店麵),走進經理的辦公室,辦公室裏坐著一位大腹便便、戴眼鏡的禿頂男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愛德華·巴納爾德先生?我知道他在你們這兒幹過一段日子。”

“你是找他呀!我可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可是我知道他到這兒來工作是經過布勞恩施密特先生特別介紹的。我同布勞恩施密特先生很熟。”

這個胖男人向貝特曼投過一道懷疑的、灼灼逼人的目光。他向在倉庫裏幹活的那些男孩子中的一個喊道:

“我說,亨利,你知道巴納爾德現在在哪兒嗎?”

“他大概在卡梅倫商店幹活吧!”那個人回答說,並沒有走出來。

胖子點了點頭。

“你出了這個地方向左拐,走三分鍾的路就到卡梅倫商店了。”

貝特曼猶豫了一下。

“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愛德華·巴納爾德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聽說他離開了布勞恩施密特公司,我非常吃驚。”

那個胖男人把眼睛眯了起來,一直眯成了一條縫,死死地盯著貝特曼。貝特曼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甚至覺得臉都有些發燙了。

“我猜想布勞恩施密特公司和愛德華·巴納爾德在某些問題上,一定沒能取得一致意見。”他回答說。

貝特曼不太喜歡那家夥的態度,於是他站起身來,保持著自己應有的體麵,說了兩句多謝打擾的客套話告辭了。他離開這個地方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剛才見到的這個人有不少事可以告訴他,隻是不想說罷了。他按照那人指點的方向,沒走多少路便找到了卡梅倫商店。這是一家雜貨店,和他路上經過的半打左右的小店鋪沒有什麽兩樣。走進店門,他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愛德華。愛德華連外衣也沒穿,隻穿著一件襯衫,正在量一塊棉布。貝特曼看到他正在做這樣一件卑微的工作大吃了一驚。但這時愛德華已經抬起頭來看到他,又驚又喜地喊了起來。

“貝特曼!真沒想到你會來到這兒。”

他從櫃台後麵伸出胳膊,緊緊握住貝特曼的手。他的神色坦然自若,感到不勝尷尬的反而是貝特曼。

“等一下,我這就把這塊布包好。”

他非常老練地剪開手裏的一塊料子,折起來包好,遞給一個黑皮膚的顧客。

“請到交款處去付錢吧!”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滿麵笑容地轉向貝特曼。

“你怎麽到這地方來了?哎呀,看見你我太高興了。快坐下,老朋友,在這兒別拘束。”

“我們不能在這兒談話啊。到我旅館去吧。我想你能走得開吧?”

最後一句話他是懷著某些顧慮說的。

“當然走得開。在塔希提做買賣,不需要那麽多規矩的。”他向對麵櫃台後邊的一個中國人喊道:“阿林,老板來的時候,告訴他我有一個朋友剛從美國來,我出去和他喝一杯。”

“好的。”中國人滿臉笑容地說。

愛德華穿了一件上衣,戴上帽子,隨著貝特曼走出鋪子。貝特曼想把他要辦的正經事兒用輕鬆、詼諧的語調講出來。

“沒想到你在這兒幹這個營生,給一個髒兮兮的黑人扯三碼半爛布頭兒。”他笑著說。

“布勞恩施密特把我辭了,你知道,我想不管幹什麽都一樣。”

愛德華的坦誠叫貝特曼聽了非常吃驚,但是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慎重一些,暫時不追問這個話題為妙。

“我想你幹現在這個營生是發不了財的。”他說,語氣有些幹巴巴的。

“我也這麽想。可是我掙的錢喂飽肚子還是綽綽有餘的,我倒也知足了。”

“兩年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的。”

“我們總是越活越聰明嘛!”愛德華回答,心情顯然十分快活。

貝特曼瞟了他一眼。愛德華穿著一身寒酸的白帆布衣服,一點也不幹淨,頭上戴的是當地製作的草帽。他比以前消瘦了,皮膚曬得黝黑,但肯定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顯得更灑脫了。可是在他的表情裏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勁兒,這讓貝特曼覺得心裏不安。他走起路來帶著一股貝特曼從沒見過的興致勃勃的勁頭兒,他的舉止也很灑脫。他仿佛為什麽事——說不上到底是為了什麽——非常高興。對他的這種表現雖說貝特曼沒有什麽可指責的,心裏卻也感到惶惑不解。

“天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得意揚揚的。”他暗自問自己。

他們回到旅館,在陽台上坐定。一個當侍者的中國人給他們拿來了雞尾酒。愛德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芝加哥方麵的新聞,劈頭蓋臉地問了他朋友一大堆問題。他表現出的興趣又真摯又自然。但奇怪的是他的興趣並不專一,對許多不同的事情抱有同樣程度的關切。他熱切地打聽貝特曼的父親怎麽樣,正像他急於想知道伊薩貝爾在做什麽一樣。談起伊薩貝爾來,他絲毫也不尷尬,讓你弄不清她是他的親姐妹還是他的未婚妻。還沒有來得及揣摩出愛德華談話的真正含義,貝特曼發現話題已經轉移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親最近新建的大樓上去了。他決心把話題再拉回到伊薩貝爾身上來,正當他尋找著這樣一個機會時,他看到愛德華親熱地對一個人揮了揮手。一個男人從陽台上向他們走來,但是貝特曼是背衝著他的,所以他看不到來的是什麽人。

