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其實高長月疑問的點,是為什麽要去醫院住,醫院裏有住的地方嗎?
這個疑問在兩人走進醫院產科的護士站時,得到了解答。前台一個年長的婦女先看見他們,邊忙邊招呼道:“喲,我們明朗回來啦?”
旁邊兩個年輕點兒的小護士抬頭一看,略微含蓄地喊了兩聲:“朗哥。”
孟明朗笑著應一聲“嗯”,隨後把背包往前台的凳子上一放,問:“孫姨呢?”
“她給病人量血壓去了。”年長的婦女忙完手上的工作,這才注意到來的是兩個人,“怎麽,這是哪家的小姑娘?”
怕被誤會,高長月連忙開口介紹自己:“阿姨好,我叫高長月,是孟明朗在濱城的同學。”
也不知道怎麽了,她嘴一張,就說成了同學。那個婦女一聽,眯著眼睛問:“同學呀?學的哪個專業?”
高長月突然有些尷尬,她這一說,別人肯定以為她也是醫學院的,沒辦法,她瞟了一眼身邊似乎並不打算說話的人,解釋道:“那個……是異校同學,我的學校就在隔壁,我學的是音樂。”
說完,她自己都感覺尷尬得不行,嗬嗬傻笑了兩聲。
聽到“異校同學”這個新創詞,孟明朗沒忍住笑了。感覺身後有隻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開口解圍:“她是來這裏工作的,路上塌方,從中午堵到現在,錯過了酒店的入住時間,沒地方可去,小阿姨,今晚你就隨便照應她一下吧。”
“行,小事。”被叫作小阿姨的婦女起身招呼兩人,“跟我去值班室,先烤烤火。”
說完,她又回頭交代那兩個年輕的小護士:“你們兩個看好前台啊,一會兒要是忙完了,麗麗去休息室收拾個床位出來。”
“好的,知道了。”兩個小護士應聲道。
因為兩人都沒有吃晚飯,進去休息室沒過兩分鍾,孟明朗就拉著高長月一起出去買夜宵。
對於現在這個情況,其實高長月還是有些蒙的,去的路上,她問:“那個護士阿姨是你什麽親戚嗎?你們之間看起來好熟悉的樣子。”
孟明朗雙手插兜,邊走邊回:“不是親戚,我小時候是在這裏長大的,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她們都是我的家人。”
“你小時候經常生病?”
“沒有,她們說我那會兒是整個產科哭聲最大的。”
孟明朗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倒是高長月,滿臉疑惑:“那你怎麽會在醫院長大?”
他答:“沒有真正的家人,被扔在了醫院。”
孟明朗說話的語氣出奇平淡,高長月聽了心裏一揪,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好在他們正好走到夜宵攤前,借著點菜,話題被拉上了終止閘。
等再次回到值班室,裏麵多了個更年長一點兒的護士,她一看見孟明朗,就上前來擁抱他,說:“讓我看看,大半年不見,我們明朗長沒長壯些。”
“哦喲,”旁邊的小阿姨接過孟明朗手裏的夜宵,“孫姐,孩子都長大了,你這麽抱他,得害羞了。”
“哪能呀,這不是咱們一手抱大的孩子嘛,害什麽羞。”
這兩個婦女,更年長些的看起來性格外向,小阿姨反而內斂穩重,看樣子,抱著孟明朗的那個,應該就是他之前提起的孫姨了。
高長月手上拎著兩袋子夜宵,被擋在門口,一時也不知道要怎麽反應。孟明朗手上的夜宵被接走後,挽著身前的人進到屋裏,說:“不害羞,孫姨想抱多久都行,不過我們先進屋,一會兒夜宵該涼了。”
孟明朗這麽說,身前的人才拍拍他手臂,把兩人迎進屋裏。
吃東西的時候,從大家的聊天內容裏,高長月才知道原來之前來接他們的那個小夥子是孫姨的小兒子。聊天期間,她偶爾才能插上兩句,大多時候都是兩個阿姨在詢問孟明朗的近況。
等吃完夜宵,已經是後半夜了。孟明朗打過招呼後直接去了男醫生的休息室,高長月也被那個叫作“麗麗”的小護士帶到休息室裏休息。
大家一會兒都還有事情要忙,休息室裏隻有高長月一個人躺在小**。她看著從窗戶透進來的一束光亮,心裏想著孟明朗那句“沒有真正的家人,被扔在了醫院裏”,怎麽也睡不著。
就這樣睜著眼熬了半小時,休息室的門被輕輕打開,孫姨忙完手上的事情,打算進來休息。她沒有開燈,摸黑把白大褂脫了之後,輕手輕腳躺上床。
“阿姨,可以給我說說孟明朗的事情嗎?”
