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一個男生問喜歡另一個男人什麽?想想就覺得奇怪。

那天晚上,柯小拉著陳雙朵去於二嬸家。院子大門開著,戈曉露正被罰站在院子裏,頭發被人抓得像雞窩,見她倆進來,大聲囔囔著:“媽,小小姐和朵朵姐來啦!”

於二嬸抱著小兒子走出來,說:“你倆怎麽來了?找二嬸有啥事兒啊?”

柯小腳點著地,正想著怎麽開口,陳雙朵已經繞過她,說:“二嬸,我同學生病了,他家就他叔叔一個人,照顧不來,能不能請你幫我熬些雞湯啊,我給你錢。”

她說得誠懇又可憐,頓時讓於二嬸泛起母愛,手一揮,生氣地說:“哪能要你的錢啊,二嬸給你做就是了,明天早上來拿吧。”

陳雙朵和柯小麵麵相覷,於二嬸見她倆發愁的樣子,問:“現在就要啊,這都多晚了。”

柯小咬咬牙:“二嬸,我同學今天還沒吃東西……”

“好好好,你們先回去,我做好了拿到小小家,成了吧?”

於二嬸哄著小兒子,見院子裏不見戈曉露的蹤影,衝屋裏喊:“戈曉露,你給我回來站著!”

屋子裏的戈曉露“噔噔”跑上樓,撒嬌道:“哎呀,媽,你就饒過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打架了,就算打,我也把我哥叫上。”

陳雙朵和柯小手扯著手,身子發抖。

於二嬸氣不過:“我警告你,你別給我去招惹小樂,不然我打斷你的狗腿!”

戈曉露不服氣地說:“我這要是狗腿,那你是什麽了?我哥又是什麽了?”

柯小覺得如臨戰場,心裏“咚咚”打鼓,她跟於二嬸連說過幾聲謝謝,扯著陳雙朵就走了。

兩人跑出院子的時候,燈籠下一看,額頭上都已經冒出細汗。

於二嬸送來湯的時候,已經夜裏快十點了。奶奶房間裏的燈還亮著,柯小拉著柯亮偷偷跑出院子,到醫院的時候,陳雙朵正守著兩個“嗷嗷待哺”的病人。

齊璐已經回家了,陳雙朵坐在窗戶邊削蘋果,見他倆進來,把椅子掉個頭。

柯亮坐在兩張病床中間,左右看了兩眼:“你們誰比較餓?”

洛明朗閉著眼不說話。

柯亮打開保溫壺,給於康樂先盛了一碗雞湯:“你先來。”

柯小和陳雙朵並肩站著,雙手無處安放,她看著柯亮像個小媳婦兒一樣貼心地伺候著於康樂喝湯。

房間裏的光恰好溫柔,那畫麵裏的人,看起來真的彼此相愛一樣。

小的時候,柯亮總會在暑假裏回解巷住上一個月的時間,巷子裏的孩子跟他們同齡的很少,所以隻要玩在一起一個下午,就堅固了他們以後好多年依然隻深不淺的感情。

男孩子皮,兩個人卷起褲腳就去胡同外的河裏摸螃蟹,騎著單車去城市郊外的山上,一直瘋到晚上才回家。柯小坐在院子裏,聽著奶奶數落柯亮弄髒的衣服,男孩子頭埋在水龍頭下,衝一衝,權當洗了個頭。

於二嬸提著洗幹淨的蘋果進來,笑著勸:“小孩子嘛,心裏都野,要不是小亮,我們家康樂天天不出門,遲早變成個傻子。”

柯亮在陽光下擦幹頭發,昂著臉說:“我喜歡跟小樂玩。”

於康樂最後也沒有變成傻子,小學一畢業就被他爸送去了大海的另一邊。海歸精英一類人中,他算是從小培養的了。

而柯亮,打那以後再沒有回來過解巷。柯小想,是因為她和陳雙朵都不帶他玩,說得明白點兒,柯亮知道她不喜歡他。

一口湯,柯亮晾溫了些才喂進於康樂嘴裏,洛明朗動了動身子,眼睛巴巴地看著柯亮:“我餓了。”

柯亮放下碗,又拿了個幹淨的碗,怕洛明朗餓暈了過去,動作急,櫃子上的花瓶差點兒打落了下來。

柯小撇頭看了眼陳雙朵,見她無動於衷,歎了口氣,走過去:“我來吧。”

保溫壺上還騰著熱氣,柯小坐在病**,油亮的雞湯誘人,她咽了咽口水,將勺子喂到洛明朗嘴邊。

**的人毫無動靜,柯小忍著脾氣:“快喝,手酸。”

洛明朗抬著眼皮看她,天花板上的光亮在他的瞳孔裏隱隱發亮,她往前坐了一些,靠近他,終於喂進他嘴裏。

那天晚上,柯亮留在醫院裏,兩個男病號,生理上的突**況女孩子沒辦法。

柯小站在病房門口,確認妥當之後,跟柯亮交代著:“要是哪裏不對勁,你就叫護士,別聽他們的,硬扛可扛不過去。對了,醫藥費誰給的?”

陳雙朵看著走廊裏的顯示燈:“洛明朗身上有卡。”

柯小點點頭,又放心不下,走進病房裏,左看看右理理,像個操碎心的保姆一樣,嘴裏碎碎念著。

於康樂側著身,跟她開玩笑:“柯小,以前沒發現你還有賢妻良母的資質。”

柯小紅著臉:“你胡說什麽!”

於康樂努努嘴:“那裏。”

柯小看過去,洛明朗已經睡著了,翻身的時候把被子踢下床,柯小一把撈起,小心地給他蓋上。

於康樂來了勁兒:“你看,你多像個操心丈夫的小媳婦兒。”

“你別亂說,煩不煩?”

柯小賭氣,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柯亮一巴掌拍在於康樂的腦袋上:“你怎麽也愛亂開玩笑了?”

