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宿命
一)
昨天,阿青來看我,我沒有讓她進來。她走後,我睡了一覺,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的我已經死去,被無常引路帶走,來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寫字樓。
裏麵都是穿著和時代一樣的職員,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們的服飾帶著些古元素。
按照流程,對著這世的功德業績。
接待我的那個窗口的職員,抬了抬眼鏡,語氣禮貌官方:“您此生功德圓滿,按照標準,您可以選擇沿著天梯到上麵的世界繼續生活,抑或是飲下一碗好人啵啵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走過奈何橋再次輪回。”
我猶豫了。
職員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地開口:“看了您的過往,我便知道您心中牽掛太多。您可以停留在世間,等待他們一起沿著天梯到上麵的世界繼續生活。”
記得,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是初一下學期。
教室的吊扇嗡嗡轉著,講台上的生物老師有些恨鐵不成鋼。
“就是咱們學校舉行的生物知識競賽,過渡班的談青,提前交卷,還拿了滿分。咱班都沒幾個人趕得上她……”
我似乎有了開始印象,腦中閃出畫麵。
是短發女孩拿著筆袋提前交卷匆匆離去的背影,之所以印象深刻,大概還有她是第一個交卷的人。似乎當我正在寫最後一道題目的時候,安靜的考場裏傳來一個聲音:“老師,我做完了,能交卷嗎?”當時,我並沒有抬頭,依舊沉浸在最後一道題目中。
老師似是走到了她身邊,低頭看了看她的卷子:“那麽快啊。”語氣中有讚揚的意味,“放到講台那兒吧。”
而那個時候,我剛好做完題目,抬起了頭,便看到了她離去的這一麵。
當時,考場中的許多同學都麵帶詫異地停下了筆,朝她那邊看過去。比賽結束後,大家的話題幾乎都在了她的身上。
“那個人是一班的吧?”
“是啊,我聽說她成績一直都很好。”
“厲害,那題目問的東西我見都沒過,她竟然能做得那麽快。”
那一學期末,領成績報告單的那天,老師讓我和李鍾於去會議室領之前生物競賽的獎品。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她。
我們去得晚些,那時,其他班的都已經到了,圍著會議桌子已經坐了下來。
“來了啊,找個位置坐下來吧。”趙主任衝我們倆說著。
我來回掃了會議室幾眼,此時隻剩下最角落的兩個位置,我們拉起板凳坐了下來。對麵的幾個人有些麵生,其中有一個短發的女同學正在低頭玩著手裏的筆,像是在練習轉筆,垂下來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
趙主任拿著名單站了起來,悠聲念著:“一班的談青來了嗎,來拿獎品。”
斜對麵的那個短發女孩愣了一下,回過神來,舉起了手:“來了。”說著,從位置上起來來到趙主任的身邊。
那是我第一次真實看到她的麵貌,眉眼溫和,略顯青澀,卻值得細品。
初二下學期,學校暫時停宿。
有一天早上我到了之後,就去辦公室交了作業。正要回去時,一班的老師叫住了我。
“你是四班的方正揚吧,過來,幫忙把這張試卷送到一班,給談青。”
“好。”
我答應著,走過去,從一班老師的手中接過一張卷子。那是一張用紅筆批好的作文試卷,乍看過去,那字體像是在禦劍飛行,筆畫連在一起,潦草得不像話。見這字體,我微微怔住,實在無法把這字和談青聯想起來。
老師也看過來,感慨著:“這字,其實不醜,但是放在要放在考試裏,能不吃虧嗎?說了多少次。你們老師給我看過你的字,談青要是能和你一樣多省心。”
我笑了笑,盯著手中的作文,回:“我的也算不上多好,她的字挺有特色的,挺好看的。”
我拿著卷子走出了辦公室。
不過,那天早上,我並沒有親手把卷子交到談青的手上。
