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古怪事多初見

十二歲的孩子因為見不到心中的白月光而哭泣,那是因為上帝還沒有給她看見那片星海。

——晚晚

1.

西楚霸王和虞姬美人的故事在我父母這裏告一段落。

五歲那一年的冬雪夜裏,雲城平江的小酒館裏,看完了那一場《霸王別姬》的電影,虞姬拿起了寶劍,利落地自刎於舞台的同時,也一個轉身,斬斷了我老娘和老爹七年的夫妻情。

我的老母親虞拉拉是這個雲城出了名的標致美人兒。她是被靈秀的雲城滋養出來的女人,也是那一代少有的讀了書的姑娘家。跟我父親老楚離婚之後,姥姥總是念叨著說她是書讀得多了,有些癡了才想到離婚。在那一代的人心裏,離了婚的人就是個半邊人,婚喪嫁娶的事兒一律得往後站,就怕給人家添了晦氣。可是我母親又跟人家不一樣,離婚三個月之後,她便帶著我離開雲城轟轟烈烈地嫁給了一個姓沈的伯伯,除了他姓沈以外,對於其他的,我一無所知。

是的,離開雲城,在振市居住的那五年,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那個伯伯。

甚至說,連我的母親虞拉拉都不曾見過幾次。

她是個既代表果決,又顯得有些糾結的女人。

既不想剪斷與我的母女情,又不願意我勾起她在雲城的那段世俗生活的回憶。

所以,在她改嫁之後的第三天,她便跟著我的繼父飛去了美利堅,而年僅五歲的我,則是被交給了繼父的兒子沈溯之。

沈溯之。

這三個字曾經是我年少無知的歲月裏的一道白月光。

我娘剛跟他爹遠走高飛的那段時間,他特別不愛搭理我。一般像沈溯之這樣長得好看的少年性情也特高冷,他的臉一沉下來,我連“想吃飯”這三個字都不敢說,更別說想吃零食了。

那時候,他時常出去練琴,我饞得沒有辦法,就經常去隔壁的鄰居家裏蹭吃蹭喝。我隔壁的鄰居叫安戈爾,是個眉目清秀的小男孩,長得好看,還賊單純。那時候我們玩兒石頭剪刀布,誰贏誰就吃一塊綠豆糕,他特傻,總出“布”,我就總出“剪刀”,後來他家的綠豆糕就都被我吃光了。

吃完了綠豆糕就是黃豆糕,吃完了黃豆糕就是桂花糕。

他老母親發現家裏的糕點都沒有了的時候還一度以為遭賊了,盤問了安戈爾一頓之後,便興師動眾地領著她家的娃前來問罪了。

“你們這……這……總吃甜糕點對娃的身體也不好呀……”她來了之後見我和沈溯之兩個是可憐巴巴的留守兒童,原本想要上演的興師問罪戲碼也沒上演成,最終發揮偉大的母性,送了我們一盤蔥油餅。

那段歲月已經過去得太久了,可是我仍舊記得那一天在安戈爾的老母親走了之後,沈溯之那微微蹙起的眉頭,他把我提溜了起來,直接放在了桌子上。

“你喜歡吃糕點?”他問我。

我那時候年紀小,對於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是絲毫不掩飾。

我弱弱地點了點頭。

我原本以為他會訓斥我,卻見他笑了笑,那眼底竟有無邊的愧疚在。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以後你要什麽就告訴我,我是哥哥,但凡別人家孩子有的,哥哥也都會給晩晩買。”

那是他第一次對我笑。

少年的溫柔**無遺,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周身都散發出一股子溫暖的氣質來,宛若神祇。

我露出缺了兩顆大門牙的一排牙齒,也對著他笑。

這一年,我六歲,沈溯之十三歲。

因著這一個笑容,我肖想了他很多很多年。

2.

