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浩劫餘生,忘不了你
快到大理古城的時候,季滕忽然放慢了車速。
微風輕輕地拂過他的白色襯衣,吹動了沈思九耳畔的發絲,他的嗓音依舊低沉好聽,卻沒有了剛才的柔情和耐性。
“沈思九,再次遇見我,對於你而言,意味著什麽?”
沈思九神情一滯,繼而苦澀地笑了起來。
再次遇見你,意味著我不見天日的生活又看見了陽光。
可不等沈思九回答,季滕嗓音沙啞地說道:“看你的樣子,似乎挺歡喜的,可是沈思九,再次遇見你,讓我感覺很苦惱。”
聽到他的話,沈思九身體完全僵了。
她咬唇盯著他的後背:“為什麽?”
季滕擰著眉,淡淡開口:“你也看見了,我有了新的生活,也有了可以交付一生的女朋友。我們之間,確實有一段過去,但我這個人哪,向來不喜歡回憶過去,也挺討厭別人打擾我的生活。”
他的話雲淡風輕,卻如一支染著毒的利箭,狠狠插進了沈思九的心髒。
原來他避她如洪水猛獸,原來他對她冷漠至此,就是怕她打擾了他的生活?
想到這十年來對他的尋找和念念不忘,沈思九的心狠狠抽痛起來。
原來十年前的一切,隻有她一個人還在堅持和守護著。
原來,他早就忘了。
沈思九沒有反駁,而是反問他:“季滕,現在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是。”季滕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回答。
聽到他這樣篤定的答案,沈思九強忍著哭出來的欲望,迎著風笑了起來。
她笑啊笑,故意把話說得雲淡風輕:“既然是你想要的生活,那我就不會打擾你啊。如你所見,我也過得挺好的,我如今來大理,不過是來旅遊而已。你放心,旅行結束了,我會馬上回到上海,這輩子都不會再讓你看見我的。”
聽到沈思九的話,季滕微微一怔,最終輕輕點頭:“那就好。”
他的眸太深邃,沒人看得透他的情緒,可他身後的沈思九,卻笑著笑著,眼角輕輕滑過了一滴淚。
好在洱海有風,風一吹,她的眼淚便幹了。
既然你不願意讓我打擾你的生活,那我不打擾就是了。
就算心如刀割,我也會咧開嘴笑,可我似乎笑得太用力了,不然為什麽會扯得我的心那麽痛……
沈思九眼眸垂了垂,輕輕靠在了季滕的肩膀上。
她想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這或許是這輩子最後一個靠近他的機會了。
這十年來,在夜裏,她曾經夢見過無數次這個瞬間。
但如今看來,夢,終究隻能是夢了。
感覺到沈思九輕輕地倚靠,季滕的身軀微微震了震,但他終究隻能像沒感覺到一般,快速地帶著沈思九往大理古城趕去。
晚上,沈思九失眠了。
她躺在**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十年前季滕的臉和如今季滕的臉交替浮現在她的腦海裏,擾得她無法入眠。
眼看快要破曉了,沈思九不得不翻出隨身攜帶的安眠藥。
她這兩年失眠很嚴重,一直有吃安眠藥的習慣。
吃完藥後,她戴上眼罩,這才慢慢墜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不是很安穩,她一直在做夢。
夢裏是季滕那張熟悉無比的臉,他穿著白色的襯衣站在陽光下衝她笑。下一秒,他身上卻染滿了鮮血,有人衝著他狠狠捅了一刀,他眼角的傷疤越來越明顯……
他一直喊著沈思九的名字,慢慢墜入深淵。
“季滕……季滕……”
沈思九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了,她的身上熾熱得厲害,她掙紮著要醒來,卻像被夢魘困住怎麽也醒過來。
“著火了!快救火!客棧著火了!”
隨著一陣呼喊,客棧裏頓時慌亂起來。季滕和葉秋嚇壞了,連忙沿著二樓敲打著窗戶,讓客人們趕緊離開。
火勢越來越大,客人們爭先恐後地跑出了客棧。
“沈思九呢?”季滕環顧了一圈,沒看見沈思九,原本死水般的眸頓時慌亂起來。
“不知道啊,我剛才敲門了,那麽大的動靜,她應該能聽見的。”葉秋連忙回答道。
“沈思九!沈思九!”季滕在慌亂的人群裏大聲呼喊著沈思九的名字,確認她沒出來後,他一把扯下外套,轉身要衝進火海裏。
“滕哥!”葉秋一把拉住了季滕,衝他低吼出聲,“太危險了,我不許你去!消防一會兒就來了,到時候自然能救出她!”
