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裏的朋友

一)

開學報到時間是一個有著夏季餘熱的下午。

張芳芳因為工作原因無法送談青去學校,周佳月騎著電動車到談家載談青。

家裏麵大人都不在,兩人便跑到步行街上吃午飯。談青點的是豪華版的鴨血粉絲湯,她嗜辣,恨不得將整瓶辣椒都倒進碗裏。

當然,後果就是嘴唇被辣得通紅,有點像兩根香腸。

舌頭不怕辣,可嘴唇怕呀。

下午一點多鍾,周佳月騎車載著談青回校。

她從不敢坐談青的後駕,畢竟談青的車技有目共睹。上次在自己家樓下,拐個彎就摔了一下,騎個自行車都是搖搖晃晃。

車剛轉彎到步行街的主街,程東昀正在主街西邊步行道,悠閑地向南走去。

周佳月眼睛靈敏得厲害,趕忙開口:“談青,程東昀他在前麵。”

後麵的女孩四處張望。

周佳月直接騎車往程東昀身邊去:“你往南看。”

電動車裏那個身影越來越近。

她們的車最終從少年身邊經過,僅僅相隔一扇柵欄。今天的他穿著一件無袖寬鬆白色運動背心,顯得很清涼,脖子上依舊是那根黑繩,吊著一個觀音玉墜。這是他從小就戴在身上的,談青還記得。

“程東昀。”談青叫著他的名字,聲音是隻有她能察覺出來的緊張。

電動車沒有停下,依舊繼續往前走著。程東昀抬頭看向那輛逐漸遠離的電動車,後座的談青麵白唇紅,不禁問道:“你化妝了?”

談青顯然無措,離他越來越遠,衝他喊道:“沒有啊!”

回頭,摸了摸自己的唇,覺得有些好笑。周佳月看著後視鏡裏傻乎乎笑的女孩,說:“怎麽樣,姐妹我用處大吧。幸虧我看見了他。”

談青從後麵抱住了她:“佳月,有你真好。”

“談青,你給我鬆開你的‘爪子’,你不熱我還熱呢!”

談青訕訕地鬆開手。

萬河的岸柳垂下狹長柔美的柳條,像是少女的發,輕輕拂在清澈的河麵上。夏末午間的風襲來,柳條也隨風舞動,涼爽的感覺漫過她整個人。

她為自己報到這天便和他有了語言接觸而感到幸運驚喜,卻也為過去的兩個月未曾在步行街遇到他感到遺憾。

當她每次去步行街時,都會特意從小區門口經過,特意把車子經過那段的速度放得緩慢,特意歪著頭朝小區大門看去。她多麽希望自己能有一雙千裏眼,這樣就可以一眼望到小區最裏麵那棟他所在的九號樓了。

每一次,她都在心裏想好了如果見到他會說什麽。毋庸置疑,她會歪著頭笑著,假裝自然地對他說一句:“好巧,程東昀。”

談青抬起頭,透過柳枝交叉的縫隙看向湛藍天空的太陽,柳葉掩住它大部分耀眼的光芒,清涼的風穿過,它隻剩下溫暖。

新的一學期已至,他們離中考更近一步。

平中的宿舍重新開放,晚自習又開始了。談青還是走讀,正巧鄰居家的弟弟林源,剛上初一,也是走讀。兩人剛好有了伴。

談母又添置一輛電動車給女兒,不再每日接送。幾天下來,談青就摔了兩次,兩家商量一番,便讓林源每日騎車載談青。林源雖然比談青小兩歲,但這兩年個頭躥得極快,比一米六七的談青還要高許多。

這日清早,談青坐在後座,說:“源源,前兩天我們隔壁班有個女生注意到你了。”

林源這兩年變化挺大,他的臉是偏向於硬朗小生,即使現在有些青澀。這樣的氣質在平中確實少見,剛入校便吸引許多高年級女生。

誰不喜歡帥哥?

“哦。”少年淡淡回複,又道,“姐你從哪兒知道的?”在林源的認知裏,談青不像是會對這種八卦消息靈通的人。

“佳月告訴我的,怎麽了?”

“沒什麽。”

午飯前的時候,政教處突然召開了一次會議,要求每班兩位班長外加一位紀律委員參加。

一班一直沒有副班長,班主任隻得又選了談青和周佳月陪同正班長範樂樂一起,至於為什麽選她們,周佳月是這樣猜測的:“咱倆聽話好學,長得順眼,辦事又靠譜,班主任能不稀罕咱嘛。多信任咱。”

即使這話是有點吹捧她倆,談青還是很認同地點了點頭。

旁邊的範樂樂無語地摸了把臉,邁著腿就先走了。

“欸!班長你去哪兒呀,怎麽不等我們?”周佳月在後麵喊著。

“帶路!”

“哦哦。”她倆趕忙小跑著跟上,在班長旁邊東問問,西問問。

“班長,咱這次在哪兒開會?”

“四樓會議室。”

“哎喲,之前還沒去過那兒呢。”

“對,那邊大不大?”

“青,別這樣問,顯得咱多無知。會議室肯定大,得能容個幾百人吧,是吧班長?”

班長:“……”

幾分鍾後,一行三人來到了四樓會議室。一進門,還別說,真的不大。

“咱學校會議室咋那麽小?”周佳月有很大的心理落差,她還以為是那種新聞裏的那種。

“就是。”談青附和道。

站在前麵的主任老師聞聲抬眼看了他們幾個,忍了忍,也沒說什麽,隻是問:“哪個班的?”

“一班。”

“你們去那邊坐著。”

王主任見這幾個人坐了下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說著:“現在還有四班、七班和九班沒有來,你們……”

話還沒說完,就有一群人大步趕了過來:“報告。”

王主任扭頭看過來,神情淡淡:“進來吧,哪個班的?”

“四班。”

“九班。”

他們同時說道。

談青已經看了過去,很容易就找到了人群前麵的程東昀。他像是急匆匆套了一件校服外套才來,裏麵的體桖衫也沒整理好。平中一直都是要求大家穿校服的,不過這個年紀,都想穿些自己的衣服。一些管理要求不是特別嚴格的班級,許多同學幾乎隻會在重要場合穿。

“四班去一班旁邊坐,九班的話,就在一班對麵吧。”

兩個班級的人開始就坐,程東昀瞥見了談青,點點頭示意一下,便在她斜對麵坐了下來。

身後被輕輕拍了一下,是個男生的聲音:“同學,我的筆帽掉你位置下了,能幫忙拿一下嗎?”

