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訪孟邸

孟思嘉站在房間的落地窗前,看著眼前迷宮般的綠樹,在土地上如一朵蓮花般盛開,翠綠如墨,紛繁華麗,就像是這些天接連發生的、環環緊扣的“意外”。

她望著那個室外遊泳池,波光粼粼、清澈見底,可是一想起今天早些時候在“水鬼牢”裏的遭遇,又不禁打了個冷戰。

孟思嘉猶豫了許久,仍是經不住老媽的嘮叨,拿出手機撥打了莊天舜的電話。

“喂?哪位?”

“是我。”

“孟警官,有事?”

“我……我媽喊你過來吃頓飯。”說著,孟思嘉隔著電話都不禁紅了臉。

“去你家?”

“嗯。”

“呃,可以跟阿姨說我現在沒空嗎?”

“恐怕不行——她已經煩了我好久了。”

“好吧,我先洗個澡。”

“要多久?我一會兒過去接你。”

“兩分鍾。”

“啊?那我過半個小時過去吧。”孟思嘉還得化個淡妝,單獨洗個劉海,保守估計要半個小時,要不是老媽催得緊,追求完美的她估計能化一個多小時。

現在是晚上六點十分,距離她跟莊天舜分別還不足半個小時。

他倆方才約定明天再回到村子,搜集更多證據。

根據莊天舜的推測,那鎮墓獸的“手”剛好消失不見,此事有些蹊蹺,很有可能被“那個人”弄壞,然後藏起來了。

不過孟思嘉相信,一定會找到辦法恢複鎮墓獸的全貌的。

經過這三天的奔波,曆經了各種離奇而又驚險的遭遇,讓她有些應接不暇,即便以前在市裏已經見過很多奇怪的案件,但是沒有一次像這次那麽精密、複雜而詭異,像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孟思嘉化了個淡妝,唇彩是YSL花樣少女係列,整個人的氣色瞬間被點亮了——

她收起口紅,長呼一口氣,坐電梯下負一層,開車前往張為民家。

到達的時候,莊天舜已經倚在門口的桂樹邊了,張為民站在另外一棵桂樹旁,兩個人像是秦瓊和尉遲恭,鎮守著家門。

“來接小莊啦?”張為民笑得十分親切。

“嗯。”孟思嘉點了點頭。

這時候,張為民招了招手,示意孟思嘉過去。

“怎麽了,張叔?”

“小莊吧,聰明、白淨,個子也高,雖然不怎麽愛說話,不過人還是挺好的。”張為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張叔……”孟思嘉臉一紅,“你說什麽呢!”

“啊,你們不是在談朋友啊?”張為民愣了一下。

“當然不是啦。”

“那你還喊他去你家吃飯,我以為你們就開始見家長了呢。嘉嘉啊,你也別嫌張叔囉唆,你也是時候找個好男人好好談場戀愛了,過去的——”張為民頓了頓,眼神裏流露出憐愛,“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總是要往前走的,不是嗎?”

“張叔,這次是我媽說,要讓莊天舜幫忙看看家裏新進的幾個古董,您老腰不好,我們就暫時不勞煩您大駕了,除夕夜咱們再一塊吃個飯,好吧。我啊,也不是那麽急著談戀愛,倒是我媽急得不行。”

“這樣啊……”張為民一副“我懂你”的樣子笑笑,“隨你吧,不過你要是碰見了喜歡的,可不要猶豫哦,你要是不好意思,張叔幫你開口哈。”

“好啦好啦!”孟思嘉不再反駁,因為害怕張為民會越說越多,拖著莊天舜趕緊擺擺手道,“我知道了,那我們先走啦。”

“嗯,路上注意安全。”

“張叔拜拜。”

“拜拜。”