“來,這邊坐。”愛德華快活地說。

新來的人走近了。這人身材高大、瘦削,穿著白帆布衣服,一頭整齊的卷曲白發。雖說他的臉又瘦又長,還長著個鷹鉤鼻子,可嘴巴卻生得很美,富於表情。

“這位是我的老朋友貝特曼·漢特。我告訴過你他的事。”愛德華說,嘴角上又一次浮現出笑容。

“非常高興見到你,漢特先生,我過去同令尊很熟。”

這位陌生人伸出手來,親切、有力地握住漢特的手。直到這時愛德華才通報他的姓名。

“阿諾爾德·傑克遜先生。”

貝特曼的臉變得煞白,感到自己兩手冰冷。這就是那個開假支票被判過刑的人,這就是伊薩貝爾的舅父。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努力不使自己的慌亂表露出來。阿諾爾德·傑克遜眼睛一閃一閃地打量著他。

“我敢說,我的名字對你來說並不陌生。”

貝特曼不知道應該承認還是否認,更讓他感到狼狽的是,傑克遜和愛德華兩人對他這種窘態好像都覺得很有趣。違拗他的本意,硬叫他認識一個他寧願在這個島上遠遠避開的人已經夠晦氣的了,更讓他受不了的是,看得出來這兩人明明是在拿他打趣。也可能他這個結論下得太早了點兒,因為傑克遜緊接著加了一句說:

“我知道你同朗斯塔夫一家人很有交情。瑪麗·朗斯塔夫是我妹妹。”

現在貝特曼開始思忖,阿諾爾德·傑克遜居然以為他對芝加哥有史以來最大的一件醜聞是否真的一無所知?傑克遜這時卻把一隻手搭在愛德華的肩膀上。

“我不坐了,台迪(愛德華的昵稱),”他說,“我還有點事。你們兩個小夥子還是晚上到我那兒去吃晚飯吧!”

“太好了。”愛德華說。

“謝謝你的好意,傑克遜先生,”貝特曼不冷不熱地說,“但是你知道我在這裏隻能停留很短的時間;我坐的那艘船明天就起航。我想要是你能見諒,我今晚就不去了。”

“噢,別胡說了。我來招待你一頓地方風味。我妻子做飯的手藝很好,台迪會領你去的。早點兒來,可以看看落日。要是你們願意的話,你們兩個人都可以在我那裏過夜。”

“我們當然去,”愛德華說,“一來輪船,旅館晚上準吵翻了天;住在你家裏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

“我不會放過你的,漢特先生,”傑克遜態度非常親切地繼續說,“我想聽聽芝加哥都有什麽新聞,還有瑪麗的事。”貝特曼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他已點了點頭走了。

“在塔希提這地方的人要是想請客,你是推脫不了的,”愛德華笑著說,“此外,你還可以吃一頓這個島上的最豐盛的晚餐。”

“他剛才說他妻子的手藝很不錯,是什麽意思?我碰巧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內瓦。”

貝特曼有一會兒沒說話。他的臉相顯得很嚴肅。可在他抬起頭發現愛德華操著一副逗樂的眼神時,他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阿諾爾德·傑克遜是個沒人看得起的家夥。”

“我怕讓你說著了。”愛德華笑了笑說。

“我不懂正經人怎麽能跟他有來往。”

“也可能我不是個正經人吧!”

“你是不是常同他在一起,愛德華?”

“經常在一起。我過繼給他,做他的侄子了。”

貝特曼向前傾了傾身子,直勾勾地盯著愛德華。

“你喜歡他?”

“很喜歡。”

“你難道不知道,這裏的人難道都不知道,他偽造支票,被判過刑嗎?他是應該被從文明社會裏趕出去的人。”

愛德華的眼睛看著從燃著的雪茄上升起的煙圈,看著它們一直飄進充溢著煙草香的空氣裏。

“我想他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沉吟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說道,“即便他對自己的過錯有所懺悔,我看也不可能取得人們的寬恕。他曾經是一個詐騙犯,欺騙過別人;這種印象永遠也不能被抹掉了。可我還從未碰見過一個比他更能和我處得來的人。我現在知道的這些東西都是他教會我的。”

“他教會你什麽了?”貝特曼大為驚訝地問。

“如何生活。”

貝特曼忍不住笑出聲來。

“真是位高師。是不是因為他的諄諄教導,你才丟掉大好前程,在一家不值十個小錢的雜貨鋪裏站上了櫃台?”

“他的性格太了不起了,”愛德華一點也沒有發火,仍然是在笑著說,“也許你今晚便能知道我這話的意思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和他共進晚餐,你可以死了這條心了!說什麽我也不會踏進那個人家的門檻。”

“去吧,看在我的麵子上,貝特曼。我們兩人是這麽多年的朋友了,如果我求你做一件事,你總不會拒絕吧!”