談青稍微往後看了眼:“好的。”隨即就直接彎腰,那筆帽就在自己的腳旁邊,很容易就能夠到。她拿了起來,半轉身遞了過去,也沒看清他的長相。

“謝謝。”

“沒事兒。”她回應著,然後就轉過身來,猜測應該是四班的學生。

前麵又進來幾個七班的,現在人算是都到齊了。王主任把麵前準備好的紙張分發了下去。

“咱這次會議,大家可看出來,比平常的會議人要多,也說明了咱這次會議的重要。這周是我們的文明禮儀周,所以,咱要開始對儀表進行大檢查。

“我相信,同學們的班主任應該在前兩天告訴了大家。咱現在每個班都有三名同學來到這兒,一共十三個班。但到時候檢查的方式是抓鬮,以班為單位,你抓到哪個班,就去檢查哪個。當然,為了保證咱這次的公正,所以抓兩輪,檢查兩次。

“咱這次的檢查標準,大家已經拿到手了,先看看吧,有什麽疑問在提出來。”

話音一落,大家都開始拿著那張紙看著,靠在椅背上,逐條逐條地讀。

“不得戴首飾,如:項鏈、手鏈、腳鏈、鼻環……哈哈,鼻環咱學校難道有嗎?哈哈哈!”七班的一個男生笑著說。

王主任直接瞪了他一眼,他隻得閉了嘴。

對麵的程東昀捕捉到什麽關鍵詞,低頭看了看脖子上的觀音玉墜,摸了摸鼻子,顯露出些不自在,輕輕笑著。

談青看過去,據她所知,程東昀家是信佛的,從她認識他起,這個玉墜就沒有離過他身。

王主任也注意到旁邊的程東昀,看了過去,愣了片刻說道:“像是九班班長這樣的,戴佛、玉這樣的,就可以忽略過。畢竟有的孩子是為了擋災辟邪續命的,不能摘。”

之後,他們抽了簽。九班抽到的是一班,一班抽到的是四班。

離開會議室之前,大家打著趣兒,先檢查著待會兒要檢查的班級的參會同學,在會議室說說笑笑,也都不是正經檢查。

三班副班:“喲,二班班長,別藏了,還戴著手鏈兒。”

二班班長:“滾,這是我紮頭發的頭繩,你才手鏈呢。”

五班班長:“十三班紀委,你脖子上咋還有個珍珠掛著?”

十三班紀委睜眼說著瞎話:“你個沒文化的,我這是特意求來的,擋災漲運的。”

五班班長:“……蚌殼擋災?合著你是個蚌殼寶寶?”

一旁的王主任也看不下去,笑著說:“咱要是有戴什麽首飾的,自覺點摘下來,別嘴硬了,這次饒了你。”

一班的班長去四班那裏象征性地看了看,周佳月和談青在這兒站著等著。九班的程東昀走了過來,低頭看著談青,眼中含著些笑意。

談青舉起手,校服外套的袖子受重力落下些,露出手腕。

“看,沒有吧。”說著她又偏了偏頭,露出頸部。

程東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手摸著下巴:“是沒有。”然後出乎意料地用手推擁了一把她的腦袋,就轉身邁步離開會議室。

談青呆愣片刻,反應過來,追了幾步,衝他背影喊著:“程東昀!你又弄我的頭,第二次了!”

會議室裏麵一團正在交談的人聞聲看來。

“九班班長這是又惹人家女孩了。”六班紀委看著門口的方向開口,“欸,這女生有點兒熟悉,就是幾班的那個誰來著?”

“一班談青。”方正揚緩緩道。

隔天下午,太陽很毒,仿佛要把操場的塑膠地皮烤裂。操場上,坐著整齊地穿著校服的學生。空氣中還彌漫著鞭炮味。主席台的兩邊扯著紅色的橫幅,上麵是“開學典禮”幾個字。

談青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微微低著頭,用頭發遮住些陽光,不時前後瞄一眼,觀察班主任的動態,然後朝南邊足球門附近的九班看過去。程東昀就在那兩列坐著的隊伍中來回走動,替班主任做著巡查工作。

年級十三個班,今天的典禮隻有九班的班主任沒有到場。身為班長的程東昀也自覺地從隊伍裏站了出來,他沒有絲毫怯場,比同年級的、其他班的班長都要灑脫。

他沒有穿校服。就在升旗鳴炮前,王主任拿著話筒,道:“今天,沒穿校服的給我站起來。”

此話一出,許多人心裏都沒了底氣,談青也慌著看了眼遠處的程東昀。操場上,零散的人站了起來,而程東昀一點沒有慌神,還是悠閑地在隊伍中巡視。最後,王主任在前麵念到九班沒穿校服人數時,竟然沒有算上程東昀。

談青瞪著眼睛,詫異著。難道王主任把他當成九班的班主任了?畢竟王主任隻是站在主席台上往下看,離足球門距離不近。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笑了笑,也感歎程東昀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慌張,都是這副悠閑模樣。而她,完全做不到這一點。

開學典禮前半場,台上校長主任講的話,談青幾乎沒有聽進去,沉浸在自己不時扭頭往九班看的狀態裏。他們之間,是八個班的距離,每個班兩個縱隊,每個縱隊間的間隔是一點五米。那算起來,他們中間至少隔了二十四米。

遙遠的二十四米,模糊了他的臉。湛藍的天空下,她隻能看見五官大致的輪廓,根據自己的記憶,在腦中構想他此刻具體的麵容和神情。這是她所擅長的。

每一次的課間操、學校大會,都是她練習的機會。在隊伍的後麵,歪著頭往南邊看,尋找那個身影。偶爾擔心被看出端倪,她又規矩地站好,整理頭發,掩飾自己的剛剛的動作。

台上又換了一個領導,已經到了表彰環節。開學典禮的表彰環節,是學生關注率最高的環節。各種獎項層出不窮,三好學生、進步獎、班幹獎等等。到最後,一個班也得有一小半能抱得獎狀歸。