當我來到一樓走廊的時候,談青正和朋友一起往西邊走去。看著她輕快的背影,我沒有將她喊回來。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如果非要說,大概就是不忍心去打破她那會兒的快樂,於是我轉身把試卷交托給一班的鄭宇博。
母親租的房子就是在他的小區,我在小區見過他幾次。
漸漸地,我似乎注意起了談青,注意起這個可愛有趣的姑娘。
早晨的停車場上,她總是走走停停,一會兒低著頭,一會兒抬頭四處張望,不長的發隨著她的動作輕揚。
暑假裏,平鎮的籃球場上,她穿著到腳踝的防曬外套,在旁邊給所有人加油打氣。她揮著手,笑得很開心,像是個很有活力的小太陽。稍沒注意,她就不在了,等到我們休息的時候,又開眉展眼地和周佳月拎著水走來。
運動會前,我在辦公室幫老師批改試卷的時候,得知了她要參加三個比賽項目。
尤記得,她在辦公室鼓著腮幫子說著:“您看咱開幕式表演還缺不缺,我和體委給咱學校表演個胸口碎大石。”
我在後麵一時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起來,心中忽然很期待運動會那天,之後的一段時間中,總覺得時間怎麽過得這樣慢,太陽升起落下的速度在我的世界中也被無限放緩。
好在,其實從那天到運動會那天到時間算不上多長,各項比賽都很順利。
下午後半程,廣播裏傳來跳高比賽運動員集合的消息,我正好沒有比賽,坐在看台上也休息實在無趣,鬼使神差地就來項目場地,站在裁判老師旁邊看著。彼時,談青在後麵正按照順序排著隊。她今天穿著一身運動服,顯得很有活力,臉上很愉悅。看著她,我又忍不住想起之前她在辦公室說的話,臉上是當時自己沒有察覺到的笑。
跳高場地往往是每年慘不忍睹,花樣最多的。在我們學校,跳高很冷門,也沒有同學在體育課上接觸過。所以,賽場上各式各樣的越杆方式層出不窮。我也不禁替她擔心,往她那邊看過去,她像是沒有絲毫負擔一樣,正抬頭歪著腦袋,做著手勢對太陽拍著照片,哢嚓,一張接著一張。我也放下心。
十多分鍾後,談青也從火車尾變成了火車頭。她鉚足了勁兒,助跑,頭發都被吹到後麵,最後和大家一樣,用著不熟練的動作起跳,杆子也如之前被撞掉。
原本以為她就會很正常地落在保護墊上,雖然沒有什麽成績,但也算安全。沒想到,場地的保護墊沒有擱置好,跳的時候,墊子打了滑,她直接摔了出去。
我的心緊緊抓了起來,壓住慌亂,立即和旁邊的老師一起跑到她的身邊,輕聲詢問是否有事,慢慢將她扶起來,目光尋找著她受傷的地方。
她卻像是失了神,絲毫不在意自己的疼痛,眼睛往前看幾眼,又收了回來,哭著念叨著:“衣服破了,老師,衣服,破了,我爸爸特地給我買的,給我寄回來的,我可喜歡了。”我順著她的剛剛的目光看過去,那個方向,是程東昀。
破的不僅是她的衣服。
有時候就是直覺,捋不清的直覺。
前麵的人不隻是他,但是直覺卻指向他。
我曾在停車場見過談青在他的身後猶猶豫豫,最後深呼吸鼓起勇氣來到他的身邊,神情和她平常並不相同。
從那時候,我便知道,對於談青來說,程東昀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兩個月後的那晚,下了一場大雪,那是那年的最後一場雪。
學校裏的王主任和我母親是朋友,知道我會拉小提琴,便讓我為幾天後的元旦聯歡會準備一曲。
那天,正巧王主任值班,便在第一節課把我喊到了辦公室,想要看一看成果。
下課鈴響起,我便背著琴走了出來,外麵的雪比我出來時下得更大,外麵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層白色。
走廊裏的人很多,大家都熱熱鬧鬧地看著昏黃路燈下的雪。
我也停了下來,趴在欄杆上往外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影卻出現在樓下,她比我上次見到,頭發似乎又長了一點。其實,上次見麵也不過是在半月前。
她呆呆地站在外麵,往操場那邊看過去,就這樣被雪淋著,像是沒有感知一樣。她的臉被路燈熏得暖黃,整個人的側臉在光影下很好看,多了種韻味。
身後的同學不知道是誰開始帶了頭,起著哄讓我拉琴,談青也注意到,轉過頭來,往這邊看著。