剛躺下的人以為小姑娘已經睡著了,這突然響起來的聲音還嚇了她一跳,她把被子拉到胸口的位置,問:“你還醒著呢?”
高長月悶聲說:“睡不著。”
孫姨長長“唉”了一聲,之後小聲嘀咕一句:“我們明朗是挺招人喜歡的。”
嘀咕完,她才說:“那我就給你講點兒,時間久了,我也記不太清……”
高長月隻想著聽孫姨講,那句“挺招人喜歡”暗含著什麽,她根本就沒注意。
“二十多年前,也差不多就這個季節,一個臨盆產婦啊,大半夜來我們醫院,也沒家人陪著,下身全是血,當時把我嚇的,慌慌張張把醫生叫過來,一檢查,胎盤前置,胎兒胎心正常,可孕婦出血不止,危險得很。那時候醫療水平沒有現在高,小孩兒是保下來了,可好幾個醫生在產房裏搶救了三小時,硬是沒把產婦的命保住……”
說到這裏,孫姨從胸口深深提了一口氣。高長月揪著心,問:“她就是孟明朗的媽媽?”
“是啊,自己的孩子都沒能看上一眼就走了。第二天一早,來了一對情侶,說是死者的好友,男的姓孟,女的姓江,這兩人就是後來養育明朗的孟家夫妻。他們當時來了一會兒就走了,中午的時候又帶來一個老人,聽說是死者的母親,三個人在產科樓下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那江小妹哭得啊,停不下來。說著說著,三個人就吵了起來,具體吵些什麽,我們也聽不到。晚些時候,那老人匆匆收拾了女兒的遺體就走了,孩子硬是不要,就這樣被扔在醫院。我們產科幾個護士看孩子可憐,就沒報警,誰值班誰就照顧這孩子,就這樣大家輪流照顧了兩個月。”
高長月接著問:“後來呢?”
孫姨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往下說:“再後來,孟家不知道怎麽跟院方協商,弄到了領養證明,就把孩子給帶走了,隻是沒過幾天,又把孩子送了回來。兩個月的小娃娃,全身都是紅疹子,倒不是那家人沒照顧好,聽說還專門請了保姆,隻是因為水土不服,孩子被帶回去之後就不怎麽吃奶,幾天沒見,瘦了半斤。當時我剛好懷上我家大姑娘,真的是於心不忍,我們科室幾個護士和孟家商量之後,就把孩子留在醫院裏,由我們照顧。時間一晃,明朗也能下地跑了,那家人看他長大了好照顧了,就想帶回去,沒想到這孩子不願意走,才不到兩歲,獨自躲在房間裏,誰拉就咬誰。那會兒把我們嚇壞了,沒想到平時乖巧機靈,也不認生的一個孩子,突然就變成這樣。最後實在沒辦法,孩子還是由我們帶,帶到他要上小學,江小妹懷了孕,請了產假專門過來,就在這醫院裏陪著孩子整整一年,直到她自己的孩子生出來,月子過了,才順利把明朗接回去。至於那老人為什麽不要孩子,還有孩子的父親是誰,我們都不清楚,恐怕隻有那家人才知道了……”
聽到這裏,高長月的枕頭已經濕了一大片。她之前一直覺得,孟明朗再怎麽樣,也沒有自己和小呆可憐,至少他還有個很好的家庭,有很好的養父母,從小衣食無憂,上著好大學,打打冰球,還打進了國家隊。可她怎麽都沒想到,他竟然是硬生生被家人拋棄的,況且他的親生父親明明在世……
她沒忍住,狠狠抽泣了一下。孫姨聽見,反倒笑了,說:“你別覺得可憐,我們明朗現在長得很好,又帥又有孝心,每年都要回來好幾次,把我們科室的人都當親人一樣,逢年過節不但送禮,還給我們的孩子包紅包,一個不落。科室新來的那幾個小護士啊,心裏都想著怎麽把他追到手呢。這幫小丫頭,一個兩個都精得很。”
高長月眼角夾著眼淚,哭沒忍住,笑也沒忍住。她不知道怎麽插話,就一直默默聽著。最後孫姨長歎一口氣,惆悵道:“也不知道我們明朗,最後能和什麽樣的姑娘組建家庭。”
昏暗的小休息室裏,高長月側躺在**,窗外時不時響起一陣救護車的鳴笛聲。她看著那束斜射進來的亮光,心裏偷偷想,他該值得這世上最美麗善良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高長月是被窗口投射進來的陽光刺醒的。窗外各種建築物上積滿了雪,放眼望去,一片刺目的白。
休息室裏隻剩下高長月一個人,她起身之後把被子鋪平,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出去,走到護士站的時候,正好看到孟明朗提著十幾份早餐從電梯口過來。
他走近,湊到高長月麵前問:“你的眼睛怎麽了?”