按照慣例,名單是從初三開始念的。一班最先開始,談青的名字是第一位。談青沒有驚訝。這一輪是三好學生,談青沒有在意,她的關注點在下一輪的班幹獎裏,三好學生的獎項,程東昀在裏麵的可能性不大。

“九班,劉詩、鄭鳴鳴、馮可欣、程東昀、王……”幾秒後,談青才反應過來,她抬起頭朝主席台望了眼,停了幾秒,又扭頭看向九班,程東昀正靠在白色的足球門上,還是平常一副自然模樣。下午的陽光停在他的臉上,呼應著此刻他的悠閑。

幾分鍾後,台上的聲音停了片刻,又響起:“請以上的同學到台上領獎,咱等等還要拍照。”

談青懷著幾分不明白,快步走向主席台,她到的時候,還沒有程東昀的身影,不禁讓她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幻聽。找到老師,她拿到自己的獎狀:“謝謝老師。”她說著,低頭看著獎狀轉過身來,迎麵碰上一個人。

屬於程東昀的氣味在鼻尖縈繞,錯愕中交雜幾分驚喜,談青抬起了頭。

“來得挺快。”他調侃著,隨後越過她去拿獎狀。

談青站在原地,看著他,心中的情緒還未消散。程東昀拿著獎狀轉過了身,往這兒走了兩步。

看著他手中的獎狀,她故意看著獎狀帶著幾分質疑:“三好學生?”

“不行嗎?三好學生,吃好……”

“吃好喝好睡好。”她接上他的話。

“喲,你知道?”程東昀不可置信,微微挑起眉。

“隻有這‘三好’和你匹配。”

談青在心中偷笑著,小時候的他總是稱自己為“三好學生”,他們都不解,這個名稱和程東昀,似乎聯係不起來。這時候,他總會說:“三好學生,當然是做到,吃好喝好睡好。”

太陽漸漸開始往西沉,小半個天開始有了橙色的出現。相機裏,留下了他們的第三張合照。

晚上談青坐上林源的車子回到家時,談母正臥在沙發上,發出輕輕的鼾聲,電視機還在播放著連續劇。

談青放輕了步子,放下書包,拿起衣服便去洗了澡。直到洗完澡出來時,才驚醒了談母。

“回來了啊。”談母的聲音還是有些瞌睡。

“嗯,看你睡著了,就沒叫你。”

談母看了看客廳的鍾,自己確實睡了很長一段時間。

談青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茶幾上的一盒巧克力吸引了她的注意。

“媽,你今天買巧克力了?”

“你爸給你寄的。還有兩盒,我給收起來了,你慢慢吃吧。”

談青開心地笑了,眾多糖果中,她還是覺得巧克力最美味,其次便是QQ糖了。父親總是把她的喜好記得很清楚,而且,這還是她最愛的那個牌子。

她剝開了一顆巧克力,放入嘴中,熟悉濃鬱的香氣蔓延開來,滿足著味蕾,心情也愉悅了許多。隨即,她給父親撥去了一通電話。

談父很快接通了電話,談青靠在沙發上,吃著巧克力和父親聊著天,偶爾撒嬌兩句。於她而言,這段小小的時光中,能吹去她一天學習下來的疲憊。

第二天一早,談青洗漱好,拿著書包準備出門,餘光中瞥到茶幾上的一盒好看的巧克力,她站在門前猶豫了兩秒,又折了回去,從盒子裏拿了兩顆。

中午一次、晚上一次,消解壓力和疲勞,似乎,於談青而言,帶上它們,就好像是父親的關懷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邊。

思念又開始纏繞著她。

“沒事,再過幾個月就能見到爸爸了。”她安慰著自己,轉身要離開。

剛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再一次折了回去,又抓了好幾個。

一半,是帶給周佳月的;另一半,是帶給……程東昀的。

他也愛吃巧克力。

——喲,QQ糖。我更喜歡巧克力。

之後的兩天,談青的口袋裏總是會多裝上幾顆巧克力。緣分總是很奇妙,當你特別期待的時候,它又躲藏起來,叫人無處可尋。這幾日,她一直沒有和他打上照麵的機會。

漸漸地,她也不再抱有什麽期望,兜裏的巧克力也時而裝上,時而丟下。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碰到了程東昀。

那已經是下一周了。談青吃完晚飯,無意間往南窗瞥了一眼,卻發現了在二樓看台和朋友一起說話的程東昀。他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衫,背對著這邊,雙臂搭在欄杆扶手上,發絲被這傍晚的輕風微微吹起。

談青看不到他的麵容,心中有種感覺,現在的他是笑著的。

此刻的三號樓看台像是一個和她異極的磁鐵,牽著她忍不住往那邊走。

她望了桌子上的剛剛困惑她的題目,邁步走出教室。她邊走邊抬頭看著斜上方的看台,觀察著少年的動態。腳下的步伐,不知是放慢些好,還是放快些好。慢些的話,她便能看他看得久一些;快些的話,能盡快離他越來越近,說不準,他會聽到腳步的聲音,會扭過頭來注意到她,也許他們能夠打上一句招呼。

還未等她做出選擇,樓上的少年便隨同朋友一起回到了走廊。走廊的一扇扇小窗戶成為了她觀察他動態的唯一渠道。但,那些窗戶大多都是半開著,因為光影的問題,想要從它們這裏窺探到裏麵的人,是極其不易的。

談青彎下了頭,失落感浮上心頭。

她停了片刻,繼續往辦公室的方向走著,撩開簾子,來到老師座位輕聲問著手裏的數學題目。數學老師看著題目,興致勃勃地講著,沒兩分鍾,題目就結束了。

劉國慶看著談青說:“現在會了吧?”

“會了,老師。”

數學老師講完題目總是很興奮,他激動地拍了一下談青的胳膊,道:“這題目算不上能難倒你的啊,今天腦袋轉不過彎了?”