可季滕等不了了。
隻要一想到沈思九會死在這場大火裏,他便坐立難安。
他可以抑製對沈思九的思念,卻抑製不住對沈思九的關心。
他大力地推開了葉秋,不顧葉秋的阻攔衝進了火海裏。
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這一刹那他有多慌張多害怕。
這一刻他才猛然驚醒,原來十年過去了,他對沈思九的感情一點都沒有淡。隻要她有危險,他還是會奮不顧身衝出去保護她。
為了她,他可以連命都不要。
身後卻傳來了葉秋歇斯底裏的聲音:“季滕,她就是你當年甘心留在大理的理由吧?”
季滕的心狠狠震了一下,他苦笑一聲,加快速度跑到沈思九的房間前,拚命拍打著門窗,渾身顫抖著低吼:“沈思九!著火了!快開門!快開門!”
但服用了安眠藥的沈思九睡得很沉,盡管噩夢纏身,卻依舊醒不過來。
眼看火勢越來越猛,季滕顧不上其他,掄起拳頭直接將窗戶的玻璃砸碎了,縱身一躍衝進了房間。
他的手被玻璃碴兒戳破了,鮮血沿著手指一滴滴滴落下來,他卻渾然不覺。看見依舊熟睡的沈思九,他連忙用濕毛巾捂住了沈思九的口鼻,抱著她衝出了客棧。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眼神裏滿是慌張和害怕。
一如十年前,他看見沈思九倒在血泊裏的一幕……
沈思九,我絕對不會讓你有事的,十年前不會,如今,更不會。
踏出房門的一瞬間,燃著火的門梁狠狠砸了下來。
門梁重重砸下的瞬間,季滕死死地將沈思九護在懷裏。
他疼得冷汗直冒,懷裏的沈思九也因為重物的撞擊引發的撞擊醒了過來。
看見身後蔓延的大火,看見將自己護在懷裏卻流著血的季滕,沈思九嚇得滿臉蒼白,慌忙衝季滕喊道:“季滕……季滕……你怎麽了……”
自己在做夢嗎?
為什麽季滕會抱著自己出現在這場大火裏?
可身上的疼痛感很真實,真實到讓她清晰地意識到這不是一場夢。
“季滕,你怎麽樣了?”她喃喃喊著季滕的名字,想將季滕身上的重物移開。
但吸入了太多有毒氣體的她頭暈得厲害,身體軟綿綿的,根本使不上一絲力氣。
“沈思九,我沒事。”
看著季滕疼得冷汗直冒還衝她笑著搖頭的樣子,她的眼淚猝不及防就流了下來,沈思九真的很怕,怕自己會和季滕一起死在這場大火裏。
她很想哭,在她抓住季滕的手的一瞬間,她終於控製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十年了,她終於能夠握住季滕的手了。
季滕,這一次,就算死,我也不想再放開你了。
轉念一想,其實能和季滕死在一起,也蠻幸福的。
人在脆弱的時候,情感也變得極其脆弱。掙紮在生死邊緣,在半夢半醒的恍惚裏,她似乎看見季滕也握緊了自己的手,沙啞的嗓音輕輕呢喃:“沈思九,我愛你。”
季滕,我也愛你。
你是我生命裏最美麗的意外,是雪山腳下熠熠生輝的笑臉,是我心裏最溫柔安全的存在。
沈思九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又回到了青春時代,坐在教室裏,聽著老陳喋喋不休的念叨聲,一抬眸便能看見季滕那雙好看的眸子。
他會輕敲她的腦袋罵她笨,會溫柔地遞給她好吃的麵包。
當她再次看見季滕溫暖如春風的笑臉時,沈思九卻醒了。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被送進了醫院裏。
想到大火裏的一幕,沈思九慌了,掙紮著起身要去找季滕。
剛起身,葉秋就推門進來了。
看見穿著白大褂的葉秋,沈思九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原來葉秋是這個醫院的醫生。
“滕哥沒事,受了點小傷,已經醒過來了。”葉秋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著沈思九,聲音染上了幾分苦澀,“原來你就是那個他忘不了的人……”
沈思九一臉疑惑,有些不明白葉秋話裏的深意。
葉秋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麵前的女人。
在無數個午夜夢回,她都會從季滕的嘴裏聽到這個名字。她跟著季滕來到大理,一晃就是七年,季滕對她很好,卻終究不肯和她再進一步。
就連結婚,也不過是季滕家裏催得厲害,她剛好是季滕身邊唯一的女人罷了。
這次要不是沈思九來了,她想她這輩子可能也見不到如此反常的季滕。
“沈思九。”她苦笑著喊出這個讓季滕魂牽夢縈的名字,道,“我不知道你和季滕究竟發生過什麽,但這些年,季滕一直忘不了你。”
什麽?
