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家女兒

那一趟,關元回到陵賜縣,他本以為沒人知道。是的,他誰都沒告訴,包括李默。那麽,李人美倒是怎麽知道的呢?

關元強忍著心中的震驚,笑嘻嘻地否認:“十多天前?我還在上海呢,怎麽會來陵賜縣?”

“是嗎?”李人美輕輕咬著下唇,仰頭看著他,困惑地說,“那你可有什麽親戚在這裏?不然,怎麽這樣像呢?”

李人美說的那一天,她本是去碼頭接朋友,然而剛一下黃包車,就被一個麵容肮髒的男孩子搶去了手袋。

李人美大驚失色,尖聲大叫:“抓賊啊!有人搶劫。”

然而,此時正好有一班輪船靠岸。輪船上下來很多人,碼頭上瞬間人潮湧動,李人美的聲音幾乎沒有濺起水花,立刻湮滅在人群中。

眼看男孩瘦小的身子在人群中左右一鑽就要跑掉了,李人美大聲叫著,奮力在人群中擠著,想要追上男孩。但那天,她穿著水綠色旗袍,旗袍的下擺並不大;而穿著的那雙米白色半高跟鞋,平地上慢慢走路還不覺得什麽,一旦快跑,過窄的鞋麵就立刻壓得腳背痛。

李人美急得花容失色,正當她快要絕望的時候,此時擁堵的人群中忽然出現一陣騷亂。有人在說:“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搶東西。”

李人美一聽到,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高聲喊著“借過借過”,在人群裏擠進去,見剛搶了自己手袋的男孩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而男孩身邊,站著碼頭巡警,自己的手包就在巡警手裏。

看到這一幕,李人美總算是定心了。她定了定神,走過去想要拿回自己的手包,巡警見她穿戴不俗,又分毫不差地說出手包裏的東西,於是將包還給她。臨走時,她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男孩,心裏忽然湧起一絲憐憫。她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不也是這樣缺吃少穿嗎?甚至自己的小夥伴,趴著火車撿煤球核,結果被火車撞死在鐵路上。

眼前的男孩,不過是十四五歲的樣子,衣衫襤褸,被揍得眼睛充血,額頭高高腫起,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

李人美問巡警:“這孩子你們打算怎麽處置?”

巡警從鼻子裏冷哼一聲,衝著躺在地上的男孩重重踢了一腳,鄙夷地說:“先關進去再說,全都是逃難來的!”

男孩躺在地上,一聲不吭,一副倔強到底的模樣。但後來還是被巡警揪起來拖走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轟然散去,李人美心底裏微微歎息了一聲,緊緊抓著手包往回走,這時,她聽到周圍有人低聲說著:“這小子跑得真快,如果不是前麵那個男人伸出腳來絆住了他,根本就抓不住。”

“是嗎?哪個男人?”

“那個,穿細條格子西裝的。”

李人美聞聲望去,見一男人低著頭匆匆走著,她沒看到正麵,但是低頭的側麵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想追過去表示感謝,可當她擠過去時,男人已經走得不見蹤影。

後來,每當李人美想到那個男孩時,總免不了唏噓感歎一番。但也隻是想想罷了,最主要的是包裏錢沒少,於是這事情也就丟開了。

直到後來,她見兩個年輕男子住進了自己暫居的客棧隔壁套間,其中一個男子,也就是關元,看起來好似那天碼頭遇見的男人。

可是……她也不敢確認。直到今天,見關元穿的這件格子西服,心裏一動,感覺應該就是他。

可是關元卻是否認了,李人美有點失望。但她不知道,不過是這寥寥幾句話,卻驚得關元一連好幾天都坐臥不安。他雖然表麵上敷衍過去了,但是心裏卻不住懊喪。自己那天怎麽就那麽多事,偏要伸出那一腳呢?

如果早知道,自己後來會和那個被搶了手包的女人住在同一家客棧,還是隔壁,那一天,自己應該就不會那麽多事吧?

從舞池下來後,關元一直心緒不寧。李默見他情緒不高,淡淡的,以為是他剛病愈,體力不支,於是提前向李人美告辭回客棧。

關元走出跳舞場後,被冷風一吹,清醒了很多。幾個拉車的蹲在大世界遊樂中心外麵,見他倆走出來,趕緊圍上來招呼。

於是李默和關元一人叫了一輛車,回客棧洗漱後就睡了。一宿無話。

下一天,李默早早就去警察局找張靈秋,想要調查下林富的過往。張靈秋聽到李默居然將視線轉移到了林富身上,倒也是哭笑不得。

“他不過是一個開酒樓的,和汪少的死能有什麽關係?”張靈秋看著李默,不以為然地說,“不剩多少日子了,你這調查的可是越來越沒譜。”

“非也非也,依我看,這林富的藥丸,似乎也不簡單。即使和汪少的案子沒關係,多半也不是什麽正經藥丸。”李默嬉皮笑臉地說,伸長了腿,閑閑地喝了一口茶,“局長大人,我這臉麵不夠大,林富那邊拿不到藥丸,不如你出麵給我去弄一小瓶吧,說不定就能破了案呢。”

“這藥丸倒是什麽玩意,這麽古怪。”張靈秋嘀咕著,抓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煙,劃著火柴點燃了,他深吸了一口,直愣愣地瞪著李默看。

一時之間,他也摸不透這看起來吊兒郎當的李默,心裏到底是在打什麽主意。從汪少、範富貴之死,轉移到了林富身上。難道說,李默認為範富貴之所以會死在來福酒樓,是因為林富和這一切有關聯?

