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7 死亡

我們是不可能的。

太多的不可能,比如過往發生的一切,比如他們的關係,不管怎樣他曾是她的弟弟,還有母親,如果母親知道丁煜的心意,不知又會作何反應。

世上有幾千幾萬種有關男女戀愛的方式,這種,無疑是危險的。

而現實,決不是八點檔的電影,何況一切既然還未開始,不如就此結束。

暖風從三十樓,看著樓下路燈照亮的那個小點,徘徊了很久,終於離開。

屋裏的電話響了幾下,她不太想接,但想想,這麽晚了,肯定有事情,回轉身時,母親已經從臥室裏出來,接起電話。

母親從接起電話時那聲輕快的“喂”,到後麵轉成低沉的回應,到最後完全沒了聲音,暖風看著,心裏忽然覺得不安。

“暖風,”母親終於放下電話,看著暖風,表情沒來由的沉重,“有件事。”

“是什麽?”暖風下意識的往前走了一步,看著那電話,“是誰打來的。”

“是……,吳奇,”母親遲疑了下,看著暖風似乎意識到什麽,臉色猛然間變得蒼白,遲疑了下,才有些困難的說道,“他說,他說吳征剛才在醫院忽然又犯病,已經不行了。”

“什麽!”如胸口忽然間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刺穿一樣,暖風覺得自己的血猛的凝住,一定是聽錯了,自己或者母親,“媽你是不是聽錯了?”

“吳奇說的,大概九點多的時候複發,現在隻有一口氣了。”母親看著暖風的樣子有些慌。

正是她和丁煜在路上的時候。

“不可能,醫生說他脫離危險了啊?”暖風搖著頭,眼在瞬間被逼的血紅,卻沒有淚。

她有些站不穩,跌跌撞撞的衝到沙發上從包裏拿手機,然後看到上麵三通未接電話,都是吳奇打來的,她心裏一冷,按了回撥,又慌忙的按掉,拎著包道:“我去醫院。”

“暖風,都這麽晚了。”母親跟上幾步。

暖風卻已經衝到門口出去。

醫院裏的暖氣包圍過來,暖風卻仍覺得全身冰冷,她抖著身體推開病房的門,然後看到趴在吳征身上痛哭的吳母,床邊還站著吳奇和吳奇的父母。

她有些不敢往前,在門口愣愣的站了許久,吳奇看到她,伸手來拉她,聲音沙啞的說道:“暖風,吳征在等你。”

吳征在等她,所以才不肯閉上眼嗎?

暖風走到吳征床前,看著他眼睛微微睜著,卻沒有焦距。

“吳征。”她顫著聲音叫了聲。

沒有回應。

“吳征。”她又叫了一聲。

仍是沒有回應。

以往的時候她這樣叫他,哪怕隻是輕輕的叫一聲,他都會笑著回頭來,然後說:暖風,你來了?

現在卻似乎聽不見了,沒反應了,隻是眼睛微張著,他在看著什麽,不是說在等她嗎?卻隻顧看著一個方向不再理她?

她從來沒試過有這麽一天吳征會完全的忽略她,無論再怎麽叫都無動於衷,她一直覺得就算天塌下來,就算眾叛親離,至少吳征會在她旁邊說,暖風,不要緊的。然而現在天沒有塌,眼前這個人卻再不理他,就這麽麵目蒼白的躺在**,眼睛看著一個虛無的地方,這樣是不是說明,他要離開了?

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回身猛然拉住吳奇,急問道:“他眼睛還開著,還有希望是不是?可能過會兒就會好轉了是不是?”她用力搖著吳奇,口裏說著希望,心裏的絕望卻並沒有淡去半分。

吳奇隻是任她搖,好半天才道:“已經,沒辦法。”隻是幾個字,卻說的分外吃力,暖風看到他已是滿臉淚水。

吳奇從不哭,至少她從沒見他哭過,而這樣的滿臉淚水,讓暖風覺得觸目驚心。

沒辦法了,吳奇是哭著說的,所以,她的理智告訴她,真的沒辦法了。

可是他卻不肯閉上眼,暖風趴在**看著吳征,沒有焦距的看著一個方向。

她側過頭,也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其實隻是白色的天花板,卻無端的想起很多年前那個青澀的男生和她坐著車去城裏參加競賽,她送了他一隻蘋果,他臉紅不知所措。

他在看這個嗎?還是在看那次她和吳奇對著他唱生日快樂歌?