在愛德華說話的語調裏有一種貝特曼所不熟悉的東西。他那柔聲柔氣的調子有一種奇特的說服力。

“要是這麽說的話,愛德華,看來我是非去不可了。”他笑了一下。

貝特曼另外還有考慮,這樣做也可以對阿諾爾德·傑克遜這個人了解更多一些。事情非常清楚,這個人對愛德華有很大的影響,若要想把愛德華從他的手裏奪回來,首先就要弄清楚,他為什麽能左右著愛德華。貝特曼越是和愛德華談下去,就越是覺得愛德華身上發生的變化太大了,他本能地感到自己的步驟應該更謹慎一些,他下決心一定要把道路看清楚再宣布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貝特曼開始天南地北地隨便聊了起來:旅途中的見聞、辦成的幾筆交易、芝加哥政界的新聞以及他們的這位那位朋友和大學生活,等等。

“順便說一句,我一直覺得你本該是住在這家旅館裏的。”在他倆慢慢步出旅館花園的時候,貝特曼開口說,“我知道,在這個地方,唯一高級一點兒的旅店就是這家了。”

“我可不住在這兒,”愛德華笑起來,“對我來說太奢華了。我在城邊租了一間房子。又便宜又幹淨。”

“如果我的記憶力不錯的話,在芝加哥的時候,你似乎不是這樣的。”

“哼,芝加哥!”

“你這是什麽意思,愛德華?芝加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啊!”

“我知道。”愛德華說。

貝特曼很快掃了他一眼,可是從愛德華的麵孔上一點也看不透他的內心。

“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也常常這樣問自己。”

他的這個回答和他所使用的口吻把貝特曼嚇了一跳,但是還沒容他叫愛德華解釋,愛德華已經對著一個駕著小汽車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歐亞混血兒招了招手。

“搭搭你的車,查理。”他說。

他朝貝特曼點點頭就向停在前麵幾步遠的汽車跑去,留給貝特曼一堆雜亂、困惑不解的印象,要他慢慢去理清。

愛德華再去找他時坐的是一輛一匹母馬拉著的東搖西晃的破馬車,他們沿著海邊的馬路向前駛去。路兩邊都是種植園,種著椰子樹或是香子蘭;時不時他們會看見一株碩大無朋的杧果樹,果實從濃密的綠葉裏露出來,黃的、紅的、紫的。不時還有一片平靜、蔚藍的大海和一兩個被高大的棕櫚樹裝點得美麗非凡的玲瓏小島,映入他們的眼簾。阿諾爾德·傑克遜的房子佇立在一座小山上,隻有一條小路通上去。他們把馬卸下來,拴在一棵樹旁,把馬車扔在路邊。對貝特曼來講,這種做事的方法有點兒太馬馬虎虎了。在他們向房子走去的路上,一個高高的、相貌端正但年紀已大的本地女人迎著他們走出來。愛德華熱情地同她握了握手,並把貝特曼介紹給她。

“這位是我的朋友漢特先生。我們到你家吃飯來了,拉薇娜。”

“太好了,”她說,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阿諾爾德還沒有回來。”

“我們先下去洗個澡。給我們拿兩條‘帕瑞歐’來吧!”那個女人點點頭,走回屋子裏。

“這人是誰?”貝特曼問道。

“噢,她是拉薇娜,阿諾爾德的妻子。”

貝特曼使勁抿住嘴,什麽也沒說。不一會兒那個女人拿著一捆東西走回來交給了愛德華。他們倆順著一條陡峭的小路向海灘上的一叢椰子樹走去。脫掉衣服以後,愛德華教給他的朋友如何把這塊叫作“帕瑞歐”的紅棉布當作浴褲圍在腰上。沒過一會兒,這兩人已經在暖洋洋的、並不很深的海水裏潑弄得水花四濺了。愛德華的興致非常高。他笑著、喊著、唱著,活脫脫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貝特曼過去從來沒有看見他這麽快活過。後來他們躺在沙灘上,在清澈純淨的空氣裏抽著煙,愛德華興高采烈的勁兒和歡樂的情緒簡直叫人無法抗拒,由不得你看著不心動;貝特曼簡直有點害怕了。

“就是這樣呀。”

他們聽到一陣窸窣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阿諾爾德·傑克遜走來了。

“我知道我非得來接你們這兩個孩子不可,”他說,“洗得痛快吧,漢特先生?”

“太好了。”貝特曼說。

阿諾爾德·傑克遜這時已經脫去了他那身整潔的帆布服,隻在**纏著一條“帕瑞歐”,赤著腳。他的身體被陽光曬得黝黑。長長的卷曲的白頭發和一張苦行僧似的麵龐,配著這種當地服裝,使他看上去很逗,但是他自己卻一點兒也不理會,舉止反倒非常自然。

“你們要是收拾好了,我們就上去吧!”傑克遜說。

“我這就穿上衣服。”貝特曼說。

“怎麽,台迪,你沒有給你朋友拿一條‘帕瑞歐’來嗎?”