回想起汪旅長大擺壽宴的那一天,林富手下的廚子可不是到汪宅幹活嗎……張靈秋將香煙狠狠吸了好幾口。他心裏拿不準,如果案子就這樣破了,他是不是此刻應該讓李默滾蛋,剩下的掃尾工作讓他來做。

但是……張靈秋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還有更多事情壓在他心頭。他靠在椅子上,雖然身上穿著警察局的製服,但是衣領卻是解開的,衣服袖子還高高卷起,帽子隨意扔在桌上,蠟黃瘦削的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一股盤算的神氣。

李默輕咳了一聲,將視線轉移到辦公室左邊的牆壁上。清晨的陽光,透過水波紋狀的玻璃,射到鋪著暗紅色木地板的房間裏,顯著一份讓人覺得不安寧的平靜,而牆邊的角落上,安放著一座半人高的西式鍾,鍾擺來回走動。

明明是白天,可罩著綠色燈罩的電燈,卻還亮著。

不過是短短一兩分鍾的時間,張靈秋的心裏轉過千百個想法。直到李默再一次不耐煩地輕咳了一聲,張靈秋才回過神,將香煙熄滅,雙手環抱在胸前,點頭說:“行,我下午就去找林富。”

聽到這個回答,李默心裏長籲了一口氣。他笑嘻嘻地站起來,衝著張靈秋滑稽地敬了一個禮,說:“謝謝局長,靜候好消息。”

張靈秋沒好氣地叮囑了一句:“你別給我油腔滑調,趕緊把凶手找出來才是真的。”

“好,好。”李默點頭答應著,拉開辦公室門,轉身走了出去。

此時,不過是早上十點多,陵賜縣的街頭,早已是一派熱鬧的景象。李默上午出來的急,沒吃早飯,此時肚子已經餓得咕嚕咕嚕叫。他見一老先生在巷子口擺著餛飩攤子,周圍坐著好幾個人在吃。見他們那粗瓷碗裏,淡黃色的湯中數十隻餛飩飄**著,上麵還撒了些蛋皮和蔥花,他早就看的腹中饑餓難耐,招呼著老先生給自己也來一碗。

坐在臨時搭起的小桌子旁,李默看著老先生熟練地下著餛飩,熱滾滾的湯水不住地冒泡。這時,他耳中忽然傳來一陣對話。

“那個年輕人,人模狗樣的,真以為自己是這裏的少東家了,什麽都插手管,連老張頭都被逼走了。”說這話的是坐在邊上的一個中年男子,穿著一件普通的藍布短衫,低著頭,一邊吃餛飩一邊含糊不清地說。

“老張頭?哪個老張頭?”坐邊上的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子的漢子問道。他已經吃好了,連帶著餛飩和湯,吃了個幹幹淨淨。

“就女兒跳河死的那個。”藍布漢子呼嚕呼嚕地將碗裏的餛飩吃完,抹了一把嘴,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衝著煮餛飩的老先生說,“再來一碗。”

“好嘞。”老先生答應著,頭也不抬地用大勺抓了一把餛飩,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個,扔進沸湯中。此時,李默的那一碗已經煮好了。老先生抓了一把蔥,又小心翼翼地撒了一點點蝦皮和蛋皮,將盛在粗瓷碗裏的餛飩端到李默麵前。

李默拿著勺子,低下頭撇了撇湯上的蔥,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湯。正當他咬下第一口餛飩時,耳邊又傳來兩人的對話。

“哦,你說的是他啊。”山羊胡子敲了敲碗,感歎地說,“這老頭人不錯,從前還讓我們帶客人吃剩的菜回家。不過他命真不好,女兒是領養的吧?好不容易養到這麽大了,結果跳河死了,嘖嘖。”

“別提了,就是這個剩菜的事情,之前那麽多年,林富都不管我們是不是把剩菜帶回去吃。就這小子,真他媽欠揍,好像吃的是他的一樣。那副嘴臉!看到我們帶這些東西,立刻就不樂意了,嚷嚷著要把這些東西撿好的歸攏,誰要,就花三文大錢買!老張和他爭了幾句,那小子就記上了,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把老張趕走了。”藍布短衫漢子越說越氣,伸著手在攤桌上一拍,震得空碗不住跳動。

而坐在一邊的李默,忽然被這藍布短衫漢子說出的“林富”兩字給震驚到了。他一口餛飩塞在嘴裏,還沒來得及咬下去,結果被嗆到,又咳又喘了老半天。

而此時藍布短衫漢子的第二碗餛飩好了。老先生見漢子情緒激動,戰戰兢兢地把餛飩碗放下,收走桌上的空碗。

山羊胡子嘖嘖歎了一回,又將話題提到了老張的女兒身上。

李默低下頭喝了好幾口餛飩湯壓驚,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向這倆人靠近。

“他家那姑娘說是因為被有錢人家騙了,大著肚子死的?”山羊胡子對於老張的被辭退這事,並不那麽感興趣,他倒是更想知道那些奇聞豔史。

藍布短衫漢子低下頭,也不顧剛煮好的餛飩燙人,稀裏糊塗一頓嚼咽,隨後,將筷子一把拍在桌上,蹙著眉頭說:“可不呢,他閨女打撈上來的時候,腫的跟豬頭一樣,我當時也在場。唉,死了也是白死。聽說這姑娘是城東頭老關家的,抱來的時候才三、四歲,好不容易調理得知書達理,模樣也長開了,結果卻是白白費了心機。”

老關家!

李默再沒想到自己這頓餛飩吃下來,居然會聽到這麽一個消息!真是無巧不成書!他大吃一驚,連人帶椅往後仰去,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