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知己如斯

韓非到鹹陽後,在秦王政的急切向往之中,很快就見到了這位雄視六國的年輕君王。

韓非胸懷****,不以直視秦王為諱。麵前之人,黑服明冠,濃眉如劍,鼻挺如丘,明目皓齒,身高過八尺,相貌堂堂,英武逼人,乃標準的秦地漢子。言行舉止,更是顯出一代雄主之氣概,令人一望而生敬畏之意。縱然是韓非,也在一時之間神為之奪。無意中又將其與自己那個怯懦保守,不思進取的侄兒韓王安相比,不禁暗歎。

嬴政見到自己的偶像,非常興奮,待韓非進入大殿,顧不得形象,急行幾步,未等韓非見禮,便抓住韓非的手,笑道:“寡人欲見先生久矣,今日終得嚐所願。”

嬴政留韓非在宮中半日,請教法、術、勢之道。韓非也沒有讓他失望,雖然不能為秦所用,但作為學術交流,總是可以的吧。何況,嬴政確實是個非常理想的交流對象,於法家思想也頗為了解,聞弦知意,所提問題及所插話題,都恰恰騷到韓非的癢處,讓韓非不吐不快。法家治國思想,乃是從君主的角度進行觀察,換言之,即是法家人物將自己置於君主的位置思考治國之道,自然會與有為之君產生共鳴。但法家人物也正是因其站位過高,春秋戰國數百年間,行法家的政治家,個人多無好的結果。

待得離宮回驛館的路上,韓非思及秦王的一言一行,才暗自驚心。

“秦有如此之君,難怪能雄視六國,唯此為大。六國,看來真的沒有機會了!韓室,韓非隻能盡人事而已,至於天命,恐怕已不在我等和六國手中,而在這位天下雄主心中!”韓非一路浮想,到了驛館,仆從兩次提醒才讓他回過神來。

才下馬車,卻見一人笑意盈盈,早已候在驛館外,恭敬地向他深深一揖,說道:“大王未見師兄,實不敢邀請師兄到府上一敘。斯久未見兄,早已想念得緊了。上次斯到鄭,兄為國計不肯見我,這一次無論如何,你是躲不過去了吧?”

此人竟是秦國廷尉——大秦政策的真正謀劃者、實施者,也是事實上最有權勢的人,李斯!

李斯的文章及殿前奏對往往直指問題本質,直抵人心,開門見山,堂堂皇皇。而其本人在朝堂之下則如磊磊書生,柳眉略淡,青衫長袍,數十年不變。

韓非在二十年後再見李斯,見師弟雖才四十出頭,卻已兩鬢染霜,額痕如刀刻,顯見這位秦國政壇的二把手,這些年為秦國大計操勞煩心,實不亞於自己因對韓的孤憤導致的摧殘之力,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但見到這位知己,心下也自欣喜,哈哈一笑:“走罷!回家再說!”

李斯心頭一暖,一句“回家”,知道韓非仍認自己這個師弟。叫身邊仆從急回去準備,自己則陪著韓非緩緩而行。

李斯所說的使韓而未得見韓非一事,是前年為破解六國合縱,李斯向秦王請纓自入險地,說韓王勿與五國合縱,期間,李斯多次求見韓非,但韓非卻始終不願見他。當時韓王受困於左右為難之中,正求教於韓非政道,兩人一為秦一為韓,立場不同政見自異,韓非不見,就是因為他深知這位師弟之才,怕見了李斯影響了自己的決定。並曾萌發了勸韓王殺李斯之意。

李斯脫離險境回秦,並不為逃過殺劫而喜,而是為韓非不見他鬱鬱寡歡。

眼界越高之人,越是珍惜自己的友誼,因為他們的友誼太難得了。韓非與李斯正是如此。

後世有人說李斯妒韓非,實乃無稽之談。李斯之胸懷,在於天下,他能力薦姚賈,使之成為秦王寵臣而不妒其分寵,能力勸秦王予尉繚國尉之職而不生怨,且多次向秦王言韓非之能,如此寬容磊落之雄才,豈是妒賢嫉能之輩!

如今到秦之後,韓非願與李斯見麵詳敘,則是因為自己到秦,已無法為韓謀一事,與朋友交,自然已無礙於國是。何況自己的歸宿,也需與師弟先有個交待。

李斯今日再見韓非,從韓非態度知道他仍將自己視為知己朋友,心頭欣喜。這一對此時集法家大成的絕代雙驕,思想與行動可形成完美互補之巨人,在鹹陽握手,將會對天下產生何等深遠的影響?

回到李府,從家人到下人,都非常詫異李斯今日的精神與興致。這位帝國最有權柄的大臣,今日竟然是發自內心的高興,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情,讓所有家人都來見過了韓非,這可是秦王過來都不曾有過的。韓非也毫不見外,盡情享受這難得的知己之交給自己靈魂上帶來的愉悅。

李斯言道:“兄此來大秦,為大王所重,從此弟與師兄攜手,定能實現當日你我法治天下之誌。”想到與韓非共事秦,平生大誌自可更速達成,不禁略有些激動。

不料韓非聽得李斯此言,卻沉默了下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法治,我所欲也;存韓,我所欲也。二者若隻能擇其一,甚至無可選擇,若師弟處於我之位置,當如何?可事秦乎?”