“我想他還是願意把衣服穿上。”愛德華笑著說。

“我當然得穿上衣服。”貝特曼一副嚴肅的口吻。在他還沒把襯衫穿好之前,他看見愛德華已經把腰部纏好,站在那裏準備走了。

他又問愛德華:“你不穿鞋不嫌走路硌腳嗎?我下來的時候就發現路上石頭可不少啊!”

“哦,我已經習慣了。”

“從城裏回來換上‘帕瑞歐’真是太舒服了,”傑克遜說,“你要是在這裏待下去的話,我一定推薦你學會穿這玩意兒。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合理的服裝了。既涼快又方便,還非常經濟。”

他們回到上麵的房子,傑克遜把他們領進一間大屋子,牆壁粉刷得雪白,天花板是露天的。屋子裏飯桌已經擺好。貝特曼發現擺的是五個人的餐具。

“夏娃,過來讓台迪的朋友看看你,然後給我們兌點雞尾酒。”傑克遜喊道。

這以後,他把貝特曼領到一個比較低的長窗子前麵。

“往外邊兒看看,”他說,做了個戲劇性的手勢,“好好看一下。”

房子外麵,椰樹林順著陡峭的山坡迤邐而下,一直延伸到海濱,海水在夕陽餘暉映照下呈現出鴿子胸脯一樣變幻莫測的柔和色彩。稍遠一點是一個小港灣,兩旁佇立著一簇簇土著居民的茅屋;靠近一塊礁石的地方有一隻獨木舟,輪廓鮮明,幾個土著人正在船上捕魚。再遠一些,可以看到太平洋巨大、平靜的水麵。二十英裏以外,則是那個名叫莫裏亞的仙境般的島嶼,虛無縹緲,宛如詩人馳騁的幻想編織的一塊錦緞。太美了,貝特曼看得簡直出神了。

“我從來沒領略過這樣美麗的景色。”他終於說了一句話。

阿諾爾德·傑克遜站在那裏,注視著前方,他的眼睛裏流露出一股夢幻般的柔情。他瘦削、沉思的麵孔顯得十分肅穆。貝特曼看了一眼這張臉,再一次注意到它給人一種非常超脫的感覺。

“美啊,”阿諾爾德·傑克遜低聲說,“一個人很少麵對麵地看到美。好好看看吧,漢特先生,你現在所看到的以後再也看不到了,因為這一時刻轉瞬即逝,但是它在你心裏將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你接觸到了永恒。”

“這是我女兒,漢特先生。”

貝特曼和她握了握手。她生著一雙晶瑩的黑眼睛,緋紅的嘴唇帶著盈盈笑意,但是她的皮膚是棕色的,卷曲的長發波浪般地披在肩上,像石墨一般烏黑。她隻穿了一件紅棉布的寬鬆長衫,光著腳,頭上戴著一個用白花編織的香氣襲人的花冠。她的樣子非常可愛,好像波利尼西亞傳說中的泉邊女神。

她稍有些羞怯,但是更加扭捏不安的卻是貝特曼。對他來說,整個環境叫他困窘不堪,就是看著這個精靈般的窈窕姑娘拿著一個調酒器、一杯又一杯地熟練地調製著雞尾酒時,心情也沒有好多少。

“讓酒勁兒大一點,孩子。”傑克遜說。

她把酒倒好後,甜甜地笑了一下,遞給三個人每人一杯。平日裏貝特曼對自己調製雞尾酒的技巧常常感到自豪,可待他嚐了一口手裏的酒以後,發現味道那麽醇美,也著實有些吃驚。傑克遜發現客人不自覺地流露出讚賞的神情,驕傲地嗬嗬大笑起來。

“還不壞吧?我親自教會這孩子的,過去在芝加哥的時候,我曾經想,論調酒的本領全城沒有一個酒侍配給我打下手。我在教養所裏無事可做,常常琢磨雞尾酒的新配法來解悶兒,可是講到真正的好酒,再也沒有什麽比得上不帶甜味的馬丁尼了。”

貝特曼覺得仿佛有人在他胳臂肘的麻筋上狠狠打了一拳,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在他還沒想起該說句什麽話的時候,一個土著小男孩兒已經端進一大碗湯來。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來開始吃飯。阿諾爾德·傑克遜的這番話好像在他自己心裏引起一連串的往事,因為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他在獄中的日子來。他談得那麽自然,沒有一點兒怨恨,就好像是講著自己在國外上大學的經曆。他總是朝著貝特曼講話,貝特曼開始時覺得不好意思,後來簡直變得狼狽不堪。他看到愛德華始終盯著自己,眼睛裏閃爍著調笑的光。突然之間他覺得傑克遜是在耍弄自己,臉不由得漲得通紅,之後他又覺得事情如此荒誕——他想不出傑克遜的這一舉動有什麽緣由——不由得冒起火來。阿諾爾德·傑克遜的臉皮簡直是太厚了——沒有什麽別的詞可以形容他——甚至可以說是麻木不仁,不管是假裝的還是真實的,都太沒廉恥了。菜肴不斷地端上來。貝特曼被逼著品嚐各種奇怪的食品,生魚和他叫不出名字的一些東西;隻是出於禮貌,他才不得不吞咽下去。然而,他卻驚訝地發現這些東西都非常可口。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貝特曼認為這是整個晚上最叫他尷尬的了。他麵前擺著一個小花環,純粹為了找話說,他隨口評論了一句。