大約是七歲的時候,我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了,我老母親還是在美利堅漂流著,她一點兒都不關心我,就仿佛從來都沒有生過我這個孩子一般,入學手續,從頭到尾都是沈溯之一個人去幫我辦的。我還記得那一天是個豔陽天,他穿著一件白襯衫,手裏麵抱著一堆我從出生起就攢著的檔案。

他額頭上是細細密密的冷汗,那一張原本英俊無比的臉在那一日細碎的陽光下顯得更加英朗。

檔管大媽第一次見到帶著孩子來報到的也是個孩子,覺得頗有些新鮮,一麵新鮮著的同時,也一麵拉著沈溯之的手感歎著:“可憐這小夥子,生得倒是白白淨淨的,可年紀輕輕,就要帶著個小拖油瓶……”她說著說著,險些開始抹淚。

我那個時候年紀雖小,卻也懂得小“拖油瓶”是什麽意思了。辦完入學手續的那個下午,我剛好下台階摔了腿,便直接依靠在了他的背上,他背著我,就像是這世上最普通的兄妹一樣。

他是沈伯父的第三個兒子。

前兩個都被沈伯父送到了美國去,而他,卻因為沈伯母生他的時候難產離世,而頗為不受寵愛。

兩個被遺棄的人,才最懂得相依偎的滋味兒。

因為隻有品嚐過孤獨,才深知陪伴不易。

“三哥,我是不是你的拖油瓶?”

那一天,他背著我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我扯了扯他的衣角,問得很是認真。

他卻輕輕地笑了笑,回頭摸了摸我的腦袋:“晚晚不是拖油瓶,三哥很幸運,有晚晚陪著三哥……”

他說那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不知為何,我的眼眸濕潤了半晌。

那天晚上,我沒有在沈家的宅子裏麵睡,而是從牆邊翻了出來,找那個自小就用糕點慰藉我的安戈爾聊了一夜,我摩挲著雙手跟他坐在台階上看星星看月亮。

彼時,他的手裏麵正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在舔,那心滿意足的樣子真真是惹人憐愛。

“是不是你又跟那三哥煽情了?”

他頗為冷傲地睥睨了我一眼,繼續咬著那冰糖葫蘆,寂靜的月色下,發出細小的、“哢嚓哢嚓”的聲音。

“你能不能別吃了?”我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七歲的小女生,還沒有進入那個真正愁人的年紀,卻也開始希望有一個傾聽者。

“你也想吃?”他問。

我搖頭:“你都不聽我說話。”鼻子一酸,那眼淚險些就要落下來。

安戈爾乜斜了我一眼:“你們小女生可真真是麻煩,還是我們男孩子好……”他一麵搖著撥浪鼓似的腦袋,一麵歎息著,那神情顯而易見,滿是輕蔑。

七歲的孩子跟七歲的孩子交談的話題很明顯不會太深奧。

那一晚,我以為,我會跟安戈爾說出我對於沈溯之的那種深深的依賴。

可是,事實上,我卻跟他爭論了一晚上男孩子與女孩子哪個更好的話題。

從盤古開天,女媧造人一直談到了父母這一代,我們爭論得很是激烈,從一開始的小聲討論到後來的大聲辯駁,最終,以我河東獅吼一般的大嗓門而告終。

結局自然是我勝利了。

不過,這事兒似乎給年幼的安戈爾的心靈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此後的十餘年,他一碰到嗓門大一些的女孩子就會避之不及,同理可得,遇到萬般溫柔的小姐姐,卻會露出難言的笑意。

3.

三哥是振市附中所有女生心頭的朱砂痣。

每次我的小學早早地放了學之後,我就會站在附中的門口安靜地等著三哥出來。每到這個時候,就總會出現一個穿著淡青色衣裙的女孩子走過來,她的笑容很明朗,長得就像是電視上麵的新疆姑娘,皮膚白皙,那一雙眼睛格外有靈性,眉眼彎彎的樣子像極了三哥逝去的母親。

“老夫掐指一算,這小姐姐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是你三嫂的命啊!”每當這個時候,安戈爾都會賤兮兮地拍拍我的肩膀,在我還沒有揮舞拳頭之前,一溜煙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宛若一個智障躥天猴。

她叫蘇城。

美得紮眼,即使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校服,紮著一個普普通通的馬尾辮,也是校園中最亮麗的那一道風景線。

很早以前,我就在三哥的日記裏麵看過這個名字。蘇城的蘇,蘇城的城,一筆一筆都被三哥寫在筆記本封麵的那個紅心心上。

當一個少年反反複複在一張紙上寫滿一個姑娘的名字的時候,我想,他一定是愛慘了那個姑娘的。三哥喜歡蘇城,這是個秘密,所以隻有我知道,而蘇城並不知道。

“哈嘍!晩晩!”