吳征,吳征,她一直是知道他的心意的,有多深刻,他有多不甘,她一直是知道的,卻從不說,就算是現在,也隻是微睜著眼看著,仍是沉默無聲。

“你不說,就由我來說”她微微的捧起他的臉,觸感是溫熱的,而這樣的溫熱是不是在不久後就不複存在呢?她不能想象溫和如水的吳征有一天會變得全身冰冷,手止不住的顫抖起來,她用力的吸氣,應著吳征的心意,低頭在吳征的唇上微微的吻了一下。

分明是閉著眼,她卻覺得在觸到吳征的唇時看到他在笑,她慌忙的睜開眼,看到的是,吳征原本微張的眼已經閉上了。

“嘣!”的一聲,腦中什麽東西爆開,她其實知道發生了什麽,卻隻當作沒聽到滿屋子的人忽然大聲哭泣,也沒看到原來微微閃著的心電圖隻有一條毫無意義的直線。

吳征不活著,她固執的告訴自己。

“有些東西真的無法阻止,暖風,你想開些。”吳奇從吳征的葬禮上出來,送暖風時這樣說。

暖風抱著個白色的盒子,是吳征的母親交給她的,說是吳征活著時最珍貴的東西,她一直不敢打開,隻是抱在懷中。

天氣越發的冷,她麵無表情的看著路兩旁光禿禿的樹枝,一兩個月前分明還枝葉茂盛,現在卻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吧,生死都無可奈何。

“你不用送我了,我想一個人走走。”她對身旁的吳奇道。

吳奇看了她一會兒,抬頭看看這陰冷的天氣,歎了口氣道:“好吧,到了家打個電話給我。”

暖風無言的點點頭,往前走了。

吳奇一直看著暖風走遠,好一會兒才低下頭,腳輕輕的踢著地麵,以後,應該很少能看到她了吧。

而他似乎剛剛才意識到,他和暖風已經徹底沒可能了。

“吳征,其實這麽多年,在她心中,我一直都不如你,你是不是很得意?”他自顧自的喃喃自語,然後臉上是一抹苦澀的笑。

暖風一直往前走著,沒有戴手套,就這麽抱著那個盒子,手已冰涼。

分明說脫離危險了啊。

她腦中還在糾纏著那句話,猶自不相信吳征已經死了。

吳征死了,她猛的停住,然後如夢初醒般的看著懷中的盒子。

路旁有供人休息長椅,這樣的陰冷天氣根本沒有人坐,她走過去,坐下來,然後凍的發僵的手,終於決定打開手中的盒子。

盒子裏裝的是一個玻璃瓶,暖風伸手將瓶子從盒子裏拿出來,整整一瓶子用彩管做的幸運星,是她熬了好幾個晚上才折出來的,每一顆在折時都許了同一個願:希望吳征的病痊愈。

手不受控製的顫著,暖風看著手中的這瓶幸運星,原來是騙人的,一點用都沒有,她忽然有些痛恨手中的瓶子,裏麵的五顏六色尤其紮眼,都是騙人的,它們沒有保護吳征,卻怎麽就成了吳征最珍貴的東西呢?

真是傻瓜。

有什麽東西湧進眼眶裏,她用力的眨了下眼,想將瓶子放回去,然後看到盒紙有一張照片,愣了一下才拿起,照片上竟然是她自己。

稚氣的臉,微笑著。

那是什麽時候照的?她翻來覆去的看著照片,然後在照片背後看到一行字,是吳征的筆跡,用楷體寫著,秀氣而飄逸。

“××××年9月1日,我愛上你。”

××××年9月1日?不是她上高中第一天的日子?她猛然想起,照片裏那身粉色的裙子,正是母親為了她進高中新做的,當時有學生會的人拿著照相機到處的拍迎接新生的場麵,這照片難道是當時拍的?

我愛上你?是吳征愛上她嗎?寫在她照片的背後,還能是誰?

那天應該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第一次見麵就用如此篤定的話寫上我愛你,然後長長的十幾年裏,就隻是陪在她旁邊,像個兄長,隻是微笑,隻是輕聲細語,不曾說過愛,隻是在偶而的一次陰差陽錯卻極認真的說過喜歡,卻被她當玩笑一樣忘卻了。

愛如此沉重,他卻背負了十幾年。

鼻子裏有酸澀的感覺,她看著照片上的自己,胸口像被什麽東西堵著,難受的,她輕輕的撫住胸口,抬眼看著滿目的蕭瑟,終於意識到一個事實:一個陪了她十幾年,聽她說心裏的痛,心裏的樂,幫助她,對她笑,輕聲喊她:暖風,陪著她的老朋友終於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

悲痛在此時才猛然的破繭而出,從知道吳征死去一直到前一刻才還處於震驚與不信中,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感覺到痛,蠶食般咬痛整顆心。

