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裏翻騰幾回,愛過的人,就這一個,就在眼前。

采訪結束後,已是深夜。

柯小坐在休息室裏,口幹舌燥。

這個故事,太長了。

“咚咚……”

辜可靠在門邊:“怎麽樣,挺累人的吧?當初我勸你好好考慮考慮,沒想到你答應得挺順口的。”

鏡子裏的柯小妝花了一半,眼線暈開,麵有倦容。

“是挺累人的,不過也算是完成了。”

高跟鞋踩在地上聲音刺耳,辜可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懶懶縮著身子。

“你真的有信心能把他找回來?當初那事兒鬧得沸沸揚揚的,片子播出去,可能又得轟動一番。”

柯小抿著嘴,好不容易從歲月長河裏抽身出來。

“隻有這一個辦法了,如果沒有用,我就死心了。”

辜可手卷著長發:“想好了怎麽跟他說嗎?這些年,他過得肯定不好。”

“那他就更應該回來,”柯小卸掉另一半妝,“當初他教我的,我也要還給他。”

辜可歎了口氣:“待會兒還得剪片子,我就不送你了。”

柯小拿上包:“行,剩下的事情就拜托勞模你了。”

走出門的時候,辜可叫她:“為什麽你最後要改口?”

柯小停在原地,新來的實習生一路跌跌撞撞送剛審完的上期片子,年輕的模樣像極了那一年腳底發軟的她自己。

她說:“我唯一能改變的,就是故事裏的結局。”

生來平凡,不能與命運作對。

可是,她也想改變一些什麽。

成錄打來電話的時候,柯小剛洗漱完。

頭發還是濕的,打開的電視裏正放著深夜電影,老片子了,當年在戲台子前放映過。

“洛青最近精神不太好,夜裏失眠,一坐就是天亮。我想著最近就回來,你看看有沒有時間陪陪她。”低低的嗓音裏帶著厚重。

柯小想也沒想:“行,到時候去接你們。”

“那倒不麻煩了,我先陪她回一趟祖宅,洛老爺子念她念得緊,也想看看孩子。”旁邊有咿呀學語的嬰兒聲。

“那好,回來再聯係。”

“柯小。”

“嗯。”沉沉的睡意襲來。

“有他的消息嗎?”聲音幹涸。

柯小睜開眼,努力克製:“沒有。”

這些年,她最怕的,就是跟當年的熟人提起他。

明明,他們都在一起了,最後,卻彼此失散。

洛明朗,是你說卿有所依,生死不負。

為什麽你卻就此杳無音信了呢?

第二天休息,柯小坐車去市郊邊的一處院子。

院子近鄉,相鄰的幾戶人家,升著炊煙,寧靜安詳。

沒人在,柯小站在院子裏打望,遠看一些,是茫茫的綠色,新種下的麥子正竄頭,長得很高。天色還淺,青白色的天空裏飛過一群燕子,柯小望著那些撲翅而去的影子,心裏也漸漸遠了。

門打開,裏麵蹣跚的身影單薄:“回來了啊。”

柯小回頭,應了一聲。

“給你帶了些藥來,下個周末去醫院檢查,你別忘了。”

她放下包,扶著人。

經絡凸起,皮下見骨。

柯小建議著:“要不我另外找套房子,咱娘倆兒一起住好不好?”

沒答應。

她歎氣:“媽,你別強,不然她鐵定會怪我的。”

女人抬眼看她,眼白混濁,雙眼失神,問:“誰會怪你啊?”

這下,換成柯小沒接話了。

一直到離開前,柯小忙前忙後,換洗被子,晾曬衣服,做好後麵兩天的早中晚餐,給女人剪指甲。事無巨細。

臨走前,她特意去後麵那戶院子,塞了兩個紅包,說:“我媽就拜托你們照看一下,要是有什麽事兒你就給我打電話,號碼你們還存著吧?”

拿著錢的女人指甲裏藏著汙垢,臉上兩坨紅高原。

“存著存著。姑娘你放心,咱拿錢辦事,一定好好看著。”

柯小自然不擔心,當初選院子的時候,她就找人了解過附近的情況和居民背景。

她做事漸漸老道,對誰也不放心,對誰也沒信心,隻相信自己一個人。

上車前,女人站在石頭堆砌而成的院牆外看她,衝柯小招手。

“朵朵,下次回來的時候我給你煲老鴨湯。”

柯小點點頭:“好。”

辜可剪完片子以後,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她打電話給柯小,約在公司樓下的餐廳吃飯。

辜可坐在餐廳裏,來來往往的大多是二十一二歲的小情侶。她打開化妝鏡,眼角又添了兩條細紋。

唉,得給老板申請申請轉幕後的事兒了。

這一年辜可二十六歲,在電視台主持訪談節目,正當紅。

她當初不顧勸阻報考體育院校,一心想進國家隊。沒想到被生活打磨過後,已經記不起當年也曾有過這樣的夢想了。

餐廳老板跟她是熟識,追了她五年,至今鍥而不舍。

“我聽說你們台裏最近搞什麽回憶過去的煽情故事,好多小年輕吃飯的時候還在抱怨,都多少年前的套路了,現在還搬出來,你也不怕你金牌主持人的身價就此跌了啊?”汲誌承彎腰想坐,卻被她一個眼神瞪了回來。

“等人啊?”汲誌承不識趣地問。

辜可冷眼相看,他反而心情不錯。換作平常,就是等她看他一眼,都要排隊拿號。

他自言自語:“你也是挺不厚道的,來我的地兒,等別的人。有時候想想,都想把這店盤出去,眼不見心不煩的,我自己也開心。”

辜可覺得他說得不錯,點頭讚同。

可是遂不如意,汲誌承說:“可是我賤啊,就愛看著你。”

柯小到的時候快中午一點了:“碰上起車禍,堵車。”

辜可給她倒了杯水:“怎麽樣,她身體好些沒?”

柯小搖頭:“神智本來就不清楚了,說話的時候糊裏糊塗的,聽不進去。”

“畢竟打擊太大了。當初手術挺順利的,哪裏曉得後來出現排斥,人就沒了,一喜一悲的,她肯定受不住。”辜可了然。

柯小攪動著湯匙,已經好多年了。

大三那年中秋,柯小因為學校校慶的事,已經三天三夜沒睡好覺。於康樂突然造訪,他們在學校外麵吃了頓飯,柯小本來還計劃著國慶的時候回解巷,跟他約好了時間。

走之前,於康樂跟她說:“我們結束了。”

她不可思議:“什麽?”