金燦燦的陽光落在校園裏,透過大槐樹的葉子,留下了萬分斑駁的光影。

蘇城每次見到我都會這樣子親昵地叫我。一開始我很不適應,但是後來,我便漸漸習慣了。三哥是振市附中的風雲人物,他優秀得發光,因此總是會被老師給留下來幫忙,每次這個時候,蘇城便會陪著我走一段路。

蘇城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她一路上會跟我講很多很多的話,可是說得最多的就是:“晩晩,你知道嗎,今天又有女孩子給你哥哥送信了,他沒有拒絕……”

她每次說這話的時候,那眼角都是低垂的。

明顯是屬於少女的失落。

每次她這麽一說,我的內心就會充斥著兩股衝突的力量。

一個白胖白胖的帶翅膀的小家夥就會瘋狂地用它的箭射我的腦袋,並且義憤填膺地對我說:你看看,人家美麗可人的小姐姐都這樣難過了,你竟然不告訴她那些信都被你拿去生火了!

還有一個長著兩個角的紅黑紅黑的醜家夥會拿著一個大叉子在我的腦袋上戳戳戳,一麵戳一麵恨鐵不成鋼道: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每次這個時候,我就會顯得很苦惱,而蘇城便會以為是她的話讓我厭煩了。每當我顯露出苦惱的表情時,她都會從包裏麵拿出一根棒棒糖給我,小心翼翼地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晩晩,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是的,她還拿我當個孩子。

4.

振市的風光很好,安戈爾時常說我匪氣重,在這片土地上有三哥護著,我就像是個小霸王一樣,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沒有人知道,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我也會對著窗外的螢火蟲發呆,想老楚,想老虞,想念雲城的那一方水土,想著想著,就會紅了眼。

也許是命運吧。

十二歲那一年,老楚來找我了。

也許是因為老楚跟老虞天生就不適合在一起吧,離開了我的老母親虞拉拉之後,他頓時從一個窮苦迷惘的中年老男人變成了事業有成的黃金單身漢。

發跡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來帶走我。

我是在學校門口見到的老楚。那時候,他穿著一件厚厚的西裝,頭發梳得黑亮黑亮的,那一張原本經曆了歲月風霜磨礪的臉上竟是連褶子都消失了,就像是被熨鬥熨過一樣,平整光滑得可怕。

他見到我之後,先是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小晚……”他叫了我一聲,原本扯出來的那個儒雅的笑容卻在頃刻之間消失,隻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下一刻,便將腦袋埋在了我的校服帽子裏麵,發出了一聲沉重的悲鳴。

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來自我老父親的顫抖。同樣,也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來自我自己的顫抖。

七年了,我是真的想念老楚,然而,那一天,我卻推開了老楚的手,垂著頭向著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我的三哥飛奔了過去。

“晩晩,沒事兒,三哥帶你回家……”他對我扯出了一個極為勉強的笑意來。

十七歲的少年,拉著十二歲的少女,走在那一條明明不是很長的回家路上,走了整整五個小時。

從傍晚走到天黑,明明是半日的光景,卻像是花光了一輩子的光陰。

那是第一次,他陪著我坐在安戈爾家的屋頂上,看了很久很久的月亮。

“你以前經常跟安戈爾在這裏看月亮嗎?”月色下,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笑的時候宛若神祇,他說,“你們以前看月亮的時候都聊些什麽啊?”

我的手死死地攥著他的衣角,鼻子酸得厲害,卻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我說:“聊班裏麵有意思的男孩子、女孩子,聊好玩的蟲子、遊戲……還有……”還有,聊你……這話,我始終都沒有說出口。

年少的感情,深埋於心底。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些話不說出口,也許就是一輩子要悶在心底了。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有些人,陪你走過一段年少時光,待到千帆過盡之時,卻終會成為仇人。

那一天,我唯一不後悔的就是,在安戈爾家的屋頂上,我擁抱了他。那時候我的心裏沒有把他當作三哥,隻是把他當作沈溯之。我眨巴著一雙已經通紅的大眼睛看著他,我問他:“下次再見,我可以抱抱你嗎?”

