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離別詩

自阿雱去後,臨茲連落了七日雨,第八日,天氣才終於放晴。

秋離和元辰將阿雱於扶桑花間火化,熊熊烈火燃燒之時,秋離心中大痛,拿起手中玉笛,為她吹了一首離別曲。

她許久未曾吹笛,此刻,心中憐惜阿雱走得悄無聲息,遂作一曲,為她送行。

笛聲婉轉,悲悲切切,淒淒慘慘。

這便是告別了。

大火漫天之時,元辰將秋離摟在懷中,一言不發。他上手的力道很重,勒得秋離微微有些痛。秋離明白元辰是在為阿雱心痛,這種痛,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畢竟他們曾一同長大,小時的玩伴,死的死,傷的傷,稱得上與元辰貼心的,阿雱是最後一個了。

秋離將阿雱的骨灰收在一個青色的雙耳罐中,這便是一代奇女子最終的結局。

那一日,天色晴好,秋離和元辰動身離開臨茲,返回嬴國。

因為秋離說想要再去一趟碧淵潭看看,元辰覺得也不趕時間,便陪她取道羊城,兩人再次去碧淵潭走了一遭。

從阿雱手中拿到最後一塊蒼龍闕的殘片,秋離終於將蒼龍闕拚成了一整塊。作為應龍的凡人身無崖子雖已故去,但是作為上古神祇,他的元神不滅。她想,現在她已經湊齊所有的蒼龍闕殘片,應該可以在碧淵潭找到應龍的蹤跡。

桃花十裏,粉紅色連成一片,清風拂麵,清香陣陣,星空當頭,湖麵上水汽嫋嫋,匯聚的都是天地靈氣。碧淵潭還是一如她初來時那般寧靜,明月,清風,淨水,花香,幹淨得仿佛不染纖塵,秋離歎了口氣,就算外麵血光熏天,戰火連綿,早已經變了樣子,世俗也從未汙染過這片淨土。

秋離找了塊巨石在上麵坐定,沉沉閉眼,雙手合十,做法將日月光華引到蒼龍闕上,隻見日月光華照在蒼龍闕上時。蒼龍闕突然亮起一道白光,晃得人花了眼,那道白光徑直從蒼龍闕中射出,直至湖底,秋離順著白光望去,別的沒看到,隻看到那條當年啃了她手指的黑泥鰍順著白光從湖底一躍而出。

正在她迷茫之際,黑泥鰍突然說話了:“小姑娘你是不是瞎?我雖然長得小了一點,但也是一條小黑龍,至於讓你認成黑泥鰍嗎?”

秋離愣了一下,結巴了一下,下巴差點掉在地上:“應……應龍前輩?”

黑泥鰍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還差不多。”

再怎麽說,他也是洪荒之前的戰將,上古神祇的架子多多少少端著一些。之前被秋離認成一條泥鰍簡直丟麵子丟到家了,可惜他那個時候消耗了所有的法力,不僅被打回了原形,連話也說不出,真是窘迫到家。這回見她如此震驚的模樣,應龍才覺得自己找回了一點麵子。

秋離看著泥鰍更加摸不著頭腦,說好的身長百米呢?說好的打個噴嚏連山河也要抖三抖呢?洪荒戰亂中以一己之力誅殺了蚩尤的應龍,原來是一條黑泥鰍?書上說的難道都是騙人的?

黑泥鰍一臉嫌棄地看著她:“那麽大的身子養起來很累的。這個大小的身量對修為消耗比較低,我才比較容易休養。”

據應龍說,碧淵潭雖然是凡界靈氣最盛的地方,但一年不如一年,他修為補給的速度完全趕不上消耗的速度,不得已舍棄了人之身,變成了這個最小的模樣,好減少一些消耗。

上次秋離來的時候,他還虛弱得連話都說不了,攢了十幾年的功力,才終於修成了如今的成果,可以和她對話了。

秋離將應龍捧在手心,好心好意道:“那你為何不回天界?天界靈氣比凡界盛得多,你休養起來,也快一些。”

黑泥鰍不屑地拱了拱身子:“誰耐煩和他們那群洪荒後的毛孩子為伍?我聽說父神一魄化身成了天地尊神,我瞥見過一眼,那個白麵小生的樣子,哪裏當得上‘神尊’二字?”

秋離咂咂嘴,還真是架子大,話不過三句,又擺上譜了。她食指在黑泥鰍頭上一彈:“出言不遜,就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兩根手指就能捏扁,你還好意思看不起神尊?”