我在樓上看著她的那雙眼眸,心中是說不出的感覺,像是盛開了一園子的花一般美妙。
“好。”我答應了下來。
那晚,那一刻,我想拉琴給她聽,在這個浪漫的雪夜。
不是為了什麽心意,僅僅隻是想讓她聽到。
我和談青,在初中的時候,確有一次正麵接觸。
是初二下學期的一個午後。那日午飯,食堂的飯並不好吃。回教室的時候,我和朋友去了一趟小賣部。我們是從小賣部出口的那個門進去的,剛撩開門簾,談青拿著手中的兩瓶可樂和我們擦肩而過。
天氣炎熱,她把一邊的發繞到了耳後,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側臉完全露了出來,她身上的感覺倒是和現在夏日的感覺幾乎一致。
幾分鍾後,我和同伴來到了冰櫃前,看著一排排琳琅滿目的水,我猶豫片刻,最終打開冰櫃,拿出了一瓶可樂。
走出商店,我擰開可樂,仰頭喝了一口,頭頂的烈陽在透明的可樂瓶上折射出光芒,冰涼透爽的口感在嗓子中滑過,裏麵的氣體在我的口腔壁上四處碰撞。腦中再次閃現著剛剛談青擦肩而過的情景,好心情在這個無間洋溢。
在我以為,那天的緣分已盡時,我又見到了她。
那幾日,朋友帶了一盤棋,我們總是趁著午自習前的時間,玩一會兒。我們還是照常,擺上棋盤,幾個人又圍在了一起。棋剛下兩步,右邊的後窗突然被什麽東西遮擋,隱約有了人影,我們有些緊張地看過去,擔心是老師,畢竟班級裏是不允許下棋之類的。
最後,入眼的竟是一個瞪著眼睛張望的姑娘,並且,她是談青。幾秒後,她似乎發現了我們熾熱的目光,低頭看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微眯著眼睛。她指了指手中的試卷,表達了來意。
坐在凳子上的我,那一刻,心中翻湧著站起來的欲望,大腦卻控製住著。那一刻,其實我的整個身體,和凳子已經完全分離,我總覺得自己仿佛站起來了,腦中已經開始預知我朝著門外走的身影。
最終走出去的人並不是我。
我坐在位置上,心中是不勇敢後的糾結遺憾。
窗子映著我隱約的麵孔,窗外的姑娘正在和同學說著話。
門口的同學忽然扭頭叫了我一聲,這我才知道是找我的。想起她手中的卷子,我猜測她應該是來幫忙帶老師的話的。
事實果真如此。她向我說著,我低頭看著她,心底覺得有些不真切。
最後,隻是說,好,麻煩了。
她回,沒關係。
隨後,她便轉身離去。看著她的背影,我更加感到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那是我們第一次說上話。
或許真的是有緣吧,高中的時候,我和阿青在同一所學校。
中考前我便知道這件事。每年,學校會統計我們報考各個高中的名單,如果有不合理的地方會進行調劑。而名單出爐的時候,我恰好在辦公室,旁邊老師的電腦打開著,他剛剛收到學校裏發來的名單,此時正在瀏覽著。
談青會報考什麽學校呢?這個問題浮現在我的腦中。
我整理著手裏的東西,不動聲色地朝屏幕上看去。談青的名字是兩個字,在屏幕上很容易讓人注意。
談青——陳川中學。
我了然一笑,我填的也是陳川中學。
整個高一,我常常能碰到談青,或者說,會有些刻意地注意她。
她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臉上是肉眼可見的疲倦和消瘦。她的早餐每次都吃得很少,午飯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地搗著碗裏的飯,十幾分鍾過去了,飯隻是少了幾勺。晚飯的時候,有時甚至見不到她的身影。
說到這裏,沒想到,現在的我依舊記得那麽清楚這些關於她的生活。那時,其實就已經很在意她了吧。
後來,在辦公室,我偶然聽到過她的班主任談起她的事情,得知了她每周都會請假的事情。想起她最近的狀態,不難猜出了她的問題。是因為她的父親嗎?那個時候對她不算了解的我這樣猜想著。
初三寒假的期末考,我們都在第一考場。第二列第一個座位的她缺席了考試。在這個考場,缺考是少有的事情。
考場上有人討論起她,大家從和她同班的一個同學口中得知,談青的父親在兩天前去世。不知道為何,我心中攀上絲絲縷縷的悲傷。幾年後,我偶然聽到她講,自己曾經聽到程東昀出車禍的事情,那種感情有些特殊,是因為他的悲傷而悲傷。我恍然明白,在聽到談青父親去世的消息時,我的悲傷也是源於她的悲傷。
