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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市,某豪華別墅區。

楚越從樓梯上匆匆而下,三步並作兩步就要出門。楚母一個橫身,擋在他麵前。

“去吃早飯。”

“媽,我要遲到了!”楚越心裏著急,連撒嬌都有些敷衍。

楚母很堅決:“不可以,怕遲到就不要整天擺弄你的劉海兒。不吃早飯會缺乏對碳水的攝入,影響短期記憶力;而且因為饑餓感的增加,大腦抑製瘦素分泌,攝食中樞興奮導致午餐暴食,從此引起肥胖、增加心腦血管疾病的風險……”

“投降,我投降。”楚越習慣性用手指理著劉海兒,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乖乖坐到餐桌邊,“下輩子再也不要投胎到醫學世家,做什麽都要被指導……”

正在吃早飯的楚慎之抬頭瞥了一眼,想說話,卻還是細細地將口中的食物嚼完,咽下去,然後才緩緩地開口:“當醫生有什麽不好,人類這麽脆弱,醫生起碼可以盡可能幫助人類更好地生存。人生在世,要活得有價值,比如以淳……”

楚越一皺眉,打斷了父親:“爸,就不要老拿表哥來教育我了吧。我和表哥有不一樣的人生。我研究美學,崇尚藝術感,我才不要像表哥那樣,隻有冷冰冰的技術……”

楚慎之不屑:“隻有你看到的藝術才是藝術?你以為醫學就那麽冷冰冰啊,但凡和人體有關、與心理有關,藝術感強得很,可惜你感受不到。”

“當然冷冰冰了,沈以淳就跟他的手術刀一樣冷冰冰,跟‘藝術’二字沾不上半點關係。總之,我楚越是楚越,他沈以淳是沈以淳,不能因為出生在同一個家族,就老是被拿來比較。”

楚越揚眉:“況且,我好歹是雅德學院的學生會主席,就算沒學醫,但也沒給您丟臉吧。哪裏就活得沒價值了。”說得生氣,胡亂吃了幾口,禮貌卻還是保持著,“爸、媽,再見。我去學校了。”

楚母望著他的背影,歎道:“這孩子,真不能跟他提以淳,一提就急。”

楚慎之卻不以為然:“以淳本來就優秀,人家海歸醫學博士,全省最年輕的心髒外科專家組成員,雅德學院醫學院的客座教授,怎麽就提不得了?心理脆弱才怕別人比較。”

大概是覺得自己語氣有些過頭,楚慎之又歎道:“我倒不是說咱們小越就不好,隻是可惜啊,他怎麽就一點不像咱們倆,性格也不沉穩,整天跟幾撮劉海兒過不去。”

提到劉海兒,楚母也無奈,試圖替兒子解釋兩句:“誰讓我們工作都忙,小時候也沒認真照看小越,把他額頭上給摔了個疤。一說到這個,我都覺得挺對不起孩子。他不願意學醫,搞不好也是有心理陰影。”

楚慎之下結論:“陰影不陰影就不提了,他性格也的確不是學醫的料……楚家的希望隻能寄托在以淳身上了。”

一直衝到公交車站台的拐角,楚越終於站定,長舒一口氣,趕緊伸手整理了一下劉海兒才走上前去。

他的兩個同學兼好友——何琦和冼燃已經在車站翹首以盼,一見楚越就大叫道:

“急死人了,再不來就要遲到了!”

“就是啊,你還想不想維持大學霸的形象了?”

楚越沒好氣:“都要出門了,被我爸媽拉住,又是一通教育。”

何琦仰天,念念有詞一番,煞有介事:“啊,經過我一番‘雲計算’,今天你那個醫學泰鬥親爸肯定又在家‘扼腕歎息’,又提沈大博士了是不是?”

冼燃嘿嘿笑,笑得肩膀直聳:“反正,自從楚越選了美學史論專業,楚伯伯的‘腕’就沒好過。醫者,果然不能自醫啊,嘿嘿!”

“誰讓楚家是大名鼎鼎的醫學世家,獨生子不肯傳承衣缽,換我是楚伯伯,我也不甘心。”何琦這話倒說得客觀。

偏偏冼燃不以為然:“我媽怎麽就這麽甘心呢?整天威脅我……”他小胖腰一叉,學著冼媽媽的語氣,“你給我好好讀書,讀不好就隻能回來繼承家業了!”

冼燃長得胖胖的,一叉腰一瞪眼,擺出忸怩作態的樣子,還真的特別像個中年婦女。

本來楚越一肚子氣,見狀也被逗笑了:“所以啊,阿姨性格多好,冼燃你可要知足。”

“其實吧,我媽讀書不多,別看現在生意做得好,早先也吃了不少沒文化的虧,所以她特別崇拜讀書厲害的。當年我考上雅德學院,可把她興奮壞了,連多年不來往的老鄰居,她都趕回去每家派了個大紅包,就差敲鑼打鼓。還說我讀書辛苦,天天給我補……”

何琦上下打量著冼燃,幽幽地開口:“於是乎,把你補成這樣了?”