“沒怎麽,我……我早上起床,眼睛就愛水腫。”
高長月胡亂搪塞一句,轉身就往洗手間跑。
孫姨在一旁看了直笑,笑得孟明朗一頭霧水,他把早餐都放在桌上,疑惑道:“笑什麽呢?”
“我還不能笑了呀?”孫姨順手拿過一份早餐,拍拍他的胳膊試探道,“跟姨說,你是不是喜歡人家小姑娘?”
孟明朗招手示意孫姨靠過來,隨後湊到她耳朵邊說了一句什麽,惹得麵前的人都一臉好奇。
吃過早餐,孟明朗帶著高長月直接去了餘思久家的老宅子,從冬烏鎮出發,還有二十分鍾的車程才能到。雖然心裏早有疑問,可他熟門熟路的樣子還是讓她有些驚訝。
在車上時,她問過:“你知道我來這裏具體工作是做什麽嗎?”
孟明朗閉目養神,回道:“何瑪都跟我說了,你今天過去拍些照片,再到附近找些村民問問,下午就可以回濱城。”
“你不回去嗎?”
“我再留兩天。”他輕聲回應,“回去就要歸隊訓練,過年應該沒時間再回來了。”
高長月默默點點頭,之後兩人一路無言。
關於領導整理出來的那些問題,高長月下車後從村口一路問著進去,沿路得到的信息其實和多年前網上已經報道過的相差不大。
貧苦人家多年栽培,山村裏飛出金鳳凰,為國勇奪第一枚冬奧金牌等關鍵詞,唯一新鮮點兒的,大概就是原先老宅裏住著的老兩口,在十多年前被兒子接到了城裏生活,過上了村民口中所說的好日子。
高長月跟著孟明朗一路走到一棟兩層的小樓門前,房子應該是新修繕過的,門前有雜草,但是不多,看來主人家偶爾也會回來打理打理。
兩人繞著看過一圈,孟明朗拿自己的手機幫她拍了好多張照片,拍完交代說:“我把照片都發給你,你回去拿到手機之後就可以傳給公司了。”
“好,那我們走吧。”
高長月把那些采訪資料和錄音器材都收進包裏,轉身想走的時候,卻被孟明朗伸手拉住了。
他說:“等一下,喝碗排骨蓮藕湯再走。”
“去哪裏喝?”高長月滿臉疑惑。
說話間,她身後突然傳來吱呀一聲響,回頭看去,在那棟兩層小樓的隔壁,一座毫不起眼的農家小院門口,從裏麵走出來一個和小呆奶奶差不多年紀的老婆婆,她手裏端著兩個瓷碗,裏麵盛滿了湯。
孟明朗拉著她走過去,接過老人手裏的兩碗湯之後,用當地的方言問了一句話。高長月不大能聽懂,但大概能理解,應該是問:“外公在家嗎?”
老人眼窩深陷,可一雙眼睛透著溫和的暖意,她用更醇厚的方言回答了那個問題,高長月隻聽出來“睡覺”這兩個字。
最後老婆婆指指屋裏,和孟明朗又交談兩句之後,轉身進去了。
孟明朗把手裏還冒著騰騰熱氣的湯遞給她,解釋說:“我外公在屋裏睡著了,廚房裏燒著火,外婆要去添柴,她叫我們趁熱把湯喝了。”
她接過湯,邊喝邊問:“你以前回來,都不進去嗎?”
