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逢舊識

秋離這幾日聽從元辰的安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在家待著,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她忍不住想要上街買好吃的,被阿如好說歹說攔下,打發了兩個小廝去街上給她買桂花糕。

未幾,小廝回來。秋離夾起一塊桂花糕剛要心滿意足地放進口中,突然麵色一變,一個飛身將送桂花糕來的小廝踹到地上,欺身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聲音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說,你背後的人是誰?”

她作為西山丹木,百木之首,世間一般的毒藥不能置她於死地。能令她生不如死的,唯有焦毒草的粉末混上白色曼陀羅的汁液,她小時不慎碰過一次,若不是赤言來得及時她便命喪黃泉了。

而在剛才小廝遞來的桂花糕中,她便聞到了這兩種植物的味道。焦毒草和曼陀羅都鮮少生於凡界,能用這兩種植物混合製成毒藥的人,定不是凡人。

小廝被她掐得直咳:“什麽背……背後的人……小的聽不懂夫人說什麽。”

秋離眼睛微微眯起來:“不想死就老實說,這藥是誰給你的。”

元辰選的手下一向穩妥,怎麽竟讓這麽個奸細混了進來?秋離不禁心驚,元辰說現下是多事之秋,難道連元朗閣也不安全了?

身後有輕微的簾幕被風吹拂的聲音,秋離耳朵微動,突然明了。這小廝眼神和動作有些不和諧,應當是中了離魂術,被人當成傀儡操控。她抬手,袖中的暗箭劃破空氣,向著聲音的方向急速刺去。一個女子從簾幕後翻身越出,敏捷地躲過秋離這一箭,拍手輕笑道:“幾千年不見,阿離你的功夫比以前更好了。”

秋離瞳孔猛地一縮,深吸了一口氣:“執夙。”

執夙對秋離的表情似乎很滿意,臉上帶著極標準的客氣笑容:“好久不見。”

秋離撇撇嘴:說得好像誰想見你一樣。

執夙裝作不經意地整整袖子,輕笑道:“幾千年過去了,你還是老樣子。”

秋離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快,有點不知所措。她以為近萬年過去了,過去的那些往事應該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影響了,可是見到了執夙她才意識到,不論她裝得多麽堅強能幹,再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她還是瞬間被打回原形,好似還是那個可以任人欺負而無依無靠的小姑娘。

她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不過很快鎮定下來:“你也還是放眼六界最想我死的那個人。”

執夙臉上化了很濃的妝,深紅到發紫的嘴角輕蔑上提:“不錯,幾千年過去了,看到你過得好,我還是很不舒坦。”

秋離其實很想問執夙,聽說她嫁得很不錯,為什麽她就不能安安心心地過她的日子,非要來找她麻煩。可是話到嘴邊又不想問了,大概有些人注定了一輩子是冤家。

秋離也裝作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這樣看來這幾千年你過得不好,那我就更舒坦了。”

執夙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但瞬間便放緩了:“你過得舒坦嗎?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秋離懶得理她:“若是沒有別的事兒,我就不奉陪了。”說罷轉頭就想走。

執夙在她身後高聲說道:“你以為找到了個真正愛你的人?不過是因為你的出現讓他的生命脫離了天命簿子的束縛而已。你是他活下來的原因,所以他才本能地對你好,能有幾分真心呢?不過是天命罷了,你真是高看了自己。”

秋離身子一頓。

幾千年過去了,執夙還是知道在哪裏捅她刀子最疼。秋離從小被人欺負,被朋友拋棄,所以今生所求,不過是找個真心相愛的人相守一生,不離不棄。她原以為找到了元辰就可以一生無憂,而現在,執夙提醒她,元辰不是真的愛她,隻是因為她曾經逆轉時光走進他的過去,讓他在本該死的時候活了下來,所以從此他的命數才和她緊緊聯係在一起。他對她的好,隻是天命,無關真心。

秋離的手緊緊攥起拳頭,因為太過用力,指節有些哢嗒作響。

其實很多次秋離想和執夙狠狠打一架,可從來都忍著不曾動手。因為她知道,有些人是瘋狗,一旦開了這個頭,圖了一時痛快,便是不死不休的追逐和撕咬。想一想,她便覺得累。

不過,秋離現在足夠成熟,知道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有些人你敬他一尺,他便欺你一丈,如蕭夜殿下的格言,有些人你須得往死裏坑他,他才會長記性。

她深吸一口氣,回身快走兩步,立在執夙麵前,伸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執夙臉上:“你可以汙蔑我,但是不要對我相公出口不敬。”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執夙,你真以為我還像幾千年前一樣任你揉扁搓圓都不會還手嗎?你若再敢詆毀他,我定要你後悔。”秋離拂袖,聲音凜然,完全不給執夙插嘴的餘地,“天命為何不能代表真心?真心為何不能是命定?隻要我們彼此相愛,其餘的都不重要。”

說罷,她嘴角輕揚,輕輕拍了拍掌心,像是抖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厲聲道:“執夙,我告訴你,我想打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怕給司卿找麻煩不想跟你搞得太難堪,後來你要嫁去九重天,我懶得跟你計較那些破事兒,省得在九重天上給西山抹黑。不過現在反正西山也跟我撇清了關係,你要是想打一架,我奉陪。隻是怕你去九重天做了這些年的富貴夫人,修為什麽的,都荒廢了吧。小的不才,從西山一路打過來,皮糙肉厚了,你要是不信,咱們就試試!”

這一番話秋離憋在心中很久,如今一口氣從心底倒出來,仿佛排山倒海,感覺心情舒暢了不少。

秋離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啪啪啪”的掌聲,隻聽一個極柔媚的聲音輕笑道:“小離離,認識你近千年,這是我聽你說過的最拎得清的話。”

人未至,聲先到,一襲紅衣推門而入,紅衣上盛著點點日光,美得奪目,來人不是赤言又是哪個。

秋離一愣:“你不是在青丘閉關,怎麽來了?”