貝特曼把花環拿到手裏,對那姑娘說了幾句感謝的客氣話。

“你得把它戴上。”她笑著說,臉微微一紅。

“戴上?這可不成。”

“這是我們這兒的一個很有意思的習俗。”阿諾爾德·傑克遜說。

他前邊也放著一個,他把它戴在頭上。愛德華也把自己麵前的花冠戴上。

“我想我這身衣服不適宜戴這個。”貝特曼有些不安地說。

“你要不要一條‘帕瑞歐’?”夏娃馬上接口說,“我馬上就給你取一條來。”

“不,不,謝謝你。我這樣蠻好的。”

“教給他怎樣戴,夏娃。”愛德華說。

一時間貝特曼恨起他這位最要好的朋友來。夏娃從桌子旁站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把花冠戴在他黑黑的頭發上。

“你戴著真漂亮,”傑克遜太太說,“你看漂亮不漂亮,阿諾爾德?”

“漂亮極了。”

貝特曼的每一個汗毛孔都在往外冒汗。

“隻可惜天已經黑了,”夏娃說,“不然我們可以給你們三個人拍一張合影。”

貝特曼暗自慶幸,多虧天已經黑了。他想他穿著這套藍色嗶嘰西裝,係著領帶——一副紳士派頭——頭上卻頂著一個洋相百出的花環,看上去一定很傻。他心裏簡直是火冒三丈,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克製自己,因為他得始終保持一副樂嗬嗬的笑臉。看見坐在桌子盡頭的那個老頭兒,半**身子,漂亮的白發上戴著一頂花冠,一副聖徒般的臉相,貝特曼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現在這個處境簡直叫他急也不是,惱也不是。

晚餐結束了。夏娃和她母親留下來收拾桌子,三個男人坐在外麵露台上。天氣很暖和,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在夜間開放的白花的香氣。一輪滿月在無雲的蒼穹中緩緩移動,於廣闊的海麵上映出一條通路,直通向永恒浩瀚的天宇。阿諾爾德·傑克遜侃侃而談。他的嗓音渾厚,像音樂一樣。他談的是這裏的土著居民和他們古老的傳說。他講過去的傳奇,講探索未知的冒險,講愛情和死亡,仇恨和複仇。他談到發現那些遙遠的島嶼的冒險家,談到在那些島上落戶定居的水手,這些人和一些酋長的女兒結了婚,也談到那些在銀色海岸邊過著各種各樣生活的流浪漢。貝特曼開始時強忍著自己滿肚子的不高興,陰沉著臉聽著,但是沒過一會兒,他就被傑克遜話語中的一種魔力吸引了,像著了迷似的連身體都不動一下。傳奇的幻影使平凡庸俗的日常生活黯淡無光。難道他忘記了傑克遜的善辯的口才了嗎?難道他忘記了傑克遜就是憑這張巧嘴騙取了輕信他的公眾的大筆錢財,使自己幾乎逃脫了法網嗎?再沒有誰比他的嘴巴更能說會道了,也再沒有誰比他更懂得如何講話才能引人入勝了。隻是突然之間他站了起來。

“哦,可我還沒想好在這裏過夜呢,傑克遜先生。”貝特曼說。

“你將發現,你在這裏會更舒服一些的,我們到時候會早一點叫醒你。”

跟貝特曼非常禮貌地握了握手後,阿諾爾德·傑克遜像身披法衣的大主教,神態莊嚴地離開了他的客人。

“當然了,你要是實在不想住在這裏,我就駕車送你回巴比特鎮,”愛德華說,“但我還是勸你留下。清晨走這條路那才叫妙呢!”

有好幾分鍾兩個人誰也沒有吭聲。貝特曼在盤算著該怎樣開始這場談話。這一天的經曆使他覺得,這場談話更加有必要進行了。

“你什麽時候回芝加哥?”他突然問道。

愛德華躊躇了一會兒。之後他懶洋洋地轉過身來看著他的朋友,笑著說:

“我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回去了。”

“我可真不明白,你這是什麽意思?”貝特曼喊了起來。

“我在這裏很幸福。再要改變現在的生活,那不是很蠢嗎?”

“天哪,你不能在這裏住一輩子啊!這不是正經人過的生活。這種生活跟死了沒有什麽兩樣。哎呀,愛德華,趁現在還不太晚,你立刻就走吧!我已經覺得有些事不對頭了。這個地方把你迷住了,你已經被邪惡的勢力抓到掌心裏,但是隻需要你狠一下心,還是可以掙脫的。一旦你擺脫了這個環境,你就會感謝神明了。你會像一個吸鴉片的人把煙戒掉一樣。你會明白這兩年來你一直在呼吸著有毒的空氣。當你的肺葉再次呼吸到故鄉新鮮、潔淨的空氣時,你想象不到那時你的心情會有多麽舒暢。”

貝特曼說得很快,因為激動,一句話緊跟著另一句話脫口而出,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真摯和熱情。愛德華被感動了。

“你這麽關心我,老朋友,太感謝你了。”

“愛德華,明天就跟我走吧!從一開始你來這個地方,就是個錯誤。你不該過這種生活。”

“你跟我說這種生活,那種生活,可你認為一個人怎樣才能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呢?”