那股酸澀終於化作淚水湧出來,葬禮上她沒有哭,此時卻抱著那個盒子泣不成聲。

丁煜遠遠的等在小區門口,看到她時,走上來。

她的眼還是紅的,抱著盒子傻傻的往前走。

“你沒事吧。”丁煜位住她的手臂,低頭看她的臉。

暖風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眼睛看著地麵。

“暖風?”他拉她一下,然後暖風整個人軟下來,他一驚伸手抱住她,她的額頭觸到他的臉,滾燙。

“暖風?”他又叫了一聲,她沒有反應,他心裏一慌,將她橫抱起來。

住在丁煜隔壁的就是個醫生之家,夫妻倆都是大醫院的醫生,這家的男主人和丁煜打過幾次籃球,現在就直接被丁煜揪過來。

“已經打了針了,放心,是受了寒,睡一覺,到明天天亮肯定沒事。”做醫生的永遠都是雲淡風輕,什麽病在他眼裏都是小毛病。

丁煜不怎麽信任看看他,手一直握著暖風的手不肯放。

“女朋友啊?”醫生瞧著他的模樣,嘿嘿的笑。

丁煜不吭聲,指指門口,意思是他可以走了。

和丁煜打了幾場球,做了幾個月鄰居,多少知道他的脾氣,醫生也不生氣,走到門口時又自顧自的說了一句:“生病期間禁止一切劇烈運動,可注意了啊。”說著沒等丁煜反應,迅速的關上門。

屋裏靜下來,丁煜眼睛一直看著暖風,然後伸手撫上她的額頭,仍是有些燙。

那天暖風對他說不要再見麵了,他直接說不行,並且固執的將她送到樓下,但他確實在生氣,想有幾天裏真的不見她,然而卻在去醫院複診時知道了吳征的消息。

“哪天我死了,你也會這麽傷心嗎?”他收回手,有些吃味的說道,然後自嘲的笑了笑,自問自答,“不會的吧?”

像有隱一樣,他的手又伸過去撫暖風的臉,燙卻柔軟的觸感讓他留連不去,然後他聽到暖風包裏的手機響了。

他不想驚醒暖風,慌忙的拿出手機來按掉,然後看到上麵顯示的是“媽媽”。

是符蕾打來的。

他想了想,人走到外屋,用自己的手機打電話給胖子。

“幫我打個電話給符蕾,說暖風心情不好找你家那位聊天,喝醉了,今天不回家。”

胖子“哦”了一聲,馬上反應過來:“符蕾是誰啊。”

“暖風她媽媽。”

胖子又“哦”了一聲,馬上又道:“可是暖風不喝酒的啊。”

“你怎麽這麽多廢話,叫你這麽說,照說就好,就這樣。”說著按了電話。

走回臥室,暖風睡的很沉,丁煜倚在門上看著她,半晌,自言自語道:“不想和我見麵?我把你關在這裏讓誰都找不到你,你信不信?”口氣有賭氣的意思,然後拿起空調遙控器,又調高了幾度,人直接在地板上躺下來。

他就一床被子,給了暖風用,他隻能這樣蓋一件外套在身上,然後也不去大廳的沙發上睡,硬是就著硬硬的地板睡去。

似乎是機場的候機大廳,有人問她:哪天我死了,你也會這麽傷心嗎?

她答不出來,然後眼看著他拖著行李進了撿票口,他說,他要回美國去。

飛機在天空隻剩一個小點,以為就此飛遠了,空中卻忽然發出“嘣”的一聲,然後那個小點急速的墜落下來。

暖風叫了一聲,猛的坐起,用力的喘氣,全身都是汗。

燈一下亮起來,丁煜睡眼惺忪,看到暖風的表情,又看看旁邊手機上的時間,問道:“是不是做惡夢了?”

暖風還在用力的喘著氣,看到丁煜,本來有些絕望的眼忽然地亮起來,同時人也從惡夢中回過神,手下意識的撫過汗濕得臉,仍然驚魂未定的樣子。

好半晌,她才手下蓋在臉上的手,眼睛往屋裏看了一圈,道:“這是哪裏?”

丁煜站起來,道:“我住的地方。”

暖風怔了怔,忽然又意識到什麽,有些慌,口中問道:“現在幾點?”