“哼。”黑泥鰍翻了個白眼,“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要是敢捏我,我就咬你。我的牙口還是不錯的,保證一口見血。”

秋離看著黑泥鰍認真地耍無賴的樣子想笑笑不出來,托著腮一臉發愁地還想再勸勸,被元辰攔下。元辰懇切地對她道:“阿離,一朝天子一朝臣,對於應龍前輩來說,現在的天界,已經不是以前的天界了。他回去了,不好自處,高不成低不就,反倒更尷尬。”

元辰說到最後,聲音小了下去,若有所思的樣子。他說的是應龍,卻也是在說他自己。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嬴國還是那個嬴國,可是秦征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秦征,他連阿雱都舍棄了,這樣的人,變得讓他陌生,不敢相認。

黑泥鰍不知道元辰心中一時間滾過這麽多道心思,隻是點點頭,對著元辰揚揚脖子:“還是這個小子通事理,就是長得娘了些,否則,本尊倒是願意和你交個朋友。”

這下元辰也笑不出來了,真不知道應龍是在誇人還是在損人。

黑泥鰍眯著眼睛看看她倆,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好了,本尊現在這個樣子,話說多了累得慌。既然現在天下一統了,蒼龍闕便還給我吧。”

說罷,金光一閃,秋離腰間的蒼龍闕便往應龍的方向飛去。

“你。”秋離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還有一半是司卿給我的呢,你都拿走了,我拿什麽去還她?”

黑泥鰍不以為意:“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我現在收回來而已。你還給她什麽,幹我什麽事?”

嘿,秋離氣得咬咬牙,如果不是要尊老愛幼,她真的恨不得將兩個巴掌一拍,拍扁這條臭泥鰍。

可能是聽到了秋離咬牙的聲音怕被她拍扁,應龍一躍而起,從她手掌心躍回湖底,留在她掌心的隻有一片風幹的桃花瓣。應龍的聲音幽幽從湖麵上傳來:“小姑娘,你將蒼龍闕完整地還給我,算我應龍欠你一個人情,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拿著這片桃花來碧淵潭找我。”

秋離輕哼一聲,不以為意:“你現在這個泥鰍樣,我有什麽要找你幫忙的?”

秋離說這話時,應龍正在半空中躍到一半,被她這麽嫌棄,一分心,徑直從半空中摔了下去,在湖麵上砸出一大片水花,砸得他生疼。

應龍無奈,捂著摔疼的腰,十分不服氣。他活了幾萬年,什麽叱吒風雲的事情沒做過?現在竟被一個後輩小仙如此嫌棄,不由得心疼自己片刻,酸溜溜道:“你用推演術算算嬴國這個王朝的命數……唉,教出來的徒弟也不聽話……”

最後一句話,應龍用的是秘術傳音,隻說給了秋離一個人聽。畢竟天機不可泄露,王朝走勢這種事情,不能說給凡人聽。

秋離眉頭微微一皺,覺得事有蹊蹺,當即閉上眼,大拇指在四根手指依次點過,突然吃了一驚。嬴王暴虐,這個本想要千秋萬代的王朝,撐不了多久。

六國好不容易才統一了,可她看到了更多的流血、苦役、酷吏……

應龍還真是給她提了個醒。聯想起元辰方才說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嬴王如此暴躁多疑,她忽而有些擔心此次他們回了嬴國,元辰若是想留下在嬴國任職,凶多吉少。

見她發愣,元辰問:“怎麽對著桃花瓣發呆?可是在想著要許什麽心願?”

秋離看著那片風幹的桃花瓣,撇撇嘴,又看了元辰一眼,將剛才腦子裏轉的念頭從舌尖上咽下去,調笑道:“我有你了,以後應該沒有什麽需要的了。赤言那個性子不闖禍則已,一闖禍就是大禍,齊國之圍他救我們一命,這片幹桃花瓣,不如我們送給他,當還他的人情。”

元辰將她擁入懷中:“好,我也不喜歡欠人情,給了他也好。”

秋離靠在元辰肩頭,心中暗暗盤算,如何才能勸元辰打消回嬴國任職的想法。

一麵跟著元辰從碧淵潭向外走,一麵發呆,前麵元辰突然駐足,秋離一個不小心,撞了上去。她揉揉腦門,元辰一臉寵溺地望著她,幫她揉揉額頭,他問:“你可還記得這是哪裏?”