冼燃一蹦三尺高,笑罵:“那也比你浪費糧食強,你有本事,也補成我這樣啊,瞧你瘦成竹竿那樣!”

看著他們兩個打鬧,楚越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他多麽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啊,他想讓父親知道,實現自我價值、造福人類的方式有很多,並不一定非要身穿白大褂、手持手術刀啊。

公交車上,三人卻安靜了。嬉笑怒罵是私下的相處,在人前,他們保持著應有的禮儀。

“楚越,好巧哦。”一個高挑的長發美女從人堆裏擠過來,笑吟吟地站到楚越身邊。

“王嘉怡。”楚越一抬頭,頗有些驚訝。

站在楚越對麵的何琦也轉身過來,望著王嘉怡挑眉道:“王大小姐,你沒叫司機送?”

王嘉怡隻關注楚越,完全沒注意旁邊還有何琦,不由得一愣。

另一邊,冼燃也開口:“王同學,早上好!”

王嘉怡心裏恨得牙癢癢,麵上卻還是假裝驚喜:“嗬,‘何其瘦’‘顯然胖’,什麽風把你們刮一起了?”

雅德學院“三劍客”——何琦清瘦蒼白,雅號“何其瘦”;冼燃渾圓可愛,雅號“顯然胖”;大哥自然是楚越,沒人敢給他起外號,雅號都不敢。

“我們經常一起上學。你怎麽也坐公交車?”楚越問。

王嘉怡微微側過臉,以自己最好看的45度側臉對著楚越,嬌聲道:“司機送我媽去外婆家了,我自己坐車也是可以的嘛,我可沒那麽嬌氣。”

“哦。”楚越愣愣地望著她的齊劉海兒,望了數秒,終於收回目光,沉默地將目光轉向窗外。

他總是這樣淡漠的神遊樣子,讓王嘉怡無可奈何。天知道她媽根本沒去外婆家,她是特意來公交車上求偶遇的,哪知道楚越還有兩位“跟班”啊。

望著楚越俊朗的側臉,王嘉怡心有不甘。王家和楚家算是世交,她從小暗戀楚越,發奮學習終於考上了雅德學院,成為楚越的校友,可是楚越似乎並沒有對她另眼相看,這寂寞和失落,實在難以言表。

氣氛有點尷尬,何琦輕咳一聲,假裝跟冼燃開始閑聊國際形勢。冼燃心領神會,立即低聲迎合,成功將自己與何琦摘出“尷尬圈”。

王嘉怡正要尋找話題,卻發現楚越的視線正望向車尾部。他在看什麽?好像很認真。王嘉怡循著他視線望過去……

杜語菲!

楚越不是最討厭諾匯商學院並過來的那些學渣嗎,怎麽會出神地望著“杜語菲”?難道是因為太討厭?

“唉……”她輕輕歎息,“好好的周一,大清早就碰到那種人,真晦氣。”

楚越略一愣神,收回視線,臉上起了輕蔑之色:“恥於和這些人為伍。”

“就是啊,咱們學校是有多想不通,要去合並諾匯商學院,白白辱沒自己的名聲。”

楚越道:“好歹咱們學院大,他們並過來那區區幾百人,應該翻不起浪花。”

“誰說的呀,這個杜語菲就是名人呀,聽說追她的社會人士超多的,她混社會的。”王嘉怡一臉不屑。

要你說。楚越暗想。

他不由得用眼角餘光又偷偷瞄了一眼“杜語菲”,她平常不是總紮著一頭緊貼頭皮的髒辮嗎,還會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今天額頭還是那樣毫無遮攔,髒辮卻不見了,變成紮得緊緊的馬尾。

“哦,混就混吧。反正浪花不要翻到我這裏來就好。”楚越淡淡地回應,似是毫不在意。

王嘉怡卻將他的偷瞄悉數望在眼裏,心中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坐在車尾的林梳子身著白色衛衣和淺藍色牛仔褲,認真地望著窗外。她在仔細記憶從家中去學校的路線,完全不知道前頭那對“金童玉女”在討論自己。

她不認識他們,準確地說,她不認識學校任何一個人,畢竟今天還隻是她到這個世界的第三天。雖然前兩天她惡補了很多這個世界的知識,甚至對著班級群的名單一個一個背名字,對著課程表一門一門地翻書。

但是終究,她對雅德學院還是非常陌生。

好在,作為本地生源,杜語菲一開始就選擇了走讀。不管當初杜語菲是怎麽想的,反正林梳子覺得這點挺好,自己目前的狀況不大適合住宿舍,容易露餡兒,倒不如先蟄伏在杜家,慢慢適應為好。

