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過往•再一次選擇

一)

春天來了。

距離談青的離去已有兩月。

二月中旬,程荷迎來了自己高一的下半學期。和母親一樣,在去年,她考入了陳中。

談青在世的時候,極少提起自己的高中生活,聊天時甚至會刻意避開這個話題。久而久之,程荷不禁有些好奇,有些擔憂。

程荷的成績隻是和優秀掛個邊,她清楚,自己的學習頭腦算不上好。

按照往常來看,第一誌願填鄭宇博的母校——鼓中,是最合適的。

畢竟,第一誌願都是要填四星級的中學,一旦第一誌願落選,便隻能去三星級學校,其他的四星級都不再有機會。

可是她還是填了陳中。談青見女兒這般,欲言又止,還是遵從了她的意願。

母親的原因隻是一小部分,程荷知道,從小到大,自己一直沒為什麽拚搏挑戰過,她想試試突破一次,大膽一次。

遠方傳來隱隱的呼喚,她相信自己會成功。

和母親一樣,她從來不會做沒有希望的賭注。

陳中靠近東也區,往返一次也需要一個半小時,第一個學期,程荷無疑選擇了住宿。

開學前的一個半夜,母親曾敲開過她的房門,坐在床邊陪了她許久。

那日的夜極為美麗,月牙兒掛在天上,美好靜謐。

無風的夏夜,隻剩下周圍的遙遠的車鳴。

“小荷,真的不需要媽媽和爸爸陪讀嗎?”

很久後,母親吐露出心思。

“媽,不用,我自己可以。”

整個暑假,母親提出過好幾次陪讀的事情,甚至顯得有些神叨。

程荷似乎猜到了什麽——母親在陳中有過不好的體驗。

那時候,程荷還不知道方正揚。

談青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你比媽媽勇敢堅強。要是在學校不開心記得給爸媽說。”

而今,她向父親提出要求陪讀的事情。

程東昀眼眸盡顯詫異,卻也沒說什麽,應下了,也猜到些女兒的用意。

自從談青離世,這些天他一直在麻木地穿梭在盛園和家,忙碌卻又渾渾噩噩。

開學後,便是一個月回家一次,程荷又怎能放心下父親。

她看得出,父親故作鎮定下隱藏的悲痛和無神。

新的學期開學後,程東昀便按照女兒的要求開始了陪讀之路,努力照顧著這個性情和妻子極為相似的孩子,他們的女兒。

每天晚上,他在租的房子裏,為女兒準備好晚上的加餐。他總覺得,時間又回到了為妻子做午餐的時候。

想著,卻無奈地在廚房裏笑了,那麽多年,他都不知曉妻子真正愛吃的菜肴。

糖醋裏脊隻不過是妻子的習慣,他錯過了太多年,糊塗了太多年。

鍋裏開始沸騰,鍋蓋一震一震,拉回他的思緒。

客廳的分針停畔在“12”,明顯“噠”的一聲,時針恰好對準“10”,程東昀從廚房看去,是程荷回來的時間了。

把菜端到吧台上,程荷推門而入。

程荷對時間的把控很好,開學的這三個多月,即使是陰天下雨,這個時間,她都會打開防盜門。

“回來了,洗手來吃飯。”

程東昀對正在換鞋的程荷說道。

程荷放下書包,洗完手坐上高腳椅,拿起筷子,目光盡顯喜悅。對於每一個走讀生來說,回到家拿起筷子,享受加餐的時候,往往是一天最放鬆的時候。

“今天在學校怎麽樣?”程東昀拿起筷子,坐在對麵陪她吃著。

程荷嚼著口中的菜,說著:“挺好的。對了,下周一學校舉行春遊。”

“那不錯,我們以前也有春遊。”

“爸,你以前是十中的吧。”

“怎麽了?”