秋離抬眼望去,看到一處密密的桃林,嘴角揚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她折了一株桃花拿在手中:“這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時你被人追殺,我出手相救,你還記得嗎?”

元辰將桃花從秋離的手中接過來,別在她的耳後:“第一次相見,可不是這裏哦。”

秋離這才醒悟,眨眨眼睛道:“唔,昭國那次不算,對我來說,那都是認識你好久以後的事情了。”

元辰繼續細心地幫她理著頭發:“嗯,不算那次,也不是這次。”

秋離“唔”了一聲:“對了,是在茶館聽說書那日,你用一個故事,訛了我一盤茶點吃。”

元辰繼續耐著性子糾正:“也不是這次。”

秋離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了,隻聽元辰好脾氣地說道:“我們的第一次重逢,是在蕭國滅國的那日。”

秋離努力回憶半晌,突然睜大眼睛:“難道說,將我從火場中帶出來的兩個小侍衛,是你和方澤?”

元辰微笑著點點頭,清風吹得他長發飄飄,襯得他有種說不出的俊秀。

秋離不敢相信:“原來,我一直以為是我救你,我們才相識。沒想到,你救我,我救你,我們倆的牽絆這麽深。”

元辰“嗯”了一聲:“我們早就牢牢糾纏在一起,你這輩子,應該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話音剛落,元辰突然往前走了一步,貼得離秋離更近了些,秋離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可是避無可避,她身子抵在一棵粗壯的桃花樹上,被元辰死死堵住麵前的路。元辰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離得那麽近,秋離可以感受到元辰呼吸時溫熱的氣息打在臉上。

“那這裏呢?這裏有什麽特別的,你可還記得?”

元辰離得她如此之近,她滿眼隻看得到他,滿心隻有他,腦子裏哪裏還想得到別的事情?她木著腦袋搖搖頭,感覺在元辰的注視下整個人都融化了,聲音也不自覺小了許多,蚊蚋般答了一句:“不記得了。”

元辰也不惱,嘴角掛著有些得意的笑:“這裏,是我們私定終身的地方。”

秋離疑惑道:“誰跟你在這私定……”終身兩個字還沒出口,就被元辰一個吻堵回了口中。

元辰幫她擦拭了一下嘴角,道:“當時,你救我後向我要十兩銀子,我說:‘銀子雖然沒有,但小生模樣還不錯,若姑娘瞧著順眼,便以身相許當是還債了。’你從來不曾拒絕我的提議,難道不算是在這裏私定終身嗎?”

“你……”秋離作勢抬手打他,“原來你預謀了如此之久!”

元辰握住她的手,順勢將她往懷中一帶:“阿離,你是我求索半生,來之不易的珍寶,自然不會放手。”

秋離被他抱在懷中,舒服得不想思考。元辰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阿離,這次將阿雱的骨灰送回嬴國之後,我便辭官,你說好不好?”元辰頓了一下,“我們去雲遊四方,你想去哪裏走走,我們便去哪裏走走……這樣的我,你會不會覺得太耽於兒女情長,沒有誌向?”

秋離有些驚訝:“出將入相一直是你的夢想,現在六國好不容易統一了,你可以大展抱負了,為什麽要現在退出?”

元辰長歎一口氣:“阿征,他變了,他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就算我想留下,也留不下了。元朗閣也破產了,嬴國再沒有什麽我留戀的了。”

秋離還是有些不放心:“就這樣離開,你甘心嗎?”

元辰拍拍她的額頭:“急流勇退,才是真的寵辱不驚。我本來也看不開,這次回來,我本想回到他身邊,陪他開啟百年盛世,隻是……”

他眸子暗了暗:“連阿雱都說服不了他,我又有何德何能,能讓他聽我的?雖說文死諫、武死戰才是臣子應盡的本分。阿離,若是沒有你,我定是不惜自己這一條命,也非要進言到底不可的。但是,阿離,我有你了,我怎麽舍得離開你?我等你了那麽多年,知道喜歡一個人卻不能廝守一生的痛苦;我擔心,若是真的有一天阿征殺了我,你要怎麽辦……”

秋離有些感動,說不出話。

或許是看氣氛有些沉悶,元辰活躍氣氛笑道:“應龍前輩那樣叱吒風雲的人物都能如此輕鬆地急流勇退,我的貢獻比他小多了,我又怎麽不能?而且你放心,我這些年攢了很多私房錢,養活你是不成問題的。”

秋離抬頭看著元辰,有些出神。急流勇退,本就是人世間最難的事情。多少人看不破繁華,放不下富貴,最終落得個無法善終的下場。她喜歡的人能夠選擇在光輝還在的時候便隱忍所有鋒芒,為了他們後半輩子的安寧,舍棄唾手可得的榮耀,他的氣度,她佩服。

元辰察覺到她的目光:“盯著我做什麽?”