他笑了笑。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三哥濕了眼眶。

還是那般的平靜隱忍,他說:“自然可以,三哥永遠是晩晩的三哥……”

是的,三哥永遠是晩晩的三哥,可晩晩不一定是三哥的晩晩。

那時候年紀小,以為三哥偶然的一次濕了眼眶便是對自己的不舍,可是,當很多年以後,我看到他為了那個人瘋,為了那個人傷的時候,我才明白,親情與愛情是真的有天壤之別的。

我最終還是被老楚帶回了雲城。

走的那一天,三哥來送我,在我的手腕上掛了一個星星的手鏈。那手鏈是淡紫色的,很是好看。他對著我笑,說:“我的晩晩就要長大了,可是不管走到哪裏,我的晩晩定是會有一片燦爛的星光護著……”

那時候,我不懂什麽是“燦爛的星光”,隻覺得是前方一片坦途的意思,除了這個以外,別的,我倒是不知道了,隻知道,我的白月光就這樣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那一天,我坐在老楚的車上,哭了個天昏地暗。

十二歲的孩子,因為失去了白月光而哭泣,那是因為,她還沒有遇到那片星海。

5.

我回到雲城的時候,才十二歲,剛剛好是初一結束,上初二的年齡。

雲城雖是座小城,但是在省考的壓力之下,卻有著厚積薄發的本事,雲城的明川高中則年年都為振南和景大這兩所國內最好的大學輸送人才。在老楚的**威之下,那一年的暑假過後,我便直接去了明川高中旁邊的雲師附中。那一年,楚來早剛好也上初二,於是乎,我們兩姐妹便搭了個伴,時常一起蹦蹦跳跳去上課。

楚來早是我的妹妹。

十二歲這一年,我才知道自己有這個妹妹。老楚說,她是他從福利院領養回來的孩子。那時我被我的老母親虞拉拉帶走了,雖然他一直沒敢來看我,暗地裏卻一直跟虞拉拉較勁兒,他知道在他功成名就之前虞拉拉是不會讓我認他這個爹的,於是乎,他在萬分悲憤之下,便去福利院領養了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楚來早。

楚來早的眼睛長得像我。

這是老楚告訴我的。我第一次見到楚來早的時候,她穿著一件灰色條紋小裙子站在樓梯那裏對我笑。她的笑容跟別人都一樣,她笑的時候總是怯生生的,興許是在福利院待得太久了,她看人的神色裏麵都充斥著恐懼與害怕。

那一雙眼睛像我的同時,也像極了老楚。

我的腦海裏開始浮現出無數次老虞跟老楚吵架時的內容,年少時以為是因為老楚沒有錢,老虞才一腳踹開了老楚,直到見到楚來早,我才知道,我錯了——如果我是我的老母親虞拉拉,我也會頭也不回地跟老楚離婚,自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哪怕江湖再見,也定是在渣男的葬禮上見。

自然,這話我不能夠對老楚講。

那可是我親爹,比真金還要真的親爹。那一天,我萬分乖巧地對著老楚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這是我妹妹呀……”這最後一句話,我是咬牙說的,還附贈了一個假笑。

老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僅僅是片刻,便把楚來早的手放在了我的手心裏。

他對著楚來早笑,說:“來早,叫姐姐……”

來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覺得我很凶。

她咬著唇,原本蒼白的麵龐更加白了,最後還是怯生生地叫了我一聲:“姐姐……”

我強忍住內心的複雜,最終還是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說:“來早真乖……”

其實,我的內心是真的無法接受來早的,但是在她怯生生地叫我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我和三哥。我想,三哥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的心情,從最初的無法接受到後來的當爹當媽一樣照顧,我想,他那時候的內心一定比我還要悲愴。

因此,在來早叫我姐姐的那一刻,我徹底對她敞開了心扉。大人的事情再複雜也跟小孩子無關,不管老楚多麽不好,也不管當年來早的母親是多麽“白蓮花”,那都不是來早的錯。

我們都一樣。

沒有錯,更何來有罪?