赤言款步走到秋離身邊,像看小孩子一樣在她鼻子上點了一下:“這不是怕你犯蠢被欺負嘛。”然後他頗感慨地拍拍胸口,“是我多慮了,我家小離離長大了,再也不怕大狼狗了。”說到大狼狗的時候,他還白了執夙一眼。

執夙沒料到這一變故,畢竟赤言是上古神祇,論輩分比她高了不知道多少,於情於理她都得跪拜:“小仙執夙,給青丘神君請安。”

赤言看著執夙乖覺地跪在地上,很是滿意,他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執夙的頭:“還記得長幼尊卑就好。”

執夙撇撇嘴,跪是跪了,言語上卻沒有那麽尊敬:“這是我和秋離早在西山就結下的恩怨,神君您老人家在青丘歇得好好的,莫要來蹚這渾水。”說著便要起身。

可是赤言的手看似漫不經心地放在執夙頭頂,卻猶如千斤重,無論執夙怎麽掙紮,都抬不起頭來,若是今兒非要和秋離計較,那她的脖子,便要被赤言漫不經心地擰折了。

執夙大吃一驚,眼神中滿是難以置信:“神君,你……”這個傳說中脾氣最好的上神,今兒居然真的自降身價和她這個後輩小仙動了手。

赤言斂了笑意,一張臉雖不怒,卻沉得可怕。他張口語氣淡淡,氣勢卻盛:“本君這幾年和後輩小仙處得近了,你便忘了,從前本君幫助胤川協理六界,是怎樣的了?”

“砰”的一聲,風將大殿的門吹開,呼呼的風聲從外麵灌了進來,吹進了縷縷寒意。

秋離被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心想,赤言的從前……嗬,秋離笑了,從前的赤言她從未見過,不過能從洪荒戰後一片血腥中走出來的人,哪個腳下不是踏著千萬屍體?能站在胤川身邊睥睨天下的人,哪個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鐵石心腸?

他從前願意和他們小輩親近,那是他沒有架子,若是不識好歹蹬鼻子上臉,就是不識時務了。

現在這個不識時務的人,就是執夙。

執夙驚訝到語塞,疼得凝出淚來:“神、神君……”

“還記著我是神君,就把我接下來說的話,記牢了。”忽然赤言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冰冷無比,“從現在開始,遠離嬴國,有多遠走多遠,休要再打我家小離離的主意。你若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就斷你全身筋骨;你若敢傷她一寸皮膚,我就要你容顏盡毀。聽懂了嗎?”

秋離從沒有聽赤言這樣說過話,可就是這樣凜冽的語氣,不怒自威的震懾力,才當得上“上古神祇”四個字。隻是聽著,就令人膽寒。

執夙咬牙不想回答,不甚服氣的樣子。赤言手輕輕一抬,一道紅光卷上執夙,一下子將她拎到半空,赤言麵無表情地再問了一遍:“我再問你,記住了嗎?”

執夙兩腳在半空撲騰,幾乎喘不了氣,隻得咬著牙,不情不願地從牙縫裏擠出了三個字:“記住了。”

赤言滿意地拍拍手,解了加在執夙身上的禁錮,她狼狽地跌落在地上,赤言輕喝一聲:“那還不快滾!”

執夙不情願地拉著身後的小仙娥從元朗閣狼狽地離開,赤言轉身看看嚇得不知所措的小廝,抬手一道紅光消除了他的記憶。

大概是用法術過多產生了反噬,赤言忍不住咳了一聲,秋離趕緊上去扶他:“上次在渭河之後,還沒調養好?”

赤言哼了一聲:“可不是!真是要為你們這些小後輩操碎了心。”

秋離拍拍赤言的肩:“夠義氣!下次有了新酒我自告奮勇給你試酒就是了!”

赤言翻了個白眼:“我現在釀的酒已經很貴了!哪個還要你試?!”

元朗閣外。

小仙娥一臉擔憂地看著執夙:“主子……”

執夙咬咬牙:“為什麽?為什麽所有人都護著她?她到底有什麽好?”

小仙娥看自己主子在氣頭上,不好勸,隻得說:“赤言神君不比天君位低,您沒必要與他硬碰硬,非要再去招惹秋離仙子了。”

執夙氣得臉色煞白:“你懂什麽,這一切天君都已經料到了。他說赤言護短,若聽說此事,定會出麵阻撓。我這次打草驚蛇,為的便是讓他們以為我已經暴露,被他們嚇到不會再有後招,由此放鬆警惕。”執夙的眸子突然變得萬分狠厲,“然而,好戲才剛開始。”

夕陽西下,高牆深巷之中夾著兩個人的身影,斜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秋離看著赤言,好不容易遇見老朋友覺得萬般親切,想讓他多留幾日:“好不容易下凡走一趟,多待幾天吧?鹹城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回頭我帶你去。”

赤言低頭捋捋頭發,故意逗她:“哎喲,元辰不在,你背著他這麽留我不怕他吃醋?”

秋離拳頭在他胸口一捶:“你想多了,他才沒你那麽無聊。”

赤言笑了一聲:“是嗎?那是一般男子長得都沒他好,所以他沒有威脅感,我來了就不一樣了。”

秋離忍不住翻白眼,這隻狐狸什麽時候才可以不這麽自戀?

兩人說笑著,前麵有個身影匆匆迎來,是方澤。他一臉慘白,看來是連夜趕路,身子有些吃不消。此刻見到秋離,他麵露喜色,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交到秋離手中:“夫人,這個是公子給王上求來的解藥,快給王上送去。”

秋離接過盒子:“你臉色怎麽這麽差,出什麽事了?”說罷在方澤身後望了望,沒見到元辰的身影,有些擔憂,“元辰呢?”

方澤的眼神有一絲躲閃,她還沒來得及深究,就被赤言打斷。

赤言見她這眼巴巴的模樣,忍不住酸了她一句:“喲,這才幾天不見,就想成這樣,出息呢?”

秋離嘿嘿傻笑一聲,旁邊方澤雖然倦累,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這位是?”