“我跟陳雙朵,結束了。”於康樂低著頭,心有不甘。

他說:“我囚禁她六年,誰也不開心。我說分開的時候,她不同意,可是柯小,我知道,她很開心。”

她有足夠的理由去找那個人了。

柯小沒說話。用情至深的那個人先放手,大概是因為真的毫無辦法了。

於康樂坐在石階上:“小亮還有一年就回來了吧。”

他前一年跟朋友去新疆旅遊的時候,路過阿克蘇,他本來想順路去看看柯亮,後來因為行程有變,也就沒去了。

他們兩年沒見麵了,他心裏有愧,其實沒想好真見麵的時候,怎麽麵對。

“其實是我對不起他們兩個人。現在放手,也算是彌補他們了。”

他留下這句話,就上了車。

柯小看著消失在夜色裏的車,沒有說話。

她給洛明朗打電話,那邊占線。

大四這一年,她忙得昏頭轉向,論文,實習,生活向她不斷施壓,可是咬咬牙,她一樣挺過來了。

而洛明朗,卻越來越不好。

跟康一鳴的比較從台後搬上台前,有媒體人說,洛明朗,總差一份運氣。

兩人的實力不相上下,可是獎項、資源,他永遠低康一鳴一截。

他依然做音樂,推掉好幾個通告和影視。為此,洛青和他大吵了一架。本來以為他會老實一些,可是他卻變本加厲,自降身份去酒吧駐唱,狗仔偷拍了好幾回,以高價威脅公司。

領導層大怒,冷藏了他半年的時間。他每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沒有光亮的房間裏,他想起洛旬。

終於有一天,他重蹈了他父親走過的路。

柯小每天來給他打掃房間,後來畢業,直接搬了進來。

那個拿著吉他的少年,整日酗酒。柯小沒辦法,找來了成錄。

兩個男人在房間裏靜坐著,最後打了一架。

成錄說:“當初,我就不該讓你走這條路。”

對洛明朗來說,成錄是不可辜負。

他害怕成錄會對他失望,他重新振作,每天編曲,聯係音樂人錄demo(樣本唱片),在錄音棚裏一待就是一整天,活成了真正的藝術者,不修邊幅。

與此同時,陳雙朵站上了國際的獎台。

她的畫被譽為“一支荷秀”,收到全世界各地畫廊的巡展邀請。

手術後的身體漸漸變好,她常年在天上飛來飛去。她給柯小拍萊茵河水,送給她普羅旺斯的紅色蒲公英……她走遍了大千世界,卻依然不快樂。

跟於康樂和平分手之後,她獨自一個人去了卻勒庫木。

荒漠地裏,分不清東南西北,她倒在黃沙之上,被石油隊發現。

她在輪台縣休息了小半個月,石油隊說近期風沙太大,軍校的學生被分配去往各地執勤了,那個嚴肅莊嚴的學校坐立一方,現在隻是空城。

她心灰意冷,因為毫無音信,隻能動身離開。

她走的那個下午,一批身穿迷彩服的軍校學生在輪台縣購買食材。市場旁的男人肥頭大耳,討論著前幾天住在賓館裏的女人,長得是真好看,肯定不好接近。

柯亮守著車,旁邊的小個子迷彩服是個葷人,聽見男人們的對話,問柯亮:“你該不會都沒處過對象吧?耳朵都紅透了。”

柯亮咳嗽了一聲:“沒有。”

他沒有談過戀愛,可是他愛過一個女孩。

真真切切,實心實意。

可是,錯過了。

汲誌承打算跟朋友合資開酒吧,兩個服務員湊在一起,說著這件事兒。

柯小笑:“老汲這人真閑不住,餐廳的事兒還不夠管,現在又想搞副業。”

辜可嗤之以鼻:“有錢公子哥兒唄,仗著家裏有錢,怎麽花花多少,看的都是心情。”

吃完飯,兩人一起回公司。

“還說我是勞模,真正的勞模是休假時候也不忘事業。”辜可按下電梯。

兩人一黑一白,是整個台裏最合拍的組合。

一個能說會道,沒兩年就拿下了最受歡迎主持人的獎項;一個頭腦精細,製作的節目周周攀上熱搜榜第一。

當年兩人再遇,是柯小拉了辜可一把。求職四處碰壁的辜可流落街頭,行李被後母全扔了出來,她拖著隻剩下兩個軲轆角的行李箱,在24小時便利店碰上正寫策劃的柯小。

柯小收留了她,給她介紹工作,就這樣互相扶持了五年。

兩個人從底層走到如今,受過的冷言冷語不少,刻意的刁難也是數之不盡。有時候實在堅持不了了,扛了一箱酒坐在地上一瓶接著一瓶喝。

辜可喝得醉醺醺的,問她:“柯小,你怎麽還能堅持啊?那幫人都是吃人骨頭的魔鬼啊。”

柯小抹掉淚:“我要站在更高的地方,等著他回來。告訴他,我疼愛自己,所以,我有足夠的能力愛他。”

那時候,她二十三歲。

洛明朗被公司封殺,徹底退出了娛樂圈。此後,他退出了所有人的生活,沒有人能找到他。

“那你呢,你又為什麽?”柯小問她。

辜可紅著臉,眼睛裏閃著的光跟十七歲那年追逐在柯亮身後時一模一樣。

她說:“我想變好一點,去找柯亮。”

下一秒,柯小號啕大哭,扯著衣服,憤懣堵在胸口。

她說:“辜可,柯亮坐牢了。”

從前對柯亮閉口不問的女生瞪大了眼睛,從前不問,現在也不問。

她幹掉一整瓶酒,胸口被**浸濕。

辜可回:“我等他。”

那段長達十八年的采訪裏,以身相許,不是最後的結局,卻是柯小心裏,最美好的結局。

他們的生活像匆匆流水一逝不複返,變故,挫折,生離,死別,一路相隨。

那後來,記憶的裂痕在柯小的心裏鋪滿玻璃渣子,碰一下,鮮血直流。

陳雙朵從卻勒庫木回來後不久,身體出現了排斥現象。換腎之後的治療中,她的身體本來毫無差錯,也許是在風沙的環境裏待得太長,她的身體有些支撐不住,漸漸地,她又開始依靠藥物。