6.

我和來早的緣分起源於老楚的一時糊塗,而我們之間的情誼則是在無數個躲在被子裏麵偷偷看《黃金時代》的夜晚之中加深。她是一個內秀的女孩兒,不管什麽話都藏在心裏不說出來,隻有在看書的時候,才偶爾會迸發出幾句評論來。有時候,我也會問她一些問題,比如“你最喜歡的偶像是誰呀”“有沒有喜歡玩的東西呀”,然而,每次她聽見我這樣問她,都隻是怯生生地看著我,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然後搖搖頭,不說話。

來早在雲城待的時間比我長。

五歲那一年,我前腳被我老母親虞拉拉帶出了雲城,她後腳便被老楚給帶了回來。

可是,她那一雙怯生生的眼睛裏麵卻充斥著對這座小城的陌生。

十足的陌生。

我的前桌喬婧婧自小學起便跟來早是同學。她說,來早是被欺負大的孩子。興許是五六歲之前一直在福利院長大的緣故,來早小時候便不喜歡跟人說話,所以總有小男生往她的鉛筆盒裏扔垃圾、塞蟲子,更嚴重的一次還用打火機燒她的頭發。被燒頭發的那次是來早的第一次反抗,她推開那個男生之後哭著跑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而那原本的一頭長發也已經被她自己剪得七零八落……

雖然後來那些欺負她的孩子都受到了懲罰,但是我想,她在心靈上一定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被欺負”那三個字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很遙遠很遙遠,自小被保護得太好的孩子是不會明白那種感受的。在喬婧婧跟我說了來早的事情之後,我還在想,這都已經上初中了,這種幼稚行徑便應該不會再出現了,然而,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在第二日,來早便被人打了。

喬婧婧來找我的時候,我正趴在窗戶前準備睡午覺。

盛夏的陽光剛剛好,照得人懶洋洋的。喬婧婧來的時候額頭上滿是細細密密的汗珠,她跑得很快,上氣不接下氣,看到我就是一句:“歸晚,你妹妹又被人欺負了!”她的眼底滿是對那群人的憤恨。

聞言,我連忙站起身,跟著她走了出去。

熾烈的陽光照在大白楊樹上,樹影斑駁。

一群高高瘦瘦的女生圍著一棵白楊樹站著,氣勢洶洶。

來早趴在地上,嘴角的血跡刺眼,小小的格子襯衫包裹著她瘦弱的身軀,一陣輕風吹過來,她就像是一片落葉一樣癱倒在地,臉色蒼白,弱小可憐而又無助。

我撥開人群,走過去,連忙將她扶了起來。

“你還好嗎?”

她虛弱地點點頭,之後又擔憂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示意我快點走,生怕我被她們欺負了。

我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有姐姐在,你什麽都不用怕……”我對著來早一字一頓道,轉而便回頭看向了那群高高瘦瘦的女生。

為首的那個女生長相清麗,柳葉眉,穿著一件黑色T恤和牛仔短褲,乍一看沒有什麽特別的,但是放在人群之中格外紮眼,尤其是那股子氣勢,不像是小混混,反倒是像優秀到骨子裏的好學生。

在我望向她的時候,她也望向我。

“喲,哪裏來的俠客,救人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為首的那個女生旁邊的一個黑黑的女生冷笑了一聲,笑容囂張。

她向我走近了幾步,似乎是想對我動手,卻被那個為首的女生給攔住了。

“雲姐!”那個黑黑的女生顯然有些驚訝。

雲姐……

我腦海裏突然有個名字一閃而過,這整個雲師附中也就隻有一個姓雲的,就是雲覓——雲城教育局局長的女兒,雲師附中聞名的霸王一姐。

陽光下,雲覓看著我,笑了笑,眼底卻滿是輕蔑:“一人做事一人當,楚來早犯下的事兒跟你無關,她留下,你走開。”

7.

周圍是穿梭而過的人潮,大家都認識這雲城附中的雲覓,因此看到她這樣站在這裏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地側目,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漸漸地,人越圍越多。喬婧婧素來膽子大,但在這個時候,不禁也有些了。她拉著我的胳膊,說:“算了吧,晩晩,帶上來早,我們走吧……這個時候打架不劃算!”

