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豈曰無衣

從新鄭北上,便是東郡酸棗縣(今河南省延津縣),河水在這裏蜿蜒盤旋,百轉千回。曆史上的河水,進入中原之後,常常改道,既讓人們無所適從,屢屢遭遇天災,卻也營造出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讓人們得以繁衍生息。人們記住了她的好,叫她母親河,選擇性地遺忘了它在決堤時帶來的痛苦與悲傷。

延津渡,其實不是特指某一個渡口,被稱為延津渡的東西百裏間,有數十渡口排列,有的相距十數裏,有的相互間隻一兩裏距離。正因如此,這裏向為大軍南下北上的極佳選擇。數十渡口分布於僅百裏長的河道,可在短時間內渡過大量軍隊。

河水兩岸,數千年的時光,多次發生大規模軍隊渡河作戰曆史事件,倚河水天險而建的延津關也因此成為扼黃河咽喉的兵家必爭之地。秦齊長期爭奪當時連通四水的經濟大都會陶(今山東定陶縣),多次經此地南下東進。

其後千年間,東漢末年軍閥爭戰,曹操與袁術在這裏上演了一場關鍵戰役。劇透一下,一年後,王賁攻魏,也從延津關出,大軍從延津渡南下,決河水淹大梁城,令魏王假無奈投降。其間,普通百姓的死傷,自不在雙方的考量之內。

而整個黃河中下遊,數千年間發生的渡河戰爭,更是數不勝數。兩千年後,為阻日軍西進,蔣介石下令炸決花園口,黃河一泄而下,泛黃區阻住了日軍腳步,卻也令這片土地的人們背井離鄉,損失慘重。

上下五千年,黃河兩岸,演繹出了多少壯闊,多少悲歌!

戰爭,帶給這片土地的災難,其實遠遠超出了天災本身。

離軒一行站在渡口,看大河上下,滔滔不絕,寬處達數十裏,一眼看不到邊,窄處約一裏,水急流速。岸邊蘆葦隨風輕搖,蒼蒼茫茫,河上波光粼粼,偶有渡船搭載乘客過河,一些漁家則用簡易的辦法捕捉魚蝦。

秦國在控製此地南岸後,建設了官方渡口,以服務於軍事物資運送和戰時兵員渡河所需。普通人渡河,隻能通過當地漁民,官方不提供普通渡河業務,這也算是“不與民爭利”了吧?離軒有通關文書,以他的身份,自然是走官方渡口這一“貴賓通道”了。

官渡水麵寬闊,水流平緩,官船甚大,坐在上麵非常穩當。離軒走出船倉,遙望大河上下,隻覺在這天地之間,人也如同這河上的一葉扁舟,無比渺小。而身處這片著名的古今戰場,也不由想起一路行來看到的難民,個人在國家軍事行動之中,同樣毫無半點對抗之力,有很多時候,甚至連自救都是一種奢望。

那麽,戰爭,到底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要有戰爭?有那麽一瞬間,離軒也產生了迷茫。

離軒生於關中長於關中,並未曾見過戰爭對當地百姓的殘酷。由於入吏甚早,甚至都沒有進入軍中服過役,可謂生長在和平環境之中。此次出關,雖未見軍隊撕殺中給百姓帶來的直接損害,但一路逃難者絡繹不絕,麵如菜色,身形枯槁,求生欲望雖強,卻仍有人猝死路旁,親人欲哭無淚,顯然已經麻木。

這樣直觀的視覺衝擊,對離軒的心理影響極大。此時河麵平靜,四下無風,靜寂中更能感受到人在天地之間的不足一提,於是,關於戰爭的思緒再次在內心翻騰。

“天地如此寧靜,但你怎麽會心神不寧?在想什麽呢?讓我猜猜……”朱家慵懶地走到他身前。

離軒沒有搭話。

“是在想蘿兒?如依?嗯,也對,放著兩個大美人在家裏,獨自在外,肯定是很不習慣。”朱家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不過,南門兄家裏可也是有個大美人,而且是已經生米做在敢熟飯的大美人啊,他也沒有你這麽想烏霜啊!”朱家手摸下頜,故意皺眉思考。

“朱兄別鬧,我……其實……”南門榀臉上一紅,沒有說下去。

“哈哈,還是南門兄比較實誠,想就是想,說出來就是了!這多正常呀,不想才不正常呢。”朱家笑道。

“小豬、南門兄,你們幫我想想,世界上為什麽要有戰爭呢?大家互相和平生存,不是挺好的嗎?”離軒突然打斷了他們的話問道。

朱家搖搖頭,笑道:“原來你是在想這個問題啊!聰明人就是這臭毛病,老是鑽牛角尖!”

“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南門榀話不多,但引經據典,一句頂一萬句。

“兵者,凶器……兵者,凶器……”離軒喃喃自語,“聖人用之以為聖,惡者用之以為惡,那麽,我們是聖人,還是惡人?”