驅車半小時。

兩人又來到那棟豪華的“宮殿”前。

一切就像那天一樣,兩個人跟隨汽車,穿行在這迷宮般的森林裏。

燈光、綠樹,如水般的行歌,漫過躁動的心跳聲。

打開門,孟光明正端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他已是知天命之人,燈光傾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上,兩匹星眉顯得十分冷峻,一雙劍目專注地看著報紙,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嚴肅而冷酷的氣息。

孟思嘉驚喜地一路小跑,一下子跳進他的懷裏。

這一舉動一下子就打破了這個油畫般的畫麵,使得畫風轉為五點檔親子溫暖治愈係童話故事。

“哎喲,我的小兔子回來啦。”孟光明放下報紙,寵溺地凝望著她。

“嗯,胡蘿卜和青菜準備好了嗎?”

“哈哈哈——”孟光明放下報紙,“要多少有多少。”

“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大兔子!”孟思嘉笑。

無論在外麵是堅強,是冷漠,是嚴肅……回到家裏全然卸下防備和鎧甲,顯露最原始和坦誠的那一麵。

這是一種被稱為信賴的東西,人也許能從別的地方得到這種感受,但是往往不會比從親情裏得到的多。

莊天舜看得嘴角都不自覺上揚,同時心底又閃過一絲悲傷。

孟光明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寵愛地看著她,等到她鬆開緊抱著自己的雙手,這才笑著鬆了口氣。

對於女兒的親昵舉動,孟光明雖然很開心,但是身子還是有些遭不住了,畢竟他也是五十三歲的人了。

對於孟思嘉的感情之事,其實他心裏比自己的妻子林玉紅還急切,可是又不好明說。

所以,他今天把自己在龔華縣的好友沈仲林的兒子沈遠帶來了。

聽說沈遠現在還在跟自己的女兒一同偵辦著虎潭村的幾件案子,找過來吃頓飯,橫豎都在理。

不過,女兒旁邊還站著的男人是誰?難道她已經找到男朋友了?

“嘉嘉,這位是?”孟光明看向莊天舜。

“這是——”孟思嘉剛要介紹,此時廚房裏的林玉紅手裏抓著一把鍋鏟興衝衝地跑了出來。

“啊,這是縣文物局的,莊天舜!”林玉紅跟孟光明說完,轉向莊天舜,道,“小莊,這是我們家的拖地工人,你就叫孟叔好了!”

“孟叔好!”莊天舜禮貌回應。

“林玉紅,你這個煮飯婆,瞎說什麽呢?”

“哼,孟光明,不是我說你,你也該運動運動了,看看你那個肚腩,走到哪兒拖到哪兒,可不就是拖地工人嘍?”林玉紅捂著嘴笑。

孟光明迅速反擊道:“小莊啊,今晚就在這兒吃,啊,我專門給你在脫口秀節目找來的煮飯婆,會煮更會說,我說不過她,我看報紙,行了吧?”

“哎喲,孟光明,你有所不知,這位小莊可會做飯了,上次——”

“上次?”

上次莊天舜到孟思嘉家裏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孟光明已經睡了,自然不知道還有過這麽一位“客人”曾經光臨。

孟思嘉也讓母親不要跟父親說起這件事,但是林玉紅這一時嘴快,差點說漏了嘴。

“哎呀,我怎麽聞到一股糊味兒啊,媽?”孟思嘉連忙解圍。

“哎喲哎喲——”林玉紅聞聲,連忙順著這個台階下了,“我的紅燒肉啊!我先回廚房了,上次是在電話裏,嘉嘉跟我說的。小莊,進來吧,這次幫幫阿姨,也順便露兩手!”

林玉紅衝莊天舜招了招手。

莊天舜笑著點了點頭,跟著林玉紅進入了廚房。

這時候,門鈴響了。

“誰啊?”孟思嘉一臉疑惑地看著孟光明,“爸,你還叫了別的客人?”

“嗯,你去開門就知道是誰了。”

“誰啊,還弄得神神秘秘的。”說著,她過去查看大門的顯示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沈遠?”

