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菩薩開示

深夜敢來曹宅的,除了李默和關元外,隻怕陵賜縣裏再也找不出第三個人了。車夫將車子拉到曹宅門口後,一秒鍾都不願意多待,拿了錢就趕緊跑了——要不是看在李默肯多出一倍的錢,哪個人願意走這一趟呢?

是嫌自己命長嗎?

曹宅門前的封條依然貼著。李默用手電筒照著晃了晃,看的出,風吹日曬的,又兼著雨水的洗滌,隻是不長的日子,封條就已經舊了。

他倆從一貫走順的側門進入曹宅,一路走一路歎,(這樣的歎息,其實每回來都要說上一說),陵賜縣最上等的住宅,也是荒廢得不像樣了。

兩層的隔扇裏,那外頭鐵紗層滿是蛛網和灰,裏層的白紙裱糊破了,鑲嵌在朱紅雕花格子裏那六七尺見方的大玻璃,眼下也是碎了。

掛在牆壁上的古董字畫還在,其中還有好幾幅是名家的。汪旅長是被這房子傷透了心,恨不得從來沒踏進過,因而搬走的時候,連一張紙片都不願意帶走。

而陵賜縣其他人,都知道這曹宅晦氣,宅子裏的東西,沒人願意拿,隻是怕沾惹了不幹淨的東西。

因而這房間裏的銅床玻璃櫃,甚至緞麵繡花的被子,八成新的地毯,就這樣原封不動地鋪陳在原位,成為野貓野狗的集聚之處。

沿著抄手回廊,李默和關元走到了佛堂。

推開雕花格門,一股雨後清新的空氣迎麵撲來。李默一怔之下,腳步停了下來。直到關元快步走進去,還回頭招呼他:“怎麽?進來啊。”

李默這才勉強走了進去。

進入佛堂後,李默看著靠近小花園的窗戶敞開著,金磚上還積著水。

但是並不多。

這時,隻聽得屋子裏“啪”的一聲,關元拉開了電燈。燈光雖然不夠明亮,但是足以將這佛堂裏的一切照明亮了。

曹家佛堂供奉的是觀世音菩薩,李默站在佛堂角落裏,看著高坐在蓮花瓣上的菩薩,眼睛低垂,慈祥端莊,嘴角帶著一抹微笑,令人心生親近之意;而菩薩手中拿著的玉淨瓶,楊柳碧綠,似乎隨時都能解救蒼生於困苦之中。至於菩薩身邊站著的善財童子和小龍女,模樣稍比菩薩的肅穆來得活潑一些,尤其是那一對黑色的眼珠,看起來就像是真的,他倆看著李默和關元,眼神中帶著了然一切的神氣。

但自從汪旅長一家搬走後,佛堂無人打理,案台上也落滿了灰塵,菩薩身上那一件錦繡披風、案桌邊上的布幔經文,都已經是一副衰敗之像。

佛堂裏一切都很寂靜,隻有關元擺弄相機發出的聲音。他低著頭,看著相機鏡頭,支著拐杖不斷換位置,哢嚓哢嚓地按下快門,似乎是要把佛堂裏的一切都原封不動地照進相機裏。

李默看著佛台,又看著空****的佛堂,以及被誰打開的窗戶,心底裏總是在想一個問題:到底是誰,打開了窗?

是的,那天晚上,他曾拿著張靈秋給的藥丸,特意到佛堂試探貓兒的反應,他記得很清楚,自己臨走時,把窗戶都關上了。

可剛推開佛堂門,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麵撲來,這不禁讓他呆住了。

難道是張靈秋來過?或者,是……林富?再或者,是林富一夥的人?但是,不管是誰,來這裏是做什麽?為了什麽目的?

