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時間不多

李默回到客棧的時候,見關元正靠在**看書,臉色已經好多了,他的一顆心也放了下來。

簡單告知關元,貓兒在景美包間也舔舐地磚以後,關元還沒來得及說話,客棧夥計就拿著一本名帖走進來說:“張靈秋派人送來的。”李默當即想到是自己臨走前,拜托張靈秋弄一份汪旅長壽宴的來客名單。接過手一看,果然,是那些密密匝匝的人名。

名帖做的很精致,用的是還是榮寶齋的帖子。一打開燙金的大紅名帖,一股淡淡的鬆煙墨香撲鼻而來。然而這名帖上記錄的人名,粗粗一算,大約有兩百來號人,而且十個中倒是有九個都不認識,另外看這些人的頭銜,陵賜縣裏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都沒落下。

“這麽多人,怎麽排除?”關元隻是看了幾眼,就意興闌珊地將名帖合上,側過身,凝視著窗外那一棵梧桐樹,眼下他是心煩意亂,或許是因為身體抱恙,情緒難免低落。

李默拿過名帖,若有所思地翻看說:“凶手想要進入曹宅,都要經過通報。所以,殺死汪少的人,逃不出這當天來客、傭人,以及酒樓派來幫忙的人這些範圍。”

“也未必。”關元輕聲說。

雖然他的說話聲音很低的,但李默卻很敏銳地聽到了,轉過頭看著他說:“怎麽,你有線索?”

“那些貓……”關元停頓了下,過了好一會,舔了舔嘴唇,艱難地說,“李默,你覺得,有可能是怪力亂神這些事情嗎?”

關元的問話,戳中了李默內心深處最不願意去麵對的想法。他將名帖合上,雙眼凝視著窗外,半天沒說話。

如果說,自己這些年來沒跟著羅伯茨破案,或許他也會對這種鬼神之說存有幾分將信將疑。但是,隨著自己破案越多,他就越是總結出一個規律:但凡裝神弄鬼的,十有八九最後一定是人為的。

正如羅伯茨告訴自己的,幾乎每一個潛伏很深的凶手,都是心理學大師。他們深諳人們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因而借助這類神秘,能讓人們放棄對案件的思考。

當然,經常這樣想,就容易陷入過度分析的怪圈。可是,眼前這個案子……李默抿緊了嘴唇,線索還有很多,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以及——當年,養父到底是看到了什麽,會被嚇瘋?不論怎麽說,自己還是更傾向於是人為作案。

李默半天沒吭聲,關元也自覺無趣。這時,隔壁李人美的琵琶聲倒是又叮叮咚咚響起。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間了。

李默讓客棧夥計開了飯菜端進來,他看著關元略帶憔悴的麵容,關切地問:“說起來,你真不用先回上海嗎?”

關元搖了搖頭,說:“不用,告訴了他們,又變成不得了的大事了。”他指的是上海洋房裏的那些傭人們,動不動就大驚小怪。而同在陵賜縣的親人,關元更是不想打擾他們。這種感情很是複雜。

他還記得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自己重新回到狹窄肮髒的弄堂裏時,正好看著母親枯黃著臉,蓬著頭發,穿著一件濺著汙漬的藍色對襟扣衫子,衣袖都撩到胳膊肘上了,蹲在地上使勁搓洗衣服。

肥皂泡高高堆起,但是又很快破滅。

母親身後,周圍扯著一根又一根淩亂的晾衣線,高高低低地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然而沒有一件是完整的,多多少少都打著補丁。

有那麽一瞬間,關元是遲疑的。但後來,他還是走近母親身邊,可母親隻是抬起頭,衝著自己看了一眼,隨後又低下頭,麻木地洗衣服——直到後來,母親是覺得不對勁了嗎?這個穿著藍色細紋格子西服的年輕人,怎麽就站在自己麵前不走了?

於是,她惶恐地抬起頭,赫然認出這麵目俊秀,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好像是自己的大兒子關元!

然而,並沒有想象中母子重別後的激動和興奮,更多的卻是母親心慌意亂地站起來,一不小心踢翻了洗衣服的盆子,肮髒的肥皂水流了一地,也弄濕了關元的皮鞋。

母親更加尷尬了。她一會扯著自己的衣服說要幫自己擦鞋子,一會又縮著脖子手足無措地站著——直到關元說著沒事沒事,隻是一雙鞋子大不了扔了,母親的神色才慢慢穩定下來,臉上浮現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苦相。

然而,母子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二十多年的光陰,在他倆中間築起一堵無法打通的牆壁。親情,似乎已經消散在時光中,隻剩下彼此的陌生,以及貧富之間天然的隔閡。