於康樂把頭縮進被子裏,眼睛的餘光捕捉到一絲動靜,輕輕地笑著。

他看見,洛明朗本來一張熟睡的臉上,有淺淺的笑意。

這次的鬥毆事件影響很惡劣,教導主任親自去醫院對洛明朗和於康樂進行了一番思想教導,最後還是給了一人一個處分。

穿著西裝的教導主任坐在兩張病床中間,苦口婆心地教導兩個病號如何好好做人,說到最後口幹舌燥,下樓買水的工夫,給兩人提回來一籃新鮮水果。

“雖然校方在調查之後知道不是你們兩個蓄意滋事,但是你們要引以為戒,好好學習,好好做人。”

於康樂點點頭,虛心聽著。他一直是好學生的模樣,在學校是老師的心頭肉,在家裏是父母的掌上寶。

在柯小的心裏,她總覺得於康樂是不屬於這條巷子的。

從百年前就沉澱下來的古色,經過年月的打磨,越來越濃,壓在人身上的總有腐朽的味道。

可是於康樂不一樣,他是永遠向上生長的植物,隻要有光,就能借著藤蔓一直浩浩****地生長下去。

教導主任手裏削著蘋果,動作很快,一分為二,分別遞給兩個人。

在杏壇裏待了幾十年的人,愛惜孩子,更不用說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小人兒,秉持著教書育人的信念,他對誰都一視同仁。

“甜不甜?”教導主任又拿起一個蘋果,頭也不抬地問。

餘光裏像是看見了兩人點頭,他又接著削了兩個,切好放在果盤裏。

站起身,坐皺的西裝被他扯得平整:“好好養傷,不跟家裏人交代一聲,老麻煩人家小姑娘你倆臊不臊。”

教導主任走出病房關上門的時候,洛明朗聽見聲音又在外麵響起,聽不清說的什麽,但是語氣嚴厲。

柯小進來的時候,眼睛裏蒙蒙的,多半是被訓了。

好多年以後,洛明朗回去學校,頭發已經半白的教導主任對他依然沒好氣,手裏敲著桌子數落他。後來,他走出辦公室,蒼老的聲音叫住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照片,什麽話也沒有說。

那時候的洛明朗剪短了頭發,還是背著吉他,心想,教導主任還是跟當年在病房裏一樣,刀子嘴豆腐心。

在醫院裏住了三周的時間,每天中午柯小數著秒針等下課鈴響,從食堂裏打好飯趕去醫院。齊璐陪柯小去過幾次,幫洛明朗打水。柯亮每天晚上等著奶奶房間的燈熄了之後才偷偷跑去醫院。陳雙朵的班級為了“衝鋒班”的頭銜一直緊抓著休息時間,柯小想,她也是個病人,就沒敢讓她來醫院。

出院那天,柯小整理著兩人的生活用品,陳雙朵結完醫藥費回來後,幫著她把衛生間裏的毛巾收拾進書包裏。

柯亮掀開被子,在**摸了好久,問:“康樂的學習機呢?”

柯小專心應付著眼前,頭也沒回:“被子下麵,你好好找找。”

然後就是細細碎碎的一陣聲音。

“還是沒有,上麵全是複習資料。”柯亮泄氣。

這幾天來來回回跑得氣一下子上來了,柯小把手裏的東西一扔,瞪著柯亮:“找個東西都這麽麻煩,你腦子裏麵裝的啥啊?”

聲音一大,房間裏就隻剩下呼吸的聲音。

柯亮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陳雙朵扯柯小,搖搖頭,對柯亮說:“櫃子下麵,你找找,他之前都放那兒。”

柯亮拉開櫃子,一看,真在。

柯小卷起襯衣收進書包裏,覺得自己發火有些莫名其妙,抿著嘴不說話。

陳雙朵的手時不時地碰著她,她好幾次想問“你怎麽知道東西在那兒的”。

成錄回來的那天,是期末考的第一天,上午語文,下午文綜。

柯小提前出的考場。那時候人還不多,她站在陳雙朵考場的走廊外複習著第二天的英語,數學對她來說是沒多大希望,死記硬背了幾個公式,應該能勉強應付過去。

夏天的風吹在背上,汗津津的衣衫和皮膚接觸在一起特別不舒服,她伸手扯了扯,麵對著操場。

樓梯那裏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聲音,柯小側過頭,看見洛明朗被簇擁在一群人的中間向這邊走過來。

她把複習資料卷在手心裏,認出他身邊的都是藝術班的人,大多數是女生,愛美又不敢太張揚,臉上都化著淡妝。

挨著洛明朗最近的女生不同,黑色的眼線拉得老長。柯小認得她,上午語文考試在同一個考場,坐在她旁邊的位置,開考前正拿黑色中性筆往眼角那兒下狠手。

一群人浩浩****地往她這邊靠近,她撇頭看著操場上運球的男生,裝作沒看見他們的樣子。

等聲音從背後走過,她長籲一口氣,繼續翻著手裏的資料。

突然,衣服的後頸被人一抓,她嚇得驚叫一聲。

教室裏的老師站在門口,大聲嗬斥她。

她心裏揪緊,回過頭看見笑得一臉無辜的洛明朗,還有旁邊對她冷眼相加的眼線女生。

被訓過之後,她不敢大聲說話,狠狠瞪了洛明朗兩眼之後,她再次轉向操場背對著他。

一隻手肘輕輕抵了抵她的肩,她甩過,往旁邊走了兩步,然後又被抵了抵。

她壓低著聲音:“你幹嗎!”