李斯的熱乎勁被韓非一盆冷水澆了下來,冷靜地細思韓非的處境與韓非一貫的性情。他原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突然想到了韓非此問的背後,似乎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時間冷汗落下,猛然抬頭看著韓非,叫道:“師兄不可!”

韓非平靜地看著李斯,道:“事已至此,有……有何不可!”

李斯大慟,呼道:“弟害了師兄矣!”隨即想到一事,“弟向大王進言,送師兄回去!”

韓非搖頭歎道:“師弟啊,你是關心則亂,以秦王之堅決果敢個性,你雖可請我來,但還能送得走我嗎?”

李斯呆坐,以他一代雄才,此時也竟然一籌莫展,無可奈何。

韓非見師弟麵容抖動,顯是內心動**不定。這位大秦權貴,在人前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色,養氣功夫已到極致,卻於此刻麵對韓非的可能選擇陷入無助之中。韓非心下感動,但仍灑然一笑,說道:“師……師弟,你我之終極大願,終將有望實現。如能有那麽一日,我又有何憾。”

“但……但……”李斯嘴唇抖動,卻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他明白,要讓韓非不走那條死路,隻能勸他終身事秦,真正為秦國考慮,為秦統一天下出力。可此刻已知韓非心意,知曉韓非早已下決心,勸他,隻是在羞辱他而已。而正如韓非所言,從韓非入秦就已注定,秦王不會再讓韓非離開。韓非不能離開,又不願事秦,結局自然隻有一個,區別無非是自己動手還是秦王政動手罷了。

韓非道:“你……你我多年未見,正當好好敘敘舊情,勿為此事費……費神了!”

李斯漸漸穩定心神,心下盤算如何在秦王處保得韓非性命,同時收起戚戚之容,與韓非共話當年,同時討論天下大勢,如何推行法治,似乎又回到了在荀子門下的那個激越年代。

“師兄,依你之見,如今這天下大勢如何?”李斯於天下大勢,已經推演過無數遍,但仍虛心向韓非討教。

“縱橫天下,推演六合,正是你之所長,為兄不及。”韓非笑道。這也非謙辭,韓非於施大政,行法治之理論思想,確實高於李斯,但真正如何施行法治,如何將天下玩弄於股掌,還得看李斯這樣的實幹家。與那些縱橫家不同,李斯雖有雄於天下之辯才,但他並不屑於靠嘴皮子吃飯,而是至於於如何增強國力,讓自己在綜合國力上形成對六國的碾壓。這些年來,尉繚用兵,李斯行事,秦國原本就很有效的基層治理,更是讓李斯經營得益發固若金湯,在關內,事皆決於法已經完全得到體現。這當然得益於李斯對大勢的正確把握和大局觀下的秦國治理。

“不過,我此次入秦,到是有一些新的想法。”韓非又道。李斯聆聽。

“之前,在我看來,無論是哪一國,即便是最弱的韓國,隻要行策妥當,政局穩定,以法為教,推行法治,均有機會強國圖存。但入秦之後,所見所聞,令人耳目一新,為千百年來從所未見之風氣。師弟在秦地行事,其實已經絕了六國之路,隻是他們都還沒有意識到而已。”說到這裏,想起故土,不由歎氣。

李斯此刻,也不免有些自得,畢竟這是出自韓非之口的認可。

“師弟有一統天……天下之誌,其意明矣!為兄在想,大概五年之內,秦就將發起滅國之戰了吧?”韓非看向李斯,伸出五指,目光如炬。

李斯一驚,心下佩服韓非之見。統一天下是李斯為秦王政所規劃的目標,第一步“強秦”,已經基本實現;第二步“弱敵”,正在實施之中,且頗見成效;第三步“滅國”,確在近期計劃之內,但了解此內情者,秦國也不會超過一手之數,而韓非僅僅從秦地基層治理情況,就推測出了秦國的最終目的,確是了得。

其實這於韓非來說並不困難,以韓非的法家眼光,從秦地基層治理可以看出,秦若僅僅滿足於稱霸,實不必將基層治理得如此規範有序,必是為今後推行統一治理尋找路徑。如今秦地治理已經完全成熟,秦地民間富庶,民眾戰意沸騰,自是已經到達沸點,必須要溢出了。因此,在這幾年就將舉兵。

但這也是因為韓非有此之能,要知每年使秦的使者不少,間諜更是無數,卻無一人看出秦將發起滅國之戰,非其無人,而是秦之戰略意圖被隱藏得太自然了。

李斯一驚之下,複歎韓非之才。但仍老老實實向韓非告罪,明白告訴了秦國的戰略意圖。既然隱瞞不了,就直言相告,隻是不能讓秦王知曉韓非已知秦國戰略意圖,否則若韓非還持不合作態度,隻會死得更快。

李斯說與不說,對韓非來說並沒有什麽區別,他心意已決,反而欣慰於師弟將達成萬古未有之成就。

臨別之時,韓非道:“為兄若向大……大王上言,師弟依秦利益回奏即可,切……切勿因人而改言。”

“師兄,弟必能找到兩全之策,望師兄給弟機會。”李斯垂淚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