不過,適應起來也怪不容易,尤其杜語菲實在“與眾不同”。早上林梳子一拉開杜語菲的衣櫃,就捂住了眼睛。

那衣櫃跟杜語菲的課本一樣,讓林梳子欲哭無淚,不是太暴露就是很嘻哈,總之非常不正經,實在不是林梳子的風格。

她挑來挑去,挑了這件白色衛衣,雖然胸口有個誇張的圖案,但顏色和式樣還算清爽。又拆了一頭髒辮,洗了個頭,梳成馬尾,總算成了林梳子能接受的模樣。

車子還未到站,林梳子已經望見路邊一大片頗具年代感的磚紅色建築,爬山虎沿著建築外牆蜿蜒而上,微風吹過,掀起浮浮沉沉的綠浪。

這就是雅德學院啊,與她在網上搜索的圖片一模一樣。

興奮的林梳子跟在楚越和王嘉怡身後下車,渾然未覺二人的注目。

當年的林梳子,也曾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因為格外珍惜每一天,她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都非常認真,不願意虛度一絲一毫的光陰。隻是現在想起來,未免有些太苛責自己。

能以“杜語菲”的身份重返校園,或許,能找回遺失歲月中的點點滴滴吧。

雅德學院的校園很大,“杜語菲”目前大二,所在的班級已並入雅德學院的工商學院。林梳子已把課程表深深印在腦海中,憑著“杜語菲”留下的直覺,很順利地向教室走去。

陽光明媚,路邊趴著一隻毛蓬蓬的小黃狗悠閑地曬著太陽,絲毫不懼來來往往的學生。可是遠遠地見到林梳子,小黃狗竟然迅速爬起,興奮地向林梳子撲過來。

可憐林梳子手裏正拿著杜語菲的手機,被小黃狗一撲,手機差點又掉了,還好她眼疾手快,順勢一撈,終於給撈住了。

林梳子拍拍胸,笑罵道:“嚇死我了,怎麽最近命犯小狗,個個都奔著手機來啊?”

小黃狗尾巴搖成了一朵花,上躥下跳不說,還抱林梳子大腿,諂媚的樣子把她給看笑了。她伸手摸了摸狗頭,笑道:“你叫什麽名字啊,是不是雅德學霸狗?”

小狗“汪汪”地叫了兩聲,像是在回答。

“哈哈,你可真不謙虛。”林梳子開心地笑了,蹲下身子和小黃狗說悄悄話。

遠處,王嘉怡死死拉住楚越,要繞道走:“我們走那邊。”

“這邊近啊。”楚越不明所以。

“我怕狗。”王嘉怡一臉嬌弱。

跟在後麵的何琦見狀,想衝上去把小黃狗趕走,被冼燃一把拽住,暗罵:“要你多事!”

何琦有些摸不著頭腦,撓了撓頭,但考慮到冼燃向來比自己有眼色,便沒有多問。

麵對王嘉怡的嬌弱,楚越更是不解:“你家不是養著兩隻大狗嗎,怕狗怎麽會養狗?”

王嘉怡翻個白眼:“我家那兩隻都是血統純正的賽級犬,又聽話又美貌,跟這種小土狗完全不一樣。土狗就會亂叫亂咬人。”

“再說了……”王嘉怡指著遠處玩成一團的林梳子和小黃狗,“沒見有討厭的人在嗎,果然土狗也喜歡和小混混玩。”

其實,楚越覺得小土狗倒也蠻可愛的,至於“杜語菲”這個人……楚越體內的優秀因子瞬間澎湃,拒絕承認“杜語菲”這樣的學渣也有幾分可愛。

嗯,連有這樣的想法都是可恥的。

一天的課聽下來,林梳子對老師們特別服氣,雖然自己班級裏的確是學渣居多,但雅德學院的師資真不是蓋的。名牌大學畢業的林梳子,完全有能力鑒別老師的水準。

她為自己能有這樣的幸運感到暗暗高興。

反正,一切都好,就是有點孤獨。

大概是杜語菲太暴力的緣故,班裏的同學都離她遠遠的,雅德本部的學生更是離他們這個集體好幾丈遠,中午在食堂吃飯,林梳子都是一個人。

好在兩個世界的校園生活並沒有多少差別,也一樣有學習,有戀愛,有娛樂。林梳子還在學校的宣傳屏上看到了知名學者講座的預告,開開心心地去報名聽課。

報名處接待的同學見到她,驚訝得下巴都差點掉了。大名鼎鼎的“杜語菲”啊,居然也來聽講座,她應該去混夜場才對!

那位同學給林梳子遞筆的手都哆哆嗦嗦的,林梳子還沒接穩,筆就“啪嗒”掉在了桌上。

林梳子撿起筆,朝那位同學抱歉地笑了笑,發現她臉色十分尷尬,不由得心中歉然——杜語菲欠的“感情債”啊,自己來替她還。

她提筆簽名,才寫一個木字旁,心中便已一驚。好順手,她差點就寫了個“林”,還好,“杜”也是木字旁。

林梳子笑著搖搖頭,飛快地寫下“杜語菲”,將筆還給了那位同學。

杜語菲,我是杜語菲。林梳子一再地跟自己強調。

我要讓“杜語菲”的人生煥發全新的力量。

雅德學院,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