見她終於有了反應,洛明朗湊到她麵前,埋著頭,樣子痞裏痞氣的:“晚上一起吃飯,學校後麵的小吃街。”

柯小扭頭:“不去。”

一隻手在她臉上戳了戳:“怎麽這麽愛生氣,記得叫上陳雙朵。”

他走開的時候,還特瀟灑地插著兜,要是再戴副墨鏡,就是十足十的社會老大了。

柯小心裏暗暗想著,一聲蹬地的聲響把她拉了回來。眼線女生盯著她,樣子凶狠狠的,校服下的紅色吊帶春色滿園。女生啞著聲音說:“識趣點兒!”然後快速跟上洛明朗。

那個晚上,柯小沒有去學校後街。考試結束之後,她回了趟家,幫奶奶送衣服去隔了三條街的裁縫店裏,回來的時候,碰見拖著行李箱的成錄。

成錄一路風塵仆仆,下巴長出了青色的胡楂,頭發有些淩亂,眼瞼青烏。她看著怪心疼的。

她加快腳步走到成錄的麵前,吞吞吐吐了半天,喊他:“成先生。”

成錄本來低著頭,看見她,禮貌地笑著:“小小啊,這麽早就回來了?”

“今天期末考試,放得早。”

成錄點點頭,聲音輕飄飄地問她:“看見我們家明朗了嗎?這些日子沒出什麽事兒吧?”

柯小眼皮跳得厲害,就怕他問這句話,這還沒跟他多說兩句話,這個炸彈就向她扔了過來。

她低著頭,搖了搖。過了一會還沒聽見聲音,她抬頭一看,成錄微眯著眼睛靠在牆上,她伸手一碰,他整個人就跌坐在了地上。

於二嬸在廚房裏熬著粥,手裏拿著銀湯匙攪動著,轉頭看著發呆的柯小,叫她:“小小,你上樓看看成先生醒了沒。”

她輕手輕腳地爬上樓,還沒到房間門口,就聽見細細的咳嗽聲。她叫了一聲成先生,進去的時候成錄正站在窗戶邊,手裏還拿著炭筆。

“二嬸給你熬了粥,你下去喝還是我幫你拿上來?”

成錄側著身子看她,眼睛裏沒有色彩,抿嘴想了下:“還是麻煩你幫我拿上來吧,腿還有些軟。”

聽他這麽說,柯小的眼睛盯著他的腿,看起來確實有些吃力。

“你再躺會兒吧,還發著燒呢。”

成錄手裏轉著筆,他的手指特別長,又白淨。

之前上課的時候,她就總愛盯著他的手看。

“沒事,就是有點兒累。”

柯小“唔”了一聲,轉身下樓的時候,成錄叫她:“我記得我剛剛在樓下……”

“是劉叔把你背上來的。”她搶答著。

成錄笑了:“幸好,我剛還在想,可不能麻煩你一個女孩兒背著我上樓。”

他像是在開玩笑,可是聽在柯小心裏卻癢癢的,少女的想象裏,錯把這句話當成了體貼。

她踮著腳,輕快地跑下樓。

從成錄家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月掛枝頭了。

柯小站在院子外,看著二樓亮著燈的窗戶。剛剛出來前,成錄已經回**休息了,現在,他可能在看畫稿,再過一會兒,就該熄燈了。

不出她所料,一刻鍾的樣子,燈就滅了。她的腳踩在青石板上,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下一刻,就能騰空而起。

旋轉著身子往前,燭火明明滅滅,心裏被填得滿滿的,身子輕輕一晃,能聽見清水**漾的聲音。

她想,成錄回來,暑假的時候就可以繼續學畫了。

到家門口的時候,幾道影子晃悠在紅色燈籠下,是洛明朗、於康樂、柯亮三人。

於康樂手裏提著打包盒,遞給她:“你的土豆。”

柯小羞著臉,本來就是她放了鴿子,他們還惦記著她。她走下台階,接過來,還熱著。

“朵朵回去了嗎?”她撚起一塊放進嘴裏。

柯亮點點頭:“我給家裏打電話,奶奶說你送完衣服就出門了,我們等你半天,你跑哪兒去了?”

抬頭的時候,柯小看見站在於康樂身後的洛明朗臭著一張臉,沒有紮頭繩的頭發披下來,已經過肩了。

“回來的時候碰見成先生了,他發燒了,我照顧著呢。”

她說得理所當然,眼睛一直看著洛明朗,心裏暗自討伐他:你看,那是你的親舅舅哎。

洛明朗抬頭看滅了燈的窗戶,就一眼,垂下頭,不說一句話。

於康樂覺得有些意外:“這麽快就回來了,我以為還得待上一段時間呢。”

柯小白了他一眼:“當初說好隻走一個月的,你算算時間,這都快兩個月了,怎麽快了?”

本來柯小就天天算著日子盼著成錄快些回來,現在回來了,聽了這話,給她氣的。

於康樂做了個鬼臉,也安安靜靜地待著。

巷子裏這下隻剩風聲和咀嚼聲,突然想到什麽,柯小問柯亮:“無緣無故的,今天幹嗎一起吃飯啊?”說著,她又往嘴裏塞了塊土豆,還沾著辣椒粉,別提多好吃了。

柯亮想開口,但是被身後的人扯了一下。

柯小看見了洛明朗的小動作,沒好氣:“你扯他幹嗎呀!”

她看起來正義凜然,護弟心切,其實隻是想找個人發火而已。

洛明朗垂眼看了柯小好一會兒,然後搭著於康樂的肩頭也不回地走了,經過柯小的時候,故意撞了她一下。

一塊土豆掉在地上,柯小心疼得很,狠狠瞪了洛明朗一眼,小聲罵了句髒話。

推門的時候,柯亮揮開院頂上垂下來的樹枝,猶豫著說:“姐,今天是明朗的生日。”

柯小頓了一下:“哦。”

見她反應不大,柯亮又說:“見你沒來,他一直在等你,菜都熱了兩次……”

後來柯小才明白,心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時候,是看不見別人的。

她吃完最後一塊土豆,嘴邊還沾著辣椒,回頭說:“莫名其妙。”

那個晚上,柯小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擔心著明天的數學考試,擔心著成錄的發燒有沒有好一點兒。還有塊地方,像被人拿著雞毛撣子一直撓,可是她就是沒想明白是為了什麽。

她掀開被子,穿上鞋,借著燭火走到陳雙朵家,手一推,院子的木門就被打開了來,輕輕關上,從廚房的門走進去,摸黑爬上陳雙朵的床,一路暢通無阻。

當年,陳雙朵的病情反複無常,劉月香留著心,害怕手忙腳亂耽誤去醫院的時間,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給門上過鎖。後來,陳雙朵把這個小秘密告訴柯小,柯小一臉擔憂地問:“那要是有小偷什麽的進來怎麽辦?”