談青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了謝,便推開辦公室的門,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六點多鍾的夕陽馬上便要被山完全遮住,西邊的天此刻也像是被霞色的綢帶包裹。

餘光中,剛剛那個少年又伴隨著餘暉從西邊操場的方向走來,和朋友們笑著。

談青站在二號樓和三號樓的小廣場上,遲疑片刻,再抬腳往前走時,不知不覺改變了自己的方向,慢慢地往他來的方向靠攏。

她踩著夕陽掠過的石磚,那段短短的路,仿佛就是談青的日落大道。

那時,盡頭,是即將落幕的夕陽,也是有著無限青春的自己。她知道,路的盡頭,看似是程東昀,其實,卻是勇敢的自己。

她微微轉頭,看向程東昀,此刻,他也望過來。

談青看著他,突然不知道說些什麽,摸了摸兜,裏麵還有一顆巧克力。

早晨,談青帶了好幾顆巧克力,茶幾上的那一盒也快見了底。

“你少吃點,別把牙給吃壞了。”談母衝著談青離開的背影說著。

“知道了媽媽!”她擺著手,下一刻便關上了家裏的門。

午自習前,周佳月給自己買了個小賣部裏最貴鴨脖,和談青麵對麵聊著天。談青想起自己鼓鼓囊囊的巧克力,大多掏出來放在了桌子上,兩個姑娘就這樣吃著鴨脖和糖,愜意閑聊。

最後,口袋裏隻剩下了一顆巧克力。當時,她根本沒有預料到,此刻能遇到程東昀。

今天的天氣也要有二十六七攝氏度,在口袋裏暖了一天巧克力此時也軟了許多,談青也無法再顧及這些。

“吃糖嗎?”她衝著程東昀喊著。

程東昀聞言,臉上的笑容也變成對著她的:“什麽糖?”

“巧克力。”

“那我不客氣了。”他走了過來。

談青站在那兒沒有動,緊張中充滿喜悅。

她把糖放入了程東昀攤開的手中,程東昀也沒扭捏什麽,當著她的麵拆了起來。

“你這巧克力已經融化了些。”他把差點不成形狀的巧克力放入口中,半開玩笑。

“有的吃就不錯了。”

那個傍晚,練習冊上的那道數學題不足以讓她絞盡腦汁都做不出來。

它隻是一個能讓她去辦公室,經過三號樓樓下的借口。

如果問,為何談青在樓下看到看台的程東昀已經離去,還繼續選擇去辦公室問那道其實沒必要問的題目。

那麽答案是——她想多創造一種可能。

當她在辦公室待了兩分鍾再回去時,路上會不會再遇到他。

事實證明,她對了。

二)

秋天的涼意正式被一場雨催來,已經是十月中旬。

這場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平中的樹葉也紛紛被打落。

夜裏八點多鍾,外麵依舊下著雨。談青背著書包,踩著被浸濕的石磚隨著放學人潮,和林源一道往外走著。

昏黃路燈的光線下,能讓人看清雨點的大小緩急。雨勢不大,不用打傘。落在校服上,圓點隨即往外伸展,而滴落在臉上的雨點,則讓談青徹底感覺到了秋天的涼爽。

今晚,校外更顯擁擠。每一個雨天,都會多一些特地開車,打著傘在門外等孩子的家長。

談青和林源沒有傘的遮擋下,從人群中穿梭並不難。停車場也擁堵得很,大家都著急地想趕回家。

早晨,林源來得晚一些,為了趕時間,車子便停在了最外側的一個小公交亭裏,這個小亭子大多隻是擺設,還有幾輛車停在了這兒。

林源轉過身去推車,留下談青在路邊橋頭等待。這個位置,視線很廣,談青有些百無聊賴地朝各個方向隨意看過去。

半分鍾後,程東昀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夜裏下著雨,天氣涼,他套著一件運動外套,一隻手拿著車鑰匙。

談青的目光一直追逐著他,漸漸地,她發現,身後那個穿著淺色衛衣的女孩一直跟在他的身後,中途,程東昀還扭過頭幾次,像是在和她說些什麽。

很快,程東昀找到了自己的車,在他插上鑰匙,跨上車座後,那個女孩也隨之坐上了他的後座。

“走了,姐。”林源騎著車,來到了談青的身邊。

“好。”她放下書包,坐上後座。

再往那邊剛剛的方向看過去時,那輛玫瑰金車隻剩下少年載著少女的背影。

談青有些麻木,有時候,她總會想,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那件事導致的誤會和間隙,她和程東昀現在又會是怎麽樣呢?

依然會像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嗎?

那樣的場景,實在太遙不可及了。

幾天後,談青從鄭宇博的口中聽說了最近程東昀開始和十三班的一個女生走得近,回想到那晚坐在他後座的姑娘,應該就是她吧。

自那以後,談青便很少遇到他了,也不再創造機遇了。而開學第二周的那天傍晚,也是他們最近的一次接觸,已有一個多月了。

早自習的時間也不再是七點,改為六點四十分。談青進教室時,恰好是六點二十分。班裏同學還不算多,零零散散。按平中人的習慣,六點三十三分到三十八分是進班的高峰期。

談青站在後門望去,就現在十多個,一半都在補覺。

周佳月住宿,比她早到了幾分鍾了。

見談青來了,周佳月開口調侃:“今天來得挺早啊。”

“林源帶我來的,他一向起得早,老早就在樓下等我了。我也不好意思磨蹭。”說著她打了一個哈欠。

“你得學會‘感化’他,教他如何起晚還不遲到,做一位時間管理大師。”

“歪理。”

平中食堂的三樓是三年級的就餐樓層。食堂與三號樓層層相連,談青和周佳月總是習慣直接出食堂穿過三樓露天通道來到三號樓三樓,下一層到二樓,然後轉彎向北走,穿過二號樓和三號樓之間的走廊來到二號樓,最後下樓到一層。

二號樓一樓的幾個班級,往往不會選擇這種路線。多數時,都是直接來到食堂一樓,沿著樓梯上樓。

而談青和周佳月最初時也是和大家一樣,直到初二的下學期,兩個人選擇了現在的這種路線。目的,顯而易見。不過是想在這條路線遇到程東昀罷了。

這天,兩人吃完早飯,習慣性地沿著這條路回去。

刷完碗,談青看了一眼九班的餐桌,已經沒了程東昀的身影。程東昀吃飯的速度很快,尤其是早餐。有段時間,她總是邊吃飯,邊朝九班的方向看來,關注著他的動態,隻是為了在洗碗池能碰到他。那段時間,談青吃得很趕,有時也顧不上把菜裏麵的茴香挑出來,最後吃得直皺眉頭。