站在汙水四溢的巷子口,關元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不應該闖進來。於是,他喏喏地將右手中提著的糕點遞過去,說著讓大家都吃點,以及硬著頭皮,又遞過去一卷上海最時髦的暗綠壓花綢緞布。

他原本是想著讓母親做身衣服,但直到見麵後,他知道自己錯了。他不該買衣裳料子,應該直接給錢。

是的,自從二十多年前的一別,他就再沒回過陵賜縣。而父母,好像也隻是見了兩三次。

每一次,他們都是麵目模糊地坐在廚房間,是的,姆媽怕他養不熟,不許他去見他們。所以,姆媽總是匆匆忙忙給了他們點錢後就打發走了。直到後來,當關元可以獨立自主地決定是否去探望親生父母時,他立刻興衝衝地準備了這一次探望,但結果卻讓他後悔莫及。

不如不去。

不去,起碼還有個幻想;去了,連最後一層的幻想都被撕破了。

是的,父母還有別的孩子,自己對他們來說,早已經成為別人家的孩子了。所以,關元後來拒絕了母親要自己去屋裏坐坐的邀請,轉過身,離開了弄堂。

他將這一段經曆,深深地藏在心裏。

此時此刻,當李默提出是不是要回去看看他們時,關元的本能反應是拒絕,有些事情,還是不要有交集的好。

不過好在李默也沒有堅持,眼下他全部的精力都在那本名帖上。範富貴和崔久死的時候,當天所有出入來福酒樓的人都一一盤問過,但都沒結果。所以,隻能又繞回到汪少死亡這件案子上,看看是否能從這裏找到線索。或許,隻要找到一個小螞蚱,就能拉出一串螞蚱。

然而就在這天,汪家總管在回答張靈秋的問題時,他所講述的內容,卻又讓李默的希望落了空。

“那天,給老爺祝壽的人很多。到場的每個人也都記下了名字,還有他們的隨禮……是啊,不會有遺漏。因為隻要進宅子,就一定會通過正門。而我們當時就在門口收禮和登記……你是說有沒有可能混在工人裏?這個也沒可能。家裏的傭人都是熟悉的,而酒樓裏一共來了十個人,最後都是我和賬房核算工錢,點人頭給的錢,不會有差……冒名頂替?不太可能。這些人彼此都認識的,如果是頂替的話,會發覺的。”

晚上七點,李默坐在張靈秋的辦公室一角,拿著本子沉默地記錄著張靈秋和汪家總管之間的對答。聽了汪總管的話,他再一次肯定了殺死汪少的人,應該就是賓客,或者是幫工的人。當然,也不排除是內部人所做的。

李默知道,雖然很多人嘴上不明說,但心裏都認為是鬼怪幹的——可他們倒是給自己拉一個妖怪出來看看啊。說起來,這妖怪來無影去無蹤,拿這些虛妄的東西結案,怎麽都不對勁。想到這裏,他歎了一口氣。

而汪旅長壽辰的情況,汪總管也說不了那麽細,畢竟當天來的人多得很,他的注意力,主要是迎來送往,和安排當天賓客事宜的事情上。真要他說關於汪少那天做了什麽,倒也是一片茫然。

思來想去,左不過也就是那些正常的事情?類似於招呼客人啊,和朋友聊天之類的?以及跟著汪旅長,周旋於陵賜縣的頭麵人物之間?

而當張靈秋問到汪少和女孩子們的事情,管家臉上浮起一層不自然的表情。他也隻是淡淡地說,少爺被寵壞了,喜歡他的女孩子又多。年輕人嘛,誰沒個風流往事。如此的輕描淡寫,倒不像是來協助破案,更像是推脫,講著一些不痛不癢的話。

李默停下筆,凝視著汪總管。雖然他看起來很是誠懇,但必定是隱瞞了一些很重要的信息。至於是什麽方麵,李默也不能確定。如果是那些情感史,畢竟玩弄女人,對於汪家來說,並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情,而汪總管為了自己的飯碗,避而不談東家的這些醜事,心情也能理解。但是,汪少的死……從汪總管回答問題時滑膩膩的態度來看,或許,汪宅的人,其實心裏是有點數的?

憑著自己和羅伯茨在上海灘破案時累積的那些經驗,李默嗅到了這件案子中一絲不尋常的氣味。但到底是什麽,要從哪條線索入手,直到此刻為止,自己還是一無所知。

直到汪總管離去的時候,李默瞪著他消失的背影,心中的波瀾一圈圈地**漾開。汪少的死,就像是一顆子彈,擊碎了百年死亡係列案件最後的那一層薄冰,有些東西將要浮出水麵。但是,有那麽一群人,卻是在拚命阻攔真相的發掘。

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什麽?錢?權?女人?李默想不出。但是——張靈秋忽然抬起頭,嘴角**了下,猛地說:“汪旅長給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