她還記得那天陳雙朵穿著奶奶改的花布裙子,頭發遮著半張臉,笑了笑,說:“你看這屋子院子裏,都是撿來的廢品,誰會惦記啊?”

察覺到床陷下去一半,陳雙朵迷糊著聲音問:“你怎麽過來了?”

柯小咬著牙小心挪了挪身子:“是不是吵著你了?”

“沒,本來就沒睡著。”

“你怎麽還不睡啊?”

聲音隔了好一會兒才響起:“在想明天的考試。”

“你擔心什麽呀,我才在想數學我得怎麽辦。”

陳雙朵動了動,想翻身,柯小支著胳膊,一隻手托著她的背,烏亮的眼睛在黑色的夜裏像光。柯小眨了眨,手輕輕拍在陳雙朵的背上。

“小小。”

“怎麽了?”柯小睜開眼。

她看見陳雙朵呆滯的眼睛和沒有表情的臉,嘴裏生硬地說:“我特別討厭一個女生。”

柯小挨著她:“誰啊?”

陳雙朵沒有回答她,枕在腦袋下的胳膊動了動,抽出來,拉著柯小的手。

“她帶著目的跟一個她不喜歡的有錢男生在一起了,瞞著所有人不讓別人知道,可是她明明有喜歡的人,而且那個人跟男生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柯小忍不住插嘴:“這也太奇怪了吧。”

陳雙朵頓了頓:“我覺得她很壞,當兩個人遇到危險的時候,她甚至希望男生能幫那個人抵擋過去,她真的很讓人討厭。”她的呼吸急促混濁,憤憤不平。

柯小握著她的手,把她拉進懷裏。

“朵朵,這種人會有報應的。”

很奇怪,每當人們覺得無能為力不能反抗的時候,總是希冀於上天,給予獎勵,施以懲戒。以此來安慰自己,那些不足以用現有的能力改變的事情,冥冥之中總會有個結果。

陳雙朵抬頭:“會嗎?”

柯小堅定地回答:“肯定會的,所以你的討厭會讓她得到懲罰的。”

懷裏的人點點頭,聲音孱弱:“這一生,她都不會好過的。”

二十五歲的柯小,站在解巷巷尾看見那間小小的院子變成一地泥磚的時候,想起十七歲夜裏說過的這句話,淚水汩汩而下,淌過她的心口,燒得她喊不出聲音來。

如果,你問鏡頭前二十五歲的柯小,她對她最好的朋友說過最殘忍的一句話是什麽,那就是那個夜裏她斬釘截鐵,如同魔鬼咒語的那一句——這種人會有報應的。

期末考試結束以後,於康樂依然每天去市郊元老師的畫室學畫。元老師是大家,在藝術界裏聲望很高,逢人就說於康樂很有天賦,再學習兩年,肯定會超過成錄的水平。

對此,除了柯小,誰都深信不疑。

成錄從家鄉回來以後,比以前更少出門了,每天院子閣樓來回轉。聽說有人高價想從他這裏買一幅畫,登門兩次都被拒絕了,說什麽也不賣。買畫的人氣極了,在圈子裏四處抹黑他的名聲,這些話後來傳進於二嬸的耳朵裏,她牽著小兒子學走路的時候想起就會罵上兩句,當初人找來的時候,她可是好好招呼著的。

“買賣不成仁義在是不是,真沒想到他心這麽黑,當初我可是瞎了眼指著路帶著他來,真不是東西!”

成錄每每聽到,也就一笑而過,一天裏聽得多了,他反過來勸:“沒事兒,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劉結巴切開西瓜,紅色的**滴落在木質的長凳上,劃成好幾份,分給前麵看電影的男女老少。

柯小坐在成錄身後的位置,伸手去拿的時候,成錄拎起一塊遞給她,手指相碰的瞬間,他問:“看見明朗了嗎?”

洛明朗坐在拐角處的大樹下調琴弦,弦生了鏽,聲音不怎麽清脆,每次於康樂勸他換根弦的時候,他搖搖頭,總說還能用。

柯小指了指,確定洛明朗真在之後,成錄又拎起一塊遞給陳雙朵。看著電影的人沒留意,柯小替她接過來,手指再次相碰,像觸了電,身體酥酥麻麻的。

整個夏天裏,風起蟬鳴,夜裏抬頭,能看見一片星海。

柯小拉著陳雙朵去隔壁胡同的書店裏借了好幾本書,每天一本算一毛,到開學前,柯小整整看了十塊錢。

陳雙朵做完一套數學測驗之後,有些無奈地看著她:“看那些根本沒有營養,不如多做幾道數學題。”

柯小合上書,求饒著:“你放過我吧,好不容易放假了,我多積攢積攢些精神食糧好不好?”

