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昨夜一番交談,竟愈發投機,尤其在得知索爾閱曆豐富——跟隨拓荒隊上過戰場,還和戶外樣本采集組出過勤……等等等等。火種就愈發興致盎然。

後來就連先生,槍手,以及那位最初看索爾不順眼,且沉默寡言的佬塊也加入到談話中來。索爾最近罕有機會與人閑談,遂向他的聽眾大放厥詞。他甚至自曝老底,說自己曾因犯錯被罰在地表倉庫幹過數月的苦勞力。

“我敢說,你一定是喜歡偷偷做些違法亂紀的荒唐事,並且屢教不改,才會被組織罰去地表倉庫和機器人同吃同睡!”向來口無遮攔的火種尖聲揶揄道。

這句尖酸刻薄的玩笑話惹得全車爆發出一片經久不衰的笑聲。

“我說,你肯定經常曠工溜號,否則怎會在那地方待上數月!”同樣滿嘴損語的先生也加入欺負新人的陣列中來。

“我可沒有!誰沒事喜歡和滿是機油味的工程型機器人待在一起!老實說,即便我在那兒無所事事,也不能肆意妄為,因為我的一言一行都被監控了。二十四小時製!”索爾臊得滿臉通紅,竭力辯駁道。他壓根不知道,斯坦為了體現表層戰服的真實度,所有麵部細微的變化都會被戰服完整無缺地表現出來。

“臉紅了,哈哈哈!”不知是誰怪聲怪氣地尖叫了一聲。周圍的笑聲更響亮了。

“你真的沒做些違法亂紀的荒唐事嗎,小先生?”先生一本正經地問道,旋即又被自己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當然——沒有!”索爾氣地直嚷嚷,他自然明白對方代指之事是什麽,可惜,他確確實實一件也沒幹過。

“閉嘴吧,蠢貨們!不要總覺得誰都像你們這些個——天生就是幹登徒子的料!”隊長出聲製止道,他不希望新來的隊員會因麵皮太薄而動真火。

“嗐,嗐!”先生用力揮舞著兩隻手,委屈巴巴地說:“開個玩笑,沒別意思,頭兒!”

“我沒生氣,真的。”索爾也適時解圍。他臉皮可厚著呢。

“你瞧,我們的小先生麵皮厚著哩!可不比那些放浪形骸的自由民差多少,哈哈哈!”先生大聲嚷著,用力拍打著索爾的肩膀,許是真怕他會生氣,又用力揉搓被他猛拍過的部位。

“既然有放浪形骸的自由民,那為什麽還要做些違法亂紀的荒唐事?”索爾忽然突兀地追問了一句。這本是一句無心之言。

一陣令人窒息的短暫沉默,旋即又是一陣嘹亮而尖銳的笑聲。

“好吧,小子,讓我告訴你為什麽——”火種湊到索爾耳畔大聲叫嚷道,好讓他和大笑不止的人都能聽清他的聲音,“因為組織雖不名言,但實際禁止我們這些異人在科技會內部找——伴侶,懂了吧,啊?”

“於是我們就到外頭去找放浪形骸的自由民。”佬塊嗤笑道,仿佛火種說的並非什麽汙言穢語,而是一句稀鬆平常的玩笑話。

“為什麽?”

“為什麽?我的問題先生?”火種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嚷道:“難道你曾在總部那七彎八繞的走廊,在人頭攢動的職工食堂,在與那些衣著光鮮的研究員出勤的路上,有幸遇見過——一個善良的人。

她多麽善良,是用‘正常’的目光與你直視的‘好心人’,而非用提防‘怪物’的眼神,拚命審視你的所謂‘罪惡’的眼睛的嗎?抑或,那些高高在上的造物主們,曾有人願意正眼瞧上你一眼?”說這番話時,火種的麵部扭曲出索爾從未見過的憤怒與屈辱表情,“我們犯不上和那幫冷人兒較勁兒,是不是?相反,就更簡單容易得多,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或你是對的——但我要說,我從來沒注意過這類事。”索爾遲疑著,不知該如何附和。

“閉嘴吧,火種,他還是個孩子!”隊長厭惡的強調再次響起。

於是話題就被轉移到其他閑言碎語上了。

索爾將臉貼在冰涼的車窗上,看著窗外逐漸在陽光下明亮起來的建築廢墟,起伏的矮丘和遠處的天際線,他大部分時間在回憶昨天的談話內容。忽然從窗外現出一片黑色的森林深深吸引了他。

那的的確確是森林,黑色的巨樹,一排排,一片片,宛如屹立在天際與大地交疊處的鋼鐵巨森。但隨公路離森林愈來愈近的,是黑色的巨樹那清晰明辨的輪廓,逐漸從陽光和霧靄中浮現出來——那是真正的樹,而非鋼鐵的死物,風拂過樹冠時,樹冠隨風搖曳,那就是真正的樹!

“你們看啊!那——那有一片真正的森林!”他情不自禁地叫喊出聲。

一旁的火種醒了,前頭與後麵正在熟睡的人也被驚醒了。有人嘟囔著問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索爾於是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火種從鼻子裏發出一聲不滿的長音,又繼續倒頭陷入沉睡。令索爾意外的是,其他被驚醒的人也同樣對遠方那片真正的森林毫無興致。

“那當然是真正的森林,小家夥。”司機的聲音從前頭傳了過來,他故意把聲調壓低,似乎是不想打攪別人的美夢,“還遠著哩,離這兒足足有十萬八千裏。”

“它,它具體在哪——”索爾本想問它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話到嘴邊又變了調。

“遠,一頭在你們與軍方那幫狗崽子開戰的城市再向前數百公裏,令另一頭,靠近軍方北部管轄區。據生活在那附近的自由民說,是魔鬼創造了那片死亡之森。因為進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從裏麵活著出來,軍方的鋼鐵部隊也不例外。”

火種又醒了,他半眯著眼靠在座椅上,向窗外那片黑色的森林努了努嘴。

“我們以後……會有機會去那嗎?”索爾不甘地問道,不知為何,打從他看見那森林的第一眼起,他與它之間仿佛就萌生了一種奇怪的共鳴。

“你瘋了?”火種不滿地咕噥道。

“什麽?”索爾愕然問。

“當然不會有機會去啦!”火種閉著眼睛自言自語,“我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我怕死!小子!那是魔鬼的領地,人類的禁區,既然軍方都寧願對它敬而遠之,我們又何必去自找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