她回頭看了父親一眼。

孟光明聳了聳肩。

她打開門,看見了沈遠,他披著一件及膝的長外套,裏麵是白襯衫和水洗牛仔褲,正微笑著站在門口。

換下警服之後,這身休閑的裝扮顯得他更加青春帥氣了,整個人洋溢著如新鮮番茄般成熟又略帶懵懂,清新又略帶羞澀的氣息。

盡管莊天舜和沈遠都愛穿襯衫,可是不得不說,兩人的風格完全不同。

微信裏,趙梅梅曾經給出過這樣的分析,莊天舜總愛穿著深色的襯衫,尤以黑色居多,給人一種深藏不露的感覺,屬於冰山型;而沈遠經常穿淺色的襯衫,尤以白色居多,看起來比較溫暖開朗,屬於陽光型。

孟思嘉給出的回應是,趙梅梅你真的太閑了,建議再加班一周。

“嗨,孟警官!”沈遠笑得相當燦爛,仿佛要將這夜晚都照成白天。

“歡迎歡迎,在工作之外的場合,叫我思嘉就好了!”對於沈遠的到來,孟思嘉心裏有些訝異,但是臉上還是維持著微笑。

“那,思嘉,今天就打擾了。”沈遠臉微微一紅。

“是小沈嗎?”聽到門鈴的聲響,孟光明從沙發上起來,走到入戶花園處。

“孟叔晚上好!”沈遠看到了隨後出來的孟光明,趕緊鞠躬。

“小沈來啦!”

“嗯,真是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不麻煩,快進來,多個人吃飯無非就是多雙筷子嘛,你林阿姨在廚房忙呢,你要不先在沙發上坐會兒,看看電視,飯很快就好了。”

“哦,那真是太感謝您啦,我去廚房看看能不能搭把手。”說著,沈遠搓了搓手。

“呃——你去吧。”孟光明猶疑了半秒,還是堆起一個笑臉。

這時候莊天舜剛好端著一盤糖醋裏脊出來了,整個屋子飄揚著一股酸酸甜甜的香氣。

沈遠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說:“莊天舜?你也來啦?”

為了不引起他不必要的誤會和猜忌,莊天舜決定實話實說:“林阿姨喊我過來看幾個古董,就順便留下來吃個飯。”

“哦哦,這樣啊,挺好的,挺好的。”沈遠笑著撓撓頭。

“那,我先進去端菜了。”

“需要我幫忙嗎?”

“呃——我問下阿姨。”說著,莊天舜兩個大跨步回到廚房裏,給林玉紅轉述了沈遠的想法。

林玉紅的聲音被抽油煙機的轟鳴和炒菜的響聲蓋過了不少,但是莊天舜大致聽懂了。

“哦,哦。”莊天舜點點頭,然後半倚著門,伸出右手,食指勾了勾,示意沈遠進去,“進來吧。”

“來嘍!”沈遠心裏一喜,連忙進了廚房。

這間廚房很寬敞,簡歐式的裝修讓人覺得幹淨、簡約和大氣,即便是再進來十個人也不覺得擁擠。

一進廚房,他看見林玉紅正在給鍋裏的油燜大蝦蓋上鍋蓋,雙手抱胸站著。

“你是小沈吧?之前光明跟我說過了。”

“對的,林阿姨晚上好!”

“你喜歡吃什麽,冰箱裏要是有材料的話,阿姨給你做一個!”

莊天舜見識過那晚林玉紅從那台五開門的冰箱裏麵拿出來幾十樣食材的壯觀景象,絲毫不覺得有什麽食材是冰箱裏沒有的。

“阿姨,不用客氣了,我啥都吃,哇,這個蝦好香啊!”沈遠用力嗅聞著。

“是嗎,我也是瞎做的,如果做出來不怎麽好吃,到時候可不要嫌棄。”

“怎麽會呢,這一看就很好吃!阿姨,我能做點什麽呢?”