“嗯,就在門口,有時候送出來的是飯,有時候是一道好菜,今天是我提前說要喝排骨蓮藕湯,所以我外婆提前做好,送了兩碗出來。”
“你還跟老人家說我要來?”
孟明朗眉頭一擰,反問:“我不說,難道你想跟我共喝一碗湯?”
“那倒不是。”
兩人靠著門框,腳下踩著薄薄一層積雪,等碗裏的熱氣冒完,湯也被喝見底了。孟明朗把兩個碗摞在一起,放在門邊,隨後走到旁邊的窗戶旁,輕輕敲了敲。
沒過一會兒,老婆婆出來了,高長月看見孟明朗從包裏拿出些錢塞到老人手裏,隨後兩人用方言交流了兩句,老人的眼眶就逐漸紅了,她拉著孟明朗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裏。
高長月一看,場麵似乎有點兒煽情,剛想往旁邊退兩步,老人突然衝她招手,示意她走近點,然後,她的手也被老人攥住了。
年輕男女的手被老人布滿細密褶皺的雙手交握在一起,高長月知道,這誤會大了,她卻沒辦法抽出自己的手。
最後,兩人在老人的目光相送中,牽著手慢慢走上鄉間小道。其實也不算是牽手,高長月是被緊緊拉住的,他平時拉她,隻會抓住手腕,這次卻握住她整個手,從手背到指尖,緊緊握住。
走了好一會兒,高長月回頭看看,已經看不到老人的身影了,於是她動動手指,說:“那個什麽……你外婆好像已經進屋了,能放開我了不?”
走在她身前一步的人停下來,回頭看看,嗯,情況屬實,可他卻說:“不放。”
高長月神思沒跟上來,愣住了。
當時,四周一片銀裝素裹,農家高低不一的房頂上大多都升起了炊煙,有兩條狗在雪地裏撒歡,追逐奔跑,伴著靜謐與安寧,她聽見他問:“高長月,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喜歡上你?”
一陣冷風撲麵而來,瞬間把人吹清醒了,高長月結結巴巴回道:“沒……沒想過,不過你……你這句話,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他握緊她的手,說:“喜歡,認真且能夠擔得起責任的喜歡,是深思熟慮之後依然清晰明了的喜歡。”
一句話,如強風貫耳,直擊心底,那雙眼睛裏的堅定,幾乎能把她整個人都吸進去。
孟明朗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場比賽,出場館之後孟叔和江姨把他叫過去,當時孟叔問過一個問題,那個問題是關於高長月的。
“你已經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訴那個小丫頭了嗎?”
當時孟明朗搖搖頭,說:“我什麽都沒說過,可陰差陽錯,她似乎都知道了。”
是的,他能感覺到她所察覺到的一切,所以他毫無保留,借著這次機會把自己短短二十多年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都坦然擺在她麵前。
還有關於孫姨那個問題的回答,他說的是:“喜歡,所以才帶她來見你們,不過我還沒表白,你和小阿姨要替我瞞著。”
這些都隻不過是他想讓她明白自己、了解自己、靠近自己,還想要一次熱烈而堅定的戀愛。
或許每一個開口表白的人,都對對方即將開口的那個答案感到惶恐不安,所以當高長月恢複思考能力,避開他的目光說出“可是”兩個字時,他急忙出口:“我不急的,你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去想,慢慢冷靜之後再給我答案。”
說著,孟明朗終於放開她的手,從背包裏拿出兩張類似入場券的東西,說:“春節之後,我們隊在西岸有一場比賽,這是門票,你可以帶小呆一起來,我就當這是答案,你來了,我們就在一起;你要沒來,比賽之後,我來找你。”
這話怎麽聽,高長月都覺得自己沒得選,她呆呆握著被塞到手裏的票,然後聽他交代自己怎麽打車回鎮上之後,看著他轉身,踩著雪融化後的一路泥濘,走了。
高長月被那句“深思熟慮後依然清晰明了的喜歡”砸得暈乎乎的,難道自己就要成為那個世上最美麗善良的姑娘了?
這麽一想,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晚上回到濱城,高長月本想叫小呆去自己家,可想到要照顧奶奶,她回家和高滿打過招呼,就去了小呆家。
兩人躺在**,關燈之後,高長月才鼓著勇氣說出被表白的事情。
小呆睜著眼睛看向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語氣淡淡地問:“那你也喜歡他嗎?”