秋離開心地笑了笑:“我覺得你一天比一天好看,越看越順眼。”

元辰在她臉上吻了一下,邊笑邊嗔道:“你呀,嘴真是越來越甜。”

秋離閉上眼安心地感受元辰懷抱的溫暖,這個人,讓她越抱越安心,越抱便越不想離開。這世道風雲變幻,她隻要有他的懷抱,便再不求別的。雲若卷,她便陪他在世間浮沉;雲若舒,她便同他笑看花開花落。

凡界王朝更迭自有其命數,她無權插手,她想做的,不過是找個世外桃源,和喜歡的人安穩一世。

所幸,她喜歡的人,也是這樣想的。她,大概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了吧。

十日後,他們抵達鹹城。

元辰進宮將阿雱的骨灰送去給秦征,秋離在元朗閣收拾好了所有的東西等他回來。他們商量好,這次事畢,他們便離開鹹城,去外麵的逍遙天地,過他們自己的日子。

一大早,秋離在元朗閣門口送元辰入宮,看著她戀戀不舍的樣子,元辰笑著對她囑咐道:“我去去就回,等我做完這最後一……”

秋離趕緊伸手堵住他的嘴:“別說‘最後’,不吉利。”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中總是有些惴惴不安,沒由來地,她總有些不好的預感。這預感就像一麵鼓,在她心中捶呀捶,一顆心怦怦直跳,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安穩。就像戲本子中寫的那樣,金盆洗手的人總是要在洗手的時候被仇家殺死,說幹完這一票就收手的壞人總是會在這一票的時候被抓。

聽秋離說完,元辰氣得去刮她的鼻子:“我們是壞人嗎?”

秋離被他堵得說不出話,是,他們不是壞人,可是秋離迷信:“‘做完最後一次,就怎麽怎麽樣’這個句式,總是不吉利的。”元辰見她認真模樣,兀自笑笑:“你在家等我回來。”

秋離抓著他的衣角,突然有莫名的不舍:“你說話算話,我等你回來。”

元辰點頭,秋離目送著他離開,一直看著,直到他的身影變得模糊,才進屋。她笑自己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多愁善感,多少大風大浪都闖了過來,她秋離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還有誰能擋她不成?

如此想著,她拿著拳頭在空中比畫了幾下,才覺得痛快些。

當時的天色很沉,隻是秋離並沒有注意到這樣的天色,到底預示著什麽。

午後時分,元辰沒有回來。

傍晚時分,元辰還是沒有回來。

月上柳梢頭,門口終於有腳步聲響起,秋離激動地跑去門口,失望地發現,回來的不是元辰,而是一個傳話的小廝。

小廝說,嬴王念及和元公子的情分,同元公子敘敘舊,並且設宴想要在他二人離開之前為二人送行。

秋離看著這小廝,覺得有什麽地方怪怪的,可是此時元辰並沒有回來,她沒得選。

月已爬上屋簷,一片清冷的月輝灑在地上,清清冷冷,孤孤寂寂。

秋離跟著小廝一路走入正殿之中,看到元辰坐在秦征左邊下手的位置,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元辰身邊,有些擔憂地問:“沒事吧?”

元辰對她搖搖頭,示意她放心。

頭頂上的聲音幽幽地傳來,不失威嚴且略帶些壓迫:“三嫂這麽擔心做什麽?朕還會害三哥不成?”

秋離順著聲音望去,正殿之中,燃著嫋嫋的龍涎香,秦征一人高坐高台之上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們。他背後垂著重重金色的紗簾,紗簾後透出些光來,裏麵應該還有一個小小的內室,一個長發女子坐在裏麵,身影隱隱約約顯現出來。

再看到秦征,秋離心中一顫,這個人,變了許多。每個人身周都會有一種氣場,好的,壞的,令人欣喜的,令人膽寒的。秋離原身就是一株植物,她對氣場的捕捉,更是優於常人。

秦征現在的氣場,讓人不寒而栗。

他眼神中不隻是桀驁,更有一種看了便讓人心生寒意的東西。殘忍,藐視萬物的殘忍,天地間唯我獨尊的殘忍,眾生皆螻蟻的殘忍。

秋離直覺這其中可能有什麽貓膩,除非是經曆了人生巨變,沒道理一個人會在短短幾年內變化這麽多。就算幼年時東躲西藏,人人喊打,都沒有讓他生出對世界的那麽多惡意,何況作為上位者這麽多年?