秋離忙接過話道:“這是以前的一位老朋友,來看我。”

方澤自是不太相信的,麵前這位容貌這麽出挑,以他們的消息網竟從沒聽說過,定不是尋常人。不過此刻他惦念著給秦征送藥,也想不了那麽多:“公子說,一定要親手送到王上口中……”說罷,忽而口中吐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

秋離一驚,剛要去扶方澤,赤言先一步將手扶到了方澤的手腕處:“你放心,這小子沒甚大礙,隻是幾天沒好好睡覺,疲累過度了。他強打著精神趕路回來,看到你,精神一放鬆,便暈了過去。”

他看了一眼秋離手中的藥盒:“你去送藥吧,這個小子我幫你照看著。”

秋離點頭謝過赤言,便向嬴王宮趕去。因為方才見著方澤眼神閃爍,她直覺他一定有什麽事情瞞著她,便想通過浮生咒看看能不能透過盒子看到和元辰有關的點滴,可是剛催動法力,就覺得猛地被什麽彈開,她一時不察,被反噬得差點噴出一口血來。

秋離伏在旁邊宮牆上幹咳兩聲,緊緊盯住手中盛放解藥的檀木雕花小方盒,心中感歎,這藥盒上竟然有防術法的禁製,來頭不小。

這讓她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能擁有這盒子的,定不是俗人,她便越發擔心起元辰的安危來。

推開鹹城宮的門,大殿裏空空****的,宮女太監不知道都去了何處,正中央的寢榻上帷幔半掩,可隱約看到秦征躺在裏麵。

秋離掀開簾帳,看到秦征的樣子,不由得一愣。隻不過三天未見,他已經瘦削得不成樣子,兩側顴骨高高突起,像個皮包骨的骷髏。嘴唇是紫黑色,可見中毒已深。

秋離有些心疼地趕緊將藥給他喂了下去,見他眉頭舒緩了些,再伸手給他把了把脈,感覺沒什麽大礙了,才略微將提著的心放下來。

秋離手剛要離開秦征的腕脈,錐心般的刺痛感突然從手腕襲來,她下意識地將手一縮,那感覺便立刻消失了。

秋離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是和昏迷中的秦征共情,立刻撩起秦征的衣袖,果然在他右手腕骨下麵,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紅點。

這是被極細的暗器所傷的痕跡。

秋離忽然想起那日元辰所說的秦征遇刺一事有異,不由得眉頭一蹙。

若真是這麽小的傷口就能讓秦征中毒如此嚴重,那來者不善,來頭不小。她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藥盒,不禁蹙眉,藥盒上的禁製,加上銀針上的劇毒,究竟是誰有這般本事?

她重新握住秦征的手腕,強忍著身上的不適感,用浮生咒來一探當日究竟。

眼前景致紛亂,一瞬間暗了下去,耳邊傳來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眼前刀光突然一閃,隻見一個看上去很精幹的男子抓起桌子上地圖中藏著的刀,瞬間向秦征的麵門衝來。

這想必就是刺客晏金戈了。

利刃劃破空氣傳來尖銳的呼嘯聲,秋離聽聲辨識,果真是一把好刀。

刀刃上不正常的銀光讓她意識到,此刀淬有劇毒,見血封喉。她的心不禁為秦征揪了揪。

好在秦征反應快,往後重重一摔,躲開了當麵一刀,然後站起身來便跑。隻是他的身手沒有晏金戈快,來人伸手速度如鷹,一下子便抓住了秦征的衣袖。

有毒的刀,瞬間就再次衝到秦征麵門。還好,衣料不禁拉扯,秦征極力向後退,晏金戈拽得又緊,千鈞一發之際,“刺啦”一聲,衣服被扯破了,秦征重重往後栽去,和晏金戈拉開了些許距離。

殿中護衛們手中沒有武器,也沒有人敢貿然招惹這手中有毒刀的不要命的晏金戈。秦征唯一的希望,是身後背著的那把長刀,可是這時形勢緊急,怎有他伸手拔刀的時間?

眼看刺客便要再次撲來,秦征隻好先一把將刀抱下來,一麵繞著桌子躲避,一麵試著拔刀,隻是那刀實在過長,秦征試了幾次皆失敗了。

刺客越追越近……可是秦征的刀一直卡在一半抽不出來……

眼看毒匕首再次卷上了秦征的脖子……

若是放任事情這樣發展下去,秦征必死無疑。秋離揪心,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究竟是什麽改變了事情的走向,保住了秦征一命?

秋離正思忖著,突見刺客重重栽倒,原來秦征身邊一個小太監奮不顧身撲上來扯住刺客的大腿,大喊一聲:“王上,快……”

眼見就要得手,卻被人拖住,晏金戈惱羞成怒,對著小太監就是幾拳猛捶,那個小太監瘦瘦弱弱的,一個受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手還是緊緊拽著晏金戈不肯放鬆。秋離仔細端詳著這小太監,覺得對方有點說不出的眼熟。她正遲疑,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噌”的一聲,長刀出鞘,秦征一刀便砍在了晏金戈腿上,血濺當場。

這一變故讓秋離長籲了一口氣,忘了之前關於小太監的疑慮。

元辰的探子說得沒錯,大殿上的刺客,沒有得手。

虎口脫險的秦征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扶倒在地上的小太監。見那小太監受了重傷,秦征氣極,咆哮著命人將刺客拖下去,秋離這才注意到,來的刺客是兩人,還有一人呆立在大殿上,像是已經嚇傻了。

秋離訝異,就晏武陽這種膽識,怎會被派來當殺手?還沒來得及訝異完,打橫抱起小太監的秦征在剛要起身的那一刻,突然倒了下去。

“王上!”

殿裏一片驚呼。由於這變故來得太突然,沒有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麽。晏金戈突然仰天大笑,說了句“報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人被晏金戈這一笑弄得迷糊,以為是晏金戈的後招。

唯有秋離知道並不是這樣。她見到一束極弱極快的銀光一閃而過紮到秦征的手腕上。

她立刻順著那束銀光飛來的方向看去,那個方向沒有別人,隻有被押出去的晏金戈和晏武陽兩人。秋離知道不是晏金戈,他若有這個身手何必那麽麻煩大張旗鼓地來行刺?

她將目光轉到剛才好像被嚇傻的晏武陽身上,那張臉半籠在陰影下,看不清神情,隻是覺得他嘴角含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並不像是方才那個被嚇傻了的刺客。

秋離眉頭微微一皺,是他,沒錯。

可是他為什麽要等到現在才出手?方才晏金戈的刺殺馬上就能得手,他武功不差,隻要出手相助,方才便能在大殿上將秦征置於死地,沒有必要暗地裏出手……

除非……秋離的瞳孔驟然收縮,除非,他和晏金戈的目標並不同,並且他想把一切事情嫁禍到晏金戈頭上,不讓人看出破綻。秋離心中升起了一抹疑慮,晏武陽的目標並不是秦征,或者說並不隻是秦征。

那還有誰,嬴國還有哪個人強大到讓人心生顧慮必要除之而後快?

答案呼之欲出,難道來人的目標還有……元辰?

