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樊於期

入夜。

離軒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白天那溫香滿懷,惹得他情思嫋嫋,蘿嬴和如依的身影一直浮現腦海。

蘿嬴的深情一抱,似是打開了他對於情愛的開關,一下子通竅了。蘿兒對自己如此情意,現在想起來,自是早已深種。從認識起,蘿兒對自己的感情就從無保留,即使分不清是兄弟情、兄妹情還是戀情,那份感情的熱烈與真摯,從未改變。

如依有所不同,一開始他們就是擬血緣關係的兄妹,而在相處之中,更多是以朋友和知己相交。然而,畢竟正是情竇初開的年華,在共同語言的推動下,在情詩的催化下,早已悄悄地種下了愛情的種子。

他們都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但現在卻不得不承認,他們已經變成了這樣,無法再回到兄妹之情的時代了。那種深入骨髓的愛意,已經主宰了他們的意識,縱然此生無緣共渡一生,也再無可能遺忘。

與二人相處有多幸福,想起可能與其中一人無緣就會有多痛苦。

用今人的觀念來看,離軒自然是三心二意腳踏兩隻船,但在當時,在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的時代,卻是一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觀念。

近來,蘿嬴已經隱隱感覺到如依那個沒有說出口的情郎,有極大的可能是離軒。但在她看來,如果兩個好朋友能嫁給一個如意郎君,豈不是更好?不過,這話她一直未宣之於口,畢竟還是太羞人了,以她大條的神經,仍然無法啟齒。

如依所想,卻是兩個女子的地位問題,公主與廷尉愛女,均非常人,若是誰做了小,對門庭而言是個問題。當然,公主是不可能做小的。更何況,從先來後到來說,搶最好朋友的情郎,也太過於難為情了!

但是,與兄長天天相對的那段日子,對於一個大家閨秀來說,實在是太過浪漫,如何又能簡單地說舍棄就舍棄?

離軒思及種種情由,不由長歎,起身到院中佇立,思緒萬千。

此時正值仲夏月末,約已三更,星鬥滿天。微風斜斜,自渭水南岸而來,給悶熱的夏日帶來了一絲涼意。

離軒佇立良久,理了理紛亂如麻的思緒,正欲回屋歇息,忽聽得牆邊有衣衫淩風之聲。

離軒剛欲轉身,那身影來得好快,已是一手掩住離軒之口,一柄短劍橫於頸前。

“別出聲!”一道低沉壓抑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我不願傷及無辜,但急需錢財,取二十金交我,我不傷你!”那人輕聲說道。

離軒輕輕點頭示意,那人料得此事在自己掌控之中,鬆開左手,持劍的右手也略離開了離軒咽喉部位。

離軒突然矮下身子,避開那人短劍之刃鋒,彎腰往前一彈。那人一驚,沒想到離軒身手如此了得,略有遲滯,離軒已脫離那人掌控。

那人到也了得,一步邁出,劍氣暴發,直刺離軒。

離軒向右一閃,左手切向那人手腕,接著左腿半身橫掃。那人收勢不及,於是輕輕一點地麵,空中輕巧翻騰而過。

這幾下電光火石之間的交手,雙方都暗驚。那人震驚於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宅院,竟然有如此身手的護院高手;而離軒則驚於一個小賊,居然有堪稱一流的功夫。

“這年頭,連做賊的都這麽厲害了嗎?”離軒警惕地盯著黑影,兩人相持間互相忌憚,緩緩移動身體。

離軒移動到牆邊,突然拿起無意間放在此處的一截短棍,以棍當劍,與那人鬥在一起。但卻有古怪的感覺升起,這人的合法,怎麽這麽熟悉?

那人越鬥越是心驚,突然發力將離軒逼開,輕聲叫道:“軒哥兒?”

“啊?”離軒愣住,停下了準備前撲的身體。

“果然是你!”那人籲了口氣。

“你是……樊將軍?”離軒一驚,有點不敢相信,樊將軍已到宮內衛戍,為何會來此做賊?

“正是樊某。”樊軍侯收起短劍。

離軒扔下短棍,抓住樊軍侯的手,問道:“怎麽回事?將軍為何會到此處來?”

樊軍侯警惕地看看四周,說道:“進屋說吧!”

離軒將樊軍侯引入室內,關上房門,點上油燈。

樊軍侯竟然是身穿睡衣,頭發散亂,身上還沾著血跡。那個威風凜凜的戰場萬人敵,此時竟然一臉淒涼。

“怎麽回事?”離軒驚疑萬分。

“軒哥兒,能在此時見到故人,我很高興。今日之後,縱然我有幸不死,但相隔千山萬水,此生恐再難相見了。”樊軍侯渾身顫抖,雙目圓睜。

離軒道:“何至於此?”