後來,她想了想,自己也不必如此,這樣倒是丟了自己。程東昀本來便不是自己的全部,不是嗎?於是,談青不再每天趕著時間吃飯,而為他改變的那條路線,周佳月和她也走習慣了,便沒再更換。

“忘給你說了,早自習上課前,那會兒你還沒來,李曉明那家夥就拿著運動會報名表來找我,要拉我跑50米。”周佳月在路上說起。

“他昨天還要拉我跑,今年,咱班的積極性不高。”

“信不信,咱待會兒回去的時候,他還得來找咱。”

“深信不疑。”

說話間,兩人轉彎,來到二號樓的二樓。

入眼便是程東昀,他站在走廊窗戶旁,旁邊是田一郝和十三班的那個女生。這是她第一次看清那個女孩的長相,女孩的眼睛大大,五官很好看,整個人的身上滿是生氣。談青不知道她的名字。

談青提了口氣,裝作平常和周佳月從他們的身邊要走過。經過程東昀身邊時,程東昀往這邊看了一眼,和談青點點頭,打了聲招呼。

談青心中愣了片刻。原本,她是想裝作看不見他的,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打招呼,這種情景,於她而言,實在無措。

當她反應過來,回頭想微笑時,程東昀已經扭過頭,繼續和那個女孩說說笑笑。隻有田一郝看著她,一臉燦爛地對她招手。

回到班裏,剛剛坐下,板凳還沒暖熱,周佳月和談青便被體委叫到辦公室。

“周佳月,你報了200米對吧?上年你50米成績不錯,再加個50米吧?”班主任看著手中的報名表問道。

周佳月對開跑的槍聲很恐懼,尤其是50米這種每一秒都至關重要的比賽。所有老師中,她最喜歡最尊重的就是老徐,本著不想讓老徐失望的心態,她還是應下了。

談青站在一旁,絞盡腦汁也沒想到班主任叫自己的原因,畢竟她的體育實在不起眼。一個車技都那麽差的人,運動細胞哪裏能好?

“談青,你報了什麽啊?”老徐語氣溫和。

“呃,我沒報。”

“今年咱班的同學對運動會比賽項目的積極性不太高,作為咱班的學習委員你的積極點,全麵發展,起個帶頭作用。”

談青這才明白,得嘞,我就是個湊數的。她想,這事少不了體委偷偷打小報告,誰讓昨天體委非要給她報800米長跑,她說什麽都不願意報。

“老師,您看還缺什麽,除了跑步,這跳高、跳遠、實心球,我都能上,就是拿不了成績。”話音剛落,她忽然又想起什麽,溫聲道,“您看咱開幕式表演還缺不缺,我和體委給咱學校表演個胸口碎大石。”

“那怎麽表演?”體委李曉明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地問。

“很簡單,你躺著,我和佳月幫你碎大石。”談青語氣輕輕。

右邊站在四班張老師那邊的一位男同學傳來一陣輕笑聲,談青也沒好意思看是誰,應該是四班物理課代表吧,剛剛張老師好像在給他布置任務。

班主任選擇無視她後麵幾句,看著報名單,緩緩說道:“那就這三個吧。實心球還少一個。”

旁邊還在笑得周佳月主動請纓:“我來。”

談青不解,畢竟周佳月已經報了兩項消耗體力的,小聲詢問:“怎麽還報?”

“陪你,反正都是湊數。”

——膽小孤獨的你,我又怎能放心。

後來的許多年後,談青常常回憶起她的青春。

擁有周佳月是初中裏最幸運的一件事。

那是一位保護她前行的姑娘。

如果早幾年遇見她,或許,現在的談青的內心不會那樣膽小孤獨。

三)

十一月初是運動會,接下來的半個月,晚自習課間,操場上幾乎都是躍躍欲試的運動員們。

當然,還有一小群出門遛彎尋覓帥哥的小姑娘和陪著心儀對象練習的暗戀男女。

不過,這裏麵很難找到周佳月和談青的身影。周姐佛係得很,一副我不與他們爭的模樣。談青本就是上去湊數的,根本不在乎結果。

參加男子1000米的張井雲有一次準備去訓練,路過周佳月的位置,說:“走一起去操場。”

周佳月搖搖手,直接趴著睡覺。

張井雲又看向後座神情認真、努力學習的談青,想著拉她一道:“談青,別算數學了,出去運動運動。”說著就搶過她的筆。

談青抬頭,溫溫柔柔地說道:“過兩天吧,我得學習,你瞧咱班第二,天天想著怎麽超越我。我得保住我的位置。”

說著,她的手指向第一排擠在一群的人,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一個語氣激昂的聲音:“我一定要拿第一,把談青給擠下去。談青真煩人,天天霸占第一”

“孫麗嚴你給我小聲點!”前排趴著的周姑娘突然坐起來,語氣氣憤,然後又去找周公下棋。

張井雲目瞪口呆,沒想到班裏競爭都那麽激烈了。

“得,您好好學習,小的就不打擾您,告辭。”他把筆恭敬還給談青,便轉身跑了出去,心裏想著,幸虧我不是第一,哪天沒準就被第二第三給紮小人。

在角落默默記仇的體委也來催過幾次,終於忍不住了,沒過幾天就把兩人的行為添油加醋地告訴了班主任。

班主任象征性地旁敲側擊,兩人還是在距離運動會不到一周的時候出來練習。

就算沒有班主任的提醒,她們原本也是這麽計劃的。

這天第一節晚自習下課,周佳月拉著談青來到操場。

操場上訓練的同學倒是不少,昏暗的路燈照著,勉勉強強還能認出彼此的臉。

體育課上談青參加的跳遠和實心球都有練習,現在是晚上,也不適合練習這兩個項目。而跳高在平中本就不是熱門項目,體育課也從沒有練習過,訓練場地更是沒有。

談青便和周佳月一起跑圈。約莫繞了有一圈,她們經過一個路燈柱,一個聲音從東麵傳來。

“程東昀,你原來在這兒。”

田一郝跑來,談青沿著他奔跑的方向看去,程東昀就在她的西邊,不到四米的距離。

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轉頭看了過來。

“你也來跑步了,參加的什麽?”他神情散漫,主動開口。

談青點頭:“跳高、跳遠和實心球。”