“嗯,我看看啊,你就把這個野山筍洗一洗,然後去那個水龍頭接一點溫水泡著吧。春天濕寒,吃點野山椒炒山筍和菌類能祛濕。哦,如果泡完了,最好可以把那個山藥也洗一洗,等會兒我來削皮。啊,有你們兩個小夥子幫忙,真是輕鬆不少呢!”

“好的,林阿姨。”

說話間,莊天舜開始切土豆片了,在一方案板上一陣忙碌,隻見刀光燈影之間,五顆圓滾滾的土豆瞬間變成了數片薄厚一致的土豆片。

沈遠端著一小盆熱水經過的時候,差點失聲驚呼,每片的厚度均在兩毫米左右,而且目測誤差不超過0.5毫米。

好厲害的刀法!

“行家啊!”沈遠輕聲說了一句,他泡完野山椒,拿過三根山藥清洗了一番,用刀背急速地刮去山藥的表皮。很快,他也把三根山藥完美地處理好了。

山藥質地較脆,所以不能用刀尖去削皮,容易斷,而且有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又需要用刀尖仔細挖去,看似簡單的一件事,其實暗藏學問。

“你也不賴嘛!”莊天舜笑笑。

兩個人笑著握了握手,雖然表麵上是在相互競爭,各自展現自己,但是心底卻又互相尊重。

這是高手之間的一種又愛又恨的情感,像是諸葛亮和司馬懿一般——如果沒有你,那我又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呢?

莊天舜轉身把切好的土豆片放到一個仿青花瓷的盤子裏待炒。

油燜大蝦出鍋的瞬間,林玉紅回頭看到兩個人忙碌而緊張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些什麽,笑而不語,靜靜看著莊天舜把自己麵前的這盤油燜大蝦端了出去。

菜終於上齊了。

海鮮佛跳牆、油燜大蝦、紅燒全魚、野山椒炒筍菌、山藥扇貝胡蘿卜燉老雞湯。

五人吃四菜一湯,雖然菜的數量不算多,但是營養均衡,色香味俱全,分量也紮實。

當然,這也從側麵反映出了林玉紅深厚的做菜功力。

沈遠和莊天舜都發現,雖然孟光明的家建得豪華,但是他們一家人的行為作風卻算不上奢靡。這讓兩人都對孟光明有著不少的好感。

飯吃飽,酒過三巡,沈遠有些醉意,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大腦也有些犯迷糊。

孟光明曾經說過,看一個人,重點得看酒品怎麽樣。

隻可惜,這話到了莊天舜這裏有些失效了,莊天舜一人喝了四兩茅台,外加半打漓泉,臉色微醺,卻仍然沒有醉意,看不出他的酒品,因為他根本就還沒醉嘛!

甚至老江湖孟光明看東西都有些模糊了,笑臉盈盈的,一會兒看看沈遠,一會兒又看看莊天舜。

“這個小夥子,不可小看。”孟光明心想。

其實從剛進門的時候,他就有種感覺,莊天舜絕非一般人,憑他走南闖北幾十載,生意場、交際場見識過各色各樣的人,說不上閱人無數火眼金睛,但是看一個人至少也能看個八分。他自然看得出女兒對莊天舜有好感。

但是莊天舜的想法又是什麽,這一點他還是有些犯嘀咕。一是對於女兒的終身大事秉承慎重的態度,二來是莊天舜這個人本身就略顯神秘,他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

雖然沈遠年紀輕輕就是縣刑警隊的副隊長,職業危險的特性暫且拋開不說,單單是忙碌這一點,就注定以後屬於家庭的時間不會太多。不過,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以後若是衝不動了,大可再換個輕鬆點的文職工作便可,這也不是太值得擔憂的事情。

所以,最後選擇權還是落在了孟思嘉的身上,畢竟,這是屬於她自己的幸福和人生。

孟光明不由得朝女兒看過去,那個私底下大大咧咧,但是又受過一次傷的女兒,真的能看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可是,此時的女主角完全沒有感受到她爹百轉千回的心思,也壓根沒往她爹想的方向去想。她此時隻感覺很困,喝了杯子裏最後一口椰子汁,朝眾人道了晚安,就徑直迷糊地往樓上洗澡去了。

