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法治的最大隱患

毛亨家屋後菜地,兩堆墳塋鋪上了新土,案幾上麵,周順的頭顱再也不會動彈,任由著毛亨擺布,隻是眼睛還微微睜開,似有不甘。

從五行山回來後,離軒吩咐下人將毛通的墓碑換了,將墳塋前後進行了修整,便於祭祀。而毛亨也沒有多說什麽,由著離軒安排。直到今日,選了日子,取出周順人頭,了卻這一段恩怨。

毛亨自言自語:“毛通自幼從我而學,聰慧通達,經二十餘年苦修,才華詩文早已不在我之下。我原本希望,我兄弟醉心於詩,將老師傳下的詩發揚光大。但沒想到,你竟然因一次失足而受製於人,並犯下不可饒恕之過……”

離軒靜靜地聽著,對一些內情漸漸清晰起來,雖仍有疑問,但並沒有再多嘴,因為那些細節都已經不重要了。隻是想起師叔的家人無辜慘死,心中也著實悲涼。在戰爭頻仍的狀態下,炮灰不僅僅是戰場上的士兵,還有那些隻是想過點安穩日子的升鬥小民。這個天下,已經混亂了幾百年,希望現在能夠早日統一,讓老百姓安穩地活下去。

祭奠完畢,兩人回到家中對坐。南門榀陪坐於旁。

“賢侄,我與李斯師兄相交非淺,對他的道德文章都非常佩服,這也是我一開始就不相信周順所說,李師兄因名而要殺我的根本原因。這段時間以來,我暗中了解你的為人和官聲,更堅信師兄的眼光。”毛亨不再自言自語,轉頭麵向離軒。

離軒微微躬身,以示聆聽。

“法家治國,確有其過人之處。明理平訟,一正如水,既有利於國,也有利於蒼生。此為他說所不可比擬者。”毛亨不再沉浸於悲傷中,而是和離軒探討起治國執政之理來。

離軒靜靜地聽著,知曉這等大家,所言皆有深刻見解,縱然說不服自己,但對照參悟,也大有裨益。

“然此中有一大凶險,君主以勢迫眾、以術禦下,君臨天下,唯我獨尊,則法治之效,以天下係於一人之身,其凶險難明啊!”毛亨深邃的眼睛,露出憂慮之色。天下大勢他早已明了,不出幾年,必為秦之天下,但以一人治天下,民可安乎?

“師叔,雖法出於上,但實為眾臣推法,法於天下行之,君主並不幹預。民眾公平適之,似無凶險可言。大王也從未幹預秦律製定,事皆決於法。”離軒小心地解釋。

“如今清明,不代表以後清明;此人清明,不代表後世清明。隱患尚在,若君主一意幹預,擾亂法治,又當如何?可有挾製之道?”毛亨歎道。

離軒悚然變色。集大成之法家治國,為何在法之外,還講究勢與術?學者往往從法家乃不脫時代的思想局限性去考慮,但除了時代局限性外,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存在。此時推行法治,其實已經超出了時代所能承受的範圍,可謂過於超前,為傳統貴族所抵製。關中為何能百年行法治而無過多幹擾,其實與關中社會發展落後,較少貴族掣肘所致,這是一種“後發優勢”。

但中原各國,貴族門閥林立,無論誰當君主,都無法忽視貴族的利益。這也是中原各國推行法治的法家總無好下場的根本原因所在。有人將商鞅也歸於“無好下場”的人之列,事實上商鞅的獲死與中原法家完全不同,商鞅是因為得罪了秦惠文王,乃是因私仇而亡,不是因改革而亡,其政一直得到實行。中原法家不同,變法者一旦失去君主支持,則馬上會有貴族進行反彈,人亡政息自不避免,根本原因是中原貴族勢大,一旦所主張的政策失去君主支持,下場就淒慘無比。商鞅與其他中原變法者的死亡是兩種概念。

因此,法家特別注意得到君主的支持,是以在後期,韓李等法家集大成者,投君主所好,將勢與術也運用到極致,令君主全力信任支持法家的政策。但這樣一來,無可避免地造成君主漸漸失去臣下製約,如果君主明,則天下清;若君主昏,則天下喑。

毛亨之意,離軒當然清楚,如今法家所倡,符合秦王統一天下的利益,但如果天下一統,無任何製約的君主權力,必將成為天下的一大隱患。法家將君主的獨斷地位推上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可能會因此建立亙古未有的功績,卻也可能成為天下的最大危機。

事實上,毛亨所慮,並沒有多長時間就已經應驗。後來秦始皇將整個天下淪為自己尋仙問道服務的機構,天下“事皆決於法”,但隻要是自己想要插手的,就“事皆決於己”,無視律法之所在。而二世更為暴虐,李斯大權在握卻無計可施。趙高僅僅一招將皇帝藏於深宮,滿朝文武便任由趙高處置,根本點仍在皇帝的權威太高,趙高假傳旨意,或者欺騙二世發一道旨意就行了。

離軒雖然驚覺,但開弓沒有回頭箭,至於以後,也隻能慢慢走著看了。

毛亨將離軒當日收走的書籍均贈予他,隻是帶走了自己的詩稿,那是他一生的希望和寄托。離軒原本想留毛亨在府中,但毛亨堅辭不就。

“師叔,如今天下大亂,若你不願隨我在此,可到關中。關中富庶且治安極好,我單獨安排或者請師傅安排,必可讓師叔潛心學問,不受世事幹擾。”離軒誠懇相邀。

“賢侄,我一生誌向,一詩而已。吾弟毛通有一子名萇,聰慧不下乃父,我欲接出此子,隱居於世,將一身所學,均寄托於他。”毛亨仍拒絕了離軒相邀。

“師叔將往何處去?”離軒雖然不舍,但仍尊重毛亨的選擇。

“河間,我有一友在彼處,可相互映證所學。”毛亨道畢,轉身飄然離去。

數十年後,毛亨毛萇詩學成為儒家正統,被稱為“毛詩”。毛詩風行兩千年,成為華夏文明不可替代的星中之星、核中之核。此為後話,在此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