程東昀挑眉,神情略顯驚訝。

田一郝來到他身邊,主動給談青打了招呼:“談青你也在啊。”轉身又對程東昀說,“十三班的單雪在後麵,剛剛要找你。”

談青麵色微動:“我們先走了。”說完就拉著周佳月繼續往前跑。

她見過那個女生,活潑可愛,比她明媚張揚得不止一點點。

而她卻藏在陰影處,愛意不見天日。膽小如鼠,懦弱至極。

談青也記不起曾經自己是什麽模樣了。

夜色替她遮掩著,撫慰著少女。

周佳月攥住談青的手,拉著她加快速度,奔跑在這夜色中。

運動會那日,天公作美,朗朗晴空。平中的老師人手一頂耐克標誌的棒球帽,也不知真真假假。

“他們這帽子真是耐克的嗎?”同學甲好奇。

“應該不是吧,我看見這是學校統一發的。”乙回應。

“我覺得是真的,要不然多寒酸,校長能有麵兒?他自己都戴一頂,你們瞧他,上身彪馬,下褲阿迪,那鞋也耐克。”丙反駁。

眾說紛紜。

談青腳踩一雙粉色安踏鞋,這是來自父親的祝福。

早就幾天前,父親得知女兒一口氣參加三項比賽項目後,欣慰地立即去商場買了雙運動鞋送給女兒,特意挑選的粉色。

開幕式按照班級順序入場,今年的開幕式表演比去年成熟許多,各班準備的道具也都齊全。

平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開幕式表演完,方隊絕不按指定道路來到主席台對麵的觀看區,一般都是走出主席台就散了,大家返回到主席台附近,圍成圈觀看。

談青覺得這樣,氣氛一下就被拉滿了。

一班是初三最早出場的,走完方隊,談青和周佳月小跑來到觀看圈的最前麵,盤腿坐下。

後麵幾個班的表演大多都是舞蹈,談青看得心不在焉,不事坐著眺望。

她等待的,是九班。

去年的開幕式,九班大放光彩,C位的程東昀張揚肆意,名聲大噪。

九班的節目也是出自他之手,舞蹈和武術融合,參加的人數也是全校最多的。

他盡了一個班長的職責,努力讓每個人都看到自己身上的潛力。

程東昀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看起來成天不務正業,吊兒郎當,但遇上什麽事特靠譜。所以九班的同學將C位留給他,他們需要他的引領。一個好的集體需要一個優秀的引領著。

談青也是曾經被他溫暖的人。這束光也曾在她的身上停留。

隨著八班的退場,九班的方隊來到主席台這邊。談青坐在操場上朝那邊的方向伸著頭,不時往左歪歪,往右歪歪,目光不斷在人群中掃過。可直到九班的表演隊伍都列好了,她也沒有找到那個人的身影。

再等等吧,或許他在後麵才出場呢。談青心裏想著。

九班的節目,今年依然是以武術元素為主,男女生以一個太極圈為基礎,展開本次的節目。男生主武,女生主舞。因動作的特意設計,女生的舞也偏向有力量的武術,所以兩者之間相輔相成,美感大氣。

和去年的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很明顯,這是出自程東昀之手。節目已過大半時間,眼看要進入結尾部分,程東昀依舊沒有出現在表演場地,答案漸漸浮出水麵——程東昀沒有參加。

餘光中捕捉到一個身影,她立即朝那個方向看過去,程東昀正站在主席台右邊的人群當中,嘴角揚起觀看著自己班的節目。談青看著他,一直抓緊的心也放鬆起來,原來這次完全轉入幕後了啊,談青想著。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幾秒,她也慢慢轉過頭,繼續欣賞著出自他之手的優秀表演。因為,那是他這些天的心血,是他為之付出精力和時間的作品。

下午,各個項目便依次開始。談青穿著同樣來自父親的天藍色運動服在操場上晃著,尋找著跳遠沙坑。

廣播一通知,她就到了規定場地。

跳遠這項目很機動靈活,不要求按順序排隊,誰來誰就跳。她是第一個到的,輕輕鬆鬆。最終兩次最好成績為一米九,普普通通。

周佳月是預賽的第一組。談青站在看台離她最近的地方,用力地朝她揮手。遠處的女孩看見,激動地回應她。

很快,預賽便開始。“砰”的一聲,預賽打響,周佳月被槍聲有所影響,起跑稍慢。但畢竟是去年50米的第二名,小組第一毫無疑問。

女子決賽是在男子預賽後。

班主任老徐很重視周佳月這場比賽,特意來到看台第一排,談青則站在他的旁邊。身後有同學問:“今年周姐能拿第一嗎?”

班主任信任地看向正在賽道上的周佳月,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是堅定不移的信任。

槍聲響起!

十多米後便領先!

旁邊賽道的一個女孩漸漸和周佳月不分上下。一向情緒寧靜的談青激動地喊破喉嚨:“周佳月!周佳月!加油!”

老徐的眉頭微微皺著,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旁邊的喊聲吵的。

最後十米,周佳月勢頭依舊很猛,超過旁邊賽道!

周佳月贏了!周佳月第一!

一班的同學歡呼著,談青大口喘著氣,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

談青隨著老徐來到周佳月身旁,老徐暖心地主動和周佳月擊掌。周佳月明顯愣了一下,明白了老徐的舉動後,心中湧著酸澀和溫暖,彎起唇抬掌擊去,共同慶祝著這個結果。這就是周佳月喜歡老徐的原因,沉默寡言,但每一個細節都是暖暖的。

她和談青擁抱在一起,慶祝著。

接下是男子決賽,談青知道,程東昀也在裏麵。程東昀是去年男子50米第二名。

談青緩聲道:“我覺得今年男子第一應該是九班的程東昀。”

她沒有絲毫掩飾,說出了他的名字。旁邊的周佳月很清楚原因。

自從初三開學後,談青和程東昀的接觸極少,比上一學期淡了許多。程東昀和單雪來往得比較多。

她有她的底線。

這個運動會或許是談青給自己最後一次,假裝他們還是許多年前一樣要好的朋友。

班主任老徐站在談青旁邊,轉頭看著她。

談青笑說:“他是去年的第二名,我相信他。”她如此坦然。

談青做好了為他呐喊的準備。

槍聲“砰”的一聲,打響男子決賽。

“程東昀!程東昀加油!程東昀!”喊聲撕心裂肺,這是幾年來,一直隱忍沉默的她第一次如此放肆。

這一刻,她當是他的朋友。

賽道上的少年領先,勢頭越來越好。突然,他慢了下來,周圍人立刻反超。

談青不明所以,喊聲更激動。

後半程他的速度減了不止一點,落後於眾人。這次的他沒有名次。

談青並沒有失落,她總是能坦然麵對一切結果。她隻是有些擔心程東昀的情況。

旁邊和談青一個班的同學問起:“今年誰是第一?”