孟光明讓司機送沈遠回了家,而莊天舜則留在了這裏,此刻已經是十一點了,注重養生的張為民不出意外的話肯定早就睡著了。

“你又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了,你也跟著喝那麽多幹嗎?”林玉紅一邊責備,一邊心疼地扶著孟光明回房休息。

“哎呀,難得高興,難得糊塗。”孟光明抑揚頓挫地說出這句話。

林玉紅忍不住笑了,伸手捶了孟光明的胸口一拳:“你是難得糊塗,累著老娘伺候你這個大爺!”

孟光明突然兩眼放光,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雙手,捧著林玉紅的臉頰,伸長了脖子用力地嘬了一口:“哪,大爺補償你了!”

“哎呀,一身酒氣臭死了,趕緊去洗澡換衣服!”林玉紅嘴上雖然不情不願,臉上卻笑得比誰都燦爛,將孟光明帶到了淋浴間裏去。

另一邊,孟思嘉被她媽召喚出來帶莊天舜到上次的那個房間去休息。

“你還好嗎?”

“嗯。”

“你……喝了那麽多酒,怎麽都不醉呢?”

“我……”莊天舜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會不會是遺傳啊,你父親也很能喝嗎?”

“我……不太記得了,他已經去世很久了。”

“啊?不好意思,我不應該提這事的。”

“沒事。”

“哎呀——”孟思嘉趕緊轉移話題,“都怪我爸啦,喝那麽多,自己還醉了,這次都沒辦法看古董了呢,害你白跑一趟。”

“沒事。”莊天舜仍隻是搖搖頭。

目送莊天舜進入房間,她便轉身往樓梯間走去。

夜深。

盡管關著窗戶,可是冷空氣仍從一切可能進入的縫隙間鑽了進來。

莊天舜還在擺弄著房間裏那個“玻璃手”,而那個不鏽鋼材質的煙灰缸仍躺在玻璃手心裏。

他拿過煙灰缸,從邊上的開關輕輕推開——裏麵沒有煙灰。

很幹淨。

是孟思嘉清洗過後擺上去的嗎?

他的思維倏忽又飄到別的地方去,別說別人,他自己有時候都不太跟得上自己的腦回路。

可是,就算是遲鈍如樹懶,都能看明白林玉紅的意思吧?可是,那又能怎樣呢,自己這輩子跟孟思嘉是不可能的。

一想到停屍間裏那具麵目全非的屍體,他全身又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那是彌漫了他整個童年的夢魘,現在卻也逐漸成為支撐他一直不斷向前的理由。

人活著總要有一個理由嗎?

他多希望自己可以跟父親一起漫無目的地活著啊!

一根煙燃盡了,幻夢也散去,像坐了一趟電梯,心情起起落落,最終落入無盡的深淵。

他把煙頭扔進煙灰缸,輕輕推門出去。

漫步在迷宮一般的森林裏,那些高大的樹木投下巨大的陰影,像是一個又一個吃人的鬼魅,紛紛撲倒在他的身上。

“撲通!”

突然,他聽到有東西落水的聲音。

這麽晚了,會是誰呢?

他跑出景觀樹組成的迷宮,朝聲源方向奔去,最後來到遊泳池前。

月色朦朧,看不清水底的情況,隻見到細碎的波紋反射著清冷的月光。

好冷。

他雙手插兜,俯身,頭緩緩朝泳池的水麵探去。

“嘩啦——”

一個漆黑的身影從水裏猛地躥出!

他踉蹌一步,差點摔倒,連忙抓住了旁邊下泳池階梯的扶手,這才勉強站穩。

“哎喲媽呀,嚇死我了!”孟思嘉開口了。

原來泳池裏的是孟思嘉。

她在水裏的時候,就隱約看到了一個黑影,一開始以為是投射過來的樹影,這一出水麵才發現,岸邊赫然站了一個人!