“這還用問?我認為這個問題隻能有一個答案。要獲得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隻有恪盡職守,辛勤工作,不辜負地位、身份對一個人的期許。”

“那麽什麽是對他的報償呢?”

“報償是,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做起當初立誌要從事的事業。”

“這對我來說簡直有點高不可攀了。”愛德華說。貝特曼借著夜晚的微光看到他正在微笑。“我怕你會認為我已經墮落到可悲的地步了。現在有些事情,三年以前我敢說對我來講也是無法忍受的。”

“你是從阿諾爾德·傑克遜那裏學來的嗎?”貝特曼帶著些鄙夷的神情問。

“他一直如此,”貝特曼打斷了他的話,“非常慷慨地給予別人錢財。”

“我發現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我根據自己對一個人的印象來評判他,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嗎?”

“結果是你分不清是非善惡的界限了。”

“不是的,在我心裏頭,這種界限同過去一樣清晰,讓我感到有些混淆的,隻不過是好人和壞人的界限罷了。阿諾爾德·傑克遜是一個做好事的壞人呢,還是一個做壞事的好人呢?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也許我們把人同人之間的界限區分得太清楚了。也許我們當中那些最大的好人實際上卻是罪人,而那些最壞的人倒是聖徒。誰知道呢?”

“你永遠也不能說服我,叫我把白的看成黑的,把黑的看成白的。”貝特曼說。

“我肯定做不到,貝特曼。”

貝特曼不明白,為什麽愛德華在附和他的看法時嘴角會掠過一絲笑容。愛德華沉默了一分鍾。

“我今天早上見到你的時候,貝特曼,”他又開口說,“我好像看到了兩年以前的我。同樣的假領,同樣的皮鞋,同樣的藍色西裝,同樣的精力充沛。一點不錯,同樣也是立下了壯誌。天哪,我那時候勁頭兒多麽足啊!這地方那種半死不活的辦事方式叫我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我各處走了走,不管走到哪兒,都看到前程無限,大有可為。這裏是有大買賣可做的。這裏的椰子幹為什麽要用麻袋裝到美國再榨油呢?我覺得太荒唐了。如果在當地提煉,利用廉價的勞動力,又省了運費,不是合算得多嗎?我好像已經看到巨大的工廠在島上巍然聳立起來。還有這裏加工椰子的方法我也覺得笨得要死;我發明了一種裂殼剝肉的機器,每小時可以加工二百四十隻椰果。這裏的港口也不夠大。我做了擴建港口的計劃,再計劃組織一個辛迪加購置土地,為到這裏來的旅客興建兩三個大旅館,那種帶露台的住房。我還有一個為招攬從加利福尼亞來的遊客改善輪船服務行業的方案。二十年之後,這裏再不會是半法蘭西式樣的懶洋洋的巴比特小鎮了,我看到的是一個美國式的繁華城市,十層高的大樓,電車、劇場、歌劇院,還有股票交易所和一位市長。”

愛德華咯咯地笑了。

“可我不想。”他說。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想要錢,不想發財,發幾百萬的大財?你知道你可以拿這筆錢做什麽嗎?你知道它能帶給你什麽權力嗎?如果你自己不把錢放在眼裏,想想你能用它做什麽,為人類的繁榮開辟新渠道,給成千上萬的人創造就業的機會。你剛才那番話在我腦子裏喚起一幅幅圖景,弄得我都有點發暈了。”

“那麽你就坐下來吧,我親愛的貝特曼,”愛德華笑起來,“我的椰果破碎機永遠也不會有人使用,據我看來,巴比特懶散的街市上也永遠不會行駛電車。”

貝特曼咕咚一聲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我也是一點一點才明白的。我逐漸喜歡起這裏的生活,喜歡這裏的恬靜、懶散,喜歡這裏的人們,他們個個性格溫順,永遠帶著歡樂的笑容。我開始思索起來。我以前從來沒有時間考慮過這些事。我也開始讀起書來。”

“你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讀書呀!”

“我那時讀書是為了應付考試,為了在談話時誇耀自己。我為了學問而讀書。在這裏我學會了為興趣而讀書。我學會了聊天。你知道嗎?聊天是生活中一個很大的樂趣。但是聊天需要閑暇。過去我一直太忙碌了。逐漸地,過去對我非常重要的那種生活開始變得無所謂了。那種沒時沒晌的拚搏奮鬥、忙忙碌碌有什麽用呀?現在我一想起芝加哥就看到一座灰暗的城市——到處是石頭砌的房屋,就像一座監獄——和無止無休的喧囂吵鬧。而所有的那一切活動到底是為了什麽呢?在那裏人們能夠享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嗎?我們到這個世界上來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匆匆忙忙地趕著上班,一小時也不停地從早忙到晚,然後急著回家,吃晚飯,再上劇場?難道我就必須這樣虛度我的青春?要知道,青春是轉瞬即逝的,貝特曼。等我年齡大了的時候,我還能期盼什麽呢?還是那一套——早上匆匆忙忙地上班,一小時也不停地工作到天黑,然後趕回家去吃晚飯,上劇場嗎?如果想賺錢的話,這倒也值得一做;我不知道,這要看一個人的天性了。但是如果你不想賺錢的話,還值得這樣做嗎?我想把自己的生活過得比這個更有意義一些,貝特曼。”

“你覺得生活中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麽?”