巡展的事談下來,舟車勞頓,她開始吃不消,透析,換血,接連而來,就在短短半年裏。

積蓄花光,劉月香跪在成錄麵前,求他再幫幫陳雙朵。

那時候,成錄為了洛明朗被封殺的事,一直跟洛青吵架。再謙虛有禮的男人,也無暇再顧忌別人的事。

他留了一筆錢給劉月香,就北上去找洛明朗了。

可是那個時候,有錢也救不了陳雙朵。

她的身體,要的是能起死回生的醫術。

劉月香去求於二嬸,問她能不能聯係上於康樂。那時候,於康樂遠在奧地利,他在畫廊裏接到電話,下午就飛往聖路易斯波托西,去拜訪世界上最權威的腎病醫生——亞伯•拉丁。

他轉飛了好幾個大洲,終於在南美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見著了亞伯教授。當時亞伯教授正有一場手術,曆時八個小時。

等於康樂終於落地陳雙朵住院的城市時,人已經沒了。

劉月香哭倒在醫院的走廊裏,她在病床邊守了整整一個多月,一步不敢離開,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味道。

柯小拉她,最後兩個人一起滾在了地上。

劉月香看見於康樂,爬到他的麵前,聲嘶力竭:“你為什麽現在才來,你怎麽現在才來,朵朵她等了你好久啊……”

於康樂跪在她麵前,一米八七的男人哭得臉都變了形。

他說:“是我錯了,我對不起她。”

不管分沒分開,不管愛和不愛,他都應該在她身邊的。

柯小趴在地上,她想勸勸劉月香,可是滿腹的悲傷根本讓她無暇顧及。

那時候,她第一次懂得,自己的力量有多微不足道。

她不能安慰失意的洛明朗,也不能幫助可憐的陳雙朵。

好無力啊。

那一年夏天來得很早,三月的時候就有人換上短袖。

柯小北上,站在人潮洶湧的北京火車站,她突然有些害怕了。

聯係不上洛明朗,她隻能去找洛青。好不容易按著地址尋了過去,人已經搬走了。

她又去了洛明朗的公司,卻被人攔在門外。

她懇求:“我找洛明朗,就見一麵。”

啤酒肚的保安告訴她,洛明朗前幾天在錄音室跟老板大吵了一架,然後就消失了,沒人知道他的消息。

她租了間地下室,在北京待了兩個月,每天都在找洛明朗。

他去過的地方,駐唱過的酒吧,均無所獲。

後來,成錄問她,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她沒有。

他拋下他最在乎的兩個人,徹底消失了。

柯亮出事的時候,柯小依然在北京。

田美合打電話質問她,為什麽不看好弟弟。

她蹲在地上,沒有力氣。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能時時刻刻盯著他嗎!”

然後電話那邊痛聲大哭,田美合第一次跟她求饒,她說:“柯小,你救救柯亮吧。”

柯亮打傷了人,對方家屬不依不繞,不肯和解,不要賠償。

回去的火車上,柯小做了好長一個夢。

她夢見四歲的柯亮,跟在她身後,小手攥著她的手,甜甜地叫她姐姐。那時候田美合還沒有把柯亮接走,他們相親相愛,是彼此的心頭肉。

一夢醒來,窗外露出魚肚白色,微亮的星光太渺小了,不稍時就尋不見蹤跡了。

她給洛明朗打電話,那邊是冰冷的機械女聲。

她點擊留言,隔了好久,隻說了一句。

洛明朗,我好累啊。

官司難打,柯亮根本不配合,他坐在審訊室裏,雙眼空洞無神。

柯小陪著田美合去見他,當年的愣頭小子冒出了胡楂,躬著背,誰也不看。

田美合喊他,他也不應。

最後,他抬頭問旁邊的警務人員:“我可以回去了嗎?”

田美合絕望地哭倒在監獄門口,她問過律師,柯亮這種情況,最少判六年。

對方現在依然昏迷不醒,家屬堅持要上訴,要告到柯亮坐牢。

田美合問柯小:“為什麽?”

為什麽?

誰也不知道。

沒有目擊證人,在酒吧的後巷裏,鮮血一路淌到垃圾堆旁,打掃衛生的酒吧服務員循著血跡找過來,就看見躺在地上的傷者,和手裏還抓著磚頭的柯亮。

一審前,最後一次探望時間。

田美合支開柯小,她看著隔著一麵玻璃的兒子,心裏掙紮,嘴唇顫抖。

“我問過律師了,說是可以翻供。小亮,你跟法官說,人不是你打傷的,就說……就說是你姐姐……”她說得語無倫次,根本不知道在講什麽。

對麵那個一直冷漠的人,終於鬆動。她隻要提及柯小,他就知道她在想什麽。

銬在一起的雙手砸在玻璃窗上,頸間的青筋暴起,他怒吼:“你在胡說八道什麽!那是你女兒!”

女兒,兒子……

兒子,女兒……

她心裏早就掂量好誰重誰輕,為了柯亮,她可以放棄柯小。

柯亮沒有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惡狠狠地盯著她。

“我真的很後悔,當年跟著你離開解巷。”

這樣,他跟柯小,就是兩棵連根生長在一起的樹,誰也離不開誰。

這樣,他就能一輩子為陳雙朵遮風擋雨,一生不用擔驚受怕。

陳雙朵,雙朵,朵朵……

他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田美合還在喊他,整張臉貼在玻璃窗上,淚水打濕玻璃。

沒人看見,轉身回來的柯小。

那年秋天。

一錘落音,最後的判決,是五年。

節目的剪輯出了分歧,辜可跟上頭大吵了一架,最後甩了封辭職信,頭也不回地走了。

柯小回家的時候,辜可正在跳肚皮舞,纖細的腰肢**在空氣中,柯小羨慕得要死。

“姑奶奶,我今天一回公司就聽說了你的事,你果真是巾幗英雄啊。”辭職信不過是對公司的施壓,公司哪裏肯真放她走。

辜可一路晃到冰箱前,拿了兩罐可樂。

“反正別的台對我‘虎視眈眈’,我還能真怕了他啊?況且,我可是在幫你哎,少說風涼話。”

柯小拉開易拉罐,一口冰涼下肚,整個人就好像得到新生。

柯小有隱隱的怒意:“這事兒有一半的責任在我身上,節目是我策劃的,采訪是我答應下來的。隻是我沒想到,他們把主意打在了我身上。”

她曾經想過很多的辦法,可是沒能找回洛明朗。

現在,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辜可沒接話,她們住在一起這麽長的時間了。她太明白柯小的想法了,所以她堅決不同意為了製造噱頭而刻意剪輯采訪。

換好衣服,她拉起沙發裏的柯小。

“走,汲誌承酒吧今天開場,蹭酒去。”

酒吧在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上,相鄰的幾家店鋪賣的都是酒。

辜可坐在吧台上,叫了杯伏加特,指著舞池裏晃動的男男女女:“你看看,都是些即將腐敗的軀體。”

柯小看了一眼:“你說老汲是怎麽想的?整條街都是酒吧,連商機都沒有,錢多不怕虧啊?”