沈思九難以置信地看著葉秋。
季滕……真的忘不了她嗎?
“季滕就在隔壁病房,記住,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讓步。”葉秋道。
說完,她便幹淨利落地轉身離開了。
其實葉秋也很糾結,她很怕季滕會被沈思九搶走,但她知道,沈思九一直是季滕心裏的結,她必須想辦法把這個結解開了,她和季滕才有在一起的可能。
她太了解季滕了,以季滕的性格,為了不讓沈思九愧疚,那個秘密,他恐怕會爛在肚子裏一輩子。
可她不忍心看季滕背負那麽多,如今的季滕,已經讓她心疼不已了。
看著葉秋離開的背影,沈思九不由得皺了皺眉,葉秋不是季滕的女朋友嗎?怎麽會對她說這些話呢?
但沈思九顧不上這麽多了,她拿起旁邊的外套,便慌慌張張地往隔壁病房跑去。
想到季滕奮不顧身地救自己的樣子,她那顆塵封的心便再次劇烈跳動起來,根本沒辦法控製。
時隔十年再遇到讓你臉紅心動的人,你會怎麽做?
沈思九的選擇是奮不顧身地再愛一次,哪怕前麵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她也願意蒙著耳閉著眼地往裏跳。
她雙手顫抖著推開病房的門走進去,看見躺在病**的季滕,直接撲進了他的懷裏,死死摟著他的脖子,瘋狂地感受著他的體溫和心跳。
這個擁抱,她等了整整十年了。
實際上,在看見季滕的第一眼,她就想這樣做了。
但她忍到了現在。
“沈思九……”季滕被忽然撲來的沈思九驚醒了,薄唇張了張想和她說話。
她卻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季滕,你什麽都不要說,聽我說,我等了你十年,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這些話,我十年前就想和你說了。”
季滕抬眸看向她,深邃的眼眸看不清情緒。
沈思九微微抬起頭,冰涼的手指觸上了他眼角的傷疤,近乎哽咽道:“季滕,我不知道十年前你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選擇放棄我們的上海之約?為什麽會忽然消失不見,一走就是十年?我也不知道這十年來你究竟經曆了什麽,讓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肯直視對我的感情。但這一次,我想勇敢一點。十七歲的時候你追我逃,你熱情我卑微,但二十七歲再次遇見你,我願意放棄所有的自尊和驕傲,轉身來追你。因為我還愛你,因為我還忘不了你。”
“我還愛你”“我還忘不了你”這幾個字,沈思九念得很輕,卻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季滕,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沈思九目光灼灼地盯著季滕近在咫尺的臉,憋了十年的話,她終於在劫後重生之後全部告訴了他。
某一刻,她的眼裏閃著星光,她甚至自私地想,隻要季滕同意,就算負了全天下,她也認了。
聽完沈思九的這番話,季滕沉默了很長時間,她的愛他能感受到,但他隻能安靜地坐在病**,假裝自己是塊五感全無的木頭。
因為他知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他輕輕推開她,性感的喉結動了動,卻一句話也沒說。
沈思九,原諒我不能握住你的手。
下一秒,沈思九卻又再次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裏全是執拗。
季滕掙紮了一下,沒掙脫,他隻能別過臉,狠話像刀一樣紮向她:“沈思九,你這麽沒皮沒臉就不覺得害臊嗎?”
害臊?
沈思九看了看他被自己拽住的胳膊,目光裏滿是堅定:“季滕,你錯了,在你麵前,我早就沒有所謂的羞恥心了。為了你,就算低到塵埃裏又怎麽樣?季滕,你聽著,如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一百步,隻要你朝我邁出那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都可以朝你邁進!”