其實在調查最初,他和關元就在這裏遇到了那陣怪魚雨。可惜自己沒有對這怪魚引起足夠的注意,以至於繞了一大圈後,又回到這裏。

而眼下……他呆呆注視著汪少倒地的位置,金磚上的血跡並沒有像空氣回潮那天凸顯的那麽明顯,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李默怎麽就覺得這佛堂裏的一切,開始湧動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影像。

這種感覺,就像是爐子燒水時,周遭的景象,總像是帶了異樣的扭曲。

是的,眼下,李默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景物,包括這供桌,這布幔,這端著相機,拄著拐杖的關元,都那麽的不真實。

李默背靠著牆壁,揉了揉眼睛,是自己看錯了嗎?可是,好像沒看錯。不一會兒,他忽然發現,眼前,一股白色煙霧慢慢從金磚上彌漫開來。

這是因為夜深了嗎?所以迷霧開始蔓延?李默想起羅伯茨曾經給自己描繪過深夜的倫敦街頭,總是有著冰冷潮濕的霧氣,一團團地撲來,而街頭豎著的煤氣燈,光線晦暗不明,反倒是讓這霧氣愈加撲朔迷離。

“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冰冷的空氣,繚繞的霧氣,灰蒙蒙的燈光,就像是在夢境中。”這是羅伯茨說的話,也是李默此時心中的想法。

可是,好端端的,怎麽就會想到這些呢?是因為這曹宅的荒蕪、佛堂怪異的靜謐,以及曹宅裏接連出現的怪異事件,讓自己在內心深處也開始認同了陵賜縣一直以來的傳說?李默開始覺得自己頭暈腦脹,於是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佛堂後門,推開那扇虛掩著的朱漆紅門,走進了花園子裏。

午夜,借著佛堂窗棱中透出的暗黃色燈光,李默見花園長廊中飄進的細密雨絲,就是那無根之水,自天空中紛紛亂亂地落下來。一股野草的清香迎麵撲來,這裏的空氣比佛堂裏的好一些,冷風吹來時,他打了個哆嗦。

眼前這花園,比之上次見到又添了一份荒蕪。李默見那野草已經占據了所有的地方,而缺乏修剪的樹木也在野蠻生長的隨性下,恣意橫生,在黑夜中顯得猙獰。

他在既陰且腐的花園子裏站了一小會,雨中花園的空氣,帶有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的新鮮空氣多少讓他感覺清醒了點。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定了定神,轉身要走進佛堂,卻見後門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關上了。他伸手推開門,但在開門的一瞬間,見到一股淡淡的煙霧從門縫裏鑽了出來。

李默嚇了一大跳,一把將門推開,卻見暗黃色燈光下的佛堂,到處都飄**著又輕又薄的霧氣;而空氣中,還帶有一種馥鬱的香氣,若有似無。

關元還和自己走去小花園之前一樣,他並沒有感覺有異樣,隻是拄著拐杖,手裏抓著相機,“哢噠,哢噠”,沉沉的,遲緩的,緊上膠卷,按下快門。聽到有人進來,他轉過頭,眼神略有呆滯,笑著說:“你,去哪了?我,我好了。”

關元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傳來,在空氣中飄忽不定。

李默想說話,但是他的嗓子好像被人掐住了,聲音被堵在喉中,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細細的,仿佛不是自己在說話。

黃色的燈光下,菩薩和童子的影子,在灰色金磚上顯得巨大無比,隻是,這沉重的影子是會流動的。

是的,不但會動,還會說話。

而抄寫著整章《心經》《大悲咒》的黃色布幔,明明沒風,但卻在彌漫著淡淡霧氣的佛堂裏中,嘩啦啦地抖動。

李默的感官觸覺開始變得遲鈍,他的行動能力也變緩了。關元明明就在離自己不遠處,但是,這一小段短短的距離,他卻很是費了一翻手腳才走了過去。

“我們,走。”李默的手,終於摸到了關元的黑色細呢大衣,他很清楚,自己是著了道了,但是想說的話,想做的動作,卻是那麽慢,根本就使不上勁。這就像看過的默片,那個上唇留著一撮小胡子,戴著禮帽,拿著拐杖,穿著尖頭皮鞋的男子,在那部挖金子的電影裏,做那幻想中的戲。