這個念頭一出,秋離的心髒突然大痛,她因為思緒不穩,生生從秦征的回憶中彈了出來,被浮生咒反噬,“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然而她現在也顧不上這麽多,從秦征宮殿出來,她一顆心惴惴不安,半刻不敢停腳,一口氣衝到地牢內,抓住牢頭的衣領,逼問晏武陽的下落。

她神情猙獰恐怖,差點將牢頭的膽子嚇破。

地牢陰暗,室內無窗,一支燭若有似無地亮著。

晏武陽盤腿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撩撥著燭心玩,全沒有一個死刑犯該有的慌張,好整以暇的樣子,好像在等她。見秋離來,他回頭衝她笑笑,聲音有些喑啞:“主子說姑娘一定會來,果然料事如神。”

秋離端立在牢房外,垂目冷冷地看著他,聲音不帶一絲溫度:“你家主子是誰?”

晏武陽笑笑,不答,隻是從懷內扯出一方帕子,不疾不徐地遞了出來:“主子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秋離接過帕子,不過是一方素白的普通帕子,上麵隻繡了一個圖案。那圖案她太過熟悉,就算是地牢燈光昏暗,她也隻瞟一眼就知道那個圖案是什麽。

蒼龍闕。

秋離將帕子攥在手心裏,手心微微潮濕。她忽而想起今天方澤回來時吞吞吐吐的神情,便明了,元辰定是卷入這樁事中,凶多吉少了。

她還猜不透晏武陽的主子是誰,但元辰在哪裏,她心下明了。她冷冷地問:“大齊國主什麽時候對蒼龍闕也感興趣了?”

這是一場嫁禍,一場以殲滅嬴國來嫁禍晏國,而大齊漁翁得利的陰謀。

晏武陽和晏金戈一起入嬴行刺,刺嬴的罪名,是晏國的。不管嬴王能不能醒來,嬴國都會以為這是晏國的過錯,從而和晏國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和齊國一點關係也沒有。

而晏武陽的主子,給了他另一個任務,就是將這銀針上的毒,神不知鬼不覺地下到嬴王身上。這種大齊特有的毒會引得元辰明知可能有詐,卻也不得不隻身潛入大齊。

元辰是秦征的智囊,除去他,便削去了秦征的左膀右臂,毀滅嬴國,這是必須的。

最後,即使被秋離看穿了這一切,背後那人以蒼龍闕誘之,也不怕她不去一見。

一石三鳥。秋離莞爾,將手中的帕子握緊,這件事,越來越有意思了。

隻不過,秋離覺得那人的最後這步有些多餘了,隻要以元辰為餌,她定是會去的。關於那人的身份,秋離到現在,也隻是猜到會是大齊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可究竟是誰,她也沒有猜透。

這境況與晏武陽說的看了帕子就會知道,並不相符。那人機關算盡將他們算計到這個地步,沒有理由在這個環節失手。

如此想來,秋離心中突然轉過的一個念頭,心中大驚。難道,晏武陽的主子要找的人,並不是她?

晏武陽隻是來送信的,他並不知道來人的模樣,隻是知道來人應當是個年輕的女人,所以看到秋離時才將她二人混為一談。

她的心怦怦跳了幾下,如果是這樣,那嬴王宮裏還有一個人熟知蒼龍闕,與嬴王關係密切,還不為她所知。這樣一個人,是敵還是友?

一瞬間,秋離心思翻了好幾轉,可臉上情緒藏得極好,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麵容,讓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她輕輕將帕子揣在懷裏,淡淡“哦”了一聲,聲音上挑,故作熟稔道:“她可有什麽話帶給我?”

晏武陽搖頭,閃爍的燭火將他的麵容輪廓投射在牆壁上,棱角分明。

“沒有了,主子說,看到這帕子,你自然知道去哪裏找她。”

秋離的眼睛微微眯起,或許是和赤言待久了,她思考的時候仿佛一隻沉思的狐狸,狡黠而讓人看不透。她思考的時候極其安靜,仿佛空氣在那一瞬間靜止,安靜得可以聽到灰塵落在地上的聲音。然而,這種安靜也不過刹那工夫,下一瞬,她驟然出手,手臂穿過牢房木製的欄杆,一下子鎖住晏武陽的咽喉。

她輕哼一聲:“如果我不知道呢?”

晏武陽聲音無波無瀾,毫無懼色,眼中有些不明所以的笑意:“那你就不是主子要找的人。”

秋離對他這種鎮定有些摸不到頭腦:“你的任務失敗了,不怕嗎?”

晏武陽雖被她扼住咽喉,可是神情自若得仿佛閑庭信步:“敗了便敗了,主子再派人來就是了。”

秋離將扣在晏武陽頸上的手收了。這個人軟硬不吃,她逼問不出什麽來。適才她在秦征處使用法術被反噬身子極弱,現在一時間無法運用其他手段一探此人究竟,隻好作罷。

她囑咐了地牢守衛將此人看護好,急匆匆趕回元朗閣。

此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烏雲密布,不見月光,顯得越發陰沉。

空氣中充滿著蕭索的氣息,風雨欲來。

回到府中的她,正好遇上出門的方澤。他們在門口遇見,一個要進,一個要出。

方澤對上秋離的目光,有些驚訝:“夫……夫人,你這麽快就回來了?”

秋離環顧四周,雖然沒有看到人影,可是樹林中傳出的沙沙的腳步聲和屋頂上若有似無的呼吸聲都讓她知道,方澤這次出門,至少帶走了府中一半暗衛。

她登時明白,什麽托她去送藥、什麽暈倒,隻不過是支開她的調虎離山之計。元辰凶多吉少,方澤瞞著她,他們都瞞著她。

她厲聲喝道:“元辰到底怎麽樣了,不許騙我。”

方澤一下子跪了下來,死死地咬著下嘴唇:“夫人您別問了,我們此去,定將公子安全帶回來。”

風聲獵獵,一道巨大的雷驟然劈下,然後便是淅淅瀝瀝的雨。

秋離全身濕透了,還是保持著擋在方澤身前的姿勢,方澤不動,她也不動。她冷冷開口:“告訴我,他怎麽樣了。”

“夫人—”方澤將雙手在胸前抱拳,“事情緊急,耽誤不得,還請夫人不要為難我。”

風呼呼地從她耳邊刮過,她仰頭,冷笑:“方澤,在你眼中,我就是個需要你們保護,絲毫幫不上忙的廢人嗎?”