“可是我不願意!”季滕卻怒吼著打斷了沈思九的話,臉上青筋暴露,聲音也沙啞得可怕,“沈思九,我求求你了,不要再來糾纏我了,好不好?十年前的回憶對於你來說或許是美好的,但對於我來說,卻是噩夢一般的存在。我不願再進入那個噩夢裏,所以算我求你了,放過我,好不好?”
噩夢?
沈思九感覺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了天靈蓋。
劈碎了她所有的執念,也劈碎了她精心嗬護著的美夢。
她抓著季滕的手一點點鬆了下去,澄澈的眼眸也一點點暗了下去。
他怎麽能說他們十年前的回憶是噩夢呢?那些回憶,可是支撐著她走過了十年的春夏秋冬,支撐著她生活了整整十年啊。
原來於他而言,那些隻是一場噩夢。
好大的一個笑話。
不,她不相信!季滕衝進火海裏救她的時候,目光分明是迫切而緊張的,還有那句夢幻一般的我愛你,她分明聽得很清楚。
沈思九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竭力求證著:“季滕,你在騙我,你在用這種方式逼我離開你,對不對?”她再次衝上去抱緊了季滕,歇斯底裏地道,“但是季滕,我不再是十年前那個傻乎乎的小女孩了!你騙不了我了,這一次,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輕易離開了!”
但她剛碰到他,便被他狠狠地拽了下來,然後被重重推倒在地。
“沈思九,你死纏爛打的樣子讓我覺得惡心!”病**的季滕氣息微重。
她的膝蓋磕破了皮,很疼,但更疼的,是她的心。
她以為漫長的歲月早就已經讓她的心結了一層又一層厚重的冰,足夠堅不可摧。但親耳聽到季滕嘴裏的惡心,她還是清晰地聽到她冰凍的心碎掉的聲音,擊潰了她的每一絲意識,折磨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別說了,季滕!求求你,別說了!
她在心裏咆哮著。
然而季滕的話,卻是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更紮人心。
“沈思九,你也看到了,如今我隻是一個心無大誌的鄉野莽夫。我知道你考上了博士,才貌兩全、高高在上,前途一片光明。但我季滕不一樣,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你也用不著這樣,我就算再不堪,也不需要你沈思九的同情!你有那些善心還不如去救助門口的流浪貓!”
他在說什麽?
同情?
沈思九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他怎麽能說自己對他十年不忘的感情是同情呢?
季滕,你知道這十年來,我有多想你嗎?
對麵,季滕的聲音還在繼續:“沈思九,我要結婚了,我早就不愛你了。我救下你,不過是出於一個客棧老板的職責和義務而已,請你別自作多情了。出院後也請你徹底離開我的世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說完,他便轉身背對著她躺了下來,不願再多看她一眼。
他怕再多看一眼,他就會狠不下心來,就會忍不住對她的關心。
對不起,沈思九,我必須遠離你。
從十年前那一天開始,我們的命運就被注定了。
我們終究隻能殊途,不能同歸。
沈思九絕望地癱坐在地上,耳邊嗡嗡作響,她感覺自己聾了,連表情管理也失去了控製。這一刻她居然好想笑啊,但一用力,便扯得她的傷口好疼,疼著疼著眼淚便嘩嘩落了下來。
剛才對季滕說的那些話,已經耗盡了她十年來積攢的所有勇氣。
可惜她還是太天真了,太一廂情願了。
她早就該明白,她的翩翩少年,早就死了,死在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了。
許久之後,沈思九扶著病床慢慢站了起來,渾身無力地看著季滕的背影,道:“季滕,我知道了。等我出院了,我會馬上回上海,從此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了。季滕,祝你幸福,再見。”
說完,她便一步步離開了季滕的病房。
那一句再見,似乎將沈思九和季滕再次連接起來的世界徹底分離。
對於沈思九來說,季滕的存在就是一場重感冒,她沒辦法一下子就痊愈。它會反反複複,變著花樣讓她難過。
隻是她沒料到,她的這場重感冒,十年了還沒痊愈。
她一邊擦著淚,一邊離開了病房,她不恨季滕的狠心,她恨的,是她錯過了他十年的時光。
要是沒錯過這十年,她和季滕,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吧?
季滕,我愛你,但我也願意放你走。
如果不再糾纏是你想要的,那我給你便是了。
但沈思九不知道的是,她離開的一瞬間,季滕飽經滄桑的眸眨了一下,一道淚痕清晰可見。
“沈思九,對不起,但你值得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