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裏的臉都被他丟盡了。”

王怡母親陰沉著臉,惡狠狠地瞪著我,仿佛在瞪著不孝女王怡。

我被她瞪得有些尷尬,沒想到她竟會是這種反應,言語中滿滿都是對女兒王怡的不滿、嫌棄。

我頓時想到,自從王怡出事以來,她母親就從未去探望過。

我原以為王媽是身體不佳才沒去探望王怡,孰料竟是根本沒想去。

我忙賠笑著給她倒了杯水,換了個話題。

“原本還聽王怡說,阿姨您身體不太好,現在看來阿姨恢複的不錯啊。”

我隻是隨口一提,但沒想到的是,王母反應竟有些奇怪。

雖然就被她掩飾了下去,但我還是敏銳地捕捉到那一刹那的驚慌。

王媽笑著說道:“是啊,多虧了大夫水平好,我現在這身體啊,已經好多了。”

一提到身體,她立刻轉怒為喜。

但變化的過於快,仿佛川劇變臉似的,反而顯得詭異。

更像在掩飾什麽。

我學過一段時間的交際心理學,能大致分辨出真笑和假笑。

當人在真笑時,除了反射性地翹起嘴角外,大腦的情感處理中樞還會自動控製眼輪匝肌縮緊,使得眼睛變得更小,眼角產生皺紋,眉毛會稍稍傾斜。

而王媽笑的時候,眼睛眉毛幾乎沒多少變化,簡直教科書式的假笑。

“能跟我說說是什麽病嗎?我認識不少好的大夫,可以給您老推薦下。”我沒揭穿,而是以晚輩的口吻故作關切。

“哎,也沒啥大問題,就是那啥挨症。”

王媽神色如常,在手機上翻出一張診斷書給我看。

落款是當地三院,一個姓吳的主任。

我拿出手機,想拍個照。

王媽眼疾手快搶回去,有些不滿,“這種患者隱私,是能隨便拍的嗎?”

我訕笑了聲,轉入正題:“2月19至22日這四天裏,王怡有和你們聯係嗎?”

王媽臉色不大好看,“怎麽?大律師,你懷疑是我教唆怡怡幹那事的?”

“怎麽會,就走個流程隨便問問,您別放心上。”

我已經大致掌握了王媽的溝通方式,又摸出一個紅包推過去,“今兒貿然登門,沒捎啥東西,這點小心意您拿去買點水果。”

王媽捏了捏,喜笑顏開:“你這孩子,這麽客氣幹啥。”

她沉吟了下,道:“這4天……怡怡好像給我打過幾個電話。”

王媽翻出手機通話記錄,遞給我。

“都說了些啥呢?”

“就是和以前一樣,和我抱怨楊明哪裏哪裏待她不好,楊明又和她吵架,楊明又和其她女的勾搭不清……”

“我總是勸怡怡忍忍就過去了,好聲好氣開導她。”

“讓她不要和丈夫吵架,有什麽委屈都和媽說,媽幫她出氣。”

“我還以為她都聽進去了,沒想到一回頭就做了那種事。”

王媽唉聲歎氣,絮絮叨叨個不停,仿佛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母親。

要不是先前捕捉到那一瞬間的驚慌,又親眼見識了她的見錢嘴開,我差點都以為這真是個疼愛女兒的老母親了。

心裏不以為然,但表麵上我還是連連點頭,似乎被王媽的言語打動。

我看了下通話記錄,在19至22號這四天裏,王怡每天都和母親聯係,短則二十分鍾,長則近一個鍾頭。

但除了王怡,還有一個標注著明明的號碼引起我的注意。

這個號碼,在20號這天,和王媽通話了近半個鍾頭,

我拍了幾個照,王媽或許覺得通話記錄無關緊要,就沒阻止。

趁王媽不注意,我偷偷切換到之前的診斷書頁麵,也照了張。

再將照片發給一個在醫院工作的朋友,讓他瞧瞧這張診斷書有沒有問題。

朋友很快回了我一條消息:當地三院沒有這個吳姓主任。

顯然,這張診斷書是偽造的。

待王媽說完,我指著通話記錄問:“您和楊明也聯係過?”

王媽神情凝滯了一瞬,又立刻恢複如常,笑道:“這不是聽說小兩口吵架麽,就打個電話給明明了解下情況。”

我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稱呼由“楊明”變成了較為親昵的“明明”。

從眼睛眉毛的幅度判斷,還是和之前一樣的假笑。

“那幾天楊明有來過嗎?”

“沒。”王媽搖頭,旋即有仿佛想起什麽似的,“誒對了,老楊有來過一趟。”

“老楊?楊明的父親?”

“對,他的老年癡呆越來越嚴重,上次來的時候,在小區裏轉了很久都沒找到我家。”

當我想繼續問下去時,裏間一扇門吱呀一聲,一個老頭子走了出來。

“你誰啊你!在我家幹什麽!”

老頭子脾氣不怎樣,愣著眼珠子吼人。

一聽說我是王怡的辯護律師,老頭子臉色更難看了。

“什麽勞什子律師,我看你就是那丫頭的姘頭!”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水竟然還會變髒水再潑回來!”