高長月想了很久,久到她以為小呆都快睡著了,才輕聲吐出兩個字:“喜歡。”
沒想到身邊的人回得很快,小呆繼續問:“你喜歡他什麽?”
“我喜歡他心思細膩,喜歡他善良有擔當,喜歡他在冰球場上揮杆滑行,認真又堅忍的樣子。”
“那就去吧,”小呆翻身側躺,背對她說,“我陪你去,去看一場比賽,然後你好好談一場戀愛。”
“可是……”
“別可是了,睡覺吧。”
小呆打斷她,之後似乎就睡著了。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高長月沒過一會兒,也沉沉睡去。
她永遠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躺在自己身邊的好友,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小呆心裏有一句話,一直壓在胸口,酸澀至極。
我也喜歡他,可笑的是,就連喜歡他的原因都和你一模一樣。
第二天,高長月回家收到一個包裹,打開看裏麵是一部手機。聯想到之前孟明朗讓她回家拿到手機之後接收照片,說的是“拿到”,而不是“買到”,她便能想到是他送來的。
大家都還是學生,沒有穩定的收入,雖然他家庭條件比自己好上太多倍,可突然送一部手機,她還是吃不消,不過想到自己早晚都要買,於是補了電話卡之後就開機用了。
消息框裏跳出十幾張孟明朗發送過來的照片,發送時間還停留在昨天早上。她都點擊保存後,在輸入框猶豫幾秒,才發送了一段話過去:“謝謝,手機的事也謝謝,等我兼職拿到工資,就還你錢。”
這條消息在之後的一個月時間裏都沒有得到回複,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高長月從冬烏鎮帶回走訪資料後,就一直跟著何瑪做點閑活。上次走訪遇到塌方被困,一個小姑娘在鄉道上又累又餓,還丟了手機,何瑪似乎是心裏愧疚,做什麽都要帶著她,稍微辛苦一點兒的工作都不讓她做,所以這一個月高長月過得十分舒心。
公司在年前給這幫兼職大學生結了工資,高長月也拿到一筆滿意的結款。她上網搜了下自己這款手機的官方賣價,還好不貴,勉強能承擔。於是她給孟明朗轉賬過去,沒收,第二天到點被退了,她又轉了一次,第三天依然到點被退。
高長月像較勁一樣,每天到點就轉一次賬,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除夕夜,兩人的對話窗口裏全是她的轉賬記錄。
除夕這天,高長月看著被退回的款項,沒有再轉過去,直到晚上和高滿吃完年夜飯,坐在沙發上看春晚時,她偷偷複製了一條別人發來的新年祝福,假裝成群發的樣子,單獨發給了孟明朗。
十幾分鍾之後,收到新消息提示,對方回了一句:“新春快樂。”
簡單的四個字,倒讓高長月分不清這是給自己的回複,還是他發的群發祝語。她捧著手機呆愣了好一會兒,輸入框被點開又關上,如此重複好幾遍之後,對話頁麵裏突然多出來一句話。
“我想見你。”
高長月心頭一顫,這種感覺就像是一株小小的植物,在你耐心澆灌很久很久之後,原本毫無生氣的花苞突然綻開了花瓣。她心一橫,回問道:“你在哪兒?”
“巷口,等你。”
那天晚上,高長月什麽都沒說,穿上外套在高滿的詢問聲中出了家門,巷口的那盞老式路燈下,獨自站立的身影周身充滿寒氣。
他來了很久,卻也在要不要今晚就見麵這個問題上糾結了很久。
直到她來,他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答案,不同於之前的猶豫閃躲,她的目光溫暖又堅定。
孟明朗帶她去了城郊的一處公園,裏麵有一座高高的鍾塔樓,周圍有很多人在等待零點的降臨,隨著時分秒指針越來越靠近最頂端的數字,人們的情緒也逐漸高漲。
在三根指針合並在一起之前,高長月感覺有隻手靠過來,隨後自己的手被身邊的人牢牢牽住,她轉頭看過去,孟明朗也剛好看向她。
兩人相視一笑,高長月卻非常不應景地問:“所以說,餘思久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對嗎?”
