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乖女孩,祝你做個好夢。”

01

向妍是被渴醒的。當她清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蜷縮著身體,裹在一床薄薄的夏涼被裏。

她掀開被子,刹那間身上的熱氣仿佛全都蒸發完畢。窗外的月光映著窗簾上的圖案,落在床前的地毯上。

向妍跳下床,旁邊的衣櫃側麵鑲著一麵落地鏡。鏡子裏是一個短胳膊短腿的小孩,此時她正滿頭大汗,濕漉漉的頭發黏膩地貼在汗濕的臉上。她並沒有驚訝,仿佛立刻接受了自己變回小孩子的設定,淡定地撥開頭發,用手背擦了擦汗。

向妍記起自己小時候,想象力豐富到窗簾上的卡通圖案都能讓她腦補出一個偷窺她的影子來,膽小到總覺得手腳要是伸出被子之外,就會被什麽妖魔鬼怪之類的砍掉。所以哪怕再熱,她都要把整個人埋在被子裏睡覺。

輕風從打開的窗縫中溜進來,滲透著深夜萬籟俱靜的涼爽,向妍無端地打了一個寒戰。她用小手撫摸著身上起的雞皮疙瘩,轉身準備回到被窩裏繼續做這個回到童年五六歲時候的夢。

可是,她向回走的腳步被門外的一聲響動給製止了。那是家具被推倒在地上的聲音。

向妍不知道現在是晚上幾點鍾,但也猜到已經是所有人入睡後的時間。

這套房子是她爸爸醫院分配的家屬房。隔音不是那麽好,平日裏左鄰右舍的聲音總能聽得到,而現在在這個寂靜的夜晚,一有動靜聲音就格外刺耳。

這麽晚,是誰在外麵?

向妍大著膽子衝外麵喊了一句:“爸爸?”

半晌,沒人回應。

她遲疑地邁出幾步,走到房間門前,愣了幾秒,心跳聲沒來由地加速,耳膜轟隆隆好似無數鼓槌在一起敲打。很奇怪,為什麽她會害怕打開房門,突然抗拒接下去要發生的事情?

把這種莫名其妙的慌亂情緒強製性甩在腦後,她打開了大門,立刻被濃煙嗆得咳嗽不停。

她的房間在最裏麵,出了房門再走幾步就有兩個房間,最後才是客廳和廚房,還有玄關。此時,過道裏已經濃煙滾滾,從冒著火光的客廳那端不斷朝她的方向湧來,隱約還能察覺到空氣中的熱浪。

恐懼歇斯底裏,一下子席卷全身細胞。她顧不得思考為什麽這樣子的烈焰地獄讓她如此熟悉,身體本能地推開右手邊虛掩著的房門。

這是她父母的臥室。

此時窗外的夜像是被蒙了一塊黑布,一點光亮都沒有,可她卻能清楚地知道房間裏的每一個細節。

這個夜晚不合理的地方太多,她感覺自己被分成了兩個人:小時候的自己是參與者,而長大後的自己卻是有上帝視角的旁觀人。當看到躺在**絲毫沒有反應的父母時,她來不及去糾結其他,心如同沉入海底深淵,眼淚模糊了視線。

“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快起來。

“外麵著火了,你們快點醒過來。”

她努力地嚐試去叫醒他們,努力用小手使勁去推搡,但她父母陷入沉睡,依舊沒有醒來。她哭得更加放肆,似乎提前知道了讓人絕望的結局。

床頭櫃的電話被拿起,她撥打了“119”,抽泣著報出自己家的地址,然後又跑到窗戶邊,衝著無盡的黑夜用力呼救。

門外有東西不斷地砸在地麵上的響動,慢慢逼近這個房間。她保存的最後一點消防車早點到來的期盼也隨之消失。

她重新坐在父母的身邊,嘶啞著聲音,一聲聲地繼續叫著爸爸媽媽。

為什麽不醒過來?

為什麽要讓後來的她再也沒有父母陪在身邊?