王媽慌忙站起來勸阻,“你這老頭子,發的什麽脾氣啊,人家也是好心。”

我見情況不對,識趣地起身告辭。

……

站在一樓的樓道口,我點了支煙,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這老兩口,都是戲精。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王爸看似是談到老楊時恰好出來,其實我早注意到門外漏出的影子。

從我進門起,王爸就一直在偷聽。

我細細回想了一遍對話,確定了兩點。

第一,王媽大概率沒病,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沒病。

第二,王家和楊家父子間,肯定有事。

那麽…

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讓楊明改變主意想殺妻呢?

我在小區裏找了幾個乘蔭的老人,旁側敲擊王怡和王家二老的事。

這些老人對王怡的印象都挺不錯,據說是看著王怡長大的。

老人們口中的王怡,普遍是個乖巧懂事、體貼父母的好子女形象,隻是不幸攤上了這樣的父母。

他們嘴裏的王家二老,貪婪,吝嗇,好麵子,隻知道剝削王怡。

一位老人的隨口一句,引起了我的注意。

“以前他們其實還沒太過火,但自從老樹逢春生了個大胖小子後,就變本加厲了。”

我心裏一動,“大胖小子?”

“誒對,他們雖然遮遮掩掩的,但還是被我發現了蹊蹺。”

線索瞬間貫通,我隱約猜測到是怎麽一回事了。

王怡在並不知情的情況下,自以為在為母親墊醫藥費,實則被迫做了扶弟魔。

……

回去的路上,撞上雷雨。

透過朦朧的車窗,我看見整個灰暗的世界在雷聲下戰栗。

我始終覺得,嚴敬這個人有問題。

在這個案子中,有一個很大的疑點——

王怡和嚴敬,究竟是什麽關係?

或者說,嚴敬為什麽要幫王怡偷錢?

據警方調查,嚴敬生活檢點,從不賭博,在離婚後就從沒傳出和哪個異性有密切交往。

而他又沒有親人,名下也沒多少財產,那他分贓的那部分錢去哪了呢?

如果說王怡在說謊,嚴敬並沒有截留一半據為己有。

那問題就更大了。

嚴敬冒著巨大風險,不圖錢不圖色,又圖什麽呢?

而且嚴敬在這案子中似乎太幹淨了,至少在明麵上,除了與王怡的通話和聊天記錄外,沒絲毫破綻。

但那些聊天記錄中,也隻是一些朋友間的閑聊吐槽。沒發現什麽問題。

我越想越覺得,這個人身上似乎迷霧重重,令人捉摸不透。

等等!

離婚?

一道閃電撕開了我腦海中的混沌。

嚴敬年輕時有過一段持續了幾年的婚姻,那為何沒有孩子?

我聯係了一個有渠道的朋友,托他打聽消息。

很快,他就告訴我,嚴敬年輕時確實有過一個女兒,但才兩歲時就被人販子拐走了,此後嚴敬夫妻就離婚了。

兩歲,人販子,單身……

我隱約感覺,自己已經觸摸到了真相,隻剩薄薄的一層窗紙還沒捅破。

……

趁著天色未暗,我再次拜訪嚴敬。

出了電梯,順著整潔亮堂的廊道找到嚴敬的辦公室。

“進來。”

辦公室煙霧繚繞,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嚴敬,抬起頭來。

“呦,大律師怎麽有空來了,稀客稀客。”

我假裝沒聽出他話裏的諷刺,自然的在對麵沙發入座。

我環顧了下,辦公室典型商務風,一桌一椅一沙發,也就桌上那個破舊的洋娃娃有些破壞氛圍。

這次情況不同,我未像前次那樣直接攤牌,而是先半真半假地笑著寒暄了幾句。

嚴敬似是悶得慌,也正想找人磕叨,就沒再陰陽怪氣。

寒暄幾句後,我看似不經意地隨口道:“嚴經理,您這麽大年紀了,就真沒打算找個伴?”

嚴敬笑了笑,“一把年紀了,還有誰瞧得上我這個老頭子。”

我看得出來,他的笑和我一樣半真半假,這是常笑臉迎人的人練出來的真實假笑。

“您說笑了,您這樣的成功人士,怎麽可能找不到伴?”

我半開玩笑道。

嚴敬沉默良久,從抽屜裏摸出包煙。

“來支嗎?”

我笑著婉拒。

他點了支煙,深深吸了口。

“其實,我曾經也有個老婆的,還有個很討人喜的囡囡。”

我假裝有些驚訝,“那你怎麽……”

“想聽個故事嗎?”嚴敬打斷了我的話,轉身看向窗外,眼神悵惘,似是陷入回憶。

低沉沙啞的嗓音和朦朧煙霧中,一個跨越20年的故事徐徐展開。

故事的主人公叫嚴敬,一個60後小夥子。

父親是工人,小夥子也很爭氣,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學。

那時的工人還不像現在這麽廉價,而是光榮的職業,鐵飯碗。

那時的大學生也是稀罕物,不像現在這樣碩士遍地走,學士不如狗。

大學畢業後,嚴敬分配到了一個好去處,在那碰到了一個好姑娘。

情投意合的年輕男女,很快陷入熱戀。

嚴敬一表人才,女方家裏也很滿意。

挑了個黃道吉日,兩人成家了。

沒多久,妻子就懷上了。

欣喜之下,從不喝酒的嚴敬幹了半斤老白幹。

懷胎十月,孩子平安出生,是個女孩。

雖然當時重男輕女風氣尚很嚴重,但思想較開放的嚴敬並沒有嫌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