“四班方正揚。”

廣播響起跳高比賽集合的通知,談青與周佳月說了再見就匆匆趕去。

跳高比賽往往是各項目中最慘不忍睹的,沒有絲毫經驗的談青差點兒摔了個狗吃屎。墊子滑了一下,她摔倒在地。周圍觀看的人群裏,傳來陣陣笑聲。

如果跳高比賽評選摔得最慘獎,談青或許可以評選評選。

小姑娘狼狽地起身,抬頭便是程東昀和那個女孩子單雪。女孩幹淨明媚,妝容整齊。下午溫暖的光打在他們身上,程東昀正在耐心地為她別上參賽號牌,眉眼溫柔。

談青有些愣神,手心陣陣疼痛,父親送她的運動服胳膊肘處也被磨得不成樣子。她有些不爭氣地鼻頭一酸,那可是爸爸特意給她買的,就這樣,可是,就這樣破了。

周圍的老師趕到她旁邊,問:“怎麽樣了,哪裏傷著了?”

“衣服破了,老師,衣服,破了,我爸爸特地給我買的,給我寄回來的,我可喜歡了。”說著說著,她的哭腔越來越重。

自卑心作梗。

如果可以重來,她再也不要參加跳高比賽。

四)

運動會這天並不是周五,所以晚上照常有晚自習。晚飯時間,談青拿著飯盒到食堂走了一個過場便先一步出來了,這時的她沒什麽胃口,擦破的袖口一直提醒著她下午的事情。

她沒有按照平常刻意規劃的從食堂北門回班的路線,而是從平常進食堂的東門路線回班。夕陽還遺留著小半個身子,即將落下,操場上空的霞雲暈染,像是宣召著未結束的秋季運動會。她昂著頭看了看旁邊的三號樓,上麵的一扇扇小窗戶被推開,讓這秋天的氣息進入。程東昀的身影忽然從其中的一扇窗子一閃而過。她怔了怔,腦中不斷重複著剛剛的畫麵。明明故意躲了,卻還是看到了他。對這樣的安排,談青也無可奈何,抬腳走回了教室。

第一節課晚自習,周佳月和劉老師一前一後來到了教室。趁著老師去另一個班級巡視,她轉過頭來,從抽屜裏掏出一個漢堡,放到談青的桌子上。

“快趁他不在先吃兩口,墊墊肚子。在小賣部排了好久的隊,今天人真多。”

一股暖意湧上,談青盯著麵前的漢堡,一時間感覺說什麽都表達不出心中的感情:“佳月,你真好,我好像真有點餓了。”

她打開紙包裝,漢堡還是熱騰的。她咬了一口,之前的壞情緒消散大半。

“青,晚上我去你家洗澡行不行?下午流了好多汗,宿舍裏也不方便洗。”

“當然可以,我還想著下課問你來不來呢。”

“嘿,那咱怎麽回去,一輛車能行嗎?”

“我覺得吧,應該可以。”

“周佳月!幹什麽呢你!”來自數學老師劉國慶的咆哮。

她們沒想到這次他那麽快就從隔壁班回來了,始料未及。談青立刻假裝筆掉了,低頭嚼完嘴裏的漢堡,順手把剩下的大半個收到抽屜。

即使周佳月已經聽了很多次的劉氏咆哮,可還是被嚇了一跳,隨即轉過頭:“問題呢,老師!”

劉國慶無話可說,隻能瞪著眼。他確實是說過允許同學在自習課上交流,還是一個很鼓勵的態度。

“小點聲!別打擾到其他同學。”心裏清楚周佳月和談青心裏的那點小九九,卻還是包容了,這就是劉國慶老師的可愛之處。周佳月他們雖然愛人前人後懟他幾句,卻並不討厭他。劉國慶是個可愛的小老頭兒,性情不定,偶爾有些急躁,但在教學上這件事絕不含糊,每天不怕人煩,來占午自習的小半個小時給大家練題目。

周末也是幾乎沒有作業,開學那天他就說:“周六周日布置作業,絕大部分都沒用,沒有效果,真正寫的有幾個?就是擱實驗班也沒有幾個,該玩玩。”

他確實也做到這一點,他們班的數學成績也是除去實驗班的佼佼者,辦公室裏其他班的數學老師可都嫉妒他呢。

放學後,周佳月和談青直接就出了教室門,在通道等林源。今天是運動會,沒有什麽作業,也沒必要帶書包。

這一會兒,學校裏熙熙攘攘的人潮朝大門湧動,不斷有學生從南邊走來,二號樓的樓梯處也是擠滿了學生。

談青站在通道裏,習慣性地看向南邊的三號樓樓梯。程東昀和田一郝下來得很快,像是在趕著回家一般,他們沒有從二號樓這邊的通道經過,而是直接拐彎往東走,選擇了另一條路。她也很習慣,挪回了視線。

林源來到兩人身邊,整個人在她們身上掃**一圈,也沒說什麽,就等著她們倆先開口。

“源源,今天我同學跟我一起回家,你看能帶下嗎?”