“不走,今天她不說出個子午卯酉來,不給來早道歉,就別想走。”我有些惱了,跟雲覓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著誰。

雲覓見我這個樣子,倒是也不惱,隻是突然笑了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我的身邊,那細長的手指一把挑起來早的下巴。她的指甲在來早白嫩的肌膚上劃了一下,便是一道明顯的血痕。

“你幹什麽?”我趕忙拉住她的手,而她的笑意卻驟然變冷。

她冷哼了一聲之後,一把甩開了我的手。

“再讓我知道你惹謝沉,別怪我不客氣!”她惡狠狠地看了來早一眼。周圍的人越圍越多,她似乎也害怕被處分,對來早惡狠狠地威脅了一句之後,便轉身離去。

我的手攥得緊緊的,想要追上去,卻被喬婧婧給攔住了。

“別,別再惹事兒了,到時候鬧大了,怕是又要請家長,挨處分!”喬婧婧提醒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眸光漸漸變沉,扶起眼角還帶著淚花的來早,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一股子的無力感。

我想,如果來早能夠表現得強硬一點,也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可是,我的好妹妹,我的好來早就是這個樣子,受了欺負也從來一聲不吭。

我的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著她一抽一搭的節奏,卻突然之間想起了一個問題——

“她說的那個人是誰?”

來早本來是弱弱地擦著淚,聽到我問這個問題之後,眼神有一瞬間的飄忽。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孤獨無助,喬婧婧扯了扯我的衣角,讓我不要再多問,手指卻指向了不遠處的一棵大槐樹。

大槐樹下,一個穿著黑色襯衣的少年筆挺地站著,細膩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那英俊的臉顯得格外剛毅。他的一雙眸子如同鷹隼一般盯著我們這裏,先前發生的一切早被他收入眼底,嘴角的笑意涼薄至極。即使他是這個事件最大的導火索,也仍舊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隻是冷眼旁觀著這裏發生的一切。

那股子淡漠疏離勁兒,是刻在骨子裏麵的。

我盯著他看了許久許久,他也蹙著眉頭打量著我。

少年時初遇的第一眼,時光定格在那個陽光和暖的上午,斑駁的陽光落在我們身上,這是看起來多麽融洽又多麽夢幻的場景。

然而,很多年以後,我回想起來的時候,卻始終覺得狗血而又荒誕,甚至一點兒都不想去回憶。

因為,這一天,我打了謝沉。

我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那弧度正好的嘴角勾起的時候,便已滿是血跡了。對於這傷,他似乎並不是很在意,隻是看著我的時候,複雜、深邃、克製、隱忍等一係列情緒在他的眼裏湧動著。

他向我走近了兩步。

那股子氣場太強,我下意識地後退。

他修長的手指攏在一起緊握成拳,在我的頭上滑過。我看著他,一時間有些恐懼,而他竟是一拳打在了我身後的那棵大槐樹上麵。

他薄唇緊抿,帶著嘲弄。

他轉過身去走了兩步之後,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那深邃的眸子之中仿佛有千年寒冰在。

自古狗血多初見。

沒有想象之中對我口出狂言的囂張,也沒有什麽二次打人事件,他一拳捶在那大槐樹上的時候,有木屑“唰唰”地落了下來,剛剛好,就那麽劃傷了我的臉。

還好,不是很疼。

隻是盛夏的太陽實在是太過刺眼,再加之那一瞬間我滿手是血,一時情急之下,我就那樣直接暈了過去。

8.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裏,老楚正坐在我的病床前滿含熱淚地看著我。他說:“哦,我的寶貝女兒,雖然你的臉上有了一點小小的殘缺,但是在你老父親的心裏,你仍舊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姑娘,可以媲美貴妃昭君、西施貂蟬!”