方澤垂目,將嘴唇咬得更狠:“公子要是知道我們讓夫人涉險,回來定是不會饒了我們的。我已經調了公子手下一半的暗衛隨行,此次定能將公子安全帶回來,請夫人安心在家等候。”

秋離閉閉眼,清冽的雨水浸濕衣服,浸透皮膚,涼到心裏。她怎麽能安心,明知道元辰在某個地方遇險,她怎麽能安心地在家等著。

她隻是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方澤,你是不是覺得,我隻能和他共富貴,不能共患難?還是我被你們保護久了,你便忘記了,我也是有功夫的?”不待方澤反應過來,她已經一個箭步搶過方澤手中的馬,翻身而上,動作一氣嗬成,將方澤頭上的鬥笠摘下戴到自己的腦袋上。

坐於馬上,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方澤,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不記得十二年前,我們是怎麽相識的了嗎?那時候,我也救過他的命呢。”

說罷,她狠狠地在馬上拍了一下,那馬嘶鳴一聲,抬起前蹄,便飛奔著消失在雨幕之中。

隻聽秋離微弱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齊都見……”

方澤衝著秋離的方向愣了半晌神,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同樣黑暗的夜裏,那時他和公子還在昭國,他們被富商派來的刺客層層包圍,身負重傷,在毫無生機之際,也是這個女子,仿佛從天而降的救兵,隻消一招,便救他們於危難之中。

怎麽會忘呢?

隻是,此去凶險,無論是公子還是他,都不希望她置身於這樣凶險的境地。

以大齊現在的情形,這實在是他們近三年來,遇到的最大危險。

一整夜的飛馳,翌日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落在大地上的時候,秋離勒馬,剛好立於齊都城的門口。

她看了一眼天色,臉上露出一抹笑意。今天,應當會是個豔陽天。

方澤的腳程不及她,應該還有幾個時辰才能到。秋離心想著,那人的目標不是方澤,而是晏武陽錯將她當成的那個女子。若此行她一個人行動,擒賊擒王,直接找那幕後主使攤牌,說不定等方澤到的時候,她就可以帶著元辰一起回嬴國了。

天色尚早,城門未開。於是她棄了馬,一個翻身便翻上了城頭。

早上守衛薄弱,兩個守門的侍衛在城牆腳下哈欠連天,沒有人注意到她。

淡薄的霧氣還繚繞在城內,街巷市井看得不太明晰,可是城正中的那座大齊王宮的氣派倒是掩不住的。秋離右手一抬,幻出一張弓,將獄中從晏武陽手中得的那方手帕穿在箭尖,抬手拉弓,隻聽“嗖”的一聲,長箭飛出,帶著劃破空氣的呼嘯聲,穿越長空直直釘在齊王宮的大門之上。

這便是她的投名狀了。

守門的侍衛先是驚叫一聲,將箭從宮門上取了下來,一路小跑著送入宮中。隨後寂靜的街巷開始微微**,再之後,熙熙攘攘的人從各個門中湧出,似是被這破曉的一箭驚醒,微微不安了起來。

秋離在城牆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魚貫而出的人流,知道她這張投名狀算是送了出去,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然後一個跟頭從牆頭又翻了下去,找了一家茶館落腳。

點了一壺茶,秋離坐下想捋捋思路,可是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突然腦海中一道驚雷劈落,完了,赤言還被她晾在元朗閣裏。

他千裏迢迢跑來給她解圍,她卻一聲也沒吭就跑了。

秋離跺跺腳,她這件事辦得有點不地道了。

在人間使用法術不便,她本來還想留一點力氣等會兒打架用,可是左思右想實在是覺得對不起赤言,隻好咬咬牙用自己所剩不多的靈力捏了隻紙鶴,讓其飛回去幫她給赤言傳個消息,說她來了齊國,過陣子才能回去。

這個法術頗費心力,她做完之後臉色白了幾分,連喝了兩口熱茶,才緩過來一些。

太陽悄悄往上爬了幾分,秋離三盞茶下肚,有個穿戴整齊的小宦官便站於她麵前了,衝她禮貌地作了揖:“姑娘,我們王後有請。”

秋離“嗯”了一聲,將茶盞放下,看了看日頭。

從她將箭射在宮門上算起來到現在,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看來齊王後的消息網鋪得很密,從消息傳遞下來,到找到她這個齊國上下沒有幾個人看到過的人,速度很是驚人。秋離這樣想著,便對元辰的安危又憂心了幾分。

她被宦官一路帶到正中的大殿,然後,那人停在門口,對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意思是,從這之後,她便要一個人進去了。

秋離斜眼看了那人一眼,一拂衣襟,凜然抬腿邁了進去。然而她剛站定,身後的門突然關上,光線一瞬便暗了下來,有種說不明的壓迫感。秋離嘴角輕揚,不屑地輕笑了一聲,搞得這樣嚇人,隻要元辰在這裏,別說隻是一座齊王宮,就是十八層地獄,她也闖得。

殿不大,離她四五步遠的主座上,坐著一個華服女子,頭上戴著琉璃珠串的裝飾,長長地垂下來,擋住臉,看不清麵容。

那人見她進門,緩緩抬頭,目光對上她的那一刻,有一瞬的愣神:“怎麽是你?”

秋離思索了很久,才從記憶深處認出這人的聲音,有點難以置信:“十三娘?”秋離訝然,她們相識時,十三娘不過是瀟湘館的老板娘,怎麽如今搖身一變,竟成了大齊的王後?

十三娘也一愣,聲音微微顫抖:“怎麽會?七年過去了,你的容貌竟分毫未變?”

秋離不客氣地往十三娘對麵的椅子上一坐:“將元辰還給我,我便告訴你。”

十三娘輕笑,像看著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般看著她:“秋離姑娘,有求於人,態度要好些。”

秋離隻是冷哼:“十三娘忘了嗎?我秋離不做交易。”

當了王後的十三娘越發冷靜,越發難以捉摸。她靜靜地看著秋離,未幾,並未惱,反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秋離姑娘,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就可以不用做的。”

秋離斂了嘴角的笑意,眼神忽而冷下來,袖中的小刀忽地飛出,閃著銀光直衝十三娘的麵門而來。十三娘不慌不忙地向左閃身,麵前的珠簾被飛刀齊齊斬斷,但人毫發無損。

秋離攏了攏袖子,看著十三娘:“七年不見,十三娘的武藝又精進了。”

十三娘扶扶歪掉的發冠,輕輕笑道:“彼此彼此。”沒有珠簾擋著,十三娘的容顏露在外麵,除添了些歲月的痕跡外,那滿目燙傷的疤痕,依舊猙獰。

每次看到十三娘的容貌,秋離都會感歎,明明是那樣明媚的女子,卻帶著滿麵傷疤,讓人惋惜。

她倆靜靜地對望,一動不動,微風吹動兩人的發絲,撓得臉頰微癢,下一秒,兩人同時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赤手空拳地纏在了一起。