……

最後,她放棄地想,有沒有人,來救救他們。

房門突然被打開,她驀地抬頭,希冀地望著門口。

濃煙隨之而來抵擋住視線,她隻聽到外麵有兩個聲音在對峙。

“駱川王,這不是你該管的地方。”

“朋友,你似乎忘記了《三界和諧共處條例》中第一條就是,嚴禁漠視生命,嚴禁互相殺害。身為在條例上簽過字的人,我還是有義務來製止你的。”

“別扯這些狗屁條例。我又沒簽字。一張廢紙,憑什麽來約束我們?”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目無法紀的妖在,我們妖類的名聲才那麽不好聽的,真是頭疼。”

“看來你今天是一定要和我過不去了。”

最後一句的聲音太陰冷,她瑟縮了一下,擠在父母中間。

她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抓著爸爸媽媽的手,四肢百骸如同墜入冰窖。

“如果這是夢,那就讓我早點醒來吧。”她喃喃道。

02

彎月如鉤,掛在深藍的夜幕上。

空氣中**漾開一圈波紋,緊接著,一個人影憑空出現在向妍的房間裏。

在一邊奉命日夜守護向妍的女妖,看到駱一舟的到來,打趣說:“你倒是來得挺快。”她本就不想知道駱一舟的回複,說完這句話便乖覺地隱入房門,守在外麵。

駱一舟立在床頭,注視**還在睡夢中的向妍。

她睡得並不安穩,委屈地抽泣著,淚水掛在眼尾,順著臉頰滑落打在枕頭上。眉心皺著幾道褶皺,雙手還緊緊地攥著拳頭,嘴裏不停低喃著“爸爸媽媽”。

駱一舟歎了口氣。

向妍的夢裏有他出現,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他並不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她睡夢裏。

駱一舟坐在床邊,修長的手輕輕地擦拭向妍額頭上的虛汗,最後點在她緊縮的眉頭上,試圖撫平她的不安和惶恐。

他扣住向妍的手,輕聲說:“我在你身邊。”

“我就在這裏,保護你。”

一連說了好幾聲,沉睡在夢裏的人仿佛聽到一般,慢慢地停止哭泣。

駱一舟曾與向妍締結本命契約。

這麽說似乎有些歧義,因為本命契約是雙方互享生命、情感、思維……一旦締結完成,就再也不能取消。所以它是現在進行時。

這讓知道這件事的鍾離持續暴躁了好幾年,一會兒懷疑自家還沒有成年的山大王,腦子其實還沒有發育完全;一會兒責怪自己沒有教育好,讓駱一舟就蠢了這麽一次,可這一次犯蠢就可以要了他自己的小命。

誰能想到戰鬥力強悍的駱川王會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類綁定本命契約。

這要是讓別的仇家知道,以後誰還會和駱川王正麵幹,直接組團來摁死向妍就好了。

殺死駱川王,一下子變成了一道送分題,然而,對鍾離來說,這就是一道送命題。

於是,他火急火燎地派出自己手下的得力幹將,叮囑她一定要二十四小時不離身地保護好向妍。

看到向妍的情緒緩和下來,駱一舟麵帶微笑,神色憐惜地摸了下她的頭。

能不能快點接納我,讓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你身邊保護你?

細軟的發絲碰觸到掌心,有種軟嫩的癢意。駱一舟提起的心,終於慢慢歸置到原位。

“乖女孩,祝你做個好夢。”

本命契約,是將兩個人牽扯在一起,自然也是增進彼此之間的關係。向妍原先奇怪為什麽自己會對駱一舟沒那麽戒備,原因也在這裏。

但它並不會對雙方的法力產生任何製約。

相比之下,駱一舟的法力對於普通人向妍來說,實在太過強大。所以在這方契約裏,他還是占主導地位的。

比如,生命可以共享的前提下,他不希望向妍知道契約的存在,於是單方麵屏蔽掉向妍對他的感應;又比如,可以輕易在向妍的記憶裏設屏障。

他在空中幻化出一隻蝴蝶,在月光下它翩翩飛起,停在向妍的太陽穴上,直到她的記憶再次被設了一道屏障,才開始渙散不見。

當初從那隻妖的手裏救下小向妍之後,駱一舟就把小向妍在火場中看到妖類鬥毆的這段記憶給禁錮起來。這是三界為了防止普通人類知道世間還有非人類存在而采用的常規辦法,隻是一般都會直接抹去他們的記憶。