“恐怕你會笑我的。真、善、美。”

“你認為你在芝加哥就得不到這些嗎?”

“或許有人能得到,可我不行。”現在輪到愛德華跳起來了。“我告訴你,每當我想起過去那種生活的時候,我就感到毛骨悚然,”他激動地喊起來,“想到我有幸逃避開的危險,我便嚇得發抖。在我來到這裏之前,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靈魂。如果我一直是有錢人,我可能就永遠地失去靈魂了。”

“是的,我知道。那簡直和聾啞人討論和弦一樣,毫無意義。我永遠也不回芝加哥了,貝特曼。”

“那伊薩貝爾怎麽辦?”

愛德華走到涼台邊上,向外傾著身子,專心致誌地凝視著迷人的藍色夜空。當他又一次轉過身的時候,臉上掛著微笑。

“對我來講,伊薩貝爾真的太完美了。我崇拜她勝過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她非常聰明,她內心的善良不亞於她外表的美麗。我敬佩她充沛的精力,她的雄心壯誌。她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享受成功的。我一點也配不上她。”

“她可不這麽認為。”

“但是你必須把我的話告訴她。”

“我?”貝特曼喊道,“你找誰做這件事都可以,就是別找我。”

愛德華背對著皎潔的月光,看不見他的臉。他會不會又在竊笑呢?

“貝特曼,你想把什麽事都瞞著不告訴她,是沒有用的。她的腦子非常快,不出五分鍾就把你心裏的事都摸透了。你最好還是一見到她,就把事情全部告訴她。”

“我摸不透你的意思。當然我要告訴她我見到你了。”貝特曼有些困惑地說,“老實說,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講。”

“告訴她我一事無成,我不但很貧窮而且還安於貧窮。告訴她我因為懶散、幹活不專心被解雇了。告訴她今天晚上你見到的一切,我跟你所說的一切。”

突然閃現在貝特曼腦海裏的一個念頭逼著他跳了起來,使他帶著無法控製的焦灼站到愛德華麵前。

“天哪,你不想跟她結婚啦?”

愛德華神情嚴肅地看著他。

“我絕不能要求她廢除婚約,給我自由。如果她希望我恪守誓言,我將盡力做一個好丈夫,愛她的丈夫。”

“你想叫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嗎,愛德華?天啊,我不能。這太可怕了。她做夢也沒想到過你不想同她結婚了。她愛你。我怎麽能讓她蒙受這樣的打擊?”

愛德華又笑了。

“你自己為什麽不跟她結婚,貝特曼?你已經愛她愛了那麽長時間。你們倆太合適了。你會帶給她幸福的。”

“別和我說這個,我受不了。”

“我自己甘願退讓,貝特曼。你是一個更好的人選。”

愛德華的語調使貝特曼很快抬起頭來,但是愛德華的眼睛非常嚴肅,臉上也沒有笑容。貝特曼不知道說什麽好。他感到有些難堪。他懷疑愛德華會不會猜疑到他來塔希提是帶著一個特殊的任務呢?盡管他知道這個想法很可怕,卻又掩蓋不住心頭的狂喜。

“如果伊薩貝爾寫信來解除了同你的婚約,你預備怎麽辦?”他一字一板地問。

“活下去。”愛德華說。

“我希望你穿的是通常的衣服,”他有些氣惱地說,“你做出的是一個命運攸關的決定,而你穿的這件怪裏怪氣的衣服卻讓人覺得你是在信口開河。”

“我向你保證,我穿著‘帕瑞歐’,戴著玫瑰花冠可以和戴著高頂帽、穿著常禮服一樣嚴肅認真。”

貝特曼這時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愛德華,你不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吧?我自己也說不清,但是這件事可能會使我的將來發生重大的變化。你不是為了我而在犧牲你自己吧?你知道,這是我不能忍受的。”

“不,貝特曼。我在這兒已經學會不再犯傻,也不再多愁善感了。我希望你和伊薩貝爾幸福,可也不希望我自己不幸福。”

這個回答多少使貝特曼感到有些心寒。這裏麵有點嘲諷的味道。如果愛德華表現出的是一副高尚的風度,他就不會感到愧疚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準備安心在這裏浪費掉自己的生命?這簡直等於自殺。我想到咱們剛出學校大門時你那番理想抱負,而現在你卻甘心在一家小雜貨店站櫃台,真是太可怕了!”