既然決定在一起,她就更加迫切地想知道他的一切。
周圍的人群開始從數字十倒數,在聲聲高昂的呐喊中,孟明朗一點一點收起笑容,在倒數聲喊到零時,他湊到她的耳邊,說:“噓……你聽,新年的鍾聲響了。”
高長月在這一刻知道了答案,一個未曾出口,卻隱藏在每個聲調起伏中的答案。她跟隨著周圍的人群逐漸釋放情緒,最後提高音量呐喊道:“孟明朗,新年快樂!”
孟明朗牽著她的手,再看看她的樣子,也跟著喊道:“新年快樂!”
他們在歲除之夜確認了彼此的心意,那時候高長月覺得老天總算有一次待自己不薄,讓她遇見了孟明朗。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高滿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還開著,正在播放春晚的小品。高長月輕手輕腳走過去,想給她蓋個毯子,沒想到人剛走到跟前,她突然醒了。
“這大過年的,”高長月心虛,搶著開口,“怎麽在沙發上睡著了?”
高滿慢慢坐起來,一雙眼睛暗含深意地看著她:“你也知道是大過年的,這還大半夜的呢,你去哪兒了?”
“當然是赴約啊。”
“男的?”
“男的。”
高長月回得非常迅速,不等自己媽再問,她又乖乖交代:“我談戀愛了,那人你也見過,就之前騎車,在大學城區撞到的那個騎自行車的男生,他叫孟明朗。”
高滿想了一會兒,樣貌模模糊糊的,記不太清。她把電視關了,邊往臥室走邊說:“談戀愛就談戀愛,晚上別出去太久,以後再這麽晚跑出去,看我不連那小夥子一塊兒收拾了!”
高長月十分服從地回答:“好好,我以後晚上都不出去了,行吧?”
回應她的,是臥室門被關上,啪的一聲響。
高滿除了在那件事情上特別堅持之外,其他方麵都算得上很開明的家長,沒有要求她多少歲才能戀愛,也不像其他父母,一聽到女兒談戀愛,就恨不得馬上把男孩子拖到麵前來,方方麵麵都盤查清楚。
在感情這點上,高滿從來沒有給過她壓力。
大年初三,孟明朗說他小叔又得出國了,家裏打算吃一頓送別晚餐,還特意提起她,要她也一起去吃頓飯。
高長月下巴差點兒磕在地上:“這……這不好吧,我們才在一起幾天呀,現在就見家長,我不行的,我不去。”
她連連拒絕,孟明朗在電話那頭輕笑道:“去見你‘大姨’,有什麽不行的?”
想起冒充表妹那件事,高長月就尷尬,偏偏孟明朗還拿來開玩笑,她假裝生氣:“你還說這個,我們立過君子之約的。”
孟明朗立馬停了笑,正經地說:“你想多了,隻是簡單吃個飯,在外麵吃,不在家裏,就孟叔和小叔,你都見過的,還有江姨,她最想見見你。”
“之前和現在不一樣,我現在緊張……”
“放輕鬆,隻是吃個飯。”孟明朗聲音很輕,“我來接你,好嗎?”
這平時本來就不凶的一個人,談起戀愛來簡直不要太溫柔,高長月的心被那句小心翼翼的輕問融化得暖暖的,張口答應了。
在去飯店的路上,高長月想起之前一直轉賬沒人收的事情,問道:“你為什麽一個月不回我的消息?”
孟明朗掌著方向盤看她一眼:“從冬烏鎮回來之後,我就歸隊了,沒用手機。另外,我也怕收到某人什麽不好的答複,導致我無心訓練,從此一蹶不振。”
“哼!”高長月無情打斷,因為後麵的話已經沒有聽的必要了,“那轉賬呢?你過年的時候總拿到手機了吧,為什麽不收?”