但是……那畢竟隻是電影,而眼下自己卻是遇到了性命攸關的事情,明明是用盡全力在說話,但說出來的話,卻更像是在耳語。

而關元,他並沒有想要離開,相反,他抬起頭,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臉上的肌肉是僵硬了,眼神裏卻是濃濃的驚恐。

李默順著他的眼神往前看,此刻,這佛像處的霧氣,比後門那邊更濃了,一團團的撲麵而來,還帶著一股潮濕的氣息。

而這霧氣,是從……李默直挺挺地站在案台下,眯著眼睛,竭力想看清楚,直到最後,看到的卻是金童玉女們的五官居然活動起來。

是的,沒錯,這金童玉女,他們是活了吧!紅的唇,黑的眼,白的皮膚,一點一點地靈動起來,甚至他們身上披著的白綾緞子,紅色小肚兜,都在扭動起來。

隔著一層模模糊糊的霧氣,李默清清楚楚地聽到,佛堂中有人在說話。這聲音是從地下慢慢升騰到半空,並且不斷盤旋。

“李默,關元。”這聲音像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股濃濃的回音。

關元聽到半空中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驚得手腳冰涼,心怦怦直跳。

李默向前走了一步,他想看個明白,是童子在和自己說話嗎?但是,迷霧一陣陣湧來,他看不清楚,而鼻中卻聞到一股線香燃燒時散發出來的沉沉香味。這氣味,聞了讓人感覺全身舒坦,簡直每一個毛孔都透著愜意。

關元,他像是被釘在地上,一動不動,臉上肌肉不住抖動,手裏的相機掉在了地上,但卻恍然未覺。

“明朝末年,蒼生塗炭。上天垂憐,為解黎民之苦,特令影香魚複現,取奸惡之徒性命。”聲音低沉有力,不斷回旋在佛堂中,李默和關元驚得渾身繃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迷霧更濃了。

“然愚民動輒以魑魅魍魎度之,以九流之人為救世者,黑白顛倒,善惡不分。”一聲長歎後,說話的人停頓了下來。而李默隻覺這人雖未曾見麵,但此人的失望、苦澀之意,卻是完完全全的表露無遺。

“今二位有緣涉入此間,查陰司知其為善,故命吾等現身說法,勸爾速速退去,須知世間因果糾纏必有定數,為之奈何!”過了片刻,對方的聲音一改之前的惋惜和沉痛,忽地清朗剛勁起來。

關元偷偷地咽下了口水。他渾身無力,手腳直冒汗;扭頭看了一眼李默,卻見他皺緊了眉頭,隻是凝神向著迷霧中看去。

漸漸地,這說話聲音是消失了,但是,就仿佛是餘音繚繞,李默和關元總覺得還有陣陣回音在耳邊回**,雖然清晰可聞,但卻完全聽不出聲音是從哪裏發出的。

似乎說話之人,無處不在。

“嗒。”

“嗒。”

“嗒。”

沒來由的,這寂靜的佛堂中,忽然傳來一陣異常清晰的響聲。李默渾身一凜,微一扭頭,卻見關元牙關緊咬,臉部肌肉僵硬無比——他的牙齒已經在不受控製地上下打顫了。

李默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怒意。雖然,他的動作不再靈活,思維、感官似乎一切都在遲緩,但是此刻,他心中的憤怒卻是越燒越旺。

“夠了!”李默衝著霧氣沉沉的佛堂喊道,“藏頭露尾,裝神弄鬼。有本事就出來說,不要弄這麽多的手段。”明明已經是用了全身力氣,但他的聲音其實並不那麽響,甚至還有著一絲綿軟。

關元心頭一震,側過臉,手腳綿軟地看著李默,那一刻,他真的很想說:李默,真是菩薩顯靈了,我們收手吧;他也想說,不要再趟這渾水,張靈秋真不是個人,就是拉我們墊背的;他還想說,我們走吧走吧,回上海去,走得遠遠的。

然而……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抬眼看去,善財童子和小龍女衣袂翩翩,活靈活現,簡直立刻就要從案桌上走下來。這時,他又聽到李默向著菩薩再一次猛烈地質問:“如果真是菩薩顯靈,如果菩薩真是那麽辨明善惡是非,那麽,請告訴我,我的養父李氏,他又是做了什麽大奸大惡之事,要如此被活生生嚇死?”