“錢多人也傻唄,我聽餐廳的人說,老汲最近幾天到處跑,前幾天還跟人去了一趟沿海,找人回來駐唱,也不嫌折騰。”

柯小抿口嘴,勁兒挺大的:“其實他人是真不錯,苦心巴巴地追了你五年。當初你還是個黃毛丫頭,穿著T恤牛仔褲上班,人家還替你背著你那個三四十塊錢的包送你上班,不錯了。”

說到這裏,辜可就來氣。

當初剛進公司,她身後就像跟著個護花使者,電視台本來就是個盛產八卦的地方,同期實習的姑娘湊在一起嘲笑她,說想傍大款也不知道找個肯花錢的。

舞池的燈光暗了下來,漸漸柔和,搖晃在舞池中心的人散了開來,紛紛回到位置上。

辜可湊近柯小,問:“你看我這張臉,像傍大款的嗎?”

柯小搖搖頭,不像。辜可這人特強勢,說不上兩三句就愛跟人吵,人家大款們愛的是溫柔愛臉紅的清純型,辜可明顯不是。

低沉舒緩的音樂響了起來,辜可不滿:“老娘還想蹦兩下,怎麽就走這路子了。”

她看了眼舞池前的電子琴手,穿得跟個非主流似的,頭發爆炸,跟剛鍋裏炸出來的爆米花一樣。

背著吉他的男人就不一樣了,穿著白色T恤,頭發剪成板寸,看著清清爽爽的。

調著琴弦的男人低著頭,指間在琴弦上掃過,眼睛淡淡瞥過碰杯相擁的人。

辜可正對著那男人,跟柯小開了兩句玩笑,笑得正花枝亂顫。男人抬起頭,她就呆了。

“柯小。”她叫旁邊的人。

柯小跟洛青發著短信,沒看她:“幹嗎?”

辜可指著男人:“你看那個人。”

柯小轉過身子:“哪一個,看上人家了啊?”

她們的視野寬闊,柯小一眼就看見了辜可說的人。

男人調試好了琴弦,他嗓音很低,唱的是好幾年前的歌。

夢裏的姑娘你見過我嗎

我是騎馬而來的白衫少年啊

我想帶你去看山野裏的花

可你偏愛深穀裏的荊棘啊

姑娘 我們說說話

姑娘 我們去流浪

姑娘 你跟他走吧

我路過這裏

就此別過

就此作罷

當年他第一次站上舞台,她就在台下,賣力地叫好。

這一次,好像是時空的混亂,他們在重複上演那一幕。

柯小走過曲折的舞池,穿過熱情深吻的男女,走在舞台下,靜靜地看著他。

一曲罷,男人自顧自地調動著麥克風。

爆炸頭先發現的柯小,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前麵的男人。

他搖搖頭,唉,又是個花癡的女人。

他關掉音響,走到男人旁邊。

“老師,老板說想再加一首。”

男人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時間還早。

“準備下吧。”

男人抬起頭。

新開張的店,裝潢高檔,酒也是國外貨,生意自然不錯。

當初汲誌承找來的時候,他一口回絕。

在海邊待久了,心也靜了不少。當年年輕氣盛,覺得什麽都不順眼,他逃離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丟下那些人,安身在了這裏。

曲子鋪在譜架上,他了了畫了幾筆。

卡布扛著一箱泡麵回來,指著外麵打電話的人問他:“老師,那個人是誰啊?”

“酒吧老板,來談合作。”

卡布拆開泡麵:“那咱們合作嗎?”

打開水壺,卡布沒收到答複,就猜到了結果。

等水開的時候,卡布收拾著桌上的音譜,突然想到什麽,跟拿筆的男人說:“我剛進來的時候,聽他說了個名字,”頓了頓,“柯小。”

筆頓住,男人抬頭。

“你去叫他進來。”

他回來,就是因為柯小。

辜可本來等著柯小大鬧一場,可是柯小隻看了一眼,就無聲無息地走了回來。

“怎麽?不是他啊?”辜可不可置信。

盡管換了發型,但是那張臉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來。

人是那個人,反應卻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問:“就這樣啊?就算不是摟摟抱抱郎情妾意的結局,你也該抓著他的衣領問問這些年他都去哪兒了啊,然後結結實實打一頓,算抵了這些年他欠你的。”

柯小沒吭聲,叫了好幾瓶酒:“見著了,就覺得比什麽都好。”

每晚兩首歌,酬勞按月結算。

卡布收拾好自己的器材後,就退到吧台邊上等著。

酒保是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男生,調得一手好酒,顏色誘人。

卡布忍不住想嚐嚐,問他:“能幫我調一杯嗎?記工資上。”

酒保認得他,老板不遠千裏去請的駐唱歌手的助理,他說:“當然能,老板說了,兩位先生的酒水全部免費。”

卡布回頭看台上慢條斯理的男人,指給酒保看:“那位先生就不用了。要是他真想喝,就給他多加些薄荷,兌兌酒味。”

老板親自請的人,小酒保不敢得罪,小聲應好。

卡布以前跑過場,各色的酒吧見過不少,對這家有說不出的好感。

“聽說你們老板原本是開餐廳的啊?怎麽還想著開酒吧,這得花不少錢吧。”

酒保遞給他酒:“為了追女孩子唄,聽人八卦說,後麵還準備開KTV呢,所有的娛樂項目開個遍,以後姑娘想幹嗎,直接招呼一聲,老板也省得擔心。”

卡布嘖嘖:“大手筆,真不心疼錢。”好奇什麽樣的姑娘值得這樣花錢,多嘴問,“長得好看不?”

酒保指了個方向:“喏,就坐那兒,正喝著呢。”

卡布順著方向看過去,嚇得差點兒摔一跤。

他跑上台,盯著那方向看了好幾次。

手掌一拍,絕對不會錯。

男人聽著聲響,瞥了他一眼,反而嚇得卡布不知道怎麽開口。

他跟在男人身後來來回回走了個遍,男人問他:“你老跟著我做什麽?”

“那個……”卡布猶豫,心裏沒個準兒,“老師,你這次回來,是為了柯小吧?”