看著她空著的座位,我有些無措。
高中的那段日子,我總是跟在她的身後,每當想走上前,卻又因為勇氣而退縮不前。如果能夠提前預知後來的命運,我想,早一點邁出步伐,走到她的身邊,走進她的生活,成為那片美麗太陽花田的一員。
我不想做花田上空的一片輕盈雲彩,風吹來的時候,它便會飄去。
後來,我似乎真的要成為那片雲彩來。高二那年冬天,我身體不舒服,去醫院檢查出病情。這是我從沒預想到的事情,自己的生命竟然開始漂泊不定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會被吹走。一天下午,我從醫院回來,陪著極力隱藏悲傷的母親來平鎮拿些東西,我沒有去房子裏,而是在街上漫遊。沒想到卻在街道上遠遠地看到她兀自蹲著。那天有風,旁邊的枯葉隨風掉下,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頭埋在臂裏,渾然不知。
算起來,今天是她請假的日子。
鬼使神差,我走向她,步子越來越快,來到了她的對麵,毫無顧慮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許是因為查出病情帶來的些許絕望和無措需要一個陪伴吧。具體是什麽原因,直到現在我仍搞不清。
當她抬起頭的那一刻,我看著她錯愕的神情,一時間,那些低落的情緒竟然舒緩了許多。
她並不認識我,我深吸一口氣,提出了去河邊走走。麵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的提議,她還是答應了。
我們沿著橋走了很久。記得,那是個美麗的傍晚,夕陽落下的時候絢爛中又帶著感傷。我向她寫下了我的名字。
分開的時候,我們擁抱了彼此。
之後的日子,我們都忍不住靠近彼此,我也越來越了解這個姑娘。
她引以為傲的生物碰上了瓶頸,在意的物理總是考不好。我常常在走廊為她講題,放假的時候也會約著一起幫她補習。
能感覺到,她對我有一種親切感,甚至依賴和信任。
或許是因為我的病和曾經的緣分,看著這個姑娘,我想試著擁抱她,試圖把她從痛苦中拉上來。
潛意識中,把自己的希望交給了她。
我們一起去食堂,一起學習,有時候我會帶她去陳中一些有趣的地方,水杉裏的長廊,圖書館裏最西邊布滿藤蔓的小陽台……
她說,自己忽然感覺,生活有了盼頭。
她漸漸好了起來,慢慢地,露出最真實的笑,一如那個夏天,她在籃球場上的笑一般。看著她的笑,我有些慌了神。我想,或許我早就真正喜歡上了這個女孩,隻是不敢承認。
是她在我對願意陪我在萬河邊走走的那刻?還是之後我們一起相處的日子裏?我的腦中想著。
許久後,我搖了搖頭,或許更早吧。
高二暑假的時候,正是暴風的前驟,一切都是那麽平靜,那麽安寧快樂。
我來到外婆家過暑假。心底總是有一種預感,似乎這段時間大概是我能享受的最後一段時間了。
我和阿青常常約在步行街那家“亮岩早點”,我喜歡那家包子和胡辣湯的味道。有時我怕她膩,想要換一家,可是她卻不願意,說著:“我也喜歡這家的,這街上,也沒有能比得上它這邊味道的了。”
我知道她在遷就我,想了想,還是遵循她的意見。
其中有一天早晨,她騎車在路上摔倒了。想到阿青在運動會上的表現,我早就應該知道,她的運動細胞和平衡感並不好,更不應該放心讓她每天自己騎車來上學。
高三那年寒假,因為病情,我住進了醫院。來看我的時候,她帶來了一條米白色手織的圍巾。
我笑著說:“是你織的嗎。”
她支支吾吾地應下了。
那樣直白的心思,怎麽能看不透。
她走後,母親翻開圍巾,細細看著上麵有些粗糙的紋路,小小的瑕疵在上麵卻增添幾分溫暖。
“青青倒是個手巧的孩子,我和你爸很喜歡這個孩子。”
二)
高考後,我們都考上了心儀的學校。因為身體的原因,我不得不休學。
二十歲那年一月份,我的身體有了好轉,出了院。
除夕那晚,我們都在外婆家吃團圓飯。趁著吃完飯的空隙,我圍上阿青織給我的圍巾,拎著一袋炮來到她家樓下,林源正在樓下點著炮,一根接著一根。見我來了,他有些驚奇,上前打了招呼。我拍了拍他的肩:“能把你姐喊下來嗎?”