李默的聲音雖然很低,但是鏗鏘有力,可是,話一說出口,卻也立刻被沉沉的霧氣吞噬了。

僅此而已。

沒有任何回音。

關元絕望地看著李默,喃喃自語地說:“李默,我們走吧,這是天意,天意。怎麽能和天意抗爭。”

李默臉上浮起一層冷笑,他看著迷霧,又吃力地轉過頭,看著關元說:“天意?隻怕,是有人假扮天意,裝神弄鬼。你忘了你的腿?忘了房間被盜?忘了我差點被人打死?真是天意,何須做這些!”

關元臉色全無。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拄著的拐杖。怎麽可能會忘?那一夜的狼狽,挖出子彈的痛苦,幾乎是非人的經曆。但是,抬起頭,關元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茫然了。

而李默對菩薩的質問聲,沒有激起任何回音。

他們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迎麵撲來的迷霧越來越濃鬱,直至他倆幾乎看不清彼此。

而李默心頭的怒火,也仿佛是被迷霧慢慢給消融了。相反的,他感覺到一絲寒冷。這是一種侵入骨髓的冷。他緩緩地抬起手臂,抱住了自己。

冷得很,簡直要發抖。

四周隻是一片寂靜。靜得似乎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還有一陣又一陣急促的喘氣聲。這是關元發出的聲音。

迷霧雖然又輕又薄,但是此刻在他看來,卻是好重好重,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了。

是的,自己一直都知道李默膽子大,不然,怎麽敢挑戰胡迪尼的魔術呢?他也知道李默脾氣倔,不然,怎麽還是不肯放棄這樁案子呢?

但是他真不知道,李默居然還敢和菩薩較勁!

這,這,這!

關元閉上了眼睛,心裏產生了一種聽天由命的感覺。除了聽天由命,還能怎麽辦呢?一瞬間,關元心中沉沉地轉過無數的念頭,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

然而就在此時,佛堂供桌上突地噴出一大團一大團的霧氣。而剛才出現過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緣主既然如此執念,恐唯有親眼一見,方能稍解懸疑。然而,須記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所見未必為所得,而所得,亦未必需得所見。”

這話剛一結束,李默和關元隻覺空氣中沉沉香味陡然變濃,隨即,一陣強烈的冷風不知道從哪裏吹來,大團濃霧忽地向兩邊分散,隻聽得半空中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佛台之下,陡然出現一條地道。

此時,佛堂裏雖然煙霧繚繞,但是昏黃的燈光還是射進了這黑洞洞的地下道路中。

“天地存有陰陽二界,此言不假,然世人無知,不知還有一鬼市,非純陽,亦非純陰,兩位可下去走這一遭,見識寰宇世界未曾顯識的中界。”

和剛才勸說自己收手的聲音不同,這回的聲音,倒是帶著清朗正直的教化意味。

李默和關元乍見地道,大吃一驚,心怦怦直跳,又尋得這聲音,就是從地道裏發出來——可放眼望去,地道裏不斷吞吐著煙霧,黑漆漆的一片,什麽都看不到。

“此番大顯神跡,隻為喚醒無知小兒。諸位大可下界參看,即可所知世間奧妙,非人力所能窮盡。”

話說到這裏,聲音即可停止了。李默和關元眼睜睜地看著地道裏湧出一大團一大團白色濃霧,鼻中聞著的彌漫在佛堂的線香氣味,瞬間又濃鬱了幾分。

關元臉色發白,手中拄著的拐杖不住發顫,他輕聲說道:“我們,我們走吧,回去吧。”

李默抿緊嘴唇,搖了搖頭,拿出插在口袋裏的手電筒,衝著關元招了招手,挺直了腰板,轉身走向了地道。

“不要去,這下麵很可能就是十八層地獄!”關元絕望地看著李默逐漸被白霧吞噬的身影,額頭上的汗一滴一滴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