“哎哎哎!軒哥兒,你忘了和我說的法治天下?你忘了以法為俠了?”朱家一看不對,這離軒有走火入魔的跡象,再不拉住,恐怕還真鑽進牛角尖了。

離軒一震:“對,正因天下有爭,故戰亂不斷,若天下一統,則大家無所爭,也就無所謂戰爭了。太平盛世,原要靠戰爭來爭取,等是等不到的。”

朱家鬆了一口氣,朝離軒翻了個白眼,說道:“真是的,你教訓過我的話,自己都忘了,虧我還因此跟在你身邊,要看你實踐以法為俠呢!”

離軒摸摸鼻子:“我不就是隨口一說嘛!”

朱家眯著眼睛:“你呀,這聰明人的腦子,往往容易鑽牛角尖。其實,你仔細再想一想,你能做什麽?你能改變什麽?其實也就想通了,那是我們能決定得了的事嗎?”

離軒尷尬地摳摳腦袋。

“因此,作為個人,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如果能在這個過程中,為天下萬民盡點能夠盡到的心意,為他們減輕一點痛苦,其實也就夠了。我們墨家行走天下,其實也就是求個心安,至於成效如何,你我自然知道。”朱家接著說道。

南門榀擊掌叫好:“朱兄所言,言淺而意深,甚是。”

離軒心下感念,看著朱家和南門榀,說道:“咱們也真是有緣,你們如今也都有爵位在身,小豬不說了,而南門兄恐怕下來要重新規劃一下自己的人生,以你之才,在我身邊太浪費了。”

南門榀笑笑:“大人不必急著趕我走,我現在也想通了,在適合的時候,我願意入吏,能夠有機會給大人更大的幫助。但不是現在,目前大人身邊還需要一個人。”

離軒點點頭,看向朱家。

朱家散漫地看著四周:“別望著我啊,等你一切順利,危險不大之後,我還是要出去走走,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一點半點時間可真不夠啊!”

離軒歎口氣:“好吧,既然我們終究是要分開的,就好好珍惜眼前吧!”

朱家連連擺手:“打住打住,別酸!又不是現在就要生離死別。至少目前,我們還在生死與共,一起在亂世中為開創太平而努力!”

南門榀咧嘴一笑,離軒則已哈哈大笑起來,思想上的疙瘩消除,此時麵對大河風光,想到北上使命,豪情油然再生。

朱家道:“軒哥兒,記得大秦軍中那首曲子嗎?”

說罷,不等離軒回答,便開口唱了出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這首《無衣》,秦地人人會唱,不但是秦軍堪稱“軍歌”之曲,也是秦國進行國防教育和國防動員的神曲,其中表現出的戰友情誼和勇猛殺敵**,極具感染力。

離軒、南門榀跟著一起唱了起來。

唱了一遍,又是一遍。

突然,聲音漸漸多了起來,形成了更大的和聲。卻是十餘護衛聽得離軒等人吟唱此曲,都在船邊一起唱起來,形成共鳴,聲音越加慷慨激越,在大河上傳出很遠很遠。他們全是軍中高手,中氣十足,歌聲穿透力極強,連渡口兩岸駐守的秦軍,都聽到了他們的歌聲,不由自主地跟著唱了起來。

這些護衛,一路跟隨離軒西進北上,和離軒等人同生共死,已有同袍之情。而秦王在新鄭事件後,也特許李斯所議,這些護衛在完成護送任務後不再回鹹陽,而是作為離軒親衛進行保護。在今後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們將視離軒為唯一“主人”,完全接受離軒的安排。在遠離關中的他鄉,其實他們就是一家人了。

一路而來,眾護衛對離軒、朱家、南門榀所表現出來的各方麵才華都極其欽佩,早成了離軒和朱家的腦殘粉。原本看著離軒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在心中多少有點肚皮官司。但經過一路的觀察,這些“官司”自然早被“結案”。

離軒待人隨和,有李斯淳和厚道之風,更讓他們產生跟隨之念。一個好的領導可不容易碰到,何況這個領導還有一身的好本事。而在朝廷相關文書下達後,護衛們一方麵對能夠繼續跟隨離軒頗感欣喜,另一方麵對離軒等人更多了親近之意。

小樹恬靜地看著離軒,臉上露出笑容。原本離韶和離母欲給她找一門親事,解除奴籍,但她自己卻並不願意離開離府。於是,離軒到邯鄲任職,離母便讓小樹跟在離軒身邊,做個隨身丫頭。離母意思很明顯,兒子已經長成個大男人了,雖然已經有兩位已經訂下婚約的大美人,但因情況特殊暫時不能過門。離軒這個年齡這個地位,早已三妻四妾了,因此讓小樹跟隨出來為離軒在外暖房。離軒拗不過母親,而一個成熟男人有個貼心人照料也是正理,於是帶上了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