就這樣,談青匆匆從樓上下了,外套都沒有拉好拉鏈,步伐歡快地奔過來,撲到我的懷裏,像朵太陽花。
“慢一點。”我一手攬住她,一手輕輕彈了一下她的腦袋。
她縮起頭,眉眼彎起:“怎麽來了也不告訴我。”
“讓我想想。”我故作思考,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突然想你了阿青。”
阿青臉上沒什麽表現,很是自然,可耳朵卻紅得燙人。
後頭的林源從樓道走了出來,我們三個人一起拿著炮在空地上玩著。阿青很喜歡看別人放炮,她拿著仙女棒眉開眼笑的。
那夜,分開的時候,她真摯地對我說:“正揚,我們未來就這樣一直一起,過好以後的生活,不分開好不好?”
“好。”
那時,我以為我還有未來。
二月份,我們約著一起看電影。
談青是個愛戴圍巾的女孩,那天,許是來時匆忙,頸部少見地空**著。我有些後悔,自己也沒有戴圍巾。
圍巾這東西,一旦戴了,一個冬天都難摘下。就像談青這人一樣,一旦喜歡上就難以忘記。
電影院在五樓。出了電梯,右邊便有家賣圍巾手套的小店。
我不禁瞥過去,一抹清嫩的鵝黃脫穎而出。
整場電影,我都無法專注,那抹鵝黃似乎變成一片羽毛,輕輕掃動著我的心。離電影結束還有一小段時間,我借著接電話的借口匆匆走出電影院,原路返回再次來到了那家店。
還好,它還在那兒,還好,沒有被買走。走近一看,那其實是一條紗巾,上麵印著點點白色小花。
我買了下來,快步來到電影院門口等著這個姑娘,生怕電影結束後她找不到我,在原地著急。
當電影結束,她步伐輕快地走到我身邊。
我從口袋裏拿出那條紗巾,為她輕輕戴上,她昂頭笑著問道:“為什麽是鵝黃色?”
我答了兩個字:“像你。”
像你一樣美好。
它給我的第一眼,是和這個姑娘身上一樣的感覺。
生動可愛,柔和美好。
在我眼中,談青是生動明媚的,堅守自己的善意,不被世俗影響。她又有些嬌嫩,膽小羞澀,卻又矛盾地果斷勇敢。
我仍記得高考後的暑假,我們一起在河邊漫步。
她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連續的三遍。
屬於談青的表白。
我學著她回複著。
“談青,談青,談青!”