他握著我的手,一度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強忍尷尬地接受著老楚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對他笑了笑,心裏卻知道,他隻是怕我因為來早的到來而覺得自己被忽視了,所以在我僅僅是麵臨著這一點小傷的時候,也顯得如臨大敵。

醫院病房裏,我的對麵便是一麵鏡子。

被護士擦得鋥光瓦亮的鏡子中,我的臉頰處有了一道頗有些刺眼的血痕,被醫生用藥酒處理過後,已經不是那麽恐怖。

“你的臉會留下疤痕。”老楚見我頗為淡定,摩挲了一下寬厚的大掌,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他看著我,滿是認真,說,“如今你的老楚有錢了,日後醫學技術會越來越好,不就是一道疤嘛,老楚就是傾家**產也給你治好……”

他手足無措地安慰著我。

我摸了摸臉上的那道血痕,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

正值青春期的我,曾在衛生間裏欣賞過無數次自己的這張臉,雖然圓潤了點,偶爾還會出現一個雙下巴,可也算得上是大家閨秀的長相,卻不曾想到,有關白富美的夢,還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肯定,便已經破碎在了2001年的這個夏天。

……

這是謝沉的父親第三十七次押著謝沉來向我道歉。

謝沉的雙手插在口袋裏,一雙眸子漆黑,每一次都是這樣紋絲不動地看著我,嘴裏重複著枯燥的道歉的話,完全沒有任何的道歉誠意。

直到三天前,我才知道,謝沉的父親謝臨風不僅是老楚生意上的那個貴人,還跟老楚是從小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且我們家隔壁的那個別墅就是謝沉家的。這又是世交,又是鄰居,論理該息事寧人,可是謝沉這人的少爺脾氣以及每次來道歉時的陰狠眼神,著實是讓我無法接受。

“小晚,這事兒是謝沉做得不好,而且學校也給了處分,伯父在家也狠狠地揍過這小子了,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伯父一定滿足你!”

謝父的話始終是那麽誠懇,而謝沉的臉色則始終是那麽冰冷。

我不由自主地輕嗤了一聲,還沒有開口說些什麽,卻聽得謝沉驀然沉聲對謝父道:“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們自己解決,您先不要管了,讓我來和這個傷患談一談。”

他說到“這個傷患”四個字的時候格外咬牙切齒,就差把我給生吞活剝了。

事實上,確實如此。

謝父一走,他便立即欺身到我的病床前。

十四歲的少年身子頎長,百葉窗的縫隙之中細細碎碎的陽光透進來,照在他冷毅無比的麵上,使得我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本小爺歉也道了,打也挨了,你還想怎樣?”他的眼眸黑亮,聲音醇厚沙啞,卻帶著十足的惡狠狠的意味。

我這才發現,他的額角處有幾道明顯的青紫,嘴角除了那一日被我打的一拳留下的傷痕外,似乎還多了些什麽,看樣子,確實是謝父回家之後拎著這小子揍了一頓。

我是有些心軟了。我知道,經過我那麽一鬧,以謝沉在附中的影響力,勢必會有人在不久之後拿來早撒氣。

因此,我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看了他半晌,認真道:“我要你向來早道歉,為先前的雲覓打人事件當著全校的麵向來早道歉!”

他微微怔了怔,一雙黑眸亮晶晶地看著我,眉頭緊蹙著,帶著幾分淩厲:“雲覓的事情學校已經給了處分,而我父親也因此教訓了我無數次,你如今讓我當著全校人的麵道歉,是不是不太妥當?”

沒有想象中的奓毛和暴躁,他盯著我說話的時候,格外冷靜。

十五歲的少年,理智冷靜得就像是一個經曆了世事風霜的大人。尤其是那一句“是不是不太妥當”刺得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謝沉與來早的過節是什麽我不知道,打人的也確實是雲覓,細細想來謝沉除了袖手旁觀以外,似乎也沒有什麽別的錯……

“那就算不當著全校人的麵道歉,也應該私下裏跟來早道個歉……”我有些理虧地忍讓了一步。

謝沉一聲輕嗤。他冷笑地將手插進校服褲子的口袋裏麵,端詳著我的時候,就像是在看一個傻子一樣:“你做的什麽春秋大夢?”

他搖了搖頭,還沒等我再說些什麽,便直接走掉了。我原本還想說,哪怕不願意跟來早道歉,那送個小禮物寬慰一下人家小姑娘也是可以的……奈何,這話終究是被我咽回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