高手之間的較量,即使不用兵器,也讓人心驚膽戰。

十幾招過去,秋離和十三娘沒在彼此身上討到半分好。兩人喘口氣,繼續,終究秋離棋高一著,又十幾招過去,秋離的手死死卡住十三娘的脖子。

秋離冷哼一聲,眼神似冰刀般盯著十三娘:“放人!否則我此時此刻就扭斷你的脖子。”

十三娘眼睛定定地看著秋離,沒有懼色,冷笑:“你試試啊。你想怎麽玩我都奉陪,隻是你就算弄死我,也找不到他。你大可以一間宮殿一間宮殿地搜。齊宮這麽大,不知道他耗不耗得起。”

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十三娘先是一愣,然後滿目了然:“秋離姑娘這是肯做交易了?”

秋離目光如炬,似乎要吃人,每一個字似是從牙縫裏擠出來,恨不得將牙都咬碎了:“你要我幫你做什麽?”

十三娘挽袖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麽,我有一師妹,許久未見,甚是想念。聽說她在嬴國,想請來坐坐。”

秋離冷冷道:“找人沒什麽難的。既然是嬴國的人,我和阿辰便定能給你找來。你將他還給我,我說話算話。”

十三娘不疾不徐地整整頭上的玉冠:“人質便是人質,若讓你將人帶走了,我怎麽知道你是否會信守諾言?”

秋離咬牙:“那你讓我見他一麵,確保他安好,總可以吧。”

對於秋離的這個要求,十三娘出乎意料地沒有拒絕,直接讓人帶她去了水牢。

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牢中,蘊著一潭近乎發臭的水,秋離點了蠟燭,才見那臭水中,三根胳膊粗的鐵鏈吊著一個人,全身肩以下的部位都沒在水中,頭發散亂著浸在水中,了無生氣。

她一時間沒敢認,這就是她心中那個無堅不摧、纖塵不染的夫君?

秋離雙膝一軟,一下子跪在水牢邊,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下。

怪不得十三娘說她耗得起,元辰卻耗不起。

怪不得方澤不讓她跟來,大概是不想讓她看到元辰這副落魄的樣子。

她記得臨行前,元辰還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三日後必回。”

因為他是視承諾重於生死的人,凡是他說的,都會做到。所以他當時言之鑿鑿,她便信了。她也習慣了無論什麽樣困難的事情,他都可以應對自如。

秋離有些後悔,她應該跟來的,他事前便有所懷疑,但是因為顧及她的安危,才沒有帶足夠的人手。

她雙手顫顫巍巍地伸出去想要撫他的臉頰,可是看他好似睡去的樣子,卻又不忍弄醒他。

離近了看那髒水潭之下,似乎還有許多無名的浮遊生物在蠕動,一隻隻附在元辰身上,似乎在啃食他身上的肉。

“阿辰……”秋離心痛得連話都說不出,哽咽起來,“都是我不好,我應該陪你來的。”

她沉浸在悲哀之中,沒有注意身後動靜,等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身後刀光在水中折射的倒影晃了眼。她驟然回頭,隻見一個獄卒手中長刀寒光凜凜,正懸在她的頭頂。

秋離眼神一凜,嚇得獄卒一頓,手上動作一慢,刀便被她一掌打飛。

幾個守門的士兵見她劫囚,紛紛拔劍阻擋,可他們怎麽是秋離的對手!她上去就是一劍,直接將擋在前麵的幾人砍殺。

她順利地帶著元辰推開地牢的門。

烏雲蔽日,天色不明,壓得人心頭有些悶悶的,喘不上氣。

一路衝殺到地牢門口,秋離剛要鬆一口氣,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地牢門口,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許多黑甲精弓的士兵,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隊列竟長得看不到頭。層層疊疊的士兵,在她踏出地牢的那一刻,黑壓壓如食人蟻群般湧了上來。

風蕭蕭兮,吹得人心寒。此刻,冷風如醍醐灌頂一般,秋離才明白過來,眼前這一幕是怎麽一回事兒。

怪不得十三娘會放她來看元辰。秋離冷笑,心下明了,十三娘這是對他們下了必殺之心。十三娘不會放過她和元辰,因為世道就是如此。十三娘若心軟,回頭嬴國的虎狼之師便會踏平大齊的城池。十三娘從未想放他們二人離開,她隻是想引秋離來到地牢,然後將他們殺死在這裏。

可笑她竟沒有察覺。她怎麽會如此天真?天真到竟以為,她可以帶他成功身退。

她再一次了悟,怪不得方澤不肯讓她來。這不是一場私人恩怨,而是一場嬴國與大齊的生死之戰提前打響。他們知道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死亡之戰,所以攔著她不讓她來。一直是她在自作聰明,以為自己可以帶著他脫險。

可是,事到如今,她沒有退路。她隻能硬著頭皮,殺出一條血路。

她將元辰好好地背穩,用腰帶綁緊,長劍一提,便衝進了刀光劍影之中。

秋離雖然是個調皮搗蛋的神仙,闖過不少禍,但是從未枉殺過一人。可是事情到得這一步,她不得不將長劍舉起,正對著那些凡人。

她紅著眼睛,如地獄之魔,誰若是擋著她帶元辰離開的腳步,她一律殺無赦。兵甲如海,人潮如山。她沒有選擇,隻能逼自己成為殺人狂魔,銀色長劍如閃電不停地刺進、戳出,腥風血雨,如同狂風巨浪,向她襲來。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劍竟可以揮得這樣快,在那樣的血戰中,她變得麻木,隻是重複地朝著每一個舉刀相向士兵刺去。

她耳邊盡是哭喊、號叫,她原本還不忍,可是後來漸漸竟連這些聲音也聽不到了……她殺得麻木,麻木的不僅是手,更是心……

她不知道自己結束了多少性命,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傷口,在那樣拚搏近乎麻木的戰鬥中,她已經不知道痛的滋味了。