“那走吧。”他沒說什麽,算是應下了,自己先走在了前麵。

周佳月和談青挽著手在他後麵跟著。

“欸,咱林源可真高,之前沒注意。”周佳月在後麵仰視著。

“這一年躥得可快了,現在至少也得有一米七五了。”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嘮叨到停車場才停下來。前麵帶路的林源也沒嫌她們煩,本來走快的步伐也比平時放慢一些,等著慢吞吞的她們。

來到電動車前,幾個人大眼瞪小眼。

“咱怎麽坐?”談青問著。看這架勢,總得有個人蹲前麵,她倆雖然體型比林源小,但都是女孩子,蹲在前麵也不太雅觀。

“那我蹲?”周佳月有點豁出去的意思。

談青剛要張嘴和她搶這個位置,還沒開口,林源就搶先說:“我蹲吧。”說完看向周佳月,“你能騎嗎?我姐騎車不靠譜,咱三個都得摔坑裏。”

於是,路燈下都出現了這一幕——一個紮著馬尾的姑娘騎著車,後麵坐著一個短發姑娘,前麵蹲著一個五官有些硬朗的男孩,頭發被吹到後麵,露出光潔的腦門,兩條腿有些岔開,整個人保持著這個動作,看起來有點累人。

“源源啊,姐快點騎,你少受點罪。”周佳月擰著車把,對前麵的男孩說著。

“沒事。”前麵的林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家門口,下了車後,周佳月算是如釋重負。

“謝了!”她對正去停車的林源喊著,隨後,和談青一起回到了家裏。

談母早就在電話知道了周佳月來住一晚的消息,此時給兩個孩子做了兩個菜,讓她們壓壓餓。兩個姑娘,在一起,做什麽事情都是笑容洋溢的。

洗澡時,浴室的燈壞了,還沒來得及換。隻亮著一個冷光的手電筒,周佳月不禁有些害怕,談青也放心不下,便陪著她。

談青搬著一個小板凳,坐在浴室裏離門很近的地方,手裏握著手電筒,往浴簾附近照著亮。而周佳月則拉上浴簾,在裏麵洗著澡。

“嘩啦”的水聲不斷,偶爾伴有著擠壓洗頭水泵頭的聲音。

“青,咱說說話吧,你在外麵打燈,又不說話,怪瘮人的。”浴簾裏的周佳月搓著頭發開口。

談青微微笑了:“說什麽?”

“隨便吧。”話音剛落,周佳月又說,“我先說吧,正好突然想起一個場景。”

“什麽場景?”

“是關於你和程東昀的,上個學期的事情。

“當時,是周一,我們早上來到之後,沒多久就到了升旗儀式。廣播響了後,咱倆就開始往外麵走。那天,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天氣特別好,陽光也很燦爛。現在想起來,就感覺很符合那天發生的事情。

“咱倆挽著手,已經走到了藝體樓那兒,馬上就要到操場了。這個時候,程東昀從藝體樓那兒出來,走到了咱倆的斜前方。

“看到後,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樣有些激動,不斷地用手肘捯著你,唯恐你沒看見。你當時也看到了,臉上掛著笑容,還有點兒沒有勇氣。我就鼓動你喊他。

“你不敢,不好意思。還在做著思想鬥爭,我看著你,真的,恨鐵不成鋼。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程東昀不知道為什麽,往後看了一眼,正巧看到了你,你們倆對視上。他那天好像外麵套了件校服外套,扭過頭來,笑著和主動招了招手,陽光灑砸他的臉上,周圍還有著早上的那種清涼。

“就是這一幕,我一直記得很清楚。你也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是特別喜歡程東昀這個人,可能是因為,你和我講過之前他不相信你的那件事,所以我對他一直沒什麽好感。

“當然,也不隻是這個原因,應該還有其他,不過我隻能總結出這一個,反正,你也知道,有些事就是說不上來的感覺。”

周佳月的聲音,在浴室裏,變得有些空曠環繞的感覺。

談青坐在板凳上,回想這她所說的這一幕,慢慢有了印象。

“沒想到,讓你對他有點改觀的竟然是這一幕。”她笑了笑。她很明白,為什麽周佳月一直會對程東昀有所偏見,如果換作她,應該也會如此。

“談青,我真的很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一直快快樂樂的。”周佳月洗澡的動作停了下來,花灑還在流著,“作為你的朋友,雖然對程東昀這個人目前還帶有點兒偏見,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倆能有個結局。雖然無論如何都會遺憾,但有個結局,未來好歹還有個回憶的念想。”

聽著裏麵那個一心為她想的女孩的聲音,談青的眼眶有些濕潤。對她來說,和周佳月成為朋友後,自己慢慢找回來了曾經的一些性格,原本,獨來獨往的校園生活,也因她變得不再孤獨。

“我知道的,佳月。希望你也能每天開心。”

“你給我買鴨脖,我就開心了。”周佳月半開著玩笑。

第二天下午,運動會結束。周佳月拿了兩塊獎牌,50米金牌和200米銀牌。

下了領獎台,周佳月歡快地跑到老徐麵前,為老徐戴上金牌,送給老徐作為禮物。老徐像個老父親一樣,一向沉默穩重的他,露出驕傲的神色,絲毫不掩飾。

旁邊隔壁班班主任,也就是數學老師劉國慶,羨慕地看著他,滿臉嫉妒。

周佳月注意到,故意嘲弄:“老師你也想要嗎?我家還有幾個,改天給你送過去。”

劉國慶沒說話,轉身就走了。

周圍的同學被這個場麵逗得笑個不停,終於看到劉國慶吃癟了。

年少的美好就是那麽簡單,與老師鬥鬥法都能開心許久。

“老師,我們合張影吧。我這兒有相機。”周佳月主動開口,手裏揚起剛從關飛飛手裏搶到的相機。

他們從旁邊隨便拉了個同學幫忙拍照,兩個女孩一人挽著班主任的胳膊,扯起嘴角準備著。

廣播響起男子200米的獲獎名單:“第一名,十班蘇天天;第二名,九班程東昀;第三名,四班方正……”

談青扯起的嘴角也是從心中散發出來的笑容,燦爛美好,她聽到了想要的結果。

“來,看這兒,一二三。”隨著“哢”的一聲,一張照片完成。

而這時的談青並不知道,程東昀正從她的身後經過,趕著去台上領獎牌,不知道,他出現在了這張照片上。

談青麵露不解,看著周佳月這樣的神情,幾秒後猜了出來,心中是說不出的歡喜:“快給我看看。”接過了照片,直接略過最為醒目的主角,在背景處尋找著。最終,停在了那個隻拍到側顏男生。照片上的他正邁著步,就在她的斜後方,他們的距離不過幾米而已。

照片的他,有著少年的意氣風發,往獎台趕著。這是他們除去畢業照的第二張合照。談青看著照片上的他,笑著,慢慢地,鼻子裏湧上了酸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