“談青,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我望向她,說出了這句。
她的臉上帶著少女的羞澀,輕輕說道:“好。”
過往種種,仿佛昨日般。
夢中的我離開寫字樓後,便徑直來到家中。
夢裏今後的日子,我一直陪在他們的身邊。終日無笑的父母和失神無措的阿青。
阿青參加完葬禮後,回到了學校。我擔心她的狀態,跟著她來到了她的學校。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她的學校,卻是在夢裏。從前,很多時候,我都想看看她現在的校園生活,無奈身體卻不允許。
她翻讀著我留給她的信,在角落悄悄地哭著,信紙被她捏得褶皺起來,等她發現,又小心翼翼地撫平,生怕弄壞。
我張開雙臂輕輕抱住她,下頜抵住她的頭,即使知道這絲毫沒有安慰。
如今的我,隻是一個孤魂。她看不到我,更感受不到。
她的專業成績一直都是第一名,沒想到,之後的學期,這個傻姑娘轉去了學校裏的曆史專業。
我站在她的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頭:“傻姑娘,方正揚不值得你這樣做。”
我悔恨著,最後,竟是我阻擋了她熱愛的生物。
時光流逝著,白日裏,夢中的她也漸漸恢複平常的模樣。夜晚中,卻依舊摩挲著那根紅繩,呆呆地發愣。
我試圖伸出手,可此刻的自己卻隻是一個孤魂,無法觸碰到。連資格都沒有,我不由得苦笑著。
那根紅繩,是二十歲那年冬天為她編的。
春天的時候,我去了一次寺廟,請住持開了光。阿青此生苦悶,願它能保她平安,辟邪轉運。
人一旦有了牽掛,便就有了信仰。
我跪在佛祖麵前,輕聲祈禱。
“……我自知命不長矣,唯有兩個心願,一願佛祖保佑我父母平平安安,晚年幸福;二願談青平安順遂,未來有一處好的歸宿。願佛祖保佑……”
三)
夢中,這世間,遊**的靈魂並不少。都是心中有所執念或牽掛罷了。
那一年平安夜那天,白日我看望完父母,晚上便來到了阿青身邊。
她剛和周佳月在盛園附近分開,獨自回學校拿書。
我就跟在她的後麵。那日有雪,路上很滑,些許積雪並沒有被清理掉。似乎很冷,她回來的時候天已經晚了,被凍得裹了裹衣服。
一個孤魂,是感覺不到溫度的變化。我伸手試圖感受,卻依舊如此。那麽些年,我似乎快忘記冬天的感覺。
附近的路上幾乎沒有什麽行人。昏黃的燈光讓路上顯得沒有那麽空廖。
前麵出現一位老人,阿青很容易注意到了他。她盯著他失了神,我知道,她從那位老人身上看到了她父親的影子。
看著她眼中的淚,我真的很想告訴她——在經過她的這段路,那位老人的確是她的父親。
每年,我們都有三次機會附在生人的身上。所以,阿青這些年對陌生人產生的熟悉和相似感,便是這樣的原因。
而那年平安夜那晚,是夢中談叔這一年的最後一次機會。
遊**世間的第三日,我便遇到了阿青父親。我這才知道,阿青父親去世後,也一直留在她們的身邊,從未離去。
他認識我。
談叔是一位睿智風趣的中年人,我們常常一起交談。我們倆更像是朋友,在這些看不到頭的亡魂生活中彼此陪伴著。
阿青在橋上迎著冷風呢喃的時候,我和叔叔就在她的左右。
“青青,如果可以的話,爸爸也不想離開你。回去吧,橋上風大,現在的爸爸無法為你擋風。”
可是,她聽不到父親的聲音。
風會說話,神明卻不允人聽到。
十分鍾後,阿青下著台階,就在她摔倒的前幾秒,似乎看到了我們。
“爸,阿揚!”
她扯著嗓子大聲喊著,步伐加快,下著台階,透著焦急。石階上,有著一層圓潤的冰麵。
“小心!”我們心中一慌。
她沒有聽到,下一刻,從台階摔了下來。
我們跑上前伸出去接住她的雙手,也如同透明的虛幻一樣,撲了個空。
這個傻姑娘不顧自己的傷勢,左右尋找著,卻怎麽也看不到我們的身影。
我想,看到我們的那刻,應該是管理靈魂的係統突然失了效。
而現在,已經修複好。
叔叔著急地看著女兒的傷:“還能起來嗎?”
阿青聽不到,隻是呆坐著,失著神。
遠處的程東昀聞聲趕了過來,詢問幾句便抱著阿青匆匆從小巷離去。
我們沒有跟上他們,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於這個冬夜。
“叔,阿青和他在一起好不好?”