就算是統一了天下生出些驕傲,也決不該有這種令人膽寒至極的殘忍!

哪裏出了問題?

她掐指推演,隱隱覺得秦征的命數有一處不尋常的分岔,就在他被晏金戈刺殺不久之後。從推演上來看,是有強大的外力幹預他的生命軌跡,所以才會如此。

秋離來不及細想其中關卡,便聽秦征緩緩道:“一別近四年,三嫂的容貌竟分毫未變,難道真如驪姬所說,這世上有可以長生不老之人,有讓人起死回生之術?”

不待秋離張口,便聽一個柔媚的女聲道:“那可不是,奴家什麽時候騙過大王?”

秦征拂拂袖子,沉了沉嗓音:“朕富有四海,若說還有什麽所缺,便是長生了,朕打得下這萬裏江山,若無法千秋萬世地看著它繁盛下去,豈不是遺憾?”

秋離吃了一驚,抬頭看了秦征一眼,長生不老,他這是想要成仙?

驪姬的身影掩在重重簾幕之後,看不真切,可是秋離覺得有些熟悉,一時生了許多疑心。

秦征見秋離不說話,又問了一句:“三嫂可願助朕?”

秋離當然無法助他,隻是礙於她和元辰兩人在人家的地盤上,不能太放肆,隻好恭恭敬敬作了個揖:“陛下謬讚,秋離愛莫能助。”

“哦?”秦征的聲音緩緩上提,聽不出喜怒,“可是朕聽說,西山有丹木,結五色丹木果,能夠活死人,生白骨,助人長生不老。”

秋離猛地抬頭,眼睛瞪得老大:“你……”你怎麽會知道?可話到嘴邊,又全都咽了回去。西山丹木是她的原身,秦征此刻說出這番話,定不是巧合。

她和元辰互看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驚訝和了然。驚訝的是,秦征如何得知此事;了然的是,這個驪姬的身份必定有詐。

背後,有人在算計他們。

秋離比元辰想得多一些,她本就看那驪姬的身影莫名熟悉,再加上秦征能說出“西山丹木”四個字,她幾乎可以確定,驪姬是執夙無疑。

秋離長時間不出聲似乎惹怒了秦征,他身子微微前傾:“三嫂可能將此果找來?”

元辰一步跨到秋離身前,替她擋住秦征那似乎要吃人的目光,恭敬作揖道:“回陛下的話,元辰自以為熟知山水地形,卻沒聽說過哪裏有個叫作西山的地方,有棵叫作丹木的樹,夫人更是久居閨中,怎麽可能知道?陛下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秋離看著元辰,替他難過。原先一口一個“阿征”,叫得親切;現在,隻能誠惶誠恐地喊“陛下”了。

這時,簾後的驪姬又開口了:“元公子這麽急著替她回答,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秋離怒了,她才不管什麽嬴王,什麽天下,執夙如此陰魂不散,就是脾氣再好的人,也要受不了了。她拉回元辰,一個箭步跨上台階,伸手用力一扯,便將秦征身後的幕簾悉數扯掉,罵道:“執夙你個渾蛋,有什麽衝著我來,別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自從她意識到簾後的人是執夙了之後,她便留心觀察了一下秦征的舉動,他有些動作不甚自然,別人可能注意不到,但是躲不過她的眼睛—傀儡術。

執夙控製了秦征的言行。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竟完全沒有意識到。聯想起方才對秦征命運的推演,她忽然明了,自從那次遇刺後,執夙便介入了秦征的生命,到現在,已有四年多的光陰。如果隻是為了讓她過得不順,那這個局,執夙未免布得太大了。

秋離的動作僵了僵,突然一個想法似一道驚雷落下響在她的腦海中,不對,這其中有什麽不對。

她以前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或許執夙當初下凡,本就不是來找她的。

大千世界,若是沒有人幫助執夙,執夙怎麽可能順利地找到她,不對,這後麵一定有更大的陰謀。

為什麽執夙要找上秦征,她現在還想不明白,可是她知道,這個陰謀,無關大秦江山,無關六國統一,這個陰謀,是衝著她來的。

秋離心思再一轉,不對,執夙從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就算是要坑她,也耐不下性子等這麽多年布這樣一個局。能讓執夙花這麽長時間,定有不尋常的理由。或許執夙背後有高人指點,而執夙隻不過是那個高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是誰?她的目標是誰?