他心裏早就肯定答案了,可就是不敢提這事兒。

男人沒說話,直著腰看他,等著後話。

卡布豁出去了,指著酒保指給他的方向,不確定地問:“你看看,那是不是她?”

盡管在今晚之前,他們從未見過麵。

可是卡布對她的那張臉,再熟悉不過。

海邊租的屋子,麵積很小,兩個男人住在一塊別提多擁擠。可就算是這樣,卡布也不敢動最裏麵那個房間。

每個周末他都提著水桶進去打掃衛生,牆壁上不下百張的照片裏,是同一個女孩子。

穿著校服的,坐在長著桂樹的院子裏的,在畫室裏的……每一張,都像是偷拍而來的,隱隱地模糊。

他跟著老師有三年了,當初來,是為了學音樂,後來,他變成生活上的管理人,除了平日的打掃,最常做的,就是整理牆壁上的相片。

酒保小跑過來,見卡布兩人站著一動不動,小聲招呼了一聲。

“成老師?”

沒人應。

“成老師。”

反應過來的是卡布,他禮貌著說:“是今晚的演出不滿意嗎?”

酒保連忙擺手:“不是不是,剛剛好幾個客人跟我打聽成老師的聯係方式,我都給回絕了。老板說了,成老師來我們店裏隻管唱歌,其他事兒一概不能麻煩。”

卡布點點頭,聰明應著:“還有事兒嗎?”

這種事兒,不用特意來知會一聲的。

酒保見對方爽快,也不耽誤:“其他客人對成老師唱的歌特喜歡,問以後能不能每天多加一首。老板說這事兒隻能成老師做主,如果成老師不答應,我們以後也絕不提此事兒。”

這事兒卡布做不了主,他看著成朗,等成朗親自開口。

成朗還盯著那個方向,背對著他的女人大概是喝醉了,整個人軟綿綿地縮在椅子裏,頭發被揉得亂糟糟的,還是一杯接一杯。

“那個人,”成朗指著女人的背影,“經常來嗎?”

酒保一看,以為問的是辜可:“今天第一次來。”

成朗點點頭,沒說話了,收拾著東西。

酒保猜,兩人可能認識。那這生意,肯定能談成。

他說:“那是我們老板朋友,以後肯定常來。”

成朗頓了一下,他以為說的是柯小。

“剛剛說的事兒,定了。”

酒保高興地應了一聲。

老板說了,這事兒要能定下來,這個月獎金跑不了。

他咧嘴說:“那成,我現在就給老板回電話。成老師,就辛苦你了。”

成朗沒接話,專心收著吉他線。

卡布客氣著:“不辛苦,拿錢辦事,妥心的。”

等酒保走了,成朗還在收線。

卡布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看他一點一點的動作,狠下心,說:“老師,就這樣啊?”

終於收好了,成朗又開始擦琴盒:“什麽怎麽樣?”

卡布替他心急:“不過去打個招呼嗎?”

手裏卷著布,他動作慢吞吞的,像等著什麽。

“忙你的事去。”

卡布聳聳肩,找酒保去了。

酒吧打烊是淩晨三點。

辜可扶著柯小往外走,懷裏的人不老實,動了動,張嘴說:“廁所。”

“姑奶奶,你玩什麽花樣啊?”千杯不倒的人,裝醉裝得倒是挺像的。

就是可惜了,汲誌承那些好酒,被柯小當白水喝了不少。

廁所在後巷裏,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

辜可打著光,扶不住她,恰巧後麵跟著個丟垃圾的小酒保,幫忙扶著。

成朗剛站在門口,看到的就是三個人一拉一扯,柯小彎著身子垂著頭,要哭不哭的。

“我身上真沒錢,下次我再給你成不成?”

辜可和小酒保傻了,沒頭沒腦的,這是做什麽?

柯小的哭聲更大了:“我什麽都沒有,這些年我努力過了,當初你教我的,要好好愛自己,我做到了,還是什麽都得不到。”她抬頭,問小酒保,“怎麽辦?我真沒錢。”

辜可沒說話,手一揮,就讓小酒保走了。

她懂柯小了。

她盯著門口的影子,問他:“你管不管?不管我丟這兒了。”

影子沒動。

還沒撒手,柯小先推開了她。

柯小一路搖搖晃晃,晃到門口,昂著頭。

“洛明朗,我怎麽辦?”

那些話,她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她喝醉、裝可憐、矯情,都是想告訴他,沒有你,我什麽都做不好。

我怎麽辦?

你怎麽辦?

卡布背著吉他,終於在酒吧後門找著成朗,他身前模糊,隱隱有個影子。

成朗跨出門檻,貼近影子,彎著腰,問她:“柯小,你怎麽越來越矯情了?”

卡布搖搖頭,真矯情的明明是他,本來一點的收工時間,生生拖到現在。嘴上說著不在意,眼睛卻一直追著人家看,現在反倒怪上別人了。

柯小往後退了一步,跟他保持著距離,問辜可:“你怎麽還不回去?”

辜可翻了個白眼,踩著高跟鞋噠噠走遠了。

兩個人在巷子裏站著,站了好一會兒,柯小伸手抱著他。

“王八蛋,我找你好久了。”

好久好久好久了。

成朗摟著她:“對不起。”

他本來,沒打算照麵的。可是一聽見她的哭腔,就受不了。

骨子裏的疼,恨不得把自己拆碎了,就沒感覺了。

可是她哭了,他想抱抱她。

他手上用著力,像要把她揉進身體裏一樣。

從以前到現在,他隻有一把破木吉他,琴弦換過幾次,心裏翻騰幾回,愛過的人,就這一個,就在眼前。

“然後呢?久別重逢,就沒有更精彩的故事?”辜可補著妝,眼睛看著鏡子裏的柯小。

台本一撂,柯小倒在沙發裏,輕笑了一聲。

辜可恨鐵不成鋼,靠著她也貓在沙發裏,兩人穿著單薄,肌膚貼著肌膚,不一會兒就汗津津的。

“沒想到老汲倒是做了件好事兒。”

誰也沒想到,開了間酒吧,倒是把一躲一找的兩個人給聚在了一起。

“今早兒我問了老汲,簽的合同是常駐。本來談不攏,說是給我通電話的時候又給叫了回去,你說怪不怪,那時候你要死要活地找,找不著,現在陰錯陽差的,反而給碰上麵了。”辜可覺得這事兒是真玄乎。

