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吏之難

“不對,孟槁,還要往下蹲一點,對,堅持住了。”孟槁的小院中,離軒正教孟槁技擊之術。孟槁要戍邊救母,趁目前他身高還未到應征之時,離軒得到父親允可,向孟槁傳授基礎的技擊之術,既是幫助他強健體魄,也為戍邊自救增加點活命把握。

孟槁經此一事,從一個怯懦膽小的少年,變得堅強起來,雖然習武辛苦,但知道這是戍邊救母活命的本錢,也自咬牙堅持。

韓非向鹹陽而去已一月有餘,樹木已落下許多樹葉,秋色更顯蕭條。不過,秦地之秋,自有其獨特之美,水邊荻長葭生,淡青色的蘆葦葉上凝聚霜露,淒清明淨。《詩經》裏《秦風》十首,有《蒹葭》一詩,便是秦地流傳甚廣的深秋情詩,與其它如《無衣》等慷慨激越的秦地軍歌風格大相徑庭,是秦地粗獷尚武之外的另一種婉約風情。

離軒除了每日與孟槁練功之外,就是反複研習韓非所留下的書籍。遇到韓非,讓他的學問上了大台階,眼界之開闊、胸襟之廣博,自是與之前有雲泥之別。另於武道上,也被樊軍侯打開了一扇窗,深悟“兵者凶器”之理。

秋收冬藏,乃天時所歸。離韶為本鄉嗇夫,於倉儲有不可推卸之責,加上司法事,每日都非常忙碌,向各裏什催徼糧食稅收,納糧入倉。

彼時七雄對峙,各國賦稅皆重,但有書言秦國農民要上繳所得三分之二為稅,其實遠沒有這麽誇張。事實上,相較於其他六國,秦國由於關中富庶,隻需東麵迎敵,更因商君變法後農民都有了土地,農民有較好的農業收成,負擔遠無其餘六國之重。由於秦的基層治理相當有效率,法律得到最大化落實,民眾的賦稅觀念也非常強,因此收賦稅本身並不困難,難在量大而內容龐雜。賦稅除了直接的貨幣、以及作為貨幣流通的布匹、穀物等之外,還有用於牛馬飼料的秸杆、草等物。以秦軍百萬之眾,以及龐大的需要國家供給飲食的勞役徭役等等,所需自然是一個相當大的數字,落實到各鄉裏什,量上也是不小。

進入深秋初冬,已是歲首(秦以十月為歲首),若不能盡快完成收糧入倉,雪舞大地,冰封千裏,很多地方就有斷糧之虞,後果嚴重。

而豐收之後的這段時間,也是各地偷盜等犯罪活動較多的時候,為什麽呢?秋收之後,交完賦稅,除了留點口糧外,新年到了,許多農戶會將多餘的糧食賣給官府,或者與他人交換生活生產用品,腰包鼓了,自然就會引起不良之人的注意。

不過,雖然秦律繁密,什伍連坐,互相之間監督嚴密,但仍有許多無法偵破的犯罪行為。此時,離韶就為一事而頭大。

上三裏的一個士伍前來報案稱:昨天夜裏,他將自己的一件綿裾收在側室,而自己與妻子則在正室睡覺,今晨起床,到側室收衣時,卻發現側室從外而內被打了一個牆洞,綿裾則已不見。

離韶帶著該亭亭長和裏典去現場勘查,該士伍的側室在正室東南麵,門朝南,東麵牆有一洞,高約二尺三寸,底寬二尺五寸,僅能容一人勉強通過。離韶詳細記下現場情況,包括泥土朝向、爬動痕跡、挖牆洞所用工具等,都進行了細致觀察記錄。

另外,必須做的一件事是確定綿裾價值,這是定罪量刑的核心證據。據該士伍自述,其二月做的這件衣服,用料五十尺,用帛做裏,裝了綿絮五斤,用繆繒(帛)五尺做鑲邊。離韶又訊問他的妻子和鄰居士伍,他妻子和他說的一樣,而他的鄰居說:“曾見過乙有一件綿裾衣,用繆繒鑲邊,不知道衣裏是什麽做的,也不知道丟失的情形。”

離韶又問這個士伍:“你覺得誰有可能會盜走你的綿裾?”