秋離頭腦中一團亂麻,赤言?犯不上。西山?也沒道理。那還能是誰?

秋離捉摸不透,隻是直覺此事不妥。她趁人不注意,偷偷捏了一隻紙鶴,從指間飛出,飛往青丘給赤言報信:執夙在嬴國,此事有詐。

執夙見她識破,也不再躲躲藏藏,撩起簾子欠身走了出來,那張臉,在簾子後麵還是阿雱的模樣,走到近前,便換回了自己本來的模樣。

怪不得世人說嬴帝專寵驪姬,原來是因這張和阿雱有八分相似的麵容。

秋離冷哼一聲:“我當你是有多厲害,原來還是借用了別人的模樣。”

執夙不以為意:“手段如何不重要,隻要最後我贏了你,就好。”

秋離冷冷地凝視執夙:“你在凡界蟄伏這麽久,挑唆嬴王尋找長生不老藥、尋找丹木果,究竟是何居心?”

執夙漫不經心地看看自己紅色的長指甲:“我?我還有何居心?我不過是一直都見不得你過得比我好罷了。”

她的眼神突然變得猙獰起來:“以司卿那個缺心眼的智商,我才應是西山最受矚目的小郡主。我本來受萬眾矚目,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可是為什麽你來了?女帝照拂你,夫子關心你,連白澤上神也對你青眼有加。我就是要與你作對,你搶了我的,我都要一一搶回來。可是我不明白,後來我嫁給了九重天上的仙官,你不過嫁給一介凡人,但你還是比我過得開心,我不服氣。”

秋離輕蔑地揚揚嘴角:“你這萬年間怎麽一點長進也沒有?我小的時候還羨慕你有那麽多的朋友,而我總是形單影隻。沒想到,萬年過去了,你還是這樣閑得沒事找事。”

執夙不與她爭辯,自顧自地攏了攏發尾:“便讓你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好了。”她雙手輕輕拍了拍,突然緊閉著的大門被推開,湧進來成百上千金戈鐵甲,持劍相向的士兵將秋離和元辰團團包圍起來。

向外望去,整個大殿外,都是嚴陣以待的士兵。

秋離抬眼看了看那些兵士,並不在意:“憑他們,隻怕還困不住我。”

執夙不疾不徐地道:“我也沒有想讓他們困住你。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將離魂引下在井水中,所以,現在全鹹城的百姓都是我的傀儡。所有人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間。”執夙朱紅的嘴唇微微上提,“他們,並不是來威脅你的,隻是為了證明給你看。”執夙的話音剛落,隻見她輕輕打了一個響指,殿上一百士兵齊齊拔刀,好像不知道疼似的在脖子上一抹,齊齊倒下。

秋離愣在當場。怪不得她回來之後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原來全城的百姓都中了執夙的離魂引。中了離魂引的人,一舉一動都被施術者控製,成為她的傀儡,身不由己,因此行動和眼神剝離,讓人覺得奇怪。

她本來隱隱有些感覺,可是全城的人皆是如此,便讓她放鬆了警惕。

她應該早些發現的。秋離暗暗有些懊悔,如果她可以早些發現,便可以拯救這些無辜的士兵。離魂引不是什麽高深的法術,解起來也耗不了多少修為,隻是這個法術頗為霸道,要緩緩治之。以水為媒,以清心咒為引,調養個三天才可以。是她大意了,她一心想著和元辰遠走高飛,忽略了身邊那些本來顯而易見的線索。

元辰在殿中看到這一幕,身子有些微微發抖,衝著執夙罵了一句:“你簡直是個瘋子。”

執夙隻是哈哈笑起來:“看到你們倆生氣的模樣,我很是開心。”

他怎麽不氣?嬴國的統一,是他的願望,有著他半生的心血。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一直是他的信念。如今,動亂百年的天下終於安定,本以為將士再不用為戰事捐軀,本以為從此再無殺戮,卻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幕在他麵前上演。

最可怕的是,雖然中了離魂引的人會被控製言行,然而擁有清晰的意識,他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做什麽,隻是控製不了自己。

所以,那些舉起刀自殺的士兵,在刀刃接觸到脖子的時候,眼中盡是恐懼。

他們不想死,卻親手將利刃劃過了自己的脖子。他們的手戰抖著,不想讓劍架上自己的脖子,他們的麵容扭曲著,極力地向後躲避著,卻扛不住背後那雙牽引的手,驚悚地結束了自己的性命。這種求生不得的絕望,讓人看了毛骨悚然。

秋離恨不得將牙咬碎:“執夙,你到底要怎樣?”