死了多少人?她不知道,隻知道殺到最後,腳下不平全是屍首,手中的長劍也卷了刃。

這是殺戮給人心底留下的永遠的痛與創傷……與這些比起來,她曾經與執夙的明爭暗鬥,不過小孩過家家罷了。

她開始理解為什麽白澤將六界安定看得那麽重要,因為沒有經曆過死亡的人,永遠不會理解戰爭帶來的死亡有多可怕。

而她現在所經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那些人被殺的時候發出的慘叫聲充斥在秋離耳邊,擾得她頭痛,就算是鐵人也架不住這般無窮無盡的包圍,她感覺自己已經殺了許多人,可抬眼一望,人好像一點都沒減少,依舊黑壓壓一片,如汪洋一般向她傾倒過來。

法術耗盡的她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她也不想傷害這樣多的性命,她隻是想帶著他活下去。

隻是,戰國紛亂,時勢不允。

她心如寒冰,終於累得再也動彈不得。

刀光冷冷落下,秋離閉了閉眼。她堂堂西山丹木,如今死在凡人的刀光之下,有點窩囊。窩囊就窩囊吧。她已經累得無法思考,隻是本能地回頭看著背上的元辰,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溫柔。她在刀光劍影中分出神去摸摸他的臉,此生,能夠死在摯愛的人身邊,她沒什麽遺憾了。

頭頂的刀光突然一頓,身側傳來士兵的慘叫。她一愣,看過去,是方澤帶著黑衣人殺到,替她擋下了致命一擊。

他一麵格擋,一麵後退,伸出一隻手來拉她,想要將她拽進由他們形成的保護圈內。

秋離衝著方澤的方向伸出手去,忽而有弓箭的簌簌聲作響。遠處的高牆之上,一排弓箭手向他們射出了死亡之箭,秋離眼見著那箭射來,片刻後就會射入方澤的心髒,於是她本要拉他的手突然間將他狠狠推了出去。

秋離和方澤本離得很近,但現在兩人間出現了很大的空隙,周遭的那些士兵便仿佛洪水決堤般湧來,將兩人分隔兩處。

她推開了方澤,自己累得再也沒有力氣躲避,隻聽“噗”一聲,那箭狠狠穿過她的肩頭。她被箭矢的巨大力道帶得踉蹌著向後跌去,整個人重重地跌在泥土中,濺起的血水糊了她一臉。終於,她再沒有力氣站起來。

幾十把鋼刀同時對著她,她認命地閉眼,可是等待許久的劇痛並沒有到來。她再睜開眼,隻見周遭紅光大盛,霎時間萬物皆靜止……

周遭安靜異常,落針可聞。

秋離閉閉眼,眼角凝了一滴淚,無聲滑下,哽咽半晌,才吐出兩個字:“赤言……”

這是赤言的凝時訣,當上古神祇祭出凝時訣的一刹,凡界的時間便靜止。她忽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畢竟他肯來,他們應當都會安全了。

頭頂,一襲紅衣懸於天際,麵色冷如冰,秋離第一次見他如此凝重的神色,知道他應當是生氣了。

她抬頭想向他道個歉,可實在是太累了,渾身的酸痛感在她放鬆緊繃精神的這一刻一起襲來,如同滔天駭浪,將她淹沒。

頭頂那人連罵了她好幾句,可見她如此疲累,也不好繼續跟她置氣,隻是輕聲問:“傷得重不重?可還撐得住?”

秋離渾身痛得仿若被撕碎,於是誠懇地搖了搖頭。

赤言哼笑了一聲:“不是你說的,作為朋友,你應該怕我擔心,對我擠出一個微笑,然後說沒什麽大礙嗎?”

她氣得想笑,也就隻有赤言這個家夥才能在這種情況下還開得出玩笑。她扯扯嘴角,沒有力氣笑,隻覺得就要暈過去的時候,身子突然變得輕飄飄的,向天空飄去。

她摸了摸背後,元辰還在,於是,她放心地暈了過去。

另一個躲在雲頭的人看到了這一切,臉上浮現一絲鬼魅的笑容。

旁邊的小仙娥看得有些不明所以:“主子,讓秋離逃了,你怎麽還有些開心呢?”

金衣的執夙笑了笑,咂咂嘴:“本來隻是想借大齊之手讓他們吃點苦頭,真是沒想到她會為了這個男人這樣拚命,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小仙娥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執夙斂了笑意:“我突然想到一個讓他們都生不如死的好法子,天君一定滿意。”

秋離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和元辰躺在溫泉中,身周霧氣森森,隱隱有淡淡花香。溫泉旁有一塊玉碑,上麵寫著三個字“潤玉湯”,她心下明了,自己此刻身在青丘境內。

調理身子的溫泉效果最好的,自然是九重天上的天泉,從三十三重天外直泄而下,落在九重天的蟠桃園外,成了一方溫泉,是療傷的最佳去處。

赤言看著那溫泉心生羨慕,隻是青丘雖人傑地靈,卻偏偏沒有溫泉,於是他費盡心力在青丘內劈了一方天地,周遭種上桃花樹,挖了個大坑,然後從九重天上一勺一勺地將天泉中的水舀下來,盛在這青丘境內,折騰了大半年,還命了個名字曰“潤玉”。

也就是這紅狐狸才能幹出如此勞民傷財的事情。天界一眾仙官上書討伐赤言鋪張浪費,當時秋離和赤言還不熟識,也湊熱鬧在聲討書上簽過字,沒想到,兜兜轉轉,現在竟然便宜了自己。

思緒轉完,秋離伸手把了把元辰的脈,見他身子無大礙,便放下心來,將他的頭扶著靠在自己的肩頭,她安心休息片刻。

她知道是赤言在千鈞一發之際用了法術將他們救了出來,此番受了他的救命之恩,又泡了他的溫泉,這麽大一個人情,不知道要怎麽還。她最不喜歡欠人情,卻三番五次地欠赤言人情。

她驚喜地低頭,果然是元辰醒了。

秋離把來龍去脈向元辰講過後,元辰對於他們能從齊國地牢裏逃出來感到很不可思議。垂眼看到秋離鎖骨上的傷痕,他心疼地用手摸了摸:“辛苦夫人了。”

秋離不好意思地撇撇嘴:“沒什麽辛苦的,正好和你一身的傷疤湊成一對,我們這也算情侶款了。”

說話間,二人已經換了一個姿勢,原本是秋離坐在水中元辰靠在她肩頭的姿勢,片刻就變成了元辰端坐在水裏,她靠在他的肩頭。

元辰良久不說話,秋離知道,他是心疼自己。

他們二人的發垂在水中,絲絲散開,交纏在一起。

良久,元辰吻了吻她的額頭:“阿離,對不起,成親那天我說我會保護好你,卻還是害你受傷,是我食言了。”

秋離見他傷感,攀上他的脖子,又使勁往他身上蹭了蹭,將他抱得更緊了:“拚得我一身傷,能換你平安,也值了。”

這時,恰有一個紅袍子的小侍女頂著果盤經過,聽得他們的對話,大概是年紀還小,未經人事,一不小心酸倒了牙,手中的托盤也嚇得掉了下來,紅著一張臉轉身跑出去。

秋離不好意思地放開他,用手推了推他,卻被他將手按在胸口:“沒什麽怕的,我喜歡你就是要全世界都知道。”

秋離掙不過他,隻好紅了紅臉貼回了他的胸口。

情談完了,也該談些正事了,秋離將那天在地牢和晏武陽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元辰,不過他並沒有太驚訝,隻是沉著地點了點頭:“十三娘的目標本就不是我們,我們不過是誤打誤撞鑽進了她的套子,她生了殺心而已。”

輪到秋離驚訝了:“這十三娘是個什麽人物,如此難對付?”