孟明朗裝傻:“我還沒問呢,你沒事一直瘋狂給我轉賬做什麽?我開機一看消息,差點兒以為是係統出錯了。”
“你就裝吧,這手機難道不是你買的嗎?”高長月把手機拿在他眼前晃悠兩下。
孟明朗把頭偏開一點兒,岔開話題:“乖乖坐好,根據最新發布的交通法規,你的行為已經影響我這個司機專注開車了。”
高長月真就乖乖坐好,不再搭話了。
氣氛突然不再活躍,孟明朗偷偷看她一眼,他明白她在想什麽,沒辦法,隻能歎口氣,說:“行,我收。”
話音剛落,他就瞥見身邊的人兩隻手握著手機按了一會兒,之後自己的手機響起新消息提示,他妥協道:“我一會兒停下車就收好嗎?你別不說話。”
高長月把視線移向窗外快速後移的綠化帶,她知道自己是該說些什麽才對,於是開口:“我不知道你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雖然不清楚你到底了解我多少,不過我覺得還是應該親口跟你說……”
她感覺他在看自己,不過她還是看著窗外沒回頭,停頓幾秒之後,繼續道:“我是七歲的時候在孤兒院被領養的。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的親生父母是做什麽的,他們有可能是罪犯,也有可能已經死了,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去深究。我媽領養了我之後,就帶我住進清風巷,一個人辛苦拉扯我長大。她為什麽不結婚、有沒有父母、老家又是哪裏的,這些她從來不說,我也從來不問。我說這些並不是想矯情什麽,隻是想讓你知道,雖然我和你都沒有健全的家庭,可是你到底不同,你有優厚的家庭條件,不管是所學專業還是業餘愛好,你都能做得很優秀……”
“所以,你自卑了嗎?一部手機的錢都非要還給我,才能讓你覺得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平等的,對嗎?”孟明朗突然開口打斷,“高長月,你永遠都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你。”
“對,我還很驚慌很猶豫,怕我那天晚上做錯了,我太衝動,怕我將來後悔,怕我給不了你一段長久的感情,甚至想離你遠一點兒。你應該有一個很好的妻子,她從小生活在正常的家庭裏,她被愛包裹著長大,她善良可愛,生來就知道怎麽愛一個人,怎麽給予愛,而不是像我這樣……”
車子一個急刹,靠邊停下,硬生生把高長月剩下的話給打回了肚子裏。孟明朗打開車門,長腿一伸,下車從車後繞到副駕駛的車門位置,開門,朝她伸出手:“出來。”
高長月不知道什麽時候眼眶紅了,她仰頭看著車外的人,腦子蒙了一秒,但還是聽話地下車。孟明朗把她拉到身前,關上車門,說:“這些就是你藏在那句‘可是’之後的話?”
高長月仰頭看著他,雖然搞不懂他要幹什麽,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車裏太暖和了,下來讓風把你吹清醒一點兒,然後認認真真地聽我說。”孟明朗眼睛牢牢鎖住她,“對我來說,怎麽樣的你並不重要,不管是被領養,還是你覺得你家裏條件不好,覺得自己不夠優秀,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喜歡的是你,明白嗎?”
高長月一眨眼,眼淚就掉了出來,孟明朗長歎一聲,伸手幫她把帽子戴上擋風,然後順手一攬,把她的頭按在胸口,說:“躲著點哭吧,別讓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你說你這腦袋裏在想些什麽,家庭條件都扯了出來,我難道是那種會貪圖你錢財的人嗎?”
說著,他看了一眼車後座的東西:“還什麽善良可愛的妻子,難道你不善良不可愛了?這車上的酒啊花啊什麽的,不都是你準備的?還有怎麽愛一個人這種事,你隻要在我身邊,我會讓你知道,怎樣好好愛我的……”
高長月被莫名戳中笑點,眼角還夾著眼淚,就“撲哧”一聲笑了。
孟明朗鬆了口氣:“你今天表現不錯,以後有什麽事,就要像今天一樣說出來,不準悶在心裏,聽到了嗎?”
說完,他把她的頭抬起來,和她對視著,問:“還哭嗎?”
高長月搖搖頭,可眼睛還濕乎乎的。孟明朗捧著她的臉,快速在她額頭親了一下,又問:“還哭嗎?”
她呆愣愣地點點頭。
結果孟明朗又在她鼻尖輕啄了一下,再問:“還哭嗎?”
這操作就讓人摸不懂了,搖頭也親,點頭也親,再來一下,那不就親……
高長月搖搖頭,之後快速抬手捂住嘴巴,在孟明朗湊過來的前一秒,轉身、上車、關門,一氣嗬成。
這才第三天,又是見家長又是親親,發展太迅速容易讓人吃不消。高長月趁外麵的人還沒上車,伸手在胸口拍了拍,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