“我聽一個高三的人說,我們陳中從前都取消了春遊。他們說,十中的生活一直都挺有趣,很多活動。”

程東昀抬眼:“哪個家夥胡說的。我們那時候,哪個學校都會春遊,不過,十中確實比他們的活動多。”

他說:“你媽高二高三都有春遊。”

程荷放下筷子,笑問:“爸,你怎麽知道陳中那兩年有春遊?你是不是見到,我媽媽了?”帶著些八卦的語氣。

她並不想因為母親的去世就逃避關於母親的話題。

程東昀亦是。

“談青青那麽聰明的人怎麽生了你這個傻姑娘。”程東昀垂目喝湯,戲謔道。

程荷滿是無奈:“爸,你有沒有想過智商這東西是遺傳了你的。”

對麵的中年人顯然忽視了這句話,自顧自說著:“附近的高中春遊每年去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又不是不認識陳中的校服。”

“呀,爸,你好聰明喲。”

程東昀滿臉嫌棄地看了看對麵誇張的女兒,皺了皺眉,選擇不理會。收起了自己的碗和她的碗,轉身來到水池前。

“熱水器的水好了,快去洗洗。”

這日程荷確實累了,洗完就躺**睡了,也沒再複習鞏固。

這是一個普通的夜。

慌張的鬧鈴聲,展開了又一個慌忙的早晨。

程荷托著滿身的困意匆匆起床,洗漱好後,拿起墊肚子的酸奶便踏上去學校的路程。

大腦依舊有些朦朧,昨晚那個消長的夢也不見身影,隻留下屬於母親熟悉的感覺。

想來昨晚母親又來看她了。

臨近附近的假期,這幾日陳中安排許多活動,演講選拔,主持人選拔,春日畫展……

程荷加入了學生會,更是免不了這些事情。

午自習,宣傳部正在開會,學校的方主任敲開門:“正好開會嗎?咱這幾個同學跟我下樓一趟,貼一下榮譽欄。”

幾個人在方主任的帶領下,頂著太陽來到榮譽欄。

說起來,這是程荷第一次看榮譽欄,當然,也可以說,是她第一次來。榮譽欄和平時的宣傳欄並不在一起,在學校的北門附近。而他們平時活動的範圍都是在校園南邊。

榮譽欄並不小,在北門的小長廊裏。一路走過,見證了陳中的光輝。

長廊即使再大,也是有限製的,所以陳中采用一個模板為背景,留下一個個空白處,用來貼上優秀學生的照片和短小的介紹。

長廊牆上的一些照片在時光中漸漸褪了色,昏黃的麵孔依舊傳出少年們的神氣。

程荷瀏覽著曆屆的優秀畢業生和獲獎生,聚精會神。

“咱現在就是要把這三欄的撕掉,再一一對照,把新的按照相應的位置替換上,這種材料比較容易撕。大家別急,慢慢弄就好了。”

眾人點頭,開始按照老師的意思行動起來。

程荷也回過神來,和一位男同學搭伴,負責中間那一欄。

男同學主要負責撕,程荷則配合他,找到相應的人像,貼上去。

還未徹底入夏,暖陽斜射進走廊,在牆上和地麵連著一段段規則的陰影。

幾個學生都染上幾分倦意。春困秋乏,本就難免。

“程荷,找一下方正揚的。”

程荷腦中的困意一消而盡,捕捉到那幾個關鍵詞,快速地抬起頭,目光追隨到男同學手中的人像。

她一小步走向前:“等一下。”

男同學停下了動作,有些納悶。

“怎麽了?”

程荷沒有回複,注視著被撕掉一角的人像。

像紙早就被歲月熏黃,少年的麵孔也有些消瘦,卻依舊能看出少年的朝氣,和眼中的光彩。

下麵是一行介紹——方正揚,20××年本區文科狀元,北京大學。

腦中細細推算,似乎正是母親高考那年。

她向下尋找著,依稀記得母親的成績還不錯。

熟悉卻有些青澀的麵孔,出現在下一行——談青,20××年區生物單科狀元,××師範大學。

心底有了答案,程荷的視線又停在方正揚的人像上。

少年揚起嘴角,笑容溫暖如陽。似是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無法比擬,如果春天有麵孔,太陽有笑容,那方正揚一定是它們最好的展現。

旁邊的方主任見狀走上前來,順著她的目光停在方正揚的小像上。

“認識他嗎?”