執夙雙眼泛上了血一樣的紅色,妖媚地笑了笑:“怎麽樣,不過是我過得不開心,也見不得你開心而已。”說罷,執夙手中幻出一把劍,扔到元辰腳下,“全鹹城百姓的命,和秋離的命,你選一個吧。”

秋離雙眼瞪得老大:“執夙,你……”

執夙隻是輕輕笑笑,看向元辰:“要不你今日親手殺了秋離,要不你就看著全鹹城的百姓給你們陪葬。”

兩難之局。

天下太平是他畢生的夢想,他怎麽可能因為一己之私置全城百姓於死地?若是他選了秋離,他將永遠承受著害死一城人的內疚,生不如死;可是,秋離是他最愛的人,他怎麽忍心傷她分毫?讓他親手結束摯愛之人的生命,是比死還要慘烈的酷刑。

無論元辰怎麽選,他都無法承受選擇帶來的傷害。

執夙這個局,設得極歹毒。

秋離的手有些抖,她暗暗撫上了身側的玉笛,準備好全力以赴和執夙打一架。可是手指在玉笛上捏了半晌,還是沒能下定決心與她動手。秋離許久沒有覺得事情如此棘手了。若是單和執夙打一架,她拚盡全力,倒不一定會落得下風,隻是她擔心執夙身上的離魂。她擔心若不能一擊得勝製服執夙,那麽以她對執夙的了解,氣急敗壞的執夙定會拉著全鹹城的百姓陪葬。

她看著元辰,內心同他一樣煎熬。

他們結為夫妻數載,算得上心意相通,可是此刻,她完全想不出來元辰會如何決斷。

如今,三十六計,拖為上計。她已經給赤言遞了消息,隻盼著他早些到,能解了這個困局。

秋離嚐試著找些話題拖延時間,可是執夙機警得很,隻見她響指一打,門口又一排士兵齊齊自盡。執夙厲聲對元辰道:“莫要拖延了,再不選,我便替你選了。”

慢慢地,元辰的眼神暗了下去。他的脊背一節一節地彎下去,伸手拿起地上執夙扔給他的那把劍,秋離看著他,連連搖頭,她試圖用眼神告訴他,隻要他們能再拖上一時半刻,拖到赤言來,一切便都好了。

可是元辰好似看不懂她遞過來的眼神,他將劍握在手中,木然地一步步,走近秋離。執夙滿意地笑了笑:“很好,看來你決定了。”

元辰舉著劍緩步走上台階,距秋離越來越近,他們離得是那樣近,近得她可以看到他眼中噙著的淚水,臉上的糾結與不舍。

秋離的心驀地往下沉了沉,她的目光落在元辰執劍的手上,那手掌微微顫抖著,帶著整個劍身,一起微微顫抖著。

元辰離她越來越近。秋離一直衝他搖頭,元辰置若罔聞,口中輕輕呢喃:“阿離,對不起。”

秋離有些難以置信,口中喃喃道:“阿辰,別衝動。”

執夙笑得很是滿意,聲音帶著些勝利者的驕傲:“你看到了吧,這世上沒有誰值得你付出生命去愛,你以為你的男人很愛你,可是你看,當需要抉擇的時候,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你。阿離,你和我並沒有什麽不一樣,我們,在這世上,都是孤家寡人……”

秋離狠狠瞪了執夙一眼,要她閉嘴。執夙隻是有些滿意地笑著,凝望著他們:“下手吧,元辰,你下手快一點,秋離可能就不會那麽疼。”

元辰似乎聽不到周遭的一切聲音,隻是一步步慢慢地向秋離走近,眼看著元辰手中的劍對著自己高高舉起,秋離任命地閉閉眼,隻是耳邊的劍落到一半忽然轉了個彎,掉轉了方向,她錯愕地連忙睜眼,隻見元辰的劍掉轉劍鋒,向執夙劈下去。

劍聲伴隨著元辰的聲音:“你跟我同歸於盡吧。”

隻是,劍光劈到一半,戛然而止。

元辰舉著劍的手停在了半空,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然後一寸一寸地轉過身,他的手不停他的使喚,重新將劍尖對準了秋離。

元辰眼中盡是淚意,他拚命地控製自己的手,卻也控製不了。隻見那劍尖一寸寸地貼近秋離胸口的位置,元辰奮力掙紮,整個劍身劇烈顫抖起來。

他努力扯著自己的手。

“不要……”他口中不停地呢喃著,可是手還是不聽使喚地,將劍抵在了秋離的心口上。

秋離看著掙紮中的元辰,忽然明了,眼中半點溫度也沒有地看著執夙:“你竟也給阿辰下了離魂引!”