辜可沒聽懂:“什麽意思?別打官腔啊。”

“就是,該碰上的總能碰上,恰巧時間對了。”柯小抿著嘴,淺淺笑著。

她想起在北京的那半年,打兩份工,休息的時間晃**在北京城裏的大街小巷,整個人瘦脫了相。

後來,是成錄把她拎了回來。

兩個人坐在沒有光線的地下室裏,柯小渾渾噩噩的。

成錄告訴她,洛明朗此前應該是回去過他爸媽安葬的地方,一束一束的百合放在墓台上,枯萎的花朵散落在風裏,提示著人總要離去。

她覺得,真不甘心。

他們之間,就這樣,讓人不甘心。

那份隨著時間流逝一點一滴繞在心頭的憤懣,支撐著她走了這麽些年。

她本來想著,如果遇見了,她想親口告訴他,你看看,這些年我過得還不錯,那你呢?有沒有好過一點。

可是真的遇見了,她才覺得,沒有他在身邊,一點都不好。

隻有雙手抱著他,雙眼看著他,她才終於能停靠在岸頭。

晚上,汲誌承特意叫了辜可和柯小來酒吧裏聚一聚。

搖晃著酒杯的男人穿著一件白色襯衫,第一顆紐扣解開,半隱半藏間露出消瘦的鎖骨。

辜可側著頭,湊近柯小耳邊:“騷包。”

兩人捂嘴笑著,汲誌承彎腰想碰杯,辜可看都不看他一眼,柯小舉起酒杯:“老汲,謝了。”

冥冥之中,這個男人成了她跟洛明朗之間的牽引線。

老汲一飲而盡:“我也沒想到這麽巧,不過……”

他像是想起什麽:“也許成先生這一次,就是因為你回來的。”

一聲成先生,反倒把柯小叫回了十七歲的解巷。

這些年,他換了名字,躲在離洛旬成衫安葬地不遠的海邊村屋裏。誰也不認識他,他活得倒是挺自在的。

辜可見有事兒,直起腰:“怎麽說?”

老汲故意賣關子,喝了一杯酒,見辜可無動於衷,又倒了一杯,突然手腕被抓,他笑:“你別急啊,等我喝完這杯酒。”

辜可沒耐心,瞪著眼等他飲完一杯,他問她:“你還記得有天我給你打電話,說新開的樓盤的事?”

辜可記得,柯小也知道。

新開的樓盤就在解巷胡同外的火車軌道邊,當初建樓的消息一傳出來,劉結巴就組織了解巷裏的男女老少。樓盤一建,連著胡同到解巷,都得拆。

上百年的巷子,就這麽沒了。

拆遷款賠了不少,劉結巴站在眾人之中,難得一次說話利索。

他說:“這巷子,這院子,是我爺爺的爺爺的時候留下來的,瓦翻過了幾次新,院牆修了不下五次,”他伸出右手比在半空中,“風雨中搖搖晃晃了這麽些年,留不住了。”

年紀最大的老人拄著拐,扯袖擦淚。他出生在這條巷子裏,結婚在這裏,生孩子在這裏,沒想到,最後眼看著一條腿要跨進地裏了,反而要離開這地方了。

後來,挖土機浩浩****踏平解巷。

柯小拉著神誌不清的劉月香,站在院門前看著那棵柚子樹連根拔起,她轉頭擦淚。

老人說,柚子葉驅邪避穢。

不能佑人健康,不能保人平安。

劉月香呆呆看著她,一雙手摸著她的臉:“朵朵,不哭,我們不哭。”

柯小抓著她的手,那半個手掌就在她的掌心裏,空落落的,就像她的心一樣。

她給劉月香找了戶院子靜養,每周來看她兩次,這次帶藥來,下次帶她去醫院,反反複複,三年了。

樓盤一開,柯小就先定好了房子,二十七樓,站在陽台邊上,一眼望盡曾經悠悠的解巷。

那是她生長的地方,有她的歡笑聲和滾滾淚水,有疼愛她的奶奶和最好的朋友。

她愛過的那個人,曾經也來過這裏。

“所以,你是說咱倆通電話的時候,他聽見了柯小的名字?”辜可不可思議。

汲誌承點點頭,人、地點,都能對上,不是特意的,又怎麽會在毫無可能的答複之後轉了口。

辜可搖柯小:“算他有良心,沒敢讓你一輩子等下去。”

柯小縮在沙發裏,脫掉高跟鞋,雙腿蜷著。

她早想好了,就是一輩子,她也等。

她甘心等,可如果洛明朗真讓她從青絲等到白發,到死她也要找著他,讓他不安。

抱著吉他的男人在燈光裏或明或暗,他低垂著頭,單薄的身子隻穿著一件黑色的立領T恤,多了些成年男人的**。

他越來越像成錄了,改了姓,換了命。她不曉得這些年他經曆了什麽,當年又發生了什麽,她隻記得後來洛青坐在她對麵,說:“是我對不起他,逼他趕通告接影視。他跟專輯的製作人大吵了一架,然後就無影無蹤了。”

他自由的靈魂,一直在世間飄**。有時候,連她都抓不住。

“求容浪人停在你旁邊,停留一億三千天,再沒有任何地方,載著陽光多一點,長年流浪你旁邊,流連嘴邊、身邊、耳邊,你在任何地方,這行程不變,共你每日見……”

低沉的嗓音,是整間酒吧的背景聲。

柯小有了淺淺的睡意,強撐的眼睛,盯著台上的男人,一眼也不想錯失。

汲誌承拉著成朗坐下。他曾經聽聞他的名字,是合夥人在電話裏提過。

臨近海邊的小鎮裏,大小事不消半天就能傳開。一間麵積不過二十平方米,單就兩層的清吧屋裏,男人的聲音吸引了不少遊客,一打聽,原來也是紅極一時的小生。

“我跟你說,這可是個寶,你要是能請過去,賺的肯定不少。”對方說。

“大家都相熟,我再介紹,反而顯得多此一舉。”舉起杯,他敬在座的幾位。

柯小懶洋洋的,看著成朗,一杯見了底。

成朗說:“客氣了。”

他手裏的杯子向著柯小,一飲而盡,一滴酒水順著嘴角掛在下巴。

柯小身體有些發熱。

辜可喝大了,汲誌承送她回去,就剩下柯小和成朗。

他起身坐在她旁邊,歪著身子,漸漸下滑,頭枕著她的腿,一手蓋著眼。

“成朗?”