“我既希望是他,卻又有些擔憂。不過,他是青青曾經喜歡過的人。我希望她能嫁給自己真心喜歡的人。正揚,比起程東昀這個孩子,我更希望娶她的是你。”
“如果我壽命長些,一定會娶阿青的。”
我們都知道,命運這東西,由不得我們。
我們在深淵裏掙紮抵抗,卻仍逃不過生命的殘酷。
阿青的猶豫,是我們都沒有預料到的。
程東昀是個好的歸宿,隻不過,在這個時間,於阿青而言,自己已經無法重拾起曾經所有的喜歡。
“或許,從始至終,青青對程東昀的喜歡並不是完全的純粹。她對我訴說喜歡程東昀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在那幾年,隱藏了其他的情感,所以,喜歡顯得那樣突出。
“青青小時候,從她有記憶開始,我都處於一個並不好的狀態。從前我不清楚,直到這幾年,我慢慢發現,因為這些,對青青的影響很大。她想幫助我,想讓我幸福,但卻太小而無能為力。
“我和她媽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所以,當她遇到程東昀這孩子,感受到了踏實安全,不自覺地依偎著他。
“她見證了我的痛苦無助,同樣因此埋下了痛苦的種子。”
這是來自一位父親的悔恨。這是阿青重遇程東昀的第三年,談叔在橋上說的話。
談叔掛念著阿青,因為,阿青的靈魂和叔叔實在太像。談叔也極為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對阿青的擔憂從未停止。
看著眼前的形勢,我們本以為,阿青最終會拒絕程東昀。
沒想到,下一年,阿青同意了。
那晚,我和談叔在湖邊吹了一夜的風。
春天的時候,是夢裏阿青的婚禮。
程東昀遵循阿青的意見,婚禮辦得很簡單。不過該有的儀式,還是有的。那一日,阿青一襲白色簡約婚紗,是那樣美麗。按照流程,是需要父親牽著女兒走向新郎,把女兒交在新郎的手中。
談叔不在了,台上的阿青隻能一個人走向新郎。
這天,談叔從寫字樓找來一套中山裝,穿在身上,整個人好好打扮了一番後,從外麵匆匆趕來。
他簡單整理了服裝,伸出手臂,正想著怎樣配合阿青的時候,隻見阿青抬起了手,挽在談叔的手臂的位置上。
台下的我心中一驚,台上的叔叔亦是。
在台下人的眼裏,覺得阿青這樣的姿勢很奇怪,低頭耳語,畢竟大家是看不到談叔的。
直至我身後傳來朱西的有力聲音:“我覺得,或許,這是阿青為父親留的位置。她想著,父親會以另一種形式送她這一程。”
我轉身看去朱西,她的眼睛濕潤。
台上的阿青牽著談叔的手緩緩走向程東昀。那一段路,並不算長,但,台下的我卻覺得那樣漫長煎熬。
此後,我便再也不能坦然地說——那是我的姑娘。
阿青結婚的第四年,產後大出血。手術台上的阿青陷入昏迷。旁邊竟然出現了無常。這一刻,我才知道,阿青對“生”的渴求太少。
在寫字樓的時候,我們查過阿青的生命,現在的三十五歲,和檔案資料並不符。她不應該在三十五歲長眠,可無常卻被召來。無常望著她,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了我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很快,阿青醒來,眼睛卻試圖從旁邊看到什麽。看她的舉動,我的大腦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阿青出院後,我去了寫字樓,查詢了阿青的事情。原來,阿青結婚前曾去過寺廟。
“……願保佑我未婚夫程東昀和母親平安健康,還有一事,佛祖,能否托夢告訴我,父親和方正揚是否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
這樣的事情,是不允許知道的。
但佛祖告訴了她,作為代價折了她幾年的壽。
原來如此。
我坐在業務窗口前,嘴裏盡是苦澀。
因為有時能莫名其妙從陌生人身上,感到來自我們的熟悉感,導致她有了懷疑和期待。
一切信仰,來自無盡的思念。
所以,她來到我二十歲那年去過的寺廟,祈求一個答案。
怪不得,婚禮上她會為談叔留下位置。
她知道我們會到。
或許,在沒問佛祖之前的十多年,她的心底便有了答案。
所以,夢中的她那樣努力地生活著。
我不記得夢中的自己是怎樣走出的寫字樓,又是怎樣來到了萬河邊。
沿著我們曾經走過的路,重溫著她認識我的那天。
柳枝再次拂過我的臉頰,我閉上了雙眼,靜靜感受著周圍的一切。
似乎又回到了十七歲那年,我的姑娘就在我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