而他這麽做,隻是私心地希望她的記憶完整。快樂的、不幸的,都是組成她的部分之一。年幼的向妍還不能麵對,那至少成長到可以承受和日常接受的教育不一樣的年齡,再去接受她父母其實是被妖類害死的真相。

他坐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裏,渾身沾滿冰涼的夜色,認真地聽著她很有規律的輕微呼吸,直到窗外的天空開始變成魚肚白,雲霞裏露出金光。

駱一舟把她的手輕輕放回被子裏,起身把窗簾拉得嚴實,不讓一點晨光照進。最後看了一眼**恬靜的睡顏,他的身影慢慢變淡,消失在房間中。

03

早晨八點半,外麵的世界早就變得嘈雜。

向妍睜著眼睛,躺在**,聽到窗外傳來的吳儂軟語,才恍然覺醒,她這是回到了自己家。她輕巧地翻身坐起,轉了轉左腳踝,經過了一晚的休養,紅腫已經消下去一半。

她穿上棉拖,除了腳腫,走路的感覺有點奇怪,其他都沒什麽不舒服。

向妍在心裏認同起外婆的話,一脈相傳的醫術,果然不容小覷。

“粥在電飯煲裏,油條和小菜都放在桌子上了。”跟著一幫老姐妹一起晨練完順便已經去菜場買了菜的許阿婆看到向妍,提醒完一句,又轉身準備去洗菜。

“外婆,您放著讓我洗。”她久不歸家,現在回來,自然想著幫忙分擔家務。

“這點東西一下子就洗完了,你要表現的話,等下把那盆衣服給洗了。”

向妍拿起桌子上的一根油條,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答應:“好嘞,等我吃完飯,就去洗衣服。”

許阿婆坐在外麵院子裏,擇著菜葉子,問她:“腿傷好點了嗎?”

“嗯。看著腫,其實差不多都好了。”

“我就說嘛,小駱的醫術很好的。”老太太的語氣有點得意,“今天再讓小駱給你瞧瞧,你以前跳舞落下的傷能不能治好。”

向妍吃了幾口許阿婆自己種的小菜,胡亂地點頭答應。

“我昨天……”她企圖再找個話題,轉移許阿婆的注意力,卻突然不知道想說點什麽。

許阿婆問:“什麽?”

“沒什麽。”她想說昨晚自己做了一個夢,好像很傷心,讓她崩潰大哭,可就是記不起半點夢境裏的細節,“我說早上醒過來渾身覺得很累,像是在夢裏打了一場架一樣。”

許阿婆想到了什麽,突然笑起來:“從小你就睡相不老實,睡著之後,睡姿千奇百怪的,扭著身子睡,跪成一隻蛤蟆睡,還能坐起來睡。不累才怪。”

向妍被外婆揭老底,但因為家裏就她們兩人,所以也就無所畏懼,大言不慚地給自己臉上貼金:“您看,我從小就是練舞蹈的,夢裏還不忘練基本功。”

許阿婆故意捧場:“那說起來,睡相差的人都應該去練舞。”

可能是好久沒有回憶起以前的事情,她有點停不下來,繼續說:“你睡著睡著還能滾到床下去。你媽以前說有次早上去給你穿衣服,推開門進去,**愣是沒人,嚇壞了她。她和你爸找遍了房子,最後是在床底下找到你的。”

氣氛突然安靜下來,回憶起已經故去的女兒女婿,許阿婆的眼眶裏閃著淚花,向妍的眼眶也泛紅了。

向妍小心翼翼地拿紙巾擦了幾下鼻子,用正常的語音說:“後來我就再也沒有掉下床了,你以前不是還對我說過,有床姑娘守著我嗎?”