程荷轉頭:“我媽的一個老朋友,聽我爸說過。”

方主任微微笑了,帶著些感慨:“他是我侄子,很優秀的孩子。”

周圍的學生也湊了上來,看著照片。

“欸,這個男生真好看,成績還那麽好。”

“咱學校出來的,肯定優秀。”

“老師,他現在在做什麽啊?”

方主任歎出一口氣,笑容中夾藏著幾分遺憾:“他得病不在了,因為病情,北大也沒來得及去。”

程荷呆滯住,心中似是落入一個懸崖,不見深度。

原來,方正揚早已離世,所以,母親永失所愛。

“你媽媽是談青?”方主任突然開口。

程荷呆呆地點點頭。

“你和你媽很像,我之前帶過她的生物。她是個好孩子,畢業後常常打電話過來。”

更替好像紙後,程荷沒有和同學一起回到教學樓,而是跟隨著方主任穿過走廊來到了辦公室。

方主任來到座位,在櫃子裏翻找著,拿出一卷畢業照。

“他們那一屆,都是拔尖的學生。”

榮譽欄對麵的展欄裏,都是每一屆畢業的大合照。程荷找了許久,發現隻是近十幾屆的。

“老師,我媽那屆沒有嗎?”

“有,不過地方不夠了,很久之前的就撤掉了。”他解釋,愣了片刻,又道,“一會兒跟我來吧,我那邊還有一卷。”

於是,她隨方主任來到了辦公室。

一卷畢業照稍稍落了灰,即使放在了櫃子裏。

她把畢業照平放在方主任的辦公桌上,沿著桌麵緩緩翻開。方主任也找來書,壓著展開照片的兩側。

程荷手指在照片上滑動,細細尋找,從左向右,指尖停在了母親的身上。方主任也看過去。

“你媽媽高中剛開始的時候,我記得,她很安靜,沉默不語的,好久之後才慢慢好起來的。最近你媽媽怎麽樣了?”

“幾個月前心梗不在了。”程荷語速緩慢,讓人聽不出情緒。

辦公室沉默下來。許久後,方主任才緩緩道:“是嗎?”聲音有些哽咽。

想起自己侄子和談青的曾經,方主任心中難以平複。

程荷繼續在照片上尋找著另一個身影,隻隔一個班的距離,便找到了方正揚。

那個母親喜愛的人。

“老師,能送給我嗎?”

回到家後,程荷把照片放進了抽屜,第二天休息,回到家翻出了母親高中時期的日記,放進了書包,帶回了學校附近的房子。

幾天後,學校的春遊。

下午的地點是江坡山景區。

她和同組的同學看著山下的地圖,大致商量了路線,邊沿著斜坡的路隨著不知是哪個學校的學生上了山。

這山並不高,但蜿蜒幾座山,讓人走不到盡頭。

他們停在了半山腰的一個拍照小館,走了進去。這店略微有了年頭,牆上貼著一張又一張曾經遊人留下的照片。越往店裏麵走,照片上的年份就越遙遠,照片也露出年代感。

幾個人有些累了,便順勢瀏覽著照片放鬆。

“同學們想拍照嗎?”

他們點點頭。

那年輕的店員看了看他們的校徽:“陳中的啊,學習肯定不錯。”說著,似是想起來什麽,轉頭在牆上尋找著,好一會兒。

“嘿,找到了。”

幾個人跟著他來到照片前。

“這幾張都是你們學校的,幾十年了,上麵還有字。”

照片早就泛黃,黑色簽字筆的字跡也有些模糊,卻依舊能看出有一張右下角的“20**陳中某某到此”,程荷看著牆上的照片,這張照片右側的一張合照,是熟悉的麵孔。

照片上的方正揚沒有看向鏡頭,而是側頭笑看身旁的女孩——談青。在看到照片的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麽母親會愛上他。

一個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你,一顰一笑都是為你的人,誰能忍住不心動呢?