“成朗……”

“洛明朗。”

她記在心底裏的名字。

“嗯。”

柯小拿開他的手,一雙漆黑的眼睛正看著她。

她低下頭,想親親他。

唇印蓋上,洛明朗抱著她,深吻著。

酒精的味道交融在一起,柯小低著頭不舒服,動了動,洛明朗一個翻身,把她抵在了角落裏。

她一點都沒變,眼睛、鼻子、嘴,跟夢裏出現過千百次的臉一模一樣。

手心摩挲著她臉上的肌膚,觸碰裏能感覺到細細的絨毛。

他說:“我好想你。”

想到每天睜眼閉眼都是你,想到終於鼓起勇氣回來見你,想到跟你坦白當年如此懦弱。

“柯小,我怎麽那麽喜歡你。”

他離開的那一年,是幾乎粉身碎骨的一年。

一再推遲的專輯,接二連三的酒局……他坐在錄音室裏,像一具沒有了靈魂的空殼,走來走去,就是走不出心裏的困境。

洛青的心力不是隻放在他一個人身上,顧及他的時候,兩人爭吵不斷。

他把自己困住了,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不安和彷徨。

他躲在錄音室裏三天三夜,把之前定下來的曲子全給燒了。那不是他的音樂,是別人的,是為了順勢打造四處高價買來的,跟他毫無關係的曲子。

通告的後場,他跟節目製作人大吵了一架,怒氣衝衝橫眉冷眼,一口煙霧吐在他的臉上,嘲笑侮辱他:“傻子。”

他衝出錄製間,下著雨的夜裏他一路跑回錄音室,抖著身子寫的歌,在第二天被無情地打了回來。

他覺得,好像沒有意義了。

緊接著,籌備演唱會,他每天在練舞室一待就是二十個小時。洛青來找他時,他手裏還拿著筆,鏡子上寫滿了音符。洛青找人把鏡子清洗了,兩個人麵對麵仇視著,誰也沒說一句話。

直到演唱會前的一天,他躲在酒店裏,喝了一箱酒,把自己泡在水裏,終於清醒了。

這條路,他不走了。

從此消失,再無痕跡。

柯小靠在他懷裏,他的心跳很平靜。

那時候,她在醫院裏陪著陳雙朵,這一分別,就是數年。

她抬頭,望見的是他冒出的青色胡楂。

洛明朗點頭,有。

他去見了洛旬成衫,在墓前跪了整整一天,他問洛旬,我可不可以先退縮。

沒有人回答他。

死去的人不能說話,可是掩在地裏的白骨卻希望活著的人,一定要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活得開心。

他在墓山腳下的小鎮裏安身,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坐在磚砌的院台上譜曲子,後來去清吧唱歌,樸實的海邊人,愛聽他的歌。

一唱就出了名,不少人來找他做音樂。

剛碰麵時,看著他胡須邋遢的臉,對方不確定地問:“你是不是叫洛明朗?”

他伸出手:“你好,成朗。”

從前的那個他,自暴自棄委身於黑暗之中,並不明朗。

他想起十二歲那一年,身有清風的男人站在他麵前,他的一生,才如此有幸。

再見,洛明朗。

你好,成朗。

見到成錄的時候,成朗有片刻的猶豫。

他一身沾有風霜,站在十米遠的地方,看見他的眼睛裏,隱隱有水亮。

洛青跟在他身後,抱著個兩歲大的孩子,一隻手抓扯著她的頭發。

洛青驚呼一聲,把孩子抱給成錄,轉頭的時候,看見柯小身邊的人,怔怔失神。

她走上前,抓著成朗的衣袖,一下一下搖晃:“這些年你去哪裏了?”

成朗笑,像當年他們第一次見麵,一臉天真,叫她:“青姐。”

洛青捂著臉哭,她曾經夜夜做噩夢,墜下山崖的屍體,河裏打撈起的人,每一張臉,都是洛明朗。

那時候為了公司的利益,她不惜把她的弟弟推給眾人,任他們嬉笑,任他們擺弄……

她不是無動於衷,可是他要是想成功,這些都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把洛明朗逼到了絕境裏。

她跟來興師問罪的成錄大吵一架,兩人彼此針鋒相對,冷言惡語,最後抱頭痛哭。

他們的親人,就此失散。

一桌子的菜,都是成錄做的。

他站在洗菜池前,袖子往上攏起,係著粉白色的圍裙,說不出的好笑。

成朗倚靠在門窗邊上:“這些年,不會都是你做飯吧?”

成錄笑,一直是。

洛青事業心強,特別是他出事以後,她一心撲在工作上,他們兩人連麵都難見上。趕上哪天回來,他煮好一碗麵出來時,她已經倒頭呼呼大睡。

成朗不樂意:“以前我上學那會兒,你每天隻會給我錢,讓我去外麵吃地溝油。我那會兒正長身體呢。”

成錄停住動作一回憶,好像是。他記得他給成朗就做過一次飯,在他十二歲那一年,被人打得頭破血流。

“我那時候是看你被人打得頭都破了,心想得趕緊補補,才動的手。”

成朗扭過頭:“嘁,誰稀罕。”

趁著水開的時候,成錄支著手等在碗台前,他忍不住關心地問道:“這些年在外麵,過得好不好?”

成朗不以為然:“挺好的,就那麽過去了。”

“為什麽誰也不聯係?我當時急瘋了,卻連你一個影子都找不著。”

成朗想象著,從來不冷不熱的男人,急瘋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他說:“那時候沒準備,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頓了頓,“成錄,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你給了我太多東西了,曾經有過的,從來沒有過的,你都給我了。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一身狼狽的自己該怎麽麵對你,告訴你我失敗了。

成錄低著頭,習慣性地掏褲兜。

找不著洛明朗的那幾年,他又開始抽煙,每次煙燃,他又在褲兜裏摸出一顆糖。

曾經有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小男生,一副大人模樣的教訓他:“你還想不想活了?”

其實,抽煙患癌的概率一半一半。他想告訴他。

男生倔強的眼神裏,是絕對不可以。

那時候,小男生單純的想法,隻是不允許。

水燒開,往鍋裏下青菜,成錄問:“那現在呢?想明白了?”