莊天舜用一個問號臉表達了自己的抗議。

明明是他被嚇壞了好嗎?

“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到處跑什麽呢?”

“你大半夜的,不睡覺遊什麽泳呢?”

“這是我家,我愛幹嗎幹嗎。”

“哦。”莊天舜看了看她,沒有繼續回應,眼睛不自覺地下移,臉上馬上火辣辣的。

淡淡的月光下,孟思嘉的身材曲線顯得更加玲瓏有致,薄紗的泳衣跟她光滑的皮膚交相輝映,胸前一片雪白,往下是嬛嬛一嫋楚宮腰,再往下——他不敢再往下看了。

“哎哎哎,往哪兒看呢?”

他趕緊把眼睛偏向一邊,望著水麵出神。

此刻的孟思嘉全身附著晶瑩的水珠,像是剛剝了皮的新鮮荔枝,她後知後覺,連忙跑到一邊的躺椅上拿起寬大的毛巾,將自己包裹起來。

兩個人紅著臉,尷尬地相對而立。

“其實,我是睡不著——”孟思嘉開口打破了僵持,“我在想,會不會因為水鬼牢的事情而害怕遊泳,所以幹脆就下來驗證一下了。”

“看來你並沒有被影響,恭喜你了。”

“嗬嗬,謝謝。”孟思嘉尷尬地笑笑。

隻有她自己知道,可能是因為曾經曆過更恐懼的事,所以碰到的這些事,還不足以撼動那件事情帶來的影響,那個殘忍而繁複盤根錯節的不忍回顧的根基。

“對了,之前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人,調查得怎麽樣了?”

“你是說,明橋化工廠的法人?”

“嗯。”

“跟我來吧。”

“好。”

說著,兩人就一前一後往樓上走去。

這天一早,孟思嘉就接到朱石泉的電話,說已經將嫌疑人吳祖仁抓捕歸案,他也對自己殺害吳益聰的事實供認不諱。

事情是這樣的:順著上次莊天舜和孟思嘉的分析思路,警方再次重點調查了吳祖仁和吳祖義兩兄弟。

朱石泉和沈遠分別又帶了一條警犬,一人去了吳益聰家的祖屋那裏進行搜查,一人去了吳祖仁和吳祖義的自建房那裏搜查。

動用警犬確認了大致方位,經過不懈的挖掘,刑警們終於在吳益聰家祖屋後麵的小竹林,拜社公插著蠟燭的土地下麵挖出來一副橡膠手套。

之前因為這裏隱藏在竹林間,而且上麵的香火保存得較為完整,煙氣彌漫視野不清,加上這景象在村子裏麵是太常見不過了,所以一開始沒有挖掘這一帶。

經過鑒定,在手套上麵發現了吳益聰留下的毛發纖維,還有吳祖仁的指紋。

根據之前的調查,再結合莊天舜和孟思嘉兩人的思路分析。

莊天舜先是破解了消失的墊腳物,以及文物被損壞的謎題,並順著“幹冰”這條線摸出了吳祖仁曾經購買過幹冰的行為,將他列為嫌疑人。

但是後來孟思嘉找過他談了一次,他以給果園施肥為由,搪塞了過去,可是在問到不在場證明的時候,神情有些不自然,被孟思嘉捕捉到了。

緊接著,莊天舜通過在孟思嘉的家裏吃夜宵得到啟發,想到了串串,然後聯想到了凶手將陷入昏迷的吳益聰搬到繩索上,而又不會讓他的腰自然彎曲的手法——用房間裏翻花生的釘耙貫穿吳益聰的衣服和褲子,而正是這一步,橡膠手套和釘耙發生摩擦產生靜電,正巧吳益聰細短的毛發掉落到吳祖仁的手套上。