“是啊,你長這麽大,我有多不容易。”許阿婆背著向妍,偷偷抹掉眼淚,故作埋怨,“晚上睡覺前非得要聽故事,我哪聽過什麽故事,想了半天隻能給你現編一隻大蟲來家裏吃人,最後被打跑的故事。”

許阿婆是個沒上過一天學的婦女。年輕的時候,國家組織過掃盲班,學會寫自己的名字,認識“大小上中下”幾個字,領了個脫盲證,就從掃盲班畢業了。沒過幾個月,這些東西就全還給國家了。

所以,不識字,不能照著書本給她的外孫女讀《安徒生童話》;聽不懂普通話,不能學電視機裏的人說給她外孫女聽。

但是,別人家的小孩子有,她也希望向妍可以有。所以,才費勁地編了一個類似《小紅帽和大灰狼》的故事。

向妍聽著,嘴角一直往上揚。

她外婆是真的什麽都不懂,那時候給她講故事,連主角都說成“大蟲”。

她問外婆“大蟲”是什麽?後來才知道“大蟲”要麽是老虎,要麽是獅子,要麽是狼,要麽是豹……反正,隻要是凶狠的猛獸就對了。

她想了想,說:“您以前給我講的故事都還挺暴力,現在想想,我能健康快樂地長到現在也是不容易。”

許阿婆不服氣,轉過身問她:“哪裏?”

“你說什麽,家裏黑乎乎,大蟲從外麵進來,嘴裏還嚼著東西。小女孩以為是奶奶回來了,問奶奶在吃什麽,大蟲裝作奶奶的聲音說我在吃胡蘿卜。其實它在嚼她奶奶的手指。”向妍控訴外婆說,“小時候,你每次講完這個,就給我總結說,要是我不聽話,大蟲就把我吃掉。”

許阿婆有點不好意思,別扭地說:“後來,我不是變得很溫情了嗎?”

向妍從小是獨自一個人睡一屋,就算是被接到許阿婆身邊,也沒改變這個習慣。所以,她經常對向妍說,晚上睡覺不要害怕,會有床姑娘守著你。起夜的時候不要害怕,馬桶姑娘會陪著你。

“對啊,我們家溫情的老太太真棒。”向妍喝完粥,把最後一口油條塞在嘴裏,“所以我才健康快樂茁壯成長了。愛您喲!”

她看著微佝僂著背的許阿婆,心裏有點泛酸,又有些甜滋滋。

從小她就知道,以後她們會是這世上血脈相連最緊密的兩個人。外婆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所以,外婆說的,向妍都全盤相信。

她相信萬物有靈,帶著外婆賦予的善意守護著她。

駱一舟站在門口,立在他肩上的五彩金剛鸚鵡也緊閉著嘴巴,不敢出聲破壞房子裏麵的溫馨。

許阿婆表情輕鬆,她身後的向妍嘴巴鼓鼓的,眼睛彎成一道好看的彎月。

當聽到床姑娘的時候,駱一舟眼裏的笑意更加明顯。

曾經“床姑娘”這三個字的出現,著實嚇了他們一大跳。那時候鍾離派遣的女妖已經在向妍身邊潛伏下來,不間斷地保護她。許阿婆的這句話,讓大家都以為女妖被發現了。

鍾離立馬召回女妖,問了她無數遍,都搞不清到底是哪一點暴露了。而女妖也生無可戀,一想到她被普通人發現蹤跡就慚愧到沒臉活下去。

後來在搞清楚原來是許阿婆自己編出來的守護神之後,女妖這才恢複活力,認領了“床姑娘”這三個字,重新回到向妍身邊。

“醫生哥哥,你來給她們家的妍妍姐姐複診的吧?怎麽站在門口不進去呀?”昨天去診所喊人的小男孩站在駱一舟身邊,仰著頭問他,“你是不是怕生呀?沒關係,我幫你喊一聲。”

說著他就衝著門裏喊了一聲:“許阿婆,醫生來看病了。”

小男孩清脆的嗓音,打斷了屋裏人的談話。

許阿婆看到來人,招招手:“小駱啊,趕緊進來吧。”

小男孩深藏功與名地跑走了,駱一舟搖搖頭,進了許家門。

四月份的天氣乍暖還寒,駱一舟今天沒有參考鍾離不靠譜的造型建議,自己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套頭粗毛線衣,底下搭著修身的深藍色牛仔褲,加一雙牛津鞋。

等他走進了大廳,向妍恍惚覺得整個屋子都亮堂了起來。

她立刻回憶起鬱冉以前說過的話,男的隻要收拾得幹淨利落,不管長得到底帥不帥,反正他就是變成了好看的男生。

鬱冉說得沒錯,不過她悄悄地在好朋友的經驗後麵繼續總結:可是如果人還長得好看的話,那真的可以蓬蓽生輝,差一丟丟就讓人失去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