她看了母親的高中日記,也知道了母親曾經內心的痛楚。

方正揚對她來說,是那段時光中唯一的篝火,也是未來日子中活著的動力。

看著照片上的男子,她微微揚起嘴角。

“方正揚,謝謝你。”

謝謝你出現在我母親的生命中,謝謝你願意如此偏愛她。

她轉身看向店門外的世界,陽光燦爛,萬物和諧。

或許,現在母親已經和她的少年在一起了。

那邊有她的親人,愛她的人。

她再也不會孤單痛苦了。

“媽,我和爸爸會好好生活的。”

二)

下午五點鍾,程東昀已經到了江坡山景區。

山下都是些等著孩子們回來的家長。

學校雖然安排了大巴,但結束的時候也可以直接跟著父母回去。晚上正好家裏要聚餐,他便和程荷約好,在山下等她,待會兒直接開車去飯店。

通山的大道上,各校的學生陸陸續續下山,手中拿著在山上收獲的戰利品,隔著老遠都是些歡聲笑語。

五月的傍晚,風倦意,光肆傾。

程東昀的發絲被吹得微亂,他轉頭看著漸漸藏進山中的夕陽。

不知為何,這一年,他無比期待夏日。

身邊路過的女學生,手裏拿著泡泡管,邊走邊吹。

在環形圈的規範下,長管中的泡泡液變幻成一個個泡泡,它們自由地飛向上,在餘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斑斕多彩。

他在她的日記看到了初三的那個夏夜,看到了樓下那個觀望著一切的她。

他知道,自己錯過她實在太多年。

他們之間像是一棵枯死卻又長新枝的槐樹。

新長的枝丫隻能那般,無法有著和曾經一樣的繁盛。

而枯死的樹幹,即使澆上再多的水,施上再多的肥,卻也再也無法重生。

扭頭,目光直直對上天邊略微刺目的光。

那光突然閃了,他伸手擋了一下。

周圍的聲音發生改變,周邊都是稚嫩的聲音。揣著疑問,他放下手,麵前是熟悉卻陌生的地方。

幾秒後,他確定這是小學老師辦公室。

小學班主任坐在位置上,旁邊圍著幾個同學,還有十多歲的自己和談青。

腦中似乎明白了什麽,他接受了這次上天的安排。

班主任用手敲著桌子,語氣嚴厲:“談青,當時隻有你在程東昀旁邊。”

小談青沒有說話,身體卻微微有些顫抖。

“班裏最近的這些言論,老師也想相信你,可是那麽多同學都指出是你。犯錯沒事,咱承認錯誤,下次糾正。”老師的語氣放緩,“家長我就不叫了,這樣的行為是不正確的,你好好反省。”

“談青不會說出那些話,她不是這樣的人。”

“我相信談青。”

隨即,不過片刻,他被拉出那個世界,又回到了江坡山下。

夕陽依舊。

“爸!”遠處的女兒揮手朝他喊著。

程東昀溫柔地笑了,配合著女兒輕輕招手。

平行世界或許已經開始改變了,那個時空的他或許會和談青一路走到頭,或許談青也不會有那些不被相信的痛苦經曆。

他感謝上天賦予的機會。

而如今,他要努力地在這個世界生活,照顧好他們的女兒。

不過,程東昀也永遠不會知道。

這次是談青耗盡此生功德,在“寫字樓”為他求來的美好。

而他的執念造就這份“美好”幻化成改變另一個世界的一次機會。

“我相信。”是改變的關鍵。

而這個世界的他,卻從來沒有對她說一句“我相信你。”

從始至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