兩個女人吵吵鬧鬧的聲音吸引了廚房裏的注意,兩個男人紛紛側頭,看見被擺弄在沙發裏的小孩尿了兩個女人一身。

成朗說:“想明白了。”

柯小氣得在客廳裏暴走。

成朗笑:“對她,我不能再失去了。”

他想跟她在一起,生老病死,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搬家的那天,柯小看著一地的打包袋滿臉愁容。

成朗拉開鎖鏈,一件一件拿出來。他發現,柯小一半的東西,都是他的。

他高一時候的數學書,上麵幹淨得除了名字就沒有筆跡了。

柯小紅著臉:“那時候分班我拿錯了的。”

撒謊的本領一點兒也不高級。

鏽開了的琴弦。

她扭過頭:“我、我不小心裝錯了。”

成朗搖搖頭,從最底下翻出一張光盤,是那時候他參加比賽的錄製。

柯小縮在地上,一把搶了回來。

她看了看,終於沒忍住。

“我連你一張照片都沒有,想你的時候就看,一整夜一整夜地看。”

她昂著頭,淚水滑過整張臉。

“那時候我好想抱抱你,親親你,可是我身邊什麽都沒有。有時候想起來,我都覺得你太狠心了。

“明明……明明那時候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你連一聲告別都不給我……”

成朗抱著她,輕輕順著她的背。她太瘦了,脊骨微微凸起,抱在懷裏的時候太害怕一用力就碎了。

他親吻著她的臉,把淚珠一顆顆吻盡,從眼角到鼻子,直到柔軟的雙唇。

“朵朵,你看,咱們的家。”

房間裏的劉月香打開門,一臉欣喜地奔向地上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

柯小紅著臉推開成朗,起身扶著她。

退掉鄉下那間院子時,她特意給劉月香換上了一身幹淨衣裳,修剪了頭發,洗了臉。

奶奶曾經說過,回家的人,不能沾有風塵,不然以後,還會奔波。

房間的小陽台外,側出一角,不像外麵的陽台的視角開闊,可是一眼就能瞧見當年的巷尾陳家。

那裏現在是塵土一片,鋼筋木材堆在一旁。

感情豐富的人,就算麵目全非,也能一眼認出曾經住過的地方。

劉月香指給她看:“那裏,是咱們家的院子。”

她手指往後:“那裏是你的床,以前你常跟小小一起睡。”

突然往前,她喃喃著:“那個地方,以前種著柚子樹。剛種下的時候,就兩根手指粗細,你長大的時候它也躥高,”她在空中比了比,“跟你差不多高。”

柯小點著頭,回頭看的時候成朗還在收拾著東西。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回過頭,溫暖笑著。

“可是當年我太渾了,不該信那些人的話,早帶著你去醫院,”她氣息不穩,“也許……也許現在你還活著吧。”

劉月香傻傻的,冷不丁冒出來的話,嚇得柯小一身冷汗。

柯小喊:“媽,我在呢。”

劉月香拍著她的手,重複著:“在呢……在呢……”

好久以前,陳雙朵問她。

——你為什麽怕我媽?

她怕的,從來不是劉月香。跟她掌心斷裂的手無關,跟她常年在垃圾堆裏染上的臭味無關。

而是劉月香,對陳雙朵的疼愛。

她從小被爸媽拋棄在奶奶家,說話做事看人臉色,從來不曾感受過父母的疼愛。

她站在陳雙朵麵前時,從來沒有一絲的底氣。

被人丟棄又怎麽樣?身患重病又怎麽樣?

在陳雙朵的身上,有柯小曾經渴求了十幾年的疼惜和寵愛。

年少時候的她,覺得有人愛,是需要踏過漫漫黃沙征途,攻下富饒城池才能換來的東西。所以,劉月香瘋狂地、盲目地、不顧一切地對陳雙朵的疼愛才是她最最害怕,最不能麵對的一麵鏡子。

鏡子裏,照出的是卑微可憐的自己,難存於世。

采訪被柯小撤了回來。節目取消,台裏的領導摔了一桌子的文件,指著她的鼻子痛罵。

柯小抬著頭與他直視。

怒罵過後的領導火氣難消,冷著臉說要給她放長假,讓她先休整休整一段時間。

柯小從包裏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麵上。

“不勞關心了,這份工作,我不要了。”

領導一臉詫異。

話說得再狠,他是真沒想過放柯小走,畢竟這些年,她製作出來的節目讓台裏提升了不少的點擊率和話題量,十幾家的讚助公司發出了合作的信號。

柯小拿著手裏的U盤:“采訪的原頻和備份都在我這裏,你想都不要想能用此來炒版麵做噱頭。”

關上門,她依然能聽見裏麵的破口大罵。

辜可站在玻璃門外,正修剪著指甲,見她出來,衝她拋了個風情萬種的眉眼。

“寶貝兒,等著,姐姐再去殺他一殺。”

同樣信封的辭職信,在兩分鍾後又放在了一臉怒氣的男人的辦公桌上。

搬了新家,柯小買了不少的綠植,放在陽台上,向著陽,長得很快。

“然後呢?你就不怕被封殺?”成朗澆著水。

柯小放下手裏的薯片,兩步做一步蹦跳到他身後,圈著他的腰。

“不怕啊,別的台早想挖我了,薪水可高了不少。”

成朗點點頭,沒說話。

柯小見他反應淡漠,有些不滿。

她搶過他手裏的澆水壺,抬頭盯著他。

嘴一撇,她嘟囔著:“你就沒其他想說的了?”

成朗雙手插兜,故意逗她:“說什麽?”

柯小扯著他的臉:“我聽卡布說,你偷拍了我很多照片,侵犯肖像權,我可以告你。”

他點頭:“好啊。”

柯小回笑,商量著:“其實還有個辦法,你聽不聽。”

成朗抱著她,她順勢一跳,雙腿圈在他的腰上:“你說說看。”

“如果,”她認真道,“如果我們結婚了,那些照片就是我們的共同財產了,我也就沒理由計較了。”

成朗抱著她坐在沙發上,思考了一陣:“好像是個辦法。”

然後,兩兩無聲。

柯小黑線:“就沒有了?”

成朗轉過身,不看她。

柯小泄了氣,手指攪動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然後,食指間一片冰涼,銀色的戒指套在她的手上,閃著燦爛的白光。

她險些就要哭出來。

成朗單膝跪在她麵前,剪短的頭發下一張臉嚴肅認真。

“柯小,以前我是自由飄**無所顧忌的靈魂,你是山水間的尋愛者,慶得我們曾經相遇,幸而我們沒有失散在天南地北之間。“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們彼此相愛,天地崩塌,江海幹涸,我也有勇氣跨過一切千難萬阻,去尋找你,等待你。

因為你曾說過,好好愛自己。所以,我有無限的力量,遇見你。

—全文完—