樊軍侯聲音微顫道:“我的家……已經滅了,滿門被殺,包括方八歲的小兒……”

離軒這下被驚得魂飛天外:“這是為何?”

“此事原也怪我,酒後把持不住……但如果不是那個老婦勾引……我怎會……”樊軍侯住口,有悔意綿綿,有恨意滔滔。

離軒又是大驚,樊軍侯雖未明言,但他在宮內當差,所言老婦,除了那位號稱豔絕天下的秦王生母趙姬,還會有誰?

“唉!此事終為大王知曉,呂不韋、嫪毐之後,竟然還有人如此,自是恨我入骨。然而我卻仍不知大王已知此事,並於今日動用近衛,秘密殺我……我滿門被殺,但仍讓我逃了出來。若今日不能渡過渭水,那就命喪於此了!”樊軍侯仰天長歎,淚水滾滾。

離軒聽得傻了。對於樊軍侯,離軒劍術上得其指點,極為感謝,並非常欣賞其豪邁之氣。但沒想到一個頂天立地的軍中男兒,卻一時不慎,為男女之事招致滅門。

“此事大王必不會宣之於眾,但今日如不能秘密得我,則可能大索天下。大王於此事上,絕不會安心放我。”樊軍侯說道。

“將軍,此事甚是……甚是……無論將軍到何處去,恐勿泄實情為好。”離軒心情複雜,他與蘿嬴關係特殊,蘿嬴與趙太後為直係血緣,這件事頗為狗血,實不宜為外人道。

“放心,我因個人之行有虧,禍致全家,將此事大白於天下,於我無所益,唯餘恥辱於宗族爾。於期已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更不會將此有辱宗族之事公之於眾。”樊軍侯鄭重言道。

離軒深思片刻,下了決心,取出百金交予樊軍侯:“將軍此去,一路保重。”

“你為秦吏,不抓我反而助我,若是被大王所知,你……”樊軍侯遲疑。

“樊將軍,助你乃是為義,大王抓你,乃是王家私事。此與秦律無涉。正如你所言,大王如今隻是秘密索你,不可能知道你到了我這裏,你就趁夜渡河東去吧!”離軒不可能眼看著樊軍侯陷入這樣的死局,幫不上大忙,就略微助他一下。

樊軍侯眼神微黯,心中升起暖意,接過贈金,轉身就走。

“等一下,換身衣服再走。”離軒說道。

“不可!”樊軍侯說道。“你非一般人,我如果穿了你的衣服,萬一失手被擒,必連累於你。”

當時衣服純手工製作,幾乎每一件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物品,要根據衣服查出主人來,有難度,但可能性很大。而對於應酬較多,平時接觸他人較多的官吏來說,其衣服更容易被查出來。因此,樊軍侯此言極是。

推開房門,朱家立於一旁,說道:“我送送你?”卻是他聽到響動,早已起來,守在外麵警戒。

樊軍侯看著朱家說道:“不用了,此事乃我自己引起,我自行承擔此責。如果走不了,這副身軀便留下陪妻兒共赴黃泉。如若此身得脫,少不了將尋趙政報此滅門之仇!但願彼時我們不會刀兵相對。”

朱家點點頭:“走好!”

樊軍侯轉頭看了一眼朱家,說道:“你今後必揚名於天下!”說罷,轉身大步邁出,片刻間消失於黑暗之中。

朱家看向離軒,離軒此時默默回想樊軍侯之事,心中感慨萬千。

“你們一家子,這玩笑可鬧大了!”朱家歎道。

“誰一家子?”離軒蒙了,有點轉不過彎來。

“你媳婦的奶奶紅杏出牆,你老丈人含怒出手,將你媳婦的便宜爺爺一家殺了個幹淨。你說,是誰一家子?”朱家翻著白眼,看來,男人八卦起來也挺能扯的。

“唉!別說那麽難聽!”離軒也極是鬱悶,這都是什麽事啊!說起來朱家的話並不算太錯,這幾個人和自己還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說是一家子兒,到也不是純粹的胡扯。

離軒想了想此事的後果,提醒朱家道:“說到底,這隻是王室家事,無關天下,你可別在外麵亂說。他們的事屬私怨,我也不會摻和。”

“放心,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現在已經忘了!”朱家站起身來,邊走邊懶洋洋地答道。

“唉!”離軒歎了口氣,吹滅了燈,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了。

次日,城中大索逃犯,除了個別官吏,幾乎整個鹹陽城都被翻了個遍。縱然作為李斯弟子和鹹陽縣丞,離府也被象征性地轉了一圈。

晚間,離軒到李府打探消息,從李斯處得知,秦王莫名震怒,還在殿中摔了酒杯。離軒稍感安心,想來未得樊軍侯,秦王是以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