吳祖仁之所以沒有看到上麵掉落的毛發,一是可能頭發絲過於細小,他沒有注意到;二是可能他急著返回一樓,因為離開太久,難免不會引起吳祖義的注意,如果到時吳祖義去廁所查看的話,那麽一切將會敗露;三是可能吳祖仁根本沒有在意這個,他覺得隻要將手套趕緊埋在屋後麵的竹林裏麵,這個案件疑點重重,警方也完全不會查到自己的身上去。

至於吳祖仁的不在場證明,莊天舜分析,他很可能是利用衣服的影子和手機裏提前錄好的口哨聲,迷惑中途出來過一次的吳祖義。這個猜測,後麵也被證實了,廁所的釘子上麵留有吳祖仁毛衣的纖維,因為當時吳祖仁穿著厚厚的外套,他的毛衣無論如何都不會掛在那個釘子上的。

合理的解釋就是,他當時把毛衣掛在了釘子上麵,穿著厚外套出了廁所,一是可能因為夜晚外麵的氣溫確實很冷,二是穿著大衣方便攜帶早已藏好的幹冰。

總之現在證據確鑿,縣公安局的刑警將嫌疑人吳祖仁帶到局裏進行審訊,在證據麵前,他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吳祖仁的眼眸漸漸垂下去,凝望著自己手上銀色的冰冷鐐銬,道:“我一開始沒想過要殺他,隻是……”

據吳祖仁供述,他剛回村的第一天,吳祖義一家去他家吃了個飯,沒想到吳益聰將他準備付房子首付的錢偷了。後來他找到吳益聰,說希望吳益聰能歸還這筆錢,他就不會告知吳祖義,沒想到吳益聰不僅不還錢,氣焰還很囂張,說自己認識很多社會上的人,就算告訴自己的父親也沒關係。

這個隱忍的男人心裏頓時充滿了仇恨和憤怒,於是策劃了這一起密室“上吊自殺”案。

至於密室,他隻說是找村子裏的一個人配了把萬能鑰匙,這種門鎖在村子裏很普遍,所以想要打開和反鎖上也不難。

“是她把我供出來的吧,她那麽嫌棄我,估計早就不把我當兒子看了。她一直覺得我活得窩囊,我都快五十歲了,現在才好不容易能擁有自己的一套房子,可是,可是一切都沒了……”說著,他的聲音有些嗚咽起來,將臉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手掌裏。

“你想錯了,你母親趙鳳琴麵對我們的時候,什麽都沒說。”朱石泉說。

“怎麽可能,她……”

“你自己跟她說吧。”

“我……我不想見到她,她的出現仿佛隻是為了提醒我有多失敗。”

“不,其實她一直都在為你驕傲。”

“怎麽可能?”

“我們調查之後發現,她把你每一次寄給她的生活費都存到一個存折裏,準備當成你以後買房需要的資金的。”

“怎……怎麽可能?”有淚珠就這麽瞬間從吳祖仁滿是溝壑的臉上滑落。

審訊完畢,朱石泉將吳祖仁帶出審訊室,經過大廳的時候,兩人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等待的趙鳳琴。

趙鳳琴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了一眼,隨後站起身腳步穩健地朝吳祖仁走去,畢竟是長年勞作的人,即使已經步入老年,身子骨還是很硬朗。她走到他麵前,呆呆地看著他,嘴唇哆哆嗦嗦,欲言又止。

緊接著,她抬起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吳祖仁臉上登時火辣辣作痛,他的內心也像被火燒一樣疼,半晌才小聲地說一句話:“對不起,媽……”

趙鳳琴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臉上鬆垮的肌肉不住地顫抖,她伸出雙手摩挲著他的臉。

幾秒鍾過後,趙鳳琴別過臉去,抬起洗得已經起球的衣袖擦了擦眼角,搖了搖頭。

吳祖仁被帶到了臨時關押的地方等待公審。

經過後來的屍檢情況,確定了準確的殺人時間,與吳祖仁交代的時間也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