執夙滿意地笑了笑:“是啊,要不這一整天的工夫,你以為我留他在宮裏做什麽?我本來想讓他選擇殺了你,這樣你便知道情啊愛啊的,都靠不住。隻可惜,棋差一著。不過,他既然做不了這決定,那我也不介意幫他一把,讓他看著自己親手殺了你,卻無能為力也不錯。”

執夙眼中露出一絲得意,挑釁地看著秋離:“怎麽,難道你敢還手嗎,阿離?這個執劍對著你的人,可是你最愛的人,你要反擊嗎?你舍得下手嗎?”

元辰手中的劍一點點刺入秋離的胸口,她沒有躲,沒有閃。

因為,躲閃也沒有用。

執夙說得對,對麵的人是元辰,她無法還手。

還有鹹城全城百姓的性命。其實,從頭到尾,執夙要挾的,從來都不是別人,而是秋離。執夙見不得她好過,隻有她痛苦了,執夙才會達到目的。

執夙要她心甘情願地,被心愛的人所傷。

好狠的心。秋離在心中痛罵了執夙一百遍,可是麵對眼前的形勢,她依舊束手無策。

說話間,元辰的劍尖已劃破秋離胸口的紗裙,刺透表層的肌膚,流下兩滴鮮紅的血液來。元辰執劍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劇烈,他不斷抗爭著離魂對他的控製,可是劇烈的頭痛讓他不能自已。

“阿辰……”秋離輕輕喚他,“沒事,我不疼,我不怪你。”她心裏暗暗罵一句,赤言這個挨千刀的,平時有熱鬧湊得挺快的,今天怎麽回事兒?這麽久了還不來。

元辰的眼睛變成了血紅色,他的手抖得越發劇烈,秋離閉上眼睛不忍心看他掙紮的模樣,隻聽,一瞬間刀劍穿過血肉的聲音,鮮血濺了一地。

秋離沒有覺得絲毫的疼痛,她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劍尖穿過的,是元辰自己的心髒。

執夙也有些驚訝地望著眼前的變故:“怎麽會這樣?我的離魂引從未失手過,你怎麽可以擺脫我的控製?!”

元辰身子虛弱無力地倒地,朝著秋離的方向看了一眼:“阿離,鹹城百姓,便交給你了……”

“阿辰、阿辰。”秋離慌了,她衝過去蹲下將元辰抱在懷中。

他的身子已經浸在了血泊中,伸手試圖去撫摸她的臉龐,似是有些欣慰:“阿離,我答應過永遠都不會傷害你的,還好,我沒有食言……”一句話沒說完,便沒了聲響,他伸出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無力地落下。

“阿辰!”秋離慌了神,“你不能死,阿辰,你不能死……”

秋離用力呼喊他的名字,可他再也沒有給她回應。她有些手足無措地抱著他,腦子一片空白。

早上他還要她在家等他回來,卻再也回不來了;他們要尋找的世外桃源,再也去不了了。

秋離的眼淚一顆顆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你說要我等你回家的,我等著呢,你回來啊……”

阿辰……我不怕死,不怕疼,隻怕漫漫人生,回頭尋找,卻再找不到一個你。沒有你的日子,才是對我最大的傷害……

秋離喚他,可是他再也聽不到了。

秋離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她一生要強,受了委屈隻管往肚裏咽,可是今日的她,坐在地上,抱著元辰的屍身,號啕大哭。

她從前不哭,是因為即便哭了也沒有人關心;後來不哭,是怕哭了之後關心她的人擔心。然而現在,世上最關心她的那個人,去了,她便再也沒有顧忌,痛哭流涕。

他死前惦念的,是他說過此生護她不再受傷害,所以即使拚上性命,也不可叫她失望。

還好,我沒有食言……

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從此,漫漫仙路,隻剩下他的這句話,陪伴她挨過數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