陳雙朵把廢紙揉成球扔在柯小的身上,本來想反擊的人順手揣進了兜裏,招呼著:“你聽你聽,這一段寫得多美啊。”

她咳了咳,聲音清亮: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裏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願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愛你一樣。

那是普希金的愛情詩,在浪漫優雅的文字裏,他終其一生都愛得如此溫柔、真摯又專一。

當柯小深情地朗誦它時,她以為這就是她自己,小心翼翼的愛,羞怯又折磨,在十七歲少女的心裏,她憧憬完美的愛情,卻又甘之如飴她還沒能就此得到。

她想,苦和甜,她並不害怕嚐盡苦悲,因為那樣,才能知道甜味可貴。

她猜想到了一切不可探尋的未知,卻沒有想過,她並不是其中一個。

也許是因為柯小過於認真的樣子讓陳雙朵在隱藏秘密之後得到一點點的自我寬恕,她合上測試卷,靜靜聽著柯小一遍又一遍地朗讀。

懷情的少女,永遠天真爛漫,永遠不可比擬。

那個本來無比美好的下午,涼風輕撫,蟬聲四起,結束在了劉結巴說得斷斷續續的話語中。

扛著米袋的中年男人額頭上滴下豆大的汗珠,他伸手抹汗,看著兩個嬉笑著的女孩兒,急切卻又笨拙。

“朵、朵朵,你媽、你媽出事了。”

陳雙朵在醫院裏找了一圈也沒找著劉月香,後來急了,什麽也不管了,就坐在醫院的大堂裏。排著長隊掛號的人對她橫眉冷眼,護士沒辦法,問她:“你能打個電話問問嗎,我們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一提,柯小先反應了過來,跑到外麵的公共電話亭往家裏打電話,她叫柯亮去陳雙朵家看一眼,終於妥下心來,拉著她往回走:“多半是我們來的時候沒碰上。”

柯小拉著陳雙朵:“回去吧,阿姨在家等著你呢。”

陳雙朵沒有說話,低著頭,放在膝蓋上的手還在抖。

柯小挨著她,手環著她的肩膀抱住她。

有些時候,勇氣也是要別人來給的。

陳雙朵揪著褲子,上麵的褶皺清晰可見,說:“我害怕。”

聲音很輕,輕到如果不是靠著她,柯小根本聽不見她說話。

“來醫院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她沒了,我該怎麽辦。不是我真想她出什麽事兒,小小,”她抬頭,“我就她一個親人,我特害怕,要是她真沒了,我就一個人了,小小。”

柯小不搭話,任陳雙朵說,就靜靜聽著。

這麽些年,她往陳雙朵家跑的次數不少,雖然回回都躲著劉月香,可是那個老實巴交的女人對她不錯。陳雙朵平常能吃的小零食,她也能吃到,有時候留她吃飯,一碗飯舀得滿滿當當的,菜往碗裏夾的時候還不忘說:“小小多吃些,身子骨怪單薄的。”

所以柯小想,她本來就是個從小爹媽不疼的孩子,單就劉月香從來沒有虧待過她這一點,她也舍不得劉月香出什麽事兒,更不要說被劉月香養大的陳雙朵了。

她很理解,特理解,非常理解,甚至,耳朵邊轉著陳雙朵嗡嗡的話,還有點兒想哭。

飛到天邊的思緒在陳雙朵扯了她一把後又飛了回來,腦子裏還蒙著,她看著陳雙朵張張合合的嘴,辨認出她的嘴型:“小小,你拉我一把,我起不來。”

柯小站直了身子,雙手架著陳雙朵的胳膊,沒什麽重量,一撈就起來了。

兩人站在醫院外的公交車站牌下等著,柯小身上僅有的錢在剛剛來醫院的時候打車用光了,好在柯亮說來接她們。

和柯亮一起來的,還有於康樂,指甲縫兒裏還有沒幹的彩色顏料,臉上的神情並不好,看見陳雙朵,他自然地拉著她,滿口擔憂:“你沒事吧?”

陳雙朵手攀在他背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喘了口氣:“我想見我媽。”

她一開口,眼裏的楚楚可憐就跟著來,讓人怪心疼的。

坐上車,就半個小時的車程。車子堵在胡同口外,司機搖開窗對前麵的白色路斯特罵罵咧咧了好幾句,哪曉得路斯特來來回回趟了幾個彎兒,還是開不進去。

眼看著到了家門口,這一堵,堵得陳雙朵心裏慌了神,她拉開車門就往胡同裏跑。柯小跟在她身後,經過路斯特的時候瞥了一眼,覺得裏麵的女人看著特別眼熟。

腳步聲離她越來越遠,柯小什麽都沒想,追在後麵跑。

那一天本來是個天晴的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天上有了陰雲,風卷落樹上的葉子,吹得沙沙作響。

額頭上的汗還來不及擦,柯小聽見雙朵家院子裏乒乒乓乓的聲音,走近一看,陳雙朵抱著劉月香哭得嚶嚶的,頭發被汗水糊在臉上,劉月香伸手撩開,捧著她的臉。

“你跑什麽,你那身子經不得折騰的。”說教聲很小。

陳雙朵攀著劉月香的肩,眼淚簌簌而下:“媽,我擔心你。”

“我有啥好擔心的。”怕她不相信,劉月香推開她繞了一圈,“你看,沒啥事兒,就被撞了下,現在不挺好的嘛。”

陳雙朵不放心,把她的褲腿卷起來,膝蓋的地方烏青了一片,還有血絲。

肯定很疼。

以前陳雙朵被沒有經驗的小護士紮了滿手背的針眼,劉月香都心疼得要命,對著眼裏有霧氣的小護士罵罵咧咧了好久。她心疼自己的女兒,她的女兒也心疼她。

陳雙朵蹲在她腿前,對著傷口輕輕吹了吹。

劉月香覺得不好意思,推開她:“別人看見了不笑話你啊。”

視野可見的院子裏,除了她們母女倆,就是站在院子大門外的柯小。柯小吸了吸鼻子,自覺地走開了。

陳雙朵不在意,她被這個女人養育了十幾年,笑話什麽的,她早就聽膩了。女孩子臉皮薄,再怎樣說得堅強心裏也委屈,可是這些轉瞬即逝的憤懣情緒哪裏比得上恩情。

她拉著劉月香坐著,轉頭的工夫突然想起劉月香早上出門時穿的不是身上現在這身衣服,她覺得不對,挽起劉月香袖子一看,胳膊上都是青紫。

當時她在醫院的時候,醫生、警察是怎麽說的來著?