元辰攬著她,簡單地講起了十三娘的過往。

十三娘原名敖瑛,家族中本是大齊望族。敖瑛幼年時便顯得比同齡的女子聰慧得多,於是她父親將她送去了無崖子處修行。

五年後,敖瑛出關回家,不料正好趕上晏齊大戰。當時是晏國率領六國大軍攻打齊國,齊閔王被殺,齊閔王之子不知所終。而敖瑛此刻恰好經過兩國邊境,被晏軍擄去,九死一生逃出來,隻可惜,一張臉毀了。

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可是,從敵軍手中逃出來的姑娘,哪還會有人相信她是清白的?她再能幹,再無辜,家中也少不了人對她冷嘲熱諷。

而這敖瑛也是烈性子,受不了家中人的白眼和惡語相向,於是離家,自己在外麵經營起小生意來。

她的生意一點點從小做大,也是不易。

秋離啞然,原來十三娘和晏國還有一層這樣的仇怨,怪不得她要行刺嬴王還不忘拉晏國下水,原來是借嬴國之手滅了晏國,這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深沉心思,秋離佩服。

元辰抿嘴笑笑:“這便是她的厲害之處了。”

不過半年,齊軍擊破晏軍順利複國,宰相請人遍尋太子,便是在十三娘的瀟湘館中尋到人了。

原來,敖瑛慧眼識英雄,在府邸中發現了落難的太子齊法章,便以瀟湘館為掩飾,暗中替他傳遞了許多消息。這些消息,對大齊獲勝和齊法章重新登位有至關重要的作用。齊法章亦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繼位之後,便派人將敖瑛接回王宮,立為王後。

這樣說來,也算是一段伉儷情深的感人故事了。

隻可惜,齊法章壽數不長,沒多久便去世了,留下敖瑛和兒子齊建支撐齊國。

孤兒寡母,最是被人欺負的。既然吞並六國是嬴國的目標,那麽這個時候正是對大齊動手的好時機。

動手之前,要試探一下對方的實力。於是元辰代表嬴王出使齊國,給齊國送了一副玉連環,請齊國上下解開。

自然,這個玉連環是無解的。元辰隻是想用這個法子看一下大齊的態度。如果大齊很容易便放棄,並向嬴國認輸,那便直接派兵攻打大齊;若大齊態度強硬,不解開不罷休,那便要再思索一下。

這個十三娘倒好,聽說群臣沒有人能解開玉連環,隨手抄起一把錘子,當著元辰的麵手起錘落就將這副玉連環砸得粉碎,然後命人將一地的碎玉碴兒撿起,包在手帕裏,盛到元辰麵前,道:“解開了,還請來使轉交嬴王。對了,若是還有什麽花樣,不妨一起拿出來,大齊奉陪到底。”

那聲音冷而烈,沉穩有力。她眼神灼灼,毫無畏色。

元辰說,他長這麽大,頭一次見到如此野心勃勃而自信滿滿的眼睛。

正是因為這雙眼睛,讓嬴國對大齊七年按兵不動。

秋離皺皺眉,元辰似乎遇到了一個勁敵,從前不論他談到什麽,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可以談笑風生,可是,這次談到十三娘,卻讓他輕輕蹙了蹙眉。

也是,秋離雖和十三娘交手不多,卻覺得她是個難對付的人。

她伸手撫平元辰輕蹙的眉頭:“你說十三娘的目標不是我們,那是誰?”

元辰沉默了,他回想起在齊王宮被十三娘捉住的那一幕。

他和方澤在齊王宮取到解藥時,觸動了密室機關。走投無路的兩人被上千士兵團團圍住。元辰自知無法脫困,隻好以自己為誘餌,給方澤贏得了一個逃跑的機會。

方澤含淚離開後,元辰被人押到宮殿之上,接受十三娘的審問。

他被人押著重重跪在地上,腰板依舊挺得筆直,嘴唇雖有些幹裂,卻扯出開朗的笑意:“元辰不才,應當不需要王後布下這般天羅地網來捉,不知道世間有誰才有這個福氣。”

元辰微怔,問信是誰寫來的。

十三娘笑意有些鬼魅,脫口而出兩個字,擲地有聲:“秦征。”然後,轉了一副故作驚奇的口氣,“怎麽,你的好兄弟沒有告訴你嗎?”

元辰臉色一變。

若是他之前不知道心寒是什麽意思,在那一刻,他知道了。

他盡心盡力輔佐嬴王,一心一意要幫嬴王問鼎天下,嬴王居然將這麽大一樁秘密瞞著他。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元辰咂咂嘴,將中間這些過程都省略了,直接道:“阿雱。”

秋離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麽,隻見三隻三尾的紅狐狸從林子外,一顛一顛地跑過來。三隻靈狐開道,這排場,後麵跟著的人是誰,不消多言。

果然,秋離抬頭望去,便見嘚瑟的赤言一襲紅衣捏著把折扇走了過來。

秋離從溫泉中一躍而起,立在赤言對麵,恭敬地行了個禮:“這次多虧了神君出手相助。”

赤言**地搖搖折扇:“這沒什麽的,反正本神君閑著也是閑著,舉手之勞,給自己添個樂子……”

秋離撇了撇嘴,臭狐狸,還是那般傲嬌。

秋離和元辰得知,他們已在赤言處叨擾了四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一眨眼,居然過去了四年。

秋離心驚,六國局勢紛亂,眨眼間生死變幻,他們離開這麽久,不知道凡界會發生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於是,二人連忙向赤言告辭,趕回凡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