“噢,我隻是暫時湊合一下,我正在積攢更多寶貴的人生經驗。我腦子裏還有一個計劃。阿諾爾德·傑克遜在玻毛塔斯群島有一個小島,離這裏大概有一千英裏,一個環形島嶼,環抱著一個鹹水湖。他在那裏種了椰子樹林。他已經答應把它送給我了。”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貝特曼問道。

“因為如果伊薩貝爾解除了我們的婚約,我就和他的女兒結婚。”

“你?”貝特曼簡直被這個消息驚呆了,“你不能同一個混血兒結婚,你的腦子還不至於這麽發熱吧?”

“她是個好姑娘,這麽溫順、討人愛。我想她會使我幸福的。”

“你愛上她了嗎?”

“我不知道,”愛德華沉思著回答,“我現在愛她同我以前愛伊薩貝爾不一樣。我崇拜伊薩貝爾。我認為她是我遇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姑娘。我連她的一半也不如。我對夏娃的感情就不同了。她就像一朵異鄉的花朵,需要你來保護她不受寒風吹襲。我想保護她。而伊薩貝爾是用不著誰來保護的。我想夏娃愛我是愛我這個人,不是為了我以後會如何如何。不管今後我怎麽樣,我都不會使她失望。她對我來說非常合適。”

貝特曼什麽也沒有說。

“明天咱們還得早起,”愛德華最後說,“我們實在該睡覺了。”

這時貝特曼才開始講話,他的聲音中流露出實實在在的痛苦。

“現在我的腦子全亂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我到這兒來是因為我覺得這裏一定出了什麽事兒。我想是你沒有達到最初的目標,因為失敗了就沒有臉回去。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種情況。這讓我感到太遺憾,太失望了,愛德華。我本來希望你會做出一番事業來的。看到你這樣可悲地浪費著你的才華、你的青春,我真是難過極了。”

愛德華把他領到一間擺放著兩張床鋪的屋子裏,自己倒頭躺在一張**。十分鍾以後,貝特曼從他那像孩子似的平靜、均勻的呼吸中,知道他已經進入了夢鄉。但是貝特曼自己卻平靜不下來。他心裏一直亂糟糟的,直到晨曦像幽靈似的靜靜爬進屋子,他才入睡。

貝特曼把這個長長的故事給伊薩貝爾講完了。除去他覺得可能會傷害她感情或者使自己顯得太可笑的部分之外,他什麽也沒有隱瞞。他沒告訴她自己曾被逼著戴上花環坐在餐桌旁,也沒告訴她一旦愛德華和她解除婚約就準備同她舅舅的女兒結婚。或許伊薩貝爾的直覺會讓她感知到更多的東西,因為他越往下講這個故事,她的目光越冷靜,嘴唇也抿得越緊。時不時地她還會仔細盯上他兩眼,要不是在專心致誌地敘述著故事,他就會去琢磨一下她的這些表情了。

“那個姑娘長得什麽樣?”當他結束講話以後,她問道,“我是說阿諾爾德舅舅的女兒,你覺得我和她的長相有相似的地方嗎?”

貝特曼對這個問題感到有些吃驚。

“我沒看出來。你知道,除了你,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任何人,我也從不認為有誰會長得像你。”

“她漂亮嗎?”伊薩貝爾問,因為他說的話,她露出了笑容。

“我想挺漂亮。我敢說有些男人會說她長得很美。”

“好了,這沒什麽要緊。我想我們沒有必要議論她了。”

“你預備怎麽辦,伊薩貝爾?”他接著問。

伊薩貝爾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仍然戴著愛德華在訂婚的時候送給她的戒指。

她摘下手上的戒指,把它放在桌上。貝特曼注視著她,心急促地跳動著,幾乎喘不上氣來。

“你太好了,伊薩貝爾,你真的太好了。”

她笑了,站起身來,把手伸給他。

“你為我做了這麽多事情,叫我怎樣感謝你呢?”她說,“你為了我出了大力。我早就知道我可以信賴你。”

他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裏。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美麗過。

“噢,伊薩貝爾,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你知道,我對你的唯一的請求,就是允許我愛你,為你做事。”

“你是個堅強的人,貝特曼,”她歎了口氣說,“你給我一種很舒服的感覺,讓我覺得可以信賴你。”

“伊薩貝爾,我非常愛你。”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麽會靈機一動,突然把她摟在懷裏。她一點也沒有推拒,隻是笑盈盈地看著他的眼睛。

“伊薩貝爾,你知道從我第一天看見你,我就想娶你做我的妻子。”他深情地說。

“那你為什麽不向我求婚呢?”她說。

她也是愛他的。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她把可愛的嘴唇遞過去讓他親吻。當他這樣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眼前浮現出一幅圖景:漢特內燃機和汽車公司聲望越來越高,規模越來越大,占地一百英畝,生產出幾百萬台內燃機。另外他還看到他收集了大量名畫,整個紐約城的收藏家都為之瞠目。他將戴上一副玳瑁眼鏡。而伊薩貝爾,在貝特曼溫馨的懷抱中,幸福地噓著氣。她想到的是她將有一所富麗堂皇的房子,擺滿了古老家具,她將在這裏舉辦音樂會、舞會和隻有最最上流的人士才有資格參加的宴會。貝特曼應該戴一副玳瑁鏡框的眼鏡。

“可憐的愛德華。”伊薩貝爾哀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