士伍遲疑不決。

秦律對於誣告及作偽證有非常嚴厲的懲罰,一般情況下,誣告者以所告罪名為罪。因此,哪怕這個士伍心中有懷疑的對象,在拿不準的情況下,也不敢輕易指認。

最終,士伍克製了自己的想象,回道:“不知道竊犯是誰,也沒有懷疑的對象。”

士伍的謹慎,給偵破案件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僅憑現場勘驗的情況,很難鎖定嫌疑人。許多時候,隻有詳細記錄下來,或許會在另一起案件中出現疑犯,再將詳情與疑犯進行對照,也許就把陳年舊案給破了。這是無奈的消極等待,但為了這個也許永遠無期的結果,則必須進行積極的勘驗,並記錄在冊。

這起案件沒有任何其它線索,於是詳查後記錄在案,就算是基本完成。作為嗇夫,這是離韶的主要工作內容之一。而在年末歲首,除了收取賦稅外,大量的糾紛和賊盜事件,要牽扯基層秩吏絕大部分的精力。

剛過完年,寧秦令下發文書,調離韶到縣衙任獄掾,並新任命了函穀鄉的嗇夫接替離韶。按照要求,離韶也迅速辦結交接手續,前往縣城報到。由於離家並沒有在縣城置業,離軒和母親等人暫時未到縣城去,還在函穀老宅過著日複一日的生活。

轉眼到了初春。一日卯時,天還未亮,離家大門外一陣馬蹄聲,接著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小樹揉著朦朧睡眼,邊往大門趕去,邊猜想是何人這麽早,吵得人覺也睡不好。待通過門孔一看,竟似是離韶站在門口,嚇了一跳,趕緊將門打開。

“老爺,您回來了?”小樹問候道。

“嗯,你叫離軒起來,我有事要問問他。”離韶雖從縣城到這裏趕了五十餘裏路,卻並不見什麽倦意,隻是略有些急迫。

“好的,老爺。”小樹忙著去叫離軒,並為離韶燒水洗漱。

書房內,離韶洗漱完畢,離軒早候在旁邊。

“阿父為何這麽早回到家裏?”離軒看離韶來得如此匆忙,知曉肯定是出了什麽事。

離韶坐定,呼了一口氣,對離軒說道:“確實出了點事,尚待進一步查驗證實,經周縣令同意,我先回來看一看,今天縣令、縣丞及相關人員都將過來,一並查勘核實。”

原來,離韶在函穀鄉所管理的倉廩,在離韶去職後,按照上級命令,就近出倉運糧供給函穀關駐軍,沒想到有一個倉出盡之後,卻發現與所載糧食倉儲量不符。出倉人於昨日連夜趕緊報告給縣廷,並將已出穀物暫封,待縣廷前來查驗。

“此倉入庫是我所負責,律法對吏管束極嚴,如果有虧職守,輕則罰甲贖耐,重則無可限度,如果以延誤軍糧論處,結果就更難善了,城旦戍邊,皆有可能。”離韶麵色嚴峻,“至少此次奪爵去職、永不敘用,恐怕是免不了了。”

離軒也緊張起來。秦律對於吏的管束,可謂到了極致。大到職責行使,小到文書製發,都有嚴格的規定,如若出錯,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後世總說秦法暴虐,官員欺壓百姓,民不聊生。其實在當時,官吏與普通百姓之間,關係是相當不錯的,其原因就在於對官吏的管製極嚴,讓官吏忠於職守,不敢有任何懈怠。百姓辦事方便,官員效率很高,關係自然就不會太緊張。但這是用官員的緊張換來的。

而官吏一旦出了差錯,如果問題略有嚴重,則可能奪爵去職,永不再用。這對於愛惜名聲的秦人來說,是非常嚴重的問題。而且將會一下子將全家的生活從小康變成溫飽,這才是最要命的。

離韶這次所遭遇的麻煩,如果有虧職守被坐實的話,一家人恐怕就得另做打算了。

“阿父,你覺得倉廩短糧一事是真是假?”離軒沉思片刻,問道。

“多半不虛,大小吏無人敢謊報陷害他人,風險極大。”離韶想了想,答道。對於陷害他人者,以陷害他人之罪名為罪,而如果是吏的話,可能還會有額外懲罰,這不值得。

“那短糧會是什麽原因引起的呢?”著急沒用,必須得分析其中的問題。

“這需要今日查驗後才知。一般來說,應當不會有人打倉儲的主意,那是可能掉腦袋的事。其餘情況,就可能是入倉時出了差錯,沒有入夠;也可能是出倉時量鬥過滿,最後有些短缺;還可能是遭受蟲鼠之災;被盜。除了出倉時量鬥過滿,其餘的至少都是職守有虧,應予問責。”離韶慢慢進行梳理。

“對了,還有自然損耗。”離韶眼前一亮,“不過,這要經查驗之後,看短缺是否在合理損耗範圍。”

離軒一邊聽父親梳理,一邊思索。

“阿父,你覺得你在嗇夫任上,能夠作何評價?”離軒突然問了一個不太相關的問題。

“啊?”離韶一時沒想到離軒會問這個問題,反應過來,閉目撚須半晌,緩緩說道:“為父任嗇夫十餘年,兢兢業業,未出任何有虧職守之事,文案細致,爰書準確及時,手續完備。憑心而論,無可指謫者。”

睜開眼睛,說道:“也正因此,縣令才會調任我為獄掾。如若因此被追責,我心實不甘。”

而此時,離軒則想起了韓非所說的一句話:

“法令嚴苛,隻懲奸惡!無奸無惡者,自然不能刑加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