劉月香在街上打掃的時候,商場外有輛車違規停靠,她上前說了兩句,哪曉得車主是個蠻橫的人,兩句話不對頭,油門一踩,劉月香就躺在了地上。

“青天白日的,這人腦子裏都是排泄物嗎?”來做筆錄的警察手裏寫寫停停,本來還想罵兩句,但是想到來醫院的路上女人苦苦哀求的臉,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孩子,你放心,這事兒我們肯定會給你要個說法的,錢肯定得賠。”

當時陳雙朵正滿大樓的找劉月香,沒注意聽,現在想想,覺得不對。

她啞著嗓子,忍了忍,還是有哭腔:“他打你了是不是,他還打人了是不是!”

說到最後,她無比肯定,不然這滿身的傷能從哪裏來?

劉月香捂著袖子,不讓她看。

“沒事兒,就挨了兩下,不疼。”劉月香說得輕鬆,可是實打實的拳頭砸在身上哪裏有不疼的。最疼的,是那男人罵罵咧咧的話,像剛開了鋒的刀,一刀一刀剜在她的心上。

“你就是個賤骨頭,大爺我錢多的是,多少錢我都賠得起。我可認識你,上過新聞是吧?家裏窮是吧?還有個短命的女兒呢,嘿嘿,你求我啊,求我我就不打你,還給你女兒出錢治病,到時候我抱著她,親上一口,你心裏甜不甜?啊,甜不甜?”

隻有禽獸嘴裏才能吐出的髒穢字眼,讓劉月香瞬間崩潰不已。

她命不好,好不容易得上天垂憐賜給了她一個女兒,卻從小受苦受累,被病痛折磨不堪。她字不識幾個,也沒賺過什麽錢,可是她這滿心裏,就想女兒平平安安。

然而現在,就算有成錄的資助,雙朵的病也不見好。

前天去醫院拿檢查報告,她不識字,醫生指著病情診斷那裏,一字一句念給她聽:“甲狀腺功能亢進引起的並發症,從醫學的角度上來說,是高危病狀。”

專業的術語她不懂,單單是“高危病症”幾個字,就讓她雙耳暫時性失聰,她渾渾噩噩地走出醫院,太陽光照在她身上,她抬頭,一縷光正中她的眼睛,讓她覺得眩暈。

人活著,真的太難了。

跪在膝前的女兒還在哭,劉月香摟緊了她。

媽媽好愛你啊,所以不想失去你,我要你好好活著。

生於貧民窟裏的窮人,雄心壯誌和永不妥協是上天送給他們的禮物,然而饒是這禮物再金貴,都比不得埋在土裏千年百年實打實的金子。於是雄心壯誌被時間消磨成了迷茫失落,還有嘴裏常常念叨的永不妥協,笑一笑,就變了味道。

劉月香拉起陳雙朵,鍋裏還熱著飯。朵朵不能多喝水,她記著,記著記著,這心裏藏著的東西更是鏗鏘。

離開陳雙朵家後,柯小看天色不好,心想著該是要下雨了,緊著步子往家走。

還沒到,她就聽見成錄家傳來的說笑聲。

她抬頭,看見二樓的窗戶邊,背站著個女人,腰倚在窗沿上,左手兩指間夾著根煙。不知道說著什麽,女人笑著低了腰,轉過身,剛好看見巷子裏一臉失落的柯小。

柯小盯著她,是剛剛堵在胡同口的女人,還是覺得熟悉,再一想,是當初畫展和成錄站在一起的女人。

女人瞥了她一眼,走回了屋子。肩上的黑色吊帶滑落,柯小心裏一緊,特不是滋味。

一個滿眼風情的女人,穿得那麽單薄跟一個男人待在一間屋子裏,怎麽想,都是旖旎一片。

那一刻,柯小心裏萬火灼燒,她想衝上去,腦子裏設想女人怎麽撲倒了成錄,那根滑落的吊帶又怎麽從肩膀褪至腰間。

一想到這裏,她身比心先動,一隻腳抬起就往門檻跨。可惜腳還沒落地,就被人扯了回來。

“幹什麽,擅闖民宅啊?”

聲音聽起來特別欠揍。

柯小晃著身子,重心不穩,一邊心想著我絕對不放過這個礙手礙腳的烏龜王八蛋,一邊準備好跟大地來個親密接觸。

可是腰上突然攀來一隻手,穩穩把她接住。

“你要用你腦子裏的流動**養青苔嗎?”

柯小睜開眼,洛明朗的臉就橫在她眼前。她猛地推開他,心裏七上八下著。

一著急,她脫口而出:“你怎麽在這兒?”

洛明朗翻著白眼看她,示意她看看這院子:這是我家?我不在這兒該在哪兒?

反應過來,她心裏洶洶的“捉奸”之情又來,一個大步就跨了進去。

洛明朗伸手撈她的脖子:“你幹嗎?”

她自擬的正宮之位被洛明朗磕絆住,見他不鬆手,一口咬了上去。

洛明朗沒有撒手,他換另一隻胳膊撈著柯小,柯小沒辦法,低頭一腳蹬在他腳上,這才掙脫了出來。

回過頭,洛明朗疼得臉都皺一塊了。

她也不管,衝進屋子裏,正好成錄下來。見了她,他問她:“今天怎麽過來了?”

成錄最近忙,上課的時候都改在了周末兩天的下午,今天才星期五,見她來,還以為自己記岔了日子。

那個女人搖著身子跟在成錄後麵,聽見院子裏的聲音,跟成錄說:“你看,這不是回來了嘛。”

洛明朗走進屋,見了女人,喊她:“青姐。”

洛青,是洛明朗二爺爺的孫女。

洛旬走的那一年,洛家人本來想把洛明朗接回祖宅。老人對自己這個侄子不上心,可是洛明朗終歸是自己家的孫子,心裏舍不得。可是洛旬常年不著家,洛明朗跟洛家也不親,所以後來一直跟著成錄生活。

洛明朗跟洛青也說不上多親熱,但是洛青對自己這個堂叔倒是崇拜得很,詩人歌手,想想就很浪漫。後來她跟人合夥開了家唱片公司,一眼瞅準洛明朗身上跟他爹那股一模一樣的浪漫氣質,對這個生疏的弟弟也尤為照顧起來。