“半夜兩點多吧。”丁煜又拿手機看了一眼。

聽到已經兩點多,暖風一下子自**下來,搖晃的身體直接往屋外走。

“我已經讓胖子打電話給你媽,說你在他家裏過夜。”丁煜知道她在著急什麽,在她身後道。

“我還是要回去。”

“你現在回去反而奇怪吧。”丁煜往前走了一步,道。

說過在別人家裏過夜,哪有半夜又回家的?暖風撫著額頭,人靠在牆上,沒錯,這樣媽媽反而會懷疑。

“你為什麽不把我直接送回家?”不過隔了一條馬路。

“你媽肯定又說我害的,而且這裏隔壁就有醫生。”丁煜說著走上前,手伸向她。

她下意識的想躲,頭偏了偏,他的大掌還是準確的撫在她的額上,半晌才移開,又摸摸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道:“好像退燒了,”然後手又拉過她,道,“再睡一會兒,不要這樣站著。”

暖風這才仔細看他,穿著寬大的T恤和短褲,赤著腳,睡眼惺忪,頭微微的往一邊偏著。

“你的頭怎麽了。”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她忽然問了一句。

丁煜下意識的撫了撫脖子,道:“剛才睡地板,好像把脖子扭了。”說著動了動頭,似乎很痛,他眉頭皺起來。

暖風看著他的動作,腦中想起剛才的夢境,那股恐懼感又湧上來。

幸虧是夢。

她定定的看了會兒丁煜,然後無端的說了一句:“有紅花油嗎?我幫你塗。”

丁煜愣了愣,好半晌才回過神,道:“應該有吧。”這應該是他的必備藥,因為以前打籃球,扭傷是常有的事。

隻是現在已經很久沒用了,放在一推雜物裏,丁煜找出來,遞給暖風,人很自覺得坐在床邊的地板上,拉下扭傷那邊的T恤,露出結實的肩。

有些嗆鼻的紅花油的味道彌漫開,丁煜感覺暖風有些發燙卻柔軟無比的手在他肩上撫過,然後用力的來回搓,直到發燙,藥水味在這發燙的溫度中更濃烈,不知怎的,他覺得自己全身也燙起來。

也許是空調開的太大,也許紅花油的藥性出來了,那肩頭雖然用力卻依舊柔軟的觸感讓他有些口幹舌燥。

好想握住那隻手。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暖風手上的動作在此時停下來,輕輕的說了一句。

他回過神,隻是“嗯”了一聲,心裏想,應該是夢到吳征的,她這麽傷心。

“我夢到你回美國去了,因為我說我們不要再見麵,”暖風上完藥,將紅花油拿在手中,看著瓶中漂亮的顏色,“然後飛機出了事,你死了。”

丁煜一怔,回頭看她,她手裏握著那瓶紅花油。

“夢裏,你問我說:哪天你死了,我會不會傷心?然後你坐的飛機就直接墜落了,我看到你的屍體,血肉模糊。”說這話時她想著夢裏的情景,聲音輕輕的顫了顫。

“那你,有傷心嗎?”丁煜接著她的話問,是傷心?還是本來就是她所期望的?

暖風沒有馬上答,丁煜看著她,她的眼正看著他的肩,然後聽到她說:“有,我一直在哭,然後哭醒的。”

“因為我?”

“是。”

丁煜幹脆轉過身來看著她,她握緊了手中的瓶子,極用力,他伸手將瓶子從她手裏拿來,然後握住她的手:“為什麽?我死了,不是更好。”

“不好,”暖風道,“死是最壞的結果,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死。”她想到吳征,眼眶已濕,然後直接有眼淚淌下來。

所以,不止是他,其他人也是一樣,她一樣也會傷心,丁煜心裏很不甘,他很想搖著暖風的身體說,秦暖風你聽好了,我是喜歡你的人,我應該獨一無二些,而並不是一視同仁,但看到她的淚,知道此時爭論這些其實並沒有什麽意義,至少她沒有希望他死,而是會傷心。

“那我就不死了,你還是再睡一下吧,不然你媽明天看到你會擔心。”他不想讓她繼續想吳征的事,催她躺下來。

也許是太累,暖風沒說什麽,直接躺下,丁煜替她蓋被子時,她的眼下意識的看向丁煜,似帶了絲疑惑,卻又很快的閉上眼,丁煜看她未幹的淚淌在被子上,被被子吸幹,人轉過身時,聽到她道:“你能不能還是睡地板?”

丁煜一愣,馬上哼了一聲道:“你放心,我不會上床來。”

暖風沒作聲,背過身去,側躺著,丁煜看她一眼,才躺回地板上。

要關燈時,暖風忽然說:“你可以到沙發上拿個抱枕睡,這樣脖子會舒服點。”

他真的去客廳拿枕頭,然後猛然間想到,她如果怕他上床來,可以把他趕去客廳,卻並沒有,還是她其實怕他離開臥室,到外麵睡?

這個問題,直到十多分鍾後,丁煜竟然還在想,他睜著眼,看著滿屋的黑暗,然後聽到暖風輕輕的咳嗽聲,她也醒著。

“再不見麵這句話,能收回嗎?”他偏著頭,撫過暖風剛才替他擦紅花油的地方,輕聲道。

**並沒有什麽反應。

也許是睡著了吧,他吐了口氣,側著身睡,看著隔著窗照時來的淡淡月光。

“好。”**忽然極輕的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