前兩年洛明朗輟學在家,洛青往成錄家跑得勤快,勸說了幾次包裝洛明朗發片的事兒,最後都被成錄以年紀太小給搪塞了過去。

柯小背著手站在原地不動,一屋子人,就她是個外人,想說的話就噎在喉口,聽洛明朗那麽一喊,覺得是自己想多了,生生把那“捉奸”的架勢壓了下去。

她啥也不是,晃了晃腦袋想,實在是太衝動了。

成錄看她不說話,覺得這小姑娘也是蠻奇怪的,可是來了就是客,倒了兩杯水,一杯給洛青,一杯給了她。

柯小沒敢接,她渾身僵硬,一雙手像在寒冬夜裏凍硬了般,彎也不是伸也不是。

成錄脾氣好,放在桌麵上,問她:“是不是找我有什麽事兒?”

話音一落,洛明朗鼻子哼了口氣,聽著陰陽怪氣的。成錄看他,像個中年男人樣念叨他:“你也是,一天見不著人,心裏撒野不夠,身子也管不住了是不是?”

他訓起人來的時候語氣裏並不嚴厲,但是聽著讓人心裏發虛,換作任何一個心理素質不強的人,都知道該收斂了。

可偏偏洛明朗不吃這一套,他伸手撈起桌上的杯子,一仰頭就喝得一幹二淨。

手上動作大,胳膊上的牙印清晰可見。

先是洛青輕呼了一聲,成錄跟著看過去,冷著臉問他:“怎麽回事兒?”

這一問,柯小更虛了。剛才心裏一急,下口沒輕沒重的,這一嘴下去,那印子裏有血絲浮了上來。

從古至今,會咬人的這一招,除了女生誰會使?

成錄不動聲色地看他,想是拿他沒辦法,歎了口氣:“我可不想給你收拾爛攤子,在外麵我管不著,你別給我招攬進家裏來。”

洛旬對洛明朗從來是放養,有時候連自己都顧不上,這親生的兒子更顧不上。時間長了,洛明朗就像是早明世故的野獸,學會了自己給自己舔傷口。

當初成錄給洛旬料理後事的時候,這孩子就站在火葬場旁邊,殯儀館的人問他啥都不搭理,就聽著,要他拿主意的時候,等著別人說完,合情理的點點頭就當答應了。

成錄眼裏瞅著,心裏也明白了這孩子性子就被養成了這樣子,所以有些話他從來不說得過重。他曉得,洛明朗聽見了,心裏就有自己的主意了。

洛青在一旁,也不幫忙勸。她這身份,還沒成錄跟他親呢,倒是麵前那個小姑娘有意思,眼睛盡瞅著洛明朗胳膊上的牙印看,聽著洛明朗答話的時候,眼睛裏的心虛跟著跳出來,別提多逗了。

洛青沒待多久就走了,出門的時候,她拉著洛明朗說了陣話,眼睛總往成錄那兒瞟。

柯小捕捉到她的小動作,心裏還是吃緊。一個女人的眼睛總放在一個男人身上,你說她沒那意思,不經事的小孩子都不信。

成錄也沒多問柯小究竟是來做什麽的,任她在屋裏坐著,倒了杯水就琢磨自己的畫去了。

洛明朗從房間裏背著吉他出來,看柯小還在那兒坐著,逗她:“你屁股長我們家凳子上了嗎?”

柯小覺得有愧,也沒跟他頂嘴,聽著樓上有了動靜,眼睛就跟著那聲音去了。

洛明朗抿了抿嘴,有些生氣:“別賴在我家,滾回去。”

任柯小再忍著性子,也聽不得這個“滾”字,她恨恨地瞪他,看他出門,跟著跑了出去。

屋子外的空氣潮濕,天上打了幾滴雨下來,青石板上沾了些,馬上又沒了。

洛明朗走得很快,柯小一路追著他,心想,總該道個歉吧。

她看著前麵的人停了腳步,自己卻刹不住車,一個悶聲撞了上去,當時心裏想,他身上真冷。

“對不起啊。”她說。

洛明朗跟沒聽見似的,沒什麽動靜。柯小揉著頭,他骨頭也很硬。

“你喜歡他什麽啊?”他問得特無奈,讓旁人摸不著頭腦。

柯小卻一下子紅了臉。

她磕磕巴巴:“誰……誰啊?”

“哼。”洛明朗轉過身,“特沒意思,柯小。”

他接著說:“喜歡就喜歡了,你別不承認。每天杵在樹下偷偷看成錄的人,是不是你?”

柯小咬牙,覺得洛明朗真八婆。

她昂著頭:“是我。”

這下換成洛明朗磕磕巴巴:“喜歡他……喜歡他什麽?”

柯小覺得羞,被一個男生問喜歡另一個男人什麽,這種感覺,隻是想想,就覺得奇怪。

她認真地思考著,肯定地說:“他好。”

“我也好。”

他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讓柯小蒙了。

“你哪裏好?”

洛明朗被問得發窘,別過臉:“他好我也好。”

柯小被他逗笑了:“你是廣州好迪嗎?”

洛明朗橫了她一眼,手指撥著琴弦,聲音沒以前清脆,沉悶了些。

柯小心裏還是歉疚,聲音低了幾度,重複著:“對不起啊。”

洛明朗見她服軟,也不刁難她了,說:“柯小,你欠我一樣東西。”

柯小奇怪,她沒問他借過錢啊:“什麽東西?”

問完之後,她心裏“咯噔”一聲,洛明朗眼裏蒙蒙的,他不會要哭了吧?

“哎,你……”

“你別說話,聽我說。”洛明朗聲音很重。

柯小老老實實地閉了嘴,抬高頭看他。

等了一會兒,洛明朗說:“你生日的時候,我給你唱了七遍生日歌是吧?”

柯小點點頭。

“我呢?”

他問得特不甘心。

柯小消化了一下,想起那天晚上柯亮說洛明朗一直在等她,菜都熱了兩次,她還是沒去。

想到這兒,她覺得洛明朗怎麽這麽小氣,記了這麽久。

想來想去終於想明白了,他是在跟她說:你看看你,我等你那麽久,你連句生日快樂都不跟我說,柯小,你真不夠意思。

欠了人家東西,是該還,況且,她又不損失什麽東西。

她仰起頭,笑:“洛明朗,生日快樂。”

現在還了,就該不生氣了吧?可是洛明朗搖搖頭:“晚了。”

兩個字,說得柯小好笑又好氣。

誰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明明是唯洛明朗與小人難養也啊。

柯小問他:“那怎麽辦,我還能拿什麽還?”

天邊炸起一聲雷響,電龍在天幕裏蔓延成一片。

聲音來得又響又突然,柯小被嚇得雙手捂住耳朵,可是左手被人拎起,她詫異地看著洛明朗的動作,他一鼓作氣地放在自己的嘴邊,狠狠咬下一口。

柯小疼得直跺腳,往回扯,卻紋絲不動。她想,完了完了,肯定滲血了。

洛明朗沒有下狠嘴,他看著柯小張牙舞爪的樣子,心裏其實特高興。每次見著她的時候,她都不太愛說話,可真要說話的時候,都是跟他頂嘴抬杠,怪戾氣的,他不喜歡。

像現在,撒潑耍無賴,嘴裏求著喊著,那模樣,還挺可愛的,他哪裏肯使力。

他鬆開牙,能看見牙印,可是跟他胳膊上的一相比,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他抬起手,晾出自己身上的牙印,故意惹柯小不痛快。

柯小確實吃了他這招,沒了興師問罪的樣子,乖順得像隻貓:“這算還清了吧?”

雨滴打了下來,砸在樹葉上,然後漸大。

洛明朗想了想:“不算,這是還你剛剛咬我的那一口,還得欠著。”說完就跑開了。

雨下得特別密集,滴滴纏繞,織成一張雨屏。柯小隔著這張透明的屏障看見洛明朗白色的襯衣淋得濕透,覺得特別無奈,她剛才明明已經道過歉了。

回到家的時候,柯小的衣服濕了一大半,她抱著幹淨的衣服回房間,從口袋裏掏出張被揉皺的紙團。

她想了想,是白天陳雙朵扔給她的。

她隨手一扔,沒扔進垃圾桶裏,掉在了桌角邊。換上衣服之後,她走到桌子邊撿起那團廢紙,上麵的字跡密密麻麻的,她沒留心看,但是卻看出了兩個不該出現在一張演算紙上的字。

她攤開來,上麵是她看不懂的數學公式,一看見這些,她就頭昏腦漲。可是她找的不是這個,她盯著上麵每個字,一行一行地找下來,終於在cos、tan中間找著了。

柯亮。

她想,可能就是隨手寫的吧。平常上課的時候,她也老愛躲在書堆後麵寫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也許,還有她的名字呢。

一張紙被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那麽明顯的,一堆數學符號裏,隻有柯亮的名字。

柯小坐在床邊,外麵的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啪啪作響。

她想起來,柯亮告訴陳雙朵她跟洛明朗被分在一個班,柯亮找陳雙朵說搬去閣樓的事,還有,陳雙朵問她,恨不恨柯亮。

她怎麽一直沒發現呢?

陳雙朵喜歡柯亮。

她最好的朋友,好像喜歡她的弟弟。

一定很為難吧,因為顧慮她,所以,陳雙朵才一直沒有說出口的吧。

好幾次她曾經在陳雙朵的麵前抱怨她有多討厭柯亮,可是那個搶走了她應該享有的疼愛的男生,其實沒有錯啊。

她不顧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有多疼,衝出院子,一路狂奔,想要去告訴那個隱忍愛意的女生:沒關係,你盡情地去愛吧,愛得像隻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鳥,勇敢地,大聲地說你喜歡一個人吧。

青石板上積了水,腳踩在上麵,濺起的雨水滋養著牆縫裏的青苔,肆意生長吧,像洶湧的愛情一樣。

跑過亮著燈的院子,跑過百年屹立不倒的樹,柯小看見巷尾那家孤零零的院子,燈光微弱,她的腳步慢下來。被雨水洗刷得冰涼的身體裏,有一顆在灼灼燃燒的心。

她站在院子外,還沒來得及推門,聽見雨聲裏,忽遠忽近的聲音。

是陳雙朵的聲音。

傘裏的陳雙朵在哭,她清秀的臉上掛著淚,看起來很痛苦。

柯小鼻頭一酸,張了張嘴卻喊不出聲音。

那把傘下,除了陳雙朵,還有個人,傘簷遮住了他的臉,他手裏握著傘柄,手指修長,指間的地方有不同於膚色的顏色。

轟隆隆的雷聲又響,閃電緊跟其後,把天邊炸得發亮。黑色的傘麵下,柯小看見了那個人的臉。

“康樂,怎麽辦,我媽什麽都不跟我說,我很擔心她,我該怎麽辦啊?”

閃電又來,風雨中的黑傘下,於康樂一隻手把陳雙朵攬進懷裏。

他像是抱著一件易碎的稀世珍藏古董,不敢用力,怕碰傷了她,安慰著:“沒關係,我會想辦法幫你的,你信我。”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最害怕自己毫無能力承擔這份情緒。

可是於康樂不一樣,他什麽都有,他自然有能力承擔。

陳雙朵抓著他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可以信你嗎?我可以信你嗎?”

一聲聲不肯定的詢問,讓於康樂的心裏激起千層風浪,他航行的船隻搖擺不定,可是他全力拉緊船帆,讓海浪中的船隻駛回航線。

他聲音低微悲憫卻鏗鏘有力:“你一定要信我。”

雨幕中相擁的兩個人,像彼此纏繞生長的樹,風來,一起搖擺,雨